第151章 雪上啼婴3
“所以, 你为什么不承认你是我亲哥哥呢?”
江河碧绿,落日余晖铺陈,半人高的芦苇在风中飘摇。一大一小两道半大孩子, 在芦苇荡中被无限拉曳, 渡上无穷无尽的金色。
江雪禾走在前方。
缇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她一径这样念叨——已经念了许多天。
他却不肯松口,不接受她的说法, 不承认是她亲哥哥。
她无法给他安上“亲哥哥”的身份,问得急了,一如此刻,江雪禾眯着眼抬头看落日,说话淡然:
“你将我当作哥哥也无妨, 但我不是你哥哥。”
六岁的缇婴因他这句话而生出困惑。
她不明白两种意思的区别。
她不过是希望与他有更亲昵的、更无法用任何理由分开的关系,不过是希望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但她其实看不懂江雪禾。
他像是一个本身对一切都分外轻慢、不在乎的人。
他有冷酷漠然的一面。
但他对她又十分不错。
他的性格似乎可以收放自如, 可以任意作伪,他面对不同的人, 会变成不同的样子。缇婴始终记得他与鲜血、杀戮的强烈关系, 始终因两人之间若远若近若有若无的距离,而生出很多忐忑之意。
他太神秘了……
缇婴想得迷离时,见走在前面的少年忽然停了步子, 静了一会儿。
她好奇跟上去:“怎么了……”
他看得入神。
待她的脚步声从后追来, 他才回过神,反应过来。
他伸手就来捂她眼睛:“别看……”
但是缇婴从指缝间,已经看到了。
芦苇荡外, 躺了几具尸骨。
世道不好,妖邪乱生。几具尸体倒在路边, 胸膛被抓破,碎肠碎肉流了一地, 鲜血淋淋十分可怖。
江雪禾以为缇婴这样小,看到如此惨状,就吓得尖叫。他捂住她眼睛,她靠着他腿,却只是发抖半晌,小声:“他、他们死了?”
江雪禾瞥一眼,“嗯”一声。
缇婴愣一会儿,不死心问:“没有救了吗?”
江雪禾再看几眼,又应了一声。
他感觉到靠着自己的幼小身体在轻轻战栗。
他本身对死亡没太多感觉。
他自己做沈二时,本也不是活人。而缇婴也并不惧怕他。
他此时做夜杀,勉强想到小孩子应该怕这些,不应该过早接触这些。
他蹲下来,想要安抚缇婴,却见掌下女孩面色惨白,唇无血色,哆哆嗦嗦说了一句:“我、我看到他们飘在半空中啊……”
江雪禾一怔,他回头看尸体。
他疑心缇婴看到的是鬼魂,但是她年纪这么小,若是能看到的话,鬼魂应该化出实身才可。
江雪禾自己看半天,他并没有看到化出身体实影的鬼怪。这便说明……缇婴与鬼怪天生亲近,她肉眼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他又想到缇婴曾说过的话“鬼姑说他们死了”,但她话里并无悲意……
她小小年纪,不知生死。因她可以看到鬼魂,她弄不明白“生”与“死”的距离。
江雪禾沉思间,听到缇婴轻声问:“哥哥,你会给死人安魂吗?就是……帮他们驱散怨气,送他们往生?”
江雪禾想一想。
他道:“容我试一试。”——
断生道是不会教这种法术的。
他做沈二时,也没有好心帮人安魂。
但是做江雪禾,他想让缇婴在这段记忆中圆满一些,便想法子去与人学这些。
他带着缇婴投靠夜寺,与寺中和尚学了安魂本事。
夜里,他与缇婴返回尸骨所在之处,在缇婴用眼睛辨认鬼魂的帮助下,画了一个安魂作用的法阵,送鬼往生。
他背着她回去歇息。
女孩气息拂在他颈间。
他听到缇婴稚气的话:“谢谢你,哥哥。”
江雪禾温声:“没事,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顿一顿,亡羊补牢道:“我总体上,也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好人。”
六岁的孩童自然是听不懂他想强调的内容的。
缇婴抱着他脖颈,睁着眼歇在他后背上,好一会儿,她迷迷茫茫道:“我还是不懂生死。我明明看到很多人‘活’着,但大家都说死了。我看到的‘活’着的人,不会说话不会笑,但确实存在啊……我分不清。
“如果活着,死亡,都是这么简单,为什么大家那么伤心呢?”
江雪禾答不出来。
缇婴问:“哥哥,你在乎人的死亡吗?”
她屏息听他的回答,但是江雪禾无话可说。
无论是沈二的经历,还是断生道夜杀的生平,都无法带给他答案。也许真正的江雪禾可以……但他知道自己此时正在走向真正的江雪禾,却尚未变成真正的江雪禾。
他偶尔夜里会梦到曾经的自己。
但他在梦中见到的江雪禾,盘腿坐在一片静水畔,烟雾缭绕,走不尽,看不清。
梦中的江雪禾俯眼看他,无悲无喜。
记忆、记忆……记忆像一堵墙,拦住所有因果,遮掩所有痕迹。
他此时是否在做正确的事?他自己亦给不出答案。
缇婴没有等到江雪禾关于生死的回答,只听到少年声音清而低:“你该睡觉了。”
缇婴:“……”
她愣愣的,看着他秀白的侧脸。
江雪禾说:“我讲故事哄你睡。”
他便又讲起那个故事。
繁星密密,红尘如织。天若银瓶推倒后倾泻而下的银色玉池,他们行在这片空旷天地间,相依为命。
江雪禾反覆地细化那个故事。
在他的故事中,有恶人,有坏妖,师兄妹想要逃出来……
缇婴听得好困。
缇婴打着哈欠,闭上眼:“然后呢?”
江雪禾:“然后的事,下一次再讲。”
背上的女孩很久没出声,呼吸细缓。
江雪禾以为她睡了,她又突然开口:“下一次,让妹妹也努力一下吧。”
江雪禾:“嗯?”
缇婴:“都在同一个故事中,怎么能哥哥一直想法子带妹妹逃出去,妹妹却什么也不知道呢?你这个故事不好,妹妹也应该做出努力。”
江雪禾目光温软,问她:“妹妹要如何努力?”
背上的女孩确实困顿,她皱着眉头,脑如浆糊。
她要被江雪禾的提问唤得清醒时,又听江雪禾轻笑:“那下一次,你来编这个故事吧。”
缇婴振奋:“好呀、好呀。”——
江雪禾又提出教缇婴法术。
缇婴迷迷瞪瞪地被他哄着学。
她本不想学,但是这个哥哥——他生了一张温润又凌厉的面孔,说话温声细语,不说话时,冷寒之气让人怕他。
他总心事重重,哪怕与她在一起,她也觉得他有一团未解心愿,让她看不透。
她希望他开心些,便照着他的话,跟着他学习法术,进入修道大门。
她被他指点。
江雪禾自己也是稀里糊涂,一知半解的。
好在缇婴乖巧,不会提太多他不懂的问题。但她每次迷惘时,他便记下她的困惑,等着回去断生道,与同样正在修习基本术法的黎步一同探讨、论道。
这一次,江雪禾与缇婴相处了半个月,缇婴便被鬼姑召回了。
缇婴小心翼翼地与小哥哥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回到鬼姑身边,她也因为交到同龄朋友,而开怀许多。
鬼姑附在一个石像上。
山洞夜间阴气重重,没有灯火没有人气,缥缈的妖气围绕着缇婴,渗入缇婴的骨髓。
缇婴蜷缩起身子,冷得齿间战战。
她安慰自己,想着等鬼姑下一次出门就好了……她可以再一次见到小哥哥,再一次交到朋友……
鬼姑缥缈的声音在她脑海中浮现:“你身上有别的活人的气息……”
缇婴脸色惨白。
鬼姑轻轻嗅着她。
鬼姑:“你交了朋友?”
缇婴大脑空白。
她道:“别、别杀他……”
鬼姑如石像一般没有感情,却偏要做出温柔慈爱样。她的气息在洞中飘摇,两重相反的特质,让她更为诡异:
“你不是分不出活人和死人吗?小婴,生死对你没有意义。”
她的手抚摸女孩面孔,带着叹息:“你是我的,你只属于我……”
缇婴发着抖,闭上眼:“我、我只属于你……你别害我朋友……”
“朋友?”这称呼让鬼姑嗤笑。
但是鬼姑声音微顿,慢吞吞伸入女孩的灵脉中:“你……开了灵脉,开了识海,有灵力了……”
缇婴仰着脸,鼓起勇气:“这、这都是我朋友教我的。我、我灵力多了,可以更好地孝敬你……我朋友还会教我更多的。”
她眼中噙着泪花,说话颤抖,瘦小的身子蜷缩在角落中,却一遍遍重复:“我、我的灵力都给你,都是你的……我学更多的,给你更多的!”
鬼姑轻笑。
她的笑声铺天盖地,带来阴风阵阵。
缇婴瞪大眼睛,一片漆黑中,什么也看不清。
但是鬼姑没有再说什么。
缇婴便想,鬼姑大约是默许她交朋友的行为了。
她心中生出窃喜,快快擦干眼泪,心想太好了。
虽然爹娘不在,虽然村子里的叔叔伯伯不在,虽然很多人死了,但是小哥哥会成为她的朋友。
鬼姑不杀小哥哥!
只要她变得更强些,她向鬼姑奉献更多的灵力,她就可以保护江雪禾。
她可以拥有一个哥哥——
江雪禾再一次见到缇婴时,便发现她体内的灵力又空了。
他皱着眉,检查她身体。
他忽地掀眼皮,目光微锐。
缇婴隐约觉得他眼神很冷,似乎看出什么。她挤出一丝笑,撒谎骗人道:“我练习你教我的法术时,次数多了,灵力就用完了。这说明我勤快。”
她对他露笑,摆出讨好他的模样。
江雪禾垂着眼。
他不吭一声,只将她抱到怀里,取出药膏,帮她手臂抹药。
缇婴怔愣,不知他有没有被她骗住。可他真的不多问,她心里又忐忑十分。
他手指冰冰凉凉,抚在她手臂上。
她低头看,眼睛忽然湿润,生出很多委屈。
她一滴泪溅落,滴在他指尖。
她看到他手指停住。
她心提到嗓子眼,怕他询问。但他只停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抹药。
缇婴以为自己掩饰过去了。
她努力眨眼,想将眼泪憋回去。她这样努力时,忽然听到江雪禾开口:“小婴,你真的没有想过,和我一起离开吗?”
缇婴怔一怔。
他垂着眼,平声静气:“你不能跟着一只妖,跟一辈子的。”
缇婴轻声:“不。”
江雪禾:“为什么?你有什么顾虑?”
缇婴:“我是小巫女,大家将我献给鬼姑,我就应该做我该做的啊。只要我在鬼姑身边,她就不会去欺负我爹娘、欺负我们村子的人、欺负周围城镇的人……只要我跟着鬼姑,大家就都很开心。”
她仰头,生出很多期待,因为期待,而觉得自己像个英雄,在做很了不起的事:
“我要大家都开心!”
江雪禾垂眼看她片刻。
他问:“那你一辈子不离开吗?”
他追问:“有一天,鬼姑不喜欢你了,不要你了,你也不离开吗?你被鬼姑抛弃了,怎么办?”
她愣住。
她脸上浮现不安的神情。
她又听江雪禾说:“你和她在一起,觉得很心满意足。若是和我在一起,难道就不开心吗?
“你们月枯村五年献一次巫女或神子,五年之期过,下一个巫女或神子来了,要取代你的位置,你也死活不让吗?”
缇婴脱口而出:“怎么会呢!鬼姑很喜欢我呀,她不会要别人的……”
江雪禾垂眼淡声:“你确定这是喜欢?”
他微微扬睫,冰雪一样的眼睛,像看透她一样:“喜欢你,会对你不管不问么?
“她只喜欢你的灵力罢了……等你灵力被彻底吞噬,灵池枯竭,五年后,你会被抛弃的。”
缇婴:“不!”
她非常坚定:“她很喜欢我,我们村不用送新的巫女或神子给她。我一个人就够了!
“我灵力根本用不完!只要我用对法子,一直给鬼姑灵力,她就会一直喜欢我……别人的灵力都没有我多的。
“我不会被抛弃!”
江雪禾定定看她。
他忽而微笑。
他俯身,掐住她下巴,轻声:“其实你什么都明白,对吧?
“你想牺牲自己一人救所有人……别人愿意吗?鬼姑愿意吗?
“你自己……又当真愿意吗?”
他问:“你真的不愿意跟我走吗?”
缇婴:“为什么要跟你走,你又不是什么好人……”
她突觉失口,因他眸子低垂,瞥她一眼。
她脸色苍白。
江雪禾道:“我可以做一个好人啊……只要你愿意。”
……什么意思?
缇婴愣愣地看他,她实在不懂。
而到了她睡觉时间,他又开始宛如洗脑一样,给她讲那个故事。
她对这个故事听得疲惫。
她跃跃欲试,磕磕绊绊,想给故事换一个思路……
两个人便这样说着话,一同睡了过去。
她一如既往地询问故事发展,他一如既往地糊弄她——
“接下来呢?他们到底逃出去没有?”
“后面的故事……明天再讲吧。”——
夜里,缇婴被噩梦惊醒,发现拥着自己的小哥哥不在屋中。
她怔愣地抱着褥子坐一会儿,听到外面有动静。
她蹑手蹑脚下床,糊里糊涂出门。她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中,直到她拉开门——
“噗——”
血溅上她的脸。
一个面目狰狞的人朝她倒来,带着死不瞑目的恨意:“夜杀……”
江雪禾回头。
院中倒了许多尸体,一个死人向拉开门的缇婴扑倒。江雪禾纵身去拦,他推开了那个尸体,却没有阻止一片血花,溅到了缇婴脸上。
女孩幼白的脸,沾上几点血迹,睫毛被黏红。
缇婴怔愣。
她听到一声揶揄笑声。
有一个不认识的人笑着:“夜杀,这就是你的‘金屋藏娇’吗?你小小年纪,莫非在养童养媳?”
她听到江雪禾冷淡的声音:“闭嘴。”
缇婴大脑空白,浑浑噩噩抬头,对上江雪禾低垂的眼睛。
他眸子静而黑,眼中对生死的漠然神色没有完全收敛,他刻意带了一些温意,那温意却不达眼。
她只能从指缝中看他。
他捂她眼睛的手指,也冰凉非常。
虽然他收得快,缇婴依然用余光看到了他先前手中所捏的青光泠泠。
她想江雪禾之前教过自己的,他是木系,法术光华便是青色的。她一向觉得他温柔十分,觉得他用术法捏出各种有趣的事物逗她很好玩,但他也会用那种手段杀人。
地上全是尸体。
他杀人越来越娴熟了。
缇婴出神间,听到江雪禾刻意温和的声音:“小婴,回屋去,好不好?”
她没有哭闹,小小地“嗯”一声,转身进了门。
她听到身后先前不认识的声音又在笑:“你的童养媳,很乖很听话啊……唔!”
那人收声很痛苦。
大约是江雪禾用了什么手段。
缇婴一边想:童养媳是什么?
她又一边想:哥哥是真的坏蛋,对吗?——
江雪禾处理完那些繁琐事,进屋来看缇婴。
他微有懊恼。
其实他应该用法术,让她睡得很沉,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但是他又排斥对她使手段,才导致了今夜她目睹自己杀人的一幕。
江雪禾对断生道的一切事都分外无谓。
一则,他没有善恶观;二则,这只是缇婴的一段回忆。
他所有想要遮掩的,不过是他不想她看到他不好的一面罢了。
可惜她还是看到了。
江雪禾深吸口气,推门入室。
他看到女童坐在床榻上,晃着两只赤白的脚,散着乱发。
她已经七岁了。
她魂不守舍,浑浑噩噩抬头看他,在她清黑的眼睛中,他看出自己的不堪。
他静了片刻,才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他俯身。
他观察到他靠近的时候,她轻轻瑟缩了一下,身子有一瞬僵硬,她看他的眼神,些微害怕。
江雪禾垂眼,道:“……今夜是个意外。”
缇婴懵懂问:“你是说,杀人是意外,还是当着我的面杀人,是意外呢?”
他不吭气。
半晌,他感觉她手拽着他衣袖,轻轻勾了勾。
缇婴说:“哥哥,你是坏人,对吗?”
江雪禾心口蓦地一缩。
缇婴又道:“鬼姑是坏妖,你也是坏人,对吗?”
江雪禾眼睫颤抖。
他心中生出一种分外微妙、玄幻的感觉。
他慢慢问:“你希望……我是好人?”——
那夜,缇婴没有给出他答案。
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是郁郁寡欢,在接下来几日相处中,她情绪都不高。
江雪禾送她回鬼姑身边,自己回到断生道。
他想到那时候面对缇婴的微妙感觉,他隐隐恍惚——
真实的记忆,是否与此刻发生的一切事,都对应了呢?
他本是无支秽,所以杀些断生道要求杀的人,他毫无挣扎之意;
夜杀自小被断生道养大,他同样没有善恶,从不觉得自己所为有什么不妥之处。
可是缇婴的表情很惶然……
这段记忆,似乎江雪禾想要故事圆满一些,然而一切又隐隐对应了曾经发生过、他却已然忘记了的事。
他的名字是她取的……
他的善恶由她而塑……
他的未来……
他是否是因为缇婴的缘故,才脱离断生道,与缇婴做了师兄妹呢?
在漫长的、他尚未身死的那些时光中,他是否与她相依为命,互为扶持?
他进入记忆幻境,想要带走缇婴,带缇婴一同逃离鬼姑的魔咒,走出秘境;而在缇婴这段记忆中,在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中,夜杀是不是同样想带缇婴逃离鬼姑的掌控呢?
在冥冥注定中,他是否契合了一切故事的发展?
那他……真的能成功带走缇婴吗?——
过了一个月,江雪禾再次见到缇婴。
先前两人不欢而散的事,江雪禾需要给个说法。
他已经想了很久借口,他想说自己如今修为还低,离不开断生道;但是自己厉害些,就可以脱离断生道;对于杀手的罪孽,他也会重新考虑……
在他开口前,缇婴站在他面前,仰头问他:“你先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江雪禾一怔。
她似乎下了很大决定。
她有点憔悴,有点忧郁,小小年纪,脸上却连点儿肉都没有。
缇婴仰望着他:“如果……我离开鬼姑的话,你愿意离开断生道,和我一起走吗?”
心神如被雷击,电光骤亮,照得一切分明。江雪禾眼眸闪烁,睫毛颤抖。
在这短暂恍惚间,他一点点抬头,失神看着她。
女孩脸色苍白,唇瓣哆嗦。
她因为这种决定,同样自我折磨,纠结许久。
清风徐徐,女孩声音又轻又软,她忍着所有对鬼姑的畏惧和对未来的惶恐与对自己的期待、背叛,想要选择他:
“我们可以一起离开吗?
“我们可以隐姓埋名吗?
“我们可以去拜厉害的师父,求厉害的师父庇护我们,我们可以做师兄妹吗?
“我们一起逃跑吧,哥哥……小禾哥哥。”
第152章 雪上啼婴4
事情似乎在步入正轨。
按照江雪禾从缇婴口中得到的关于过去的认知, 他既要与小婴成为师兄妹,那么他必然会脱离断生道,缇婴必然会离开鬼姑。
只是……大约缇婴逃离鬼姑逃离得不够彻底, 日后才会有鬼姑的“复活”, 鬼姑才会拚死将魔气送入缇婴体内,搞出了现今这一出。
那么, 他必然要多多注意此点。至少在这段记忆中,他要帮缇婴逃离鬼姑逃离得彻底。
最彻底的法子,是杀了鬼姑。
只是他现在不过十一岁左右大,修为实力远不如自己的真实实力,他如何杀鬼姑呢?
江雪禾垂下眼沉思。
缇婴见他不语, 生出些忐忑:虽然他从没真正说过他的身份,但他偶尔暴露的信息已然不少。他很大可能是坏蛋……也许坏蛋不想脱离他自己的组织。
缇婴微忧愁:做坏人, 必然是不好的呀。
以前她与小禾哥哥不熟悉,自然不好插嘴小禾哥哥的事。如今她将他当做哥哥, 她自然想将哥哥引入正途。
可他若不愿意, 她怎么办呢?
“我没有不愿意。”
江雪禾失笑。
他蹲下来,望着她。
二人在此记忆幻境相处这么久,无论是无支秽的阴鸷, 还是夜杀对人世的漠然, 都被江雪禾收敛了不少。
无论是真是假,此时这个蹲在女孩面前的小少年,眼睛乌润, 睫毛浓长,有着小少年该有的活力生机。他在她不安时露出笑容, 浅浅的笑意如糖水一般覆在眼中,十分地昂然俊俏。
江雪禾道:“我当然愿意和你一起逃走的。我早就说过, 我想带你一起走。”
他抚摸她脸,看她如今唇红齿白的小佳人模样,心中不禁自豪,颇有一种“这是我的功劳”的感觉。
大约,他就是这样养她的吧……在漫长的时光中,他认真、努力、磕磕绊绊、自学自用地养大她,小师妹长大后,无论与他有没有情愫,才都愿意跟随他,寻找他,复活他。
只是却有一个叶穿林……
江雪禾垂下眼,遮去眼中阴翳。他在耐心等待的小女孩脸上戳了戳,笑道:“不过这事不容易,咱们得从长计议,你说对不对?”
缇婴眼睛亮起。
她松口气,连连点头——
自二人定下如此计划,江雪禾便明显感觉到小缇婴待他,更亲昵了几分。
她又旧事重提“认哥哥”,只是他一如既往不应下。
在缇婴聒噪之时,他捧着一卷地舆图,在图上圈圈点点,计划二人的逃跑行动:
“如今我修为不够,你的灵力又一直被鬼姑吞噬,现在不是逃跑的好机会。我们再蛰伏蛰伏……
“你得学一个藏灵力的法子,或者你得哄着鬼姑,让她每次多给你留点灵力。你还得更努力地跟着我学法术,跟着我修行……你得瞒着鬼姑,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变得厉害。”
缇婴忧郁于“他不肯当我亲哥哥”,但他分析得这样有道理,她便也点头。
虽然害怕鬼姑发现自己的计划,缇婴仍然乖巧道:“我会骗她的,我可以的。”
江雪禾思考:“还有,你神魂被鬼姑扣了一把锁,这把锁,就像我的命牌一样,让她可以随时控制你。你得想办法解开这道锁……你做得到吗?”
缇婴严肃点头。
年幼的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都敢信,什么都敢闯。
何况身边有小禾哥哥在,她的努力不只为了自己,也为了他。
缇婴道:“我、我会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抓紧时间学你教我的东西的!我、我要学习辟榖,学习不睡觉,像你一样……“
少年的手盖住她毛茸茸的头发,她听到他的笑声。
他说:“那怎么行?你还是得好好睡觉吃饭的,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即使我不在身边,你也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他举最通俗易懂的例子:“不好好吃饭睡觉,会掉头发,会变丑。你想那样吗?”
缇婴抬头看他。
她微有迟疑。
但是他十分可靠,咬着笔杆,漫不经心:“我会帮你的。不要担心,不要害怕。你一个人对付不了鬼姑,加上我就可以了。”
缇婴有点慌道:“她、她很厉害……其实我们没必要和她硬碰硬。只要她不喜欢我了就好了,只要熬过五年,有新的巫女或者神子被献给她,新的……”
她声音变低。
她想到自己逃了后,会有其他孩子代替自己的位置,很可能被鬼姑吃掉,便生出不安,觉得自己错了……
但是江雪禾俯身,望着她眼睛,问:“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不想和我当兄妹吗?
“我已经答应你了,难道你要反悔吗?”
他带着诱哄的语气。
缇婴过于年幼,抵抗不了他。
她怔怔看他半晌,伸出手指与他勾手指:“我不反悔,我不背叛。我要和你做真正的兄妹,谁反悔,谁就、就……”
江雪禾道:“谁反悔,就五雷轰顶,生死一线。”
“好!”缇婴本性桀骜。
他越这样逼她,她越是强硬。她痛快与他做约定,痛快加入他的计划,再不犹犹豫豫做出随时想掉头逃跑的架势。
江雪禾这才放了心。
但是放心之余,他又隐隐不安。
他思忖于自己的不安时,缇婴凑了过来,钻入他臂弯间,靠着他,与他一同看他手中的图纸。
她担忧道:“那你能成功离开断生道吗?你的同伴……都好厉害,好能打的。”
江雪禾扬眉。
他淡然:“现在我逃脱不了,再给我些时间,我必然可以。不会耽误你的。”
缇婴脸红。
她嘴硬:“我又没说你会耽误我。”
她心中盈满兴奋之情。
他们对未来充满畅想与希望,缇婴看着他画了很多的地名,说道:“到时候,我们就隐姓埋名,藏到谁也不知道的山里头,让断生道和鬼姑找不到我们。”
江雪禾便画掉了几个地名,留下地舆图中一些不起眼的山地。
江雪禾道:“未来的师父得有点本事吧?不然真的被找到,打不过怎么办?”
缇婴:“还有还有,得有侠义心,得有仁心吧?不然遇到坏人师父,人家一逼迫,师父就把我们交出去,那就太伤人心了。”
江雪禾挑眉。
他当真对自己记忆中从来没有的师门生了兴趣。
他与这里的小缇婴一同畅想:“师父最好脾气好一点,我们对他知根知底。他最好干脆与断生道、鬼姑有仇。”
缇婴忧郁:“有仇不好吧?万一养我们当报仇工具……”
江雪禾便改口:“那还是老好人吧。”
他又眼看缇婴,忽然福至心灵,说道:“师父最好年纪大一点,老一点,满脸白胡子,不要看着和我们差不开辈分。”
缇婴狐疑:“这是为什么?”
江雪禾心中想的自然是沈行川、叶穿林一流……
他哼了一哼,囫囵道:“你别管了,这是我的要求。”
缇婴困惑点头。
她不会写字,只依偎着江雪禾,看他在地舆图上随手写了几笔字,记下二人密密麻麻的要求。
缇婴痴痴看了一会儿,叹口气。
江雪禾:“怎么了?还有什么要求,是我们没想到的?”
缇婴:“小禾哥哥呀……”
她声音拖长,嗓音甜蜜,又拉出一腔小女孩的黏糊撒娇味儿……江雪禾心间微有异样,睫毛颤抖,低头看这个叫自己“小禾哥哥”的妹妹。
缇婴小大人般愁苦:“我们要求这么多,到哪里物色这么好的师父啊?何况,真的找到了,人家对我们就任劳任怨,没有要求吗?”
江雪禾怔一怔。
这是他未曾设想的。
这是他的狂傲——这世上,岂有他得不到的东西。
江雪禾慢慢道:“……无妨。”
他心中在想,再厉害的师父,只要他想拜,也要被他谋划到手。但是缇婴想的不一样,缇婴说:“小禾哥哥,我们得做好孩子,得讨人喜欢,得特别懂事……未来师父才会喜欢我们,愿意收我们为徒啊。”
江雪禾:“……”
他道:“师徒讲究缘分……”
缇婴却道:“你都不自己努力,天上怎么会掉馅饼?”
她扭身转头,抱住他脖颈,扑入他怀中,小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江雪禾听到她说的,微微一愣,低头看她,看到她面颊、耳根绯红,躲在自己怀里不肯抬头。
他终于被她逗笑。
他一手卷好逗缇婴开心的地舆图,一手抚摸她后背,拍了拍,浅笑:“好的。”
缇婴微恼:“你不许笑!”
江雪禾:“嗯。”
她抬头,抱怨地看他淡然面孔。
他不笑时,眉目清寒锋锐,眼神冷淡,实在没有人情味儿……缇婴只好苦道:“你还是笑吧。”
江雪禾再一次挑眉,忍俊不禁。
原来方才,她在他耳边偷说的那句话是 ——“你教我写字读书吧,我不认字。”——
为了给未来师父留个好印象,缇婴打算开始读书。
江雪禾回去翻看夜杀身边的纸墨,准备当个好老师,教她文字。
夜杀跟前没有什么书籍,夜杀没有空读书。
江雪禾微有困惑。
他虽无记忆,却隐约觉得自己博学,觉得自己纵然不是学富五车,纵然不修儒学,但自己的学识似乎并不差……他目光闪烁。
他想,也许在真实发生过的故事中,夜杀曾为了缇婴,特意去自我提升过。
他曾为了她而拿起书卷,为了教她而研究文字。
在夜杀枯燥的断生道求生的那几年,弱小的缇婴,应当是他的动力之一。
夜深时分,江雪禾坐在夜杀的屋中,看着这里的一桌一木,一饮一啄。
他低垂着眼。
他静静感受着一切,漫声低语:“那么……我是何时喜欢上你的呢?”
他万分了解自己。
他知道自己在缇婴面前的一切都在作伪。
无论是无支秽,还是夜杀,都是假的。
无支秽的温柔缱绻是后天养成之过,夜杀如今的活泼昂然是不想缇婴怕自己的原因,本身的江雪禾……他没什么感情,没什么喜好。
以虚假模样行走人间的江雪禾,是何时喜欢上小师妹的,是如何心甘情愿将她喜欢的模样刻入骨髓,即使失去记忆也不忘却呢?
江雪禾想,他也许会在这个故事中找到答案——
江雪禾便断断续续地教缇婴。
他一边教她修行,一边教她读书写字。
在他们的逃跑计划中,他们需要蛰伏漫长的时光……到缇婴十岁时,到鬼姑可以得到新的孩子时,他们便一起动手,一起逃走。
江雪禾在教缇婴的过程中,没有忘记他的“每夜睡前故事”。
他对此已经不抱希望,但他依然每夜都要讲这个故事,希望能通过故事,勾起缇婴藏于深处的意识的共鸣。
只是因为他没有记忆,这个故事,总是没有起因,没有过程,没有结局……
缇婴六岁的时候,听得稀里糊涂,不敢打断他,只好闷闷地听;缇婴七岁时,她便勇敢提出质疑,问他很多怪问题,被他用“明天再讲”来糊弄;缇婴八岁时,她看出他根本不熟悉这个故事、却偏要讲,百无聊赖下,她干脆自己来讲,给故事讲出很多种可能,讲师兄妹怎么逃出牢笼……
缇婴九岁时,她开始买话本,参考别人的故事,来圆江雪禾的故事。
缇婴叹气:“这个睡前夜读,你是非要讲,对吗?”
她听到少年轻笑声。
他这人性情温柔内敛,偏偏有一腔固执,自二人熟识,他就坚持讲故事,讲这么多年也不烦……
缇婴深吸口气,道:“那今天,还是由我来编你这个故事。你听听我新编的,有没有比你那个讲不出来后续的故事强?”
她听到少年笑道:“愿闻其详。”
她抬起脸。
春光明媚,日光葳蕤卷起尘埃,坐在窗下的小少女仰着脸,肤色雪白,唇红眸黑。徐徐风入,她发间的两根发带被风吹扬,拂过她小小面颊。
她坐在日光中,脸上是一团消不下去的婴儿肥。
在时光轮替中,在这个记忆幻境中,她终于在他的守护下,被养得神采飞扬,一日日长大,渐渐拥有日后小佳人的美丽轮廓。
她趴伏在桌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背对她的少年。
当她一点点长大时,他也在渐渐长大。
他越来越高挑,修为越来越高,本事越来越深不可测。她每次从鬼姑那里逃出来,都来固定的地方找他。他变得忙碌,她总要等他。
她在这里等呀、等呀——
颀长瘦高的少年转过脸来,眉目清润,面容昳丽。他浓长的睫毛掀起,向她看来……
缇婴一下子用书挡住脸,藏在了书后,遮住自己脸上的热意——
她尚是个半大孩子。
但她的小禾哥哥已经在长大,已经有了俊俏少年郎的模样。
她在稀里糊涂的常日相伴中,感觉到小禾哥哥与自己的不同,她尚未分出来这点不同是什么,只是觉得很喜欢他。
她期待未来,期待——逃离鬼姑的掌控,与他一起生活,做真正的兄妹——
而今,趴伏在桌上的九岁大的小女孩缇婴,便捧著书,问江雪禾:“约定时间到了,我早早给你传了消息,你迟了三日才来。
“你再晚一点,我就要回鬼姑身边了。你这次就见不到我了!”
江雪禾道:“有些麻烦的事。我不是来了吗?”
缇婴:“你的麻烦事,不过是杀人罢了……小禾哥哥,你要少杀人,你的任务,能推就推嘛。”
江雪禾笑起来。
十四岁左右的少年,眉清目秀,分明凌厉的脸部轮廓,却带了女孩子一样的文秀感,中和了他身上的寒气。
他俯身到窗边,隔着窗,在她脸颊上抵了抵:“我知道。”
他揶揄道:“我要做个好人,不是吗?”
缇婴:“嗯……”
她默默把自己在读的书给他看,江雪禾低头瞥一眼。
他如今修为高了,一目十行不在话下,他随意一瞥,左看右看。
她递来的书中,左边写着“与人为善”,右边写着“因果报应”。桩桩件件,皆是劝他从善,莫要执迷不悟,在坏蛋的路上走得头也不回。
缇婴认真规劝他:“你要少做这种事,你知道吗?不然,我们日后的师父出门一打听,哇,你这么坏,他不收你当徒弟了,那怎么行?”
江雪禾道:“没关系。我做的事,外人都打听不出来的。”
缇婴被噎住。
她把书一摔,板起脸:“问题是这个吗?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枉你还是修士天才,你难道不知道所有因果,都在天道凝视下早已写定了吗?”
天道……
江雪禾眉心忽地一跳。
他捕捉到些许危机与熟悉。
他凝眉沉思,喃喃自语:“结局早就写定了么……”
……不见得吧?
缇婴见他走神,不禁抓狂:“啊啊啊啊!你越来越过分了,你都不听我说话了……你真的能当好我哥哥吗?!你再这么不上心,我就不要你了!”
江雪禾回神。
他道:“不要我,你要谁?”
隔着窗棂,他捏着她小下巴晃了晃,开玩笑地笑:“万一你日后的师父不喜欢我,觉得我作恶多端,不想收我为徒,只愿意收你一个……那你要去吗?”
缇婴怔一怔。
她撇过脸,小声说:“……那我是要去的。我努力了这么多年,我不要因为你而放弃。”
江雪禾心间微滞。
他察觉自己一瞬间的勉强和狼狈。
但他笑了笑,收回逗她的手,没再说什么。
她说完,大约觉得不安,抬头向他看来。
江雪禾冲她笑:“我们出去逛一逛,好不好?今天好像是他们城里的祈福节,我过来时,见到很多花灯,你要不要去看看?”
缇婴定定神,冲他点头。
她向他张开双臂。
他怔怔看她,直到她抱怨:“你抱我出去啊。怎么这么笨!难道你抱不动我吗?”
江雪禾:“有门有窗,你也是修士,却偏要我抱。”
他这样说着,声音变低变柔,在缇婴要反驳前,他已经倾下身,手臂穿过她腋下,将她从窗内抱了出来。
他耳畔听到她娇气的笑声。
他心间何其软。
纵是为了她永远这般开心与天真,他也愿意做许多事的——
这对未来的“真正的兄妹”,便相携着出门玩耍。
夜如泼墨,华灯初上,街衢香火稀疏明灭。
原来这夜,被当地人称为“地藏香会”。
世人用香烛与荷灯供奉地藏,在这一夜,剪纸荷花迎风而舞,茜草花篮充作“地灯”。人人于门前插香祈福,在烛影摇曳中,美好的祈福成为当地一桩盛景,壮阔如长河。
缇婴跟江雪禾行于人流中,看着街衢两边的盛景,目不暇接,津津有味。
江雪禾牵着她的手,怕她只顾着玩,从而走丢。
但她岂会走丢?
她观看灯火的眼睛,忽然被一道飞光吸引,她眼睛追随着那道光,见是一方香帕,袭到江雪禾身上。
他侧着脸,只专心看路,似乎对这里的一切不是很感兴趣。香帕飞来,尚未碰触他面颊,他伸手一捞,便捕到了手中。
江雪禾与缇婴回头。
他们后方不远处的一个灯铺前,站着一对主仆。女子闺秀娴静,侍女满面含笑。
缇婴非常友好:“我来,我来!”
她从江雪禾手中抢过帕子,想要热心地还给凡间女子。那闺秀眼睛只轻飘飘从她身上掠过,又沾在江雪禾身上不动。
缇婴心里一怔。
她看到那位姐姐脸一点点红起来,声音低微,带着颤音:“多谢公子……”
她旁边的侍女大胆很多,声音清脆:“小公子,我们小姐感谢你,请你喝杯茶。”
江雪禾平静瞥过。
他若有所思。
他忽然感觉到缇婴握着他的手一紧,他低下头。
缇婴脸色有点不太好。
他柔声问:“怎么了?是人太多了,头晕吗?”
缇婴心中一派朦胧,并没有完全明晰的理由。她只是忽觉不痛快,忽觉心间有什么要呼之欲出……
她抬头看着江雪禾,迟钝地点了点头。
江雪禾便牵着她,朝人群外走去。
那家侍女在后不甘心:“公子……”
江雪禾没有回头。
被他牵着的缇婴却回头,浑浑噩噩地朝身后看。
她看到一片灯火晕然,美丽姐姐用分外不舍眷恋的目光追随着他们,不,那姐姐不是追随她,只是追随……
缇婴扭过脸,抬头看江雪禾。
灯烛光影下,他侧脸半明半灭,鼻梁高挺,唇瓣红润。他的秾丽与凛冽之气,吸引着所有人。
不相识的,相识的……
缇婴模模糊糊地想:这是话本中说的,什么“慕少艾”吗?
她的小禾哥哥已经如此俊秀,引得许多姑娘倾慕……
而她、而她……
她对比二人的个子,对比两人的不同。
她发现他已是个真正少年模样,她却依然是个孩子。
她追不上他的步伐……——
到了人流稀少之处,江雪禾放慢步子,低头查看缇婴状态。
灯火光影隔着一条长河,明明灭灭。
风拂绿柳,他在树下停下。
他观察她半晌,轻声问:“还是不舒服?”
缇婴抬头看他。
她继续对比二人的差距……
他个子修长,与她说话都要弯着腰;他一径耐心,她却是个矮萝卜……她比他小那么多。
缇婴叹口气。
年少的她,体会到几分很遥远缥缈的苦顿。
江雪禾再次问她怎么了。
她漆黑的眼睛仰望她,眼睛忽闪间,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我会长大的。你等我。”
江雪禾不知她何意。
他却一向顺着她,只是点点头:“嗯。”
缇婴还有一腔话想说,却因过于年少与懵懂,而不知说什么。她正想稀里糊涂乱说一气,就见他伸手,抚摸她额头,柔声:
“是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了吧?你都开始说胡话了。”
缇婴顿时生气:“我没有说胡话!我是认真的……”
江雪禾:“那你不困吗?”
缇婴:“……”
她颇有些怨气。
她想她小时候是没这么困的,但是跟着他久了,他天天催她睡觉,害得他一到时间,一询问她,她就开始眼皮打架,脑如浆糊……
她分外不甘地瞪他。
他分外懂她。
他蹲下来,由她趴到他背上,背着她回客栈休息——
江雪禾背着缇婴走夜路。
他心中想着一些事。
他听到她在背上呼吸清浅,以为她睡着了,便没有再掩饰自己的漠寒冷意。
他收了脸上的一切温软神情,面无表情地走这段路。
所以缇婴开口时,让他怔了一怔——
缇婴:“我之前是骗你的。”
江雪禾:“……什么?”
缇婴抱着他脖颈的手收紧,她呼吸暖暖地伏在他颈上,将他一颗心熨得时远时近:
“如果未来师父不喜欢你,不要收你为徒的话,那我也不拜师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江雪禾睫毛颤抖。
他良久没说话。
背上的小姑娘,被他养出了一些任性。她如纸老虎一般,只朝他发泄不满:“你说话呀!难道你有什么事,不能和我分享?我什么都告诉你,你不能这样不公平。”
她希望他什么都告诉她……
江雪禾沉默很久。
江雪禾低声:“那我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缇婴:“嗯?”
江雪禾:“我这一次,之所以耽误很久没来找你,是因为我接了一个新任务——谷主说,找到了我爹娘,找到了我家人。我要杀掉他们,才算正式被断生道接受……
“我原来有家人啊……”
第153章 雪上啼婴5
江雪禾还有一件事, 没有告诉缇婴。
在他接这个任务前,他见到了断生道的谷主。
这位谷主十分神秘,每次露面, 也必然道袍加身, 面具遮掩。
谷主将他们这些孩子带入断生道,断生道中人总以为谷主青睐“双夜”少年, 最喜欢夜杀。因为在众人看来,谷主经常召见夜杀,亲自指点夜杀的修为。这是旁人都得不到的至高荣誉。
但是夜杀自己清楚——他从未见过谷主真容。
每一次的谷主召见,也不过是留他独自一人跪于空阔大殿中自省,自己修行。
年少的夜杀在漫长的独夜中, 应该反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自己杀的哪个人杀得不干净, 自己出殿后是不是应该自去领罚。
出于断生道的生存原则考虑,夜杀从未与人分享过此等私密事。
但是这一次任务前, 江雪禾真的见到了那位神秘谷主。
隔着屏风, 又有面具覆脸,谷主坐在后方,保证下方的少年神识可以阻断, 看不清自己。
谷主的声音喑哑、苍老:“……如此, 你解决了家事,斩断红尘,才算彻底入我断生道……你不必想太多, 这世间没什么善,没什么恶, 只要你断了红尘,我就给你断生道执事之权。日后, 你可随意挑选任务。”
江雪禾垂着眼。
他过长的睫毛,很容易遮挡他的所有会暴露情绪的眼神。
何况他本就情绪少——他此时漫然盯着屏风四角中的一角,似乎思维早已游离飘走,对眼前事不感兴趣。
江雪禾平静:“是。”
谷主又多加一句:“你若是成功,我收你做亲传弟子也可。日后这断生道的衣钵,我便交到你手中。”
谷主感慨:“夜杀,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
江雪禾轻轻抬起眼,眼皮微动。
他目光漫不经心从屏风掠过,扫过屏风后的模糊人影。屏风角落有一裂帛断出,丝线上,吊着一只小蜘蛛。
江雪禾意识到此事重大,这位谷主才要亲自见自己,要千般万般地叮咛,要担心他作出忤逆之事。
江雪禾再一次:“是。”
谷主沉默片刻。
缕缕香烟自屏风后浮动,漫于屏风四角。
谷主道:“你下去吧。”
江雪禾退下。
他退下前,拨动自己的神识,将所有灵力凝成一条极细的线,再顺着屏风方才自己注视的那一处松动,穿过那只织网蜘蛛,朝那位藏于屏风后的谷主瞥去一眼。
神识“窥探”一瞬——
谷主非傀儡,乃是真人坐于后方,有影有魂,魂光模糊,几分奇怪。
谷主穿的黑色长袍。乍看之下,像是道袍,仔细看,非道袍,不过是一样普通样式的文士袍,袍上没有绣八卦天文之象。
袍尾衣摆处,沾了一点枯白的草屑。
江雪禾怕谷主察觉自己的窥探,他一扫而过,收回神识。但所有疑点皆在心中,被他暗自藏匿——
而此时,江雪禾只与缇婴说谷主让他杀自己全家的事,引得缇婴瞪大眼睛。
缇婴不肯睡了。
回到客栈中,她坐在那方木板床上,无论他如何哄,她也没睡意。
她两条腿甚至够不到床底,因激动而晃动。
江雪禾见她不睡,便点起灯烛。他侧对着她,余光看到坐在床上的小女孩瞪大眼睛,非常坚决的:
“不能杀!哥哥,你绝不能听你们谷主的话,杀了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他们当年弄丢你,害你被断生道抢走,已经十分可怜了。多年以后,他们的孩子要回去杀他们……这太残忍了。
“何况,你怎能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下手呢?这绝对不行!”
江雪禾瞥她,见她比他还要激动。
他不觉好笑:“要杀的是我爹娘。”
缇婴眸若冰玉,泠泠盯着他,瞳孔睁得更大:“你是我哥哥,杀你的,与杀我的,有何区别?我绝不可能让人害我爹娘,更不可能自己亲手杀,你自然也一样。”
亲手杀爹娘……
江雪禾已经点好灯烛,不觉就着火烛光,撑着下巴俯视她。
他隐隐对这种说法感到熟悉。
近来,他越来越多地产生熟悉感……
江雪禾目光闪烁:是我的记忆,快要苏醒了么?
旧日重现,浮尘掠影,熟悉的曾经发生的事,在帮我恢复,是吗?
那真正的我,到底是什么呢……
缇婴叫道:“哥哥!我在和你说话!”
江雪禾回神,看她。
他道:“嗯,我在听。”
他如此温和的话语,如此专注的眼神,让缇婴怔一怔,心中少许烦躁一扫而空。
她半晌嘀咕:“总之,你不能动手。”
江雪禾慢吞吞:“未必真的是我亲生父母。”
缇婴:“就算假的,也不能杀啊!”
他笑一笑。
他说:“好吧。”
缇婴忍不住抬头看他。
她坐在烛火深处,抱着一团被褥,凝望这个温柔安静的兄长——
她觉得他其实不在乎。
他行于人间,得到的羁绊却浅薄,简单,随时可斩。他既不在乎谷主的养育恩情,也不留恋他本身的父母子女情缘。
天地寥落,他独自一人,孑孓缓行。
看遍红尘,又不留恋红尘。难道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留住他,让他回首吗?
他一径顺着她,应着她。可他如何看待她这个并非有血缘羁绊的妹妹呢?他此时不在意他的真正家人,是否他也不十分在乎她,他这几年与她在一处,仅仅是因为她的需要,她的依赖?
此时此刻,将近十岁的缇婴凝望着江雪禾。
她心中模模糊糊地生出一个念头:她想让他记住她。
她想与他一直在一起——
江雪禾虽然答应缇婴不会杀他父母,缇婴却不放心。
断生道的任务没有那么容易推脱。
不过……也许可以借此机缘,他脱离断生道,她逃脱鬼姑。
她如今背着鬼姑,已经攒了许多修为,多了很多鬼姑不知道的能力。也许藉着这些手段,她可以顺利逃出。
而且,这几次她回去的时候,偶尔路过月枯村,能看到村中与附近城镇又在张罗供奉新的巫女与童子之事。他们已经忘记了缇婴,他们以为缇婴已死,鬼姑与人类的协议,需要新的契约。
缇婴也觉得鬼姑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饥渴,越来越忍受不住。
她插科打诨装可爱,甜言蜜语扮乖巧,哄得鬼姑几次没有对她出手。但缇婴心中明白,这种手段拖延不了太久……
……也许,真的到了离开的时候。
离开之前,缇婴对江雪禾的父母生出好奇,想去见一见。
江雪禾平静非常。
缇婴央求他:“你不想对你父母动手,但是断生道发现你不动手后,必然会派其他人来。我们去看一看嘛……难道你不好奇你父母什么样子呢?”
她是吃饭时说的这话。
说话时,江雪禾正坐于一旁,拿帕子为她擦嘴角沾到的汤水。
他道:“我不好奇。”
缇婴噘嘴。
他用指戳一戳她娇嫩的脸颊,温声细语:“我的家人,只有你。”
他说得如此真情实感,发自内心。缇婴愣一愣,悄悄眨眼看他,脸不禁红透。
她有些羞赧,又有些开心。
她禁不住倾身,仰头来抱他,娇气非常:“我、我的家人,虽然还有我爹娘他们……但我、我最喜欢你了。”
她因为多了“爹娘”的选项而眨眼睛,有点愧疚地偷看他。
江雪禾被她的可爱逗笑。
缇婴很认真道:“小禾哥哥,你这样是不对的,你这样,太不像人了,太没有人情味了。”
江雪禾一怔,垂眼看她。
缇婴不知他的心病,口中喋喋不休:“你就算心里真的不在乎,表面上也要在乎一点啊。以后我们一起拜师,师父问起你家人,你要是答得很无所谓,师父会觉得你不知感恩,没有感情,过于冷血。
“人家对你有了忌惮,会好好教你,会喜欢你吗?
“而且,那是你亲生父母……生你一场,你总要有点点好奇,有点点渴望吧?你要是当真一点感觉都没有,太吓人了。没人敢和你待在一起的……谁都会觉得你随时会背叛,会反咬人一口的。
“我知道,这不怪你。这都是断生道那些坏蛋,那么多年欺负你,把你弄成这样……但是我们要脱离断生道了,我们要做正常人!”
缇婴抱着他,畅想道:“你要会生气会开心,要对生死敬畏,要对他人有怜悯心。你要做个好人,要修大道,要养妹妹,要照顾我。你要变成很好的哥哥才对。”
江雪禾垂眼看她。
他心中想,是这样吗?
那么……缇婴怕他吗?
他知道自己当真没太多感情,自己一切皆是作伪。在漫长的时光中,缇婴是否认识真实的自己。
在相依为命的年岁中,她是喜欢,还是畏惧呢?——
这些话,江雪禾并未问出。
他只是听了缇婴的话,去看一看自己的亲生父母。
缇婴陪他一道。
她口中说是为逃跑做好准备,说如果这家人很好,他们逃跑前要想法子护住这家人,不让断生道害了他们。但江雪禾知道她其实有些好奇……
她好奇他的父母兄弟姐妹。
他本不好奇。
但他跟着她一起好奇。
他们以一对路过的兄妹的身份,借宿这一家人。
这家人父母二人,膝下有一男一女。
这家人不算富裕,却也不贫寒。他们在一城镇偏角,过着朴素而简单的寻常凡人生活。
江雪禾领着缇婴借宿时,中年男女抬头看到他们,见一少年领着一小女孩,微恍惚后,立刻露出欢迎的热情招待模样。
他们的一双儿女,并不出门,窝在家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等着中年男人出门收租养他们。
这对孩子,但凡出门时间超过一刻,缇婴和江雪禾便能看到屋中父母坐立不安,不时出去看一眼。
他们过于关爱孩子,两个孩子与缇婴年龄差不多大,缇婴坐在桌旁安安静静地听大人讲话时,那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时不时发个脾气,撒个娇,哄得中年夫妻的注意力放到他们身上。
而缇婴一眼就认出,这一家人,必然与江雪禾有血缘。
他们长得很像。
她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看出来,江雪禾与他们也很像。
她只是坐在江雪禾身边,见那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让父母嘘寒问暖,忘记客人。
他们父母那样疼他们,小禾哥哥只平静坐在一旁。
缇婴心中不是滋味。
她低下头。
一会儿,她低下的视野中,出现少年的手掌,掌中托着一颗剥好的栗子。
她怔怔偏头抬眼,对上江雪禾低垂的目光。
他声音很轻:“别伤心。给你吃栗子。”
缇婴抓着他的手一紧:他竟然以为她是吃醋别人家的父母关心别人家的孩子……
小禾哥哥真是……
缇婴冲他露出笑脸,不知心酸还是怅然,只好开始吃他剥好的栗子——
他们在这家借宿三天。
他们打听到,多年前,这对夫妻确实走丢过一个孩子。
他们对如今膝下两个孩子的过于关爱,也是因为曾丢了一个孩子。
缇婴试探着打听:“如果,丢的那个孩子回来了……”
夫妻怔愣。
不等他们想出答案,院中那正在井边打水的男孩子“咚”一下踢翻了水桶,水哗哗流一地。
缇婴被吓到,心跳咚咚,江雪禾淡漠的眼神,凝在那小少年身上。
江雪禾眼皮微动。
下一刻,“咚”一声,果树砸下一颗巨大的果子,正中小少年头顶。小少年被砸得哀嚎一声坐倒在地,愣一下后呜咽大哭,父母慌慌张去关心。
缇婴狐疑而茫然地看眼江雪禾。她疑心他在那一瞬用了术法。
他们听到那不懂事的小孩借势大哭:“我不要兄长回来!这个家是我的,以后家产都是我的,我不要给别人……”
父母连连安慰:“别乱说,让人看笑话。我们的当然都是你的……”
缇婴听不下去。
她气冲冲地起身,拽住江雪禾的手,拉着他离开——
进屋摔门,缇婴大怒:“好不懂事的孩子!”
江雪禾靠门而立,含笑看她。
他哄她:“那又没什么,他们又不认识我。”
缇婴脱口而出:“可是我心疼你呀!你在旁边看着,多难受啊。我听得都想哭了。”
江雪禾怔然。
他盯着她,他见她果然泪水盈盈在目,湿润晶莹,当真心向他。
他心间在她目光下,生出几分悸动。
他静看着心间悸动流淌,顺着血液充盈骨肉,填补他空缺的一切情感……
他静看一切的变化。
直到缇婴蹭到他身边,挨了挨,下定决心一般抬头和他商量:“我们帮他们画一个遮掩他人追踪术的阵法,就离开吧。
“你不要伤心。他们不疼你,我疼你。他们不要你这个哥哥,我要的。”
江雪禾垂眼。
他想到自己手骨上绑着的那条少女发带。
他说好——
在画阵的这几天,二人已经做好逃跑的准备。
他们没说多余的话,紧张地等待着出逃的最好时机。
在他们夜宿此家的最后一天清晨,江雪禾起得很早,立在院中,等着缇婴睡醒,好带她一同辞别这家人。
在晨雾蔼蔼中,他看到这家的男孩子,和什么人在说话。
他收敛气息跟过去,他见到男孩站在井边,正和一个浑身用黑袍遮掩的道人说话。
那道人声音低沉古怪:“……所以,该动手时就要动手,没什么机会了。”
男孩脸色煞白。
他手捏着道人送的一道符纸,泪眼汪汪,连连点头。
道人身形在屋中渐渐消失。
江雪禾毫不犹豫地跟上。
临走前,他给缇婴留了一道讯息,让她先离开这家,要么等他,要么回去鬼姑身边,他处理一些私事——
晨雾深重,迷路重重,翻山越岭。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距离渐渐拉近。
最后,入了一林,后方人仍然死咬,前方人知道再无退路,只好停下。
黑袍道人背身而离。
江雪禾落下。
他少年模样,修身窄腰,面容俊俏,一双眼睛,却淬了冰雪般漠寒。
道人声音沙哑:“小道友一直追着我不放,做什么?”
江雪禾轻声:“你和那孩子,说了什么?”
道人嘎笑。
他声音更哑:“没说什么。”
江雪禾:“容我猜一猜——你和他说,我是当年那个丢掉的孩子。我愤愤不平,回来报仇了。我隐姓埋名,不告诉他们身份,就是在试探他们一家……我已经准备动手了,那个孩子若想保护家人,就要先对我动手。
“你给了他符,也许还有其他一些灵器、法宝,用来对付我。
“我很好奇,你怎么知道如何对付我?”
道人叹息。
道人说:“你真是一个疑心重的人啊。我不过与那孩子说了一句话,你也只听到那么一句,你就因为模棱两可、不甚清晰的一句话,追我整整十里也不放。
“我见你欺瞒旁人,不过路过指点。倒是我多事了。你既然如此疑心,不如回去,与他们说个清楚。我也不再多事,如何?”
江雪禾眸中光流动。
他缓缓抬眼。
此时,日光从云雾中浮起,林间雾气微消,点点日光流华,落在少年眼中,衬得他既秀美,又阴凉。
江雪禾微微笑起来。
他慢条斯理:“即使这一次解释,也仍有下一次误会。毒蛇已经被喂养,毒渍已经被投下,谁敢去赌人心?
“我势必要与那一家人斗得你死我活,这正是我应该做的任务。你说是么——谷主?”
背对少年的道人黑袍被风吹拂。
他没有回头。
江雪禾一步步走向他,却垂着眼,温和非常:“我常闻,‘观天山’弟子用一秘法修行,分化身行走天下,以不同身份体验不同红尘。分化身一生结束后,回归‘观天山’,助那修行的弟子功德圆满。
“谷主常年不露人前,我寻思,莫非是怕仇家认出来,找上门?但断生道本就不是什么善徒群居之处……谷主藏头藏尾,应当是身份尊贵,怕他人认出吧。
“谷主是‘观天山’的哪个弟子呢?”
黑袍道人气息便寒。
他身后攻击紧至。
大地震动,丝丝藤蔓自地上长出,向那道人困去。
道人反击之间,听少年轻语,宛如恶鬼呢喃:“我很好奇,‘观天山’似乎是儒修群居,怎么谷主你,却一身道袍,一身道术?
“你这刻意相反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更让我好奇了……”
江雪禾攻击到道人的面门。
凛冽之势,震飞道袍,震起一切伪装,让那藏头藏尾的道人露出了面容——
一张不显山露水的温润青年面孔。
一双慈悲为怀的眼睛。
若是江雪禾拥有记忆,他便会认出这人真面目——观天山的首席弟子,杭古秋——
此时此刻,江雪禾看到杭古秋的真容。
杭古秋淡道:“你实在疑心重,又实在聪慧过人,既然窥得我真身,那我留你不得了……”
江雪禾撩目。
他好奇对方如何留自己不得。
他怀疑这个谷主很久,打探这个谷主很久。这个谷主若与他有仇,想要杀他,却周转布下如此繁琐的计划,想借他亲人的血缘限制,对他动手……
血缘必然克制他。
如此繁琐,只能说明,因为一些江雪禾暂时想不到的原因,这个谷主想杀他,却杀不了他,只能辗转他人之手……
而今杭古秋露出真容。
江雪禾原本平静,却忽在一瞬,感知到来自杭古秋的危险。
他猛地后退,却仍被无形无状的攻击,激得撞上身后巨树。同时间,日头重新回到云翳后,整片密林开始疯涨,向他压制而来。
天地间的压制纷至沓来……
一重金光自杭古秋元神上浮现。
江雪禾定定盯着。
他感觉到自己的神识在被人一点点控住,他听到一声喟叹,来自遥远天边……
这是已经超越了这个幻境的力量存在。
在幻境之外,有一位大能因为被他“窥探”,而感应到了。那位大能睁开了眼,隔着漫漫时空、真假、距离,朝他瞥来一眼……
只因被那大能隔着虚空瞥一眼,江雪禾神魂聚俱僵,识海竟有裂开之痛意……
血从眼睛落下。
少年面色一点点苍白,他盯着杭古秋,明白了对方到底是谁:“……你是半步金仙……你用分化身行走天地,是为了遮掩自己的真实实力,不让天地感知,不让其他修士窥探……”
面前的道人盯着他。
道人叹道:“不愧是你……天道如何帮我遮掩,只要面对你,你都很容易看出来……天与天下棋,寻常人做棋子入局,实在太难了……
“为了对付你,我手段齐出,千百年来,却只要被你看到,就要功亏一篑……可惜你有软肋,可惜你如今年纪尚小,只要你本体不回归,你便不是我的对手……”
道人手中现出一笔,朝江雪禾一笔划下:“小夜杀,试试我的陨字诀吧……”——
天大雪。
这场皓雪,下了整整三日。
缇婴心急如焚,没有等到江雪禾回来这家,这家的人,看她的眼神也十分奇怪,渐渐露出恶意。
她觉得不对劲。
而在此时,缇婴听到鬼姑的召唤。
缇婴只好收拾心情,先回到鬼姑身边。
这一次,她进入洞府,石像砰地炸开,她几乎以为自己的筹谋被鬼姑发现,吓得遍体冰凉,控制不住要动手时,神识中被捏碎的东西,让她勉强稳住神。
鬼姑捏碎的,只是江雪禾放在她识海中,供她召唤的一段咒语。
鬼姑声音在幽黑中诡谲万分:“你最近频频外出。我不喜欢你那个朋友总是找你,你不要联络他了。”
缇婴忍住畏惧。
她低头乖巧:“好。”——
这场雪浩然无边。
缇婴在洞中,陪在鬼姑身边,陪了三日。
有一日夜,她浑浑噩噩从梦中被惊醒,看到一个人影出现。
那人伸手,捂住了她的尖叫。
缇婴浑身冰凉:他潜入了鬼姑的地盘。
她闻到清冷雪香,便知道是谁。
而江雪禾捂住她的口,贴着她耳,与她低语:“我去忙了一些事,回来迟了。我是不是晚了?”
缇婴摇头。
她抓住他的手。
鬼姑的地盘,鬼姑在此栖息,她不敢出声发出动静,只在黑暗中,瞪大惶然的眼睛,朝着她看不清楚的少年方向: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就潜入!鬼姑发现了,会杀了我们的!
她听到江雪禾声音很轻:“穿上衣服,带上你所有珍贵的东西,和我悄悄走。
“我带你离开……我们逃跑吧。”
黑暗遮掩一切。
他声音温柔缱绻一如往日。
她不知道他七窍流血。
第154章 雪上啼婴6
这是一场不辨归途的逃亡。
从此以后, 他们将摆脱鬼姑、摆脱断生道。他们将展开新的人生,在谁也不认识他们的新天地,抛却噩梦, 迎获新生。
十岁的缇婴被十四岁的江雪禾带着逃亡。
天幕从黑到亮, 夜尽天明,雪花簌簌飞落, 一切尽在白茫茫中。
他们到一片荒林中,江雪禾停了下来。伏在他背上的缇婴低头,看到少年面容雪白,眉目清澈,神色如常。
她稍稍放下心。
他拉着她的手, 将她推入一个树洞中,又从怀中, 取下一乾坤袋,塞入她手中。
他的手十分冰凉。
缇婴懵懂间, 听他低语:“我为我们找到师父了——从这里朝西走, 不到二里,你会看到一座无名山阙,名唤千山。千山中有个守山山灵。
“那山灵叫林青阳, 喜欢化成人形离开千山, 在山下城镇间闲走。他装作神仙点化凡人,经常会帮凡人一些小事,得到不少供奉。他不算什么本事了不起的山灵, 但我已经打探过,他慈善心软, 常施善行,有教无类。当地民众非常敬重他, 给他盖庙修殿,以为他是当地土地公。
“而那千山似乎有封印,没有凡人进去过。我想这样的人,正是适合我们的师父。你记住了,往西走,找到千山,拜他为师,求他庇护。”
他说完便要抽身离去。
缇婴扣住他手腕。
她紧张万分,指尖都在颤抖:“那小禾哥哥,你呢?你不要我了吗?”
江雪禾温声:“怎么会呢?”
他深暗让人信诚的真谛,说话真假参半,面不改色:“我那日抛下你离开,是因为我看到断生道的同伙,在四处转悠,大约是看我迟迟不动手,他们想替我杀了我父母。我回断生道确认此事为真。
“如今……你先走,我回去带我父母他们躲难,将他们安顿好,我就去千山找你。”
他笑一笑:“你不是说我作恶多端,不讨喜吗?那未来的师父多半不喜欢我,你先拜他为师,在他耳边为我美言几句。等我到千山的时候,他不就对我不存偏见了吗?”
他抚一抚她脸颊,看她的眼神一贯温情而从容,不带有丝毫多余情绪:“我的未来,在你手中。你要好好斟酌。”
缇婴怔怔看他。
他推开她拽他的手,道:“小婴,后会有期。”
他离开得毫不犹豫。
他丝毫多余的情绪也不给她。
缇婴努力去判断哪里不对劲,哪里出了问题,但她一点征兆也看不到。
他既没有留恋不舍,也没有过于无情,他与平时一样,似乎这就是很寻常的分离,待过几日,她在千山中等待,会等到他的归来。
少年的气息在这个小树洞中消失,残留的雪香也消溢得极快。
十岁的女孩坐在幽暗树洞中,慢慢低头,看到自己指尖的一点黏腻血迹。
这是她握住他手腕时,从他腕上蹭到的。
他衣摆、面容,全都打磨得干净,但他往返仓促,腕间残留一点血,他没有注意到。
缇婴低头看着自己指尖的血。
她知道这是江雪禾的,而她心脏一点点蜷缩,巨大的惶恐如一只冷寒的手,紧紧掐住她喉咙,让她喘不上气,呼吸困难。
她被恐惧包裹。
她知道必然出了一些麻烦的事,小禾哥哥回去处理了。小禾哥哥不带她一起,应该是因为她会拖累他,她帮不了他。他能想到的最好法子就是保她……
她此时应当照他说的做,擦干眼泪去千山。他不是说未来的千山的师父很不错吗?她可不可以求师父来救他?
是了,这正是她应该做的事。
十岁的女孩便擦干睫毛上的水,瑟瑟从地上爬起,拎着乾坤袋,跌跌撞撞要走出树洞,沿着漫雪山道接着走。
但是她脚步到树洞前,心头生出一种剧烈的、戾气浓郁的不甘不愿的情绪。
那声音冷冰冰的:回去。
女孩怔愣,看着识海中一团分外模糊的雾状气息。
那依然是她。
那声音却暴戾非常,在她识海中开口:回头,去找他。
缇婴对识海中的另一个自己回答道:我会拖累小禾哥哥的。
另一个她自己仍在重复:回去。
缇婴宛如被撕成两半。
一半告诉自己,说逃跑才能救人;一半告诉自己,如果不回去,也许再也见不到小禾哥哥了。
她怔怔地想:去了千山,新师父真的能救他们吗?新师父如果本事不够,怎么办?
断生道的人、鬼姑,一定都追过来了。
按照他们原本的说法,她应该与小禾哥哥并肩作战,她的本事也是足够的。小禾哥哥临阵反悔,代表的可怕的讯息实在太多了……
她就算回去,也不一定帮得了他。
她若是回去,打不过坏蛋们,很可能死在那里。
她才十岁,她没有看够人间红尘,她舍不得一切……
缇婴低着头。
豆大的泪滴凝在她眼睫上,一滴滴朝下落。
她苍白着脸,拎乾坤袋的手心掐出血痕,一双腿也战栗不住。
后方的坏蛋们多吓人啊,小禾哥哥都没有把握的对手,她怎么可能对付得了。她实在害怕,实在畏惧,实在想掉头就跑……
可是她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催促着她:回去、回去、回去……
不要抛弃他。
不要放弃他。
不要再一次地、再一次地……
少女晶莹的大滴泪珠溅在雪地上,缇婴深吸一口气,蓦地转身,朝江雪禾离开的方向追去——
江雪禾的状态实在差劲。
他离开藏好缇婴的树林后,便控制不住身体的异样,开始处处渗血。
那血擦也擦不净,他也不在意。
他伤得最重的并不是七窍灵脉,而是灵根。
与一个半步金仙的分化身打斗,那分化身年长于他,还捏着他的命牌,他想赢得那战,必然会牺牲些什么,必然会十分艰难。
谷主似乎料到江雪禾会赢。
谷主死前用怪异的笑看着他,无端感慨:“我当然会输给你,只要你狠得下心,只要你肯自我牺牲,这世间的一切都为你调用,都受你差遣……我若不是、若不是有些机缘,我根本走不到这里……”
他慈善的眉目,渐渐变得狰狞,变得怨毒。
那怨毒如毒蛇残汁,幽幽地盯着这个在打斗中受伤颇重的少年:
“我当然会输给你一时,但我不会输给你永生永世!你早已自堕,早已不是高高在上的……
“你此时赢了我又如何,我死在你手里又如何?夜杀……江雪禾……”
他念“江雪禾”这个名字时,双目中呈现一种怪异十分的激荡疯癫。
既像仰望,又像痛恨。既像想要跪拜于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天象下,又像是想要碾压这个名字,将名字踩入泥土,拉入泥沼,永世不得翻身……
谷主怪异阴笑。
谷主死在少年的术法下,却笑得让人心中渗寒:“你以为我死了就结束了?我的手段,才刚刚开始啊……”
江雪禾便想:原来如此。
他大约猜到谷主的手段——先前他窥探谷主时,看到谷主衣袖口的草屑。
那草屑很寻常,但是江雪禾偶尔会从缇婴身上看到。当缇婴有时候来找他找得急时,当缇婴衣裙凌乱时,她袖上、襟口,也会缠上一些草屑。
江雪禾从那草屑,便判断出谷主从哪里来,谷主要做什么。
在出现于他面前之前,这位谷主一定去见了鬼姑。谷主和鬼姑大约做好了某种约定,如今谷主死,鬼姑的手段却还没出现。
鬼姑会代谷主来追杀他们。
那半仙出于不知名的原因不现身,他布好的手段,却分明是要将这对试图逃跑的兄妹逼入绝路。
江雪禾心想:幸好出现的是谷主,而不是真正的半仙。幸好谷主之后的手段来自鬼姑,也不是那位半仙出手。
此时此刻,谷主死了,鬼姑感知到,必然会追来。
他要回去杀了鬼姑——此时此刻,他已感觉到灵根的碎裂,自己身体的不支。
鬼姑捏着缇婴的神识,他必须杀了鬼姑,缇婴才能安全——
一身血的少年走了回头路。
他根本不用寻找,模糊视线中,已经在道路尽头,看到了鬼姑的真身——
她从藏身的石像中飘出,以一团黑雾状浮于半空。黑雾勾勒出一个女人慈美的面孔,紧闭的眉眼。
在漂浮的黑雾下,跪着颤颤发抖的几个人。
男孩子大哭:“我们不认识夜杀,他早就走丢了,不是我们家人!”
女孩子发抖:“爹、娘,我们没有哥哥对不对!”
那父母也跪地求饶,头磕得一片血红。他们抬起头,看到赶来的少年,眼中也浮起恐惧与恨意:
“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回来杀我们?!
“大人,就是他!他就是断生道的走狗,他要杀我们。”
他们喃喃自语:“你变成怪物,回头来要害死我们……”
江雪禾心中微空。
他其实对他们没有太多感情,他的感情本就稀薄,但是听到这话,他依然、依然……他目光掠过他们,仰头看到那浮于半空中的鬼姑。
他看到鬼姑身上的黑气浮现丝丝诡异红气。
那些红气……
江雪禾轻声:“用我的血脉,对我下咒,是吗?”
鬼姑嘎笑:“夜杀,你活得何其失败啊。你拐走我的小婴,我出来追杀,这家人主动出来,说要用血缘相连的关系,帮我找到你,追到你,杀掉你……我什么也没说,他们可是主动的啊。”
江雪禾看向这几个凡人。
他们看他的眼神非常惧怕。
江雪禾想到谷主死前的阴笑。
江雪禾心知无用,却还是徒劳多说一句:“我没要回来杀你们……”
那男孩大叫:“你要杀的!你不要以为我们是凡人就不知道,你被断生道养大,你早就无恶不作无人不杀了,你这次回来就是杀我们的……爹娘,我没骗你们!”
江雪禾从容不迫:“那是谷主哄你的。”
男孩不敢面对他眼睛,扭头朝着同样跪在地上磕头的爹娘哭道:“我真的没听错,他真的是坏人,爹娘……我没说谎!”
江雪禾:“我再说一遍——我接了任务,也不代表我一定会做。我没打算杀你们。”
他盯着这家人,心中也提防着浮于半空看戏的鬼姑,他轻声:“我可以庇护你们,帮你们躲避这些……只要你们收回咒术,不与鬼姑联手。”
来自血脉的咒术,是最强大的咒术。
江雪禾如今状态,血缘咒术与鬼姑一同出手,他必然不是对手。
他虽然回来杀鬼姑,他心中却仍存着一丝希望,只要他有一点点生还的机会,只要他有一点点活着的希望……
那父母脸上神情变得犹豫。
江雪禾朝前一步,他说得更为真挚:“我是你们生的,我虽然长在断生道,但那不是我的错,我也知道何谓孝,何谓道……”
那女孩大哭起来。
女孩趴在母亲怀里:“娘,他眼睛在流血,他一直看着我,他好吓人,他是怪物,我不认他当哥哥,他不是我哥哥……”
旁边的男孩跟着大哭:“你们要是认他当哥哥,我和妹妹就离家出走!鬼姑说可以帮我们杀掉他,他死了,我们就安全了,就不用担心他回来了,你们为什么犹豫?
“我不要东躲西藏!我不要被他的仇家追杀!我要现在的生活……他凭什么来打扰我们!”
江雪禾:“我……”
他骤然一滞。
一瞬间,丝丝红线被鬼姑拉动,咒术发作,裂帛一样的血迹,浮现在江雪禾身上。他刹那间被定在原地,刹那间动弹不得,但他不露丝毫痕迹,他仍然盯着那家人……
就算亲生父母也可以如此绝情。那家人躲过他眼神。
那爹大吼:“鬼姑,我们的血已经奉给你了,你帮我们杀了他吧!”
再无希望。
江雪禾凌身化作飞雾,腾上半空,杀向鬼姑。
地下阵法中,那家人捏着符纸,开始念念有词,用咒术来帮鬼姑杀江雪禾——
这场战斗,因江雪禾的伤重,因来自血脉之力的咒杀,江雪禾应对得比面对谷主时艰难得多。
他力不从心。
每每要如何行动,咒术都让他神识变虚,意识模糊。那咒术成为一张笼,笼上的线一点点收紧,江雪禾顶着那些咒术去杀鬼姑,他惨烈万分,身上、面上全是血迹,让人色变。
鬼姑也生出些畏惧。
但是鬼姑想到杭古秋答应过自己的,又生出信心:事成之后,魔气回归天地,杭古秋许诺,让她做魔王……
千年前魔气大盛的时候,她没有赶上。
千年后,求仙者想开仙路,为恶者想叩魔门。
无论是善是恶,只要叩开那扇门,大家求仁得仁!
鬼姑的阴气带着咒术,包裹住江雪禾。
鬼姑的一团黑气所化的眼睛,一点点睁开,锁住这少年。
少年气息一点点弱下。
江雪禾知道自己不是如今鬼姑对手,他保留着最后的力量,想要在鬼姑靠近时,拉着这怪物同归于尽……
而在这时,清澈的少女声从后传来:“鬼姑!”
那少女道:“你的敌人是我!”
倏忽地,一阵水系蓝光从鬼姑所化的黑气中浮现,鬼姑一声尖叫,猛地放开江雪禾,向后疾退。
江雪禾跌落在地。
他周身无力,失血让他视线模糊,他跌坐在地无力行动,忍着一腔痛意,扭头与鬼姑一同看去——
发带飞扬,雪色襦裙曳地,额发乌黑,回来的女孩脸如白雪。
这雪无边无际。
皓如鹅毛。
江雪禾眸子缩住。
这并非他想看到的,但是漫天飞雪中,十岁的缇婴从密林中走出。
她手指捏诀,一团蓝色道法之光明亮无比。
她眼睛从鬼姑身上,落到那跪坐在地、无力起身的黑衣少年身上。
他声音沙哑,语气却少有地严厉,斥责她:“谁让你回来的?你要让我的一切所为,前功尽弃吗?”
十岁女孩露出一个苍白的、凄然的笑。
江雪禾心中预感不妙。
他哑声:“小婴……”
缇婴仰头,看向鬼姑。
鬼姑看到她出现,脸上浮起似笑非笑的神色,朝她伸出手:“乖孩子,你回来了……你不是我的对手……”
缇婴仰着脸,喃喃自语:“你在我的识海中留了手段,我当然无法背叛你。我永远无法背叛你……”
鬼姑露出满意的神色,温柔非常地用黑气来抚摸她脸颊:“乖孩子,只要你乖乖回来,站到我这边,我就不怪罪你跟人逃跑的事……你被人引诱了,但我依然爱你。”
缇婴侧过脸,看向江雪禾。
她秀白稚嫩的脸上,漆黑的眼中浮起一些水雾。
她如此稚嫩,如此年幼,但她已经明白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她哽咽道:“小禾哥哥,我想,我喜欢你。”
江雪禾眸子一怔。
他试图调用周身的所有力气,咒术让他面容苍白间渗血,他不肯多看她一眼,不想因此动摇。然他积聚力量之间,突然听她这么说……他看过来。
他眼神有些迷惘不解。
雪落在缇婴睫毛上。
飞雪落在发顶,她低头,睫毛上凝出一点点水:“我是说……如果我长大了,我觉得我会喜欢你。”
“小禾哥哥,我一直想长大。我想让你看看我长大后的样子,可是……”
可是,没有时间给她长大了。
她不想让他死,她便要对付鬼姑。她此时过于年少,她杀不掉鬼姑,但她有一种手段杀鬼姑——
鬼姑与她有神魂上的契约。
她永生无法背叛鬼姑。
可是……如果她背叛自己呢?——
缇婴蓦地对自己动手,手指点向自己眉心,杀招直击!
鬼姑惨叫:“不要——”
她扑上去挽救,救人却永远没有杀人快。
缇婴一指点命脉,断灵脉,毁识海……
她毫不犹豫地自刎,鲜血抛出,下方的凡人一家看得呆滞。
鬼姑发出惨叫连连声,扑向缇婴。缇婴噙着泪的眼睛,一目不错地盯着江雪禾……
她被鬼姑气息包围,被卷上天,看鬼姑试图救自己,但她断然自毁,识海中如起飓风,她知道鬼姑救不了自己。
缇婴心中有一重报复的快感。
她却只看着江雪禾。
她看过无数人死,她始终不明白死亡是什么。也许,对她来说,死亡是一份无期的思念。
她很想长大。
她想要他看看她长大的样子,但是……——
在生死之际,在鬼姑怒吼中,缇婴身体软软向下跌落,她闭上眼,识海空乱,一团意识脱体而出。
那是魂魄。
魂魄浸染了魔气,魔气藉着这团死前意识的游走,开始侵蚀这方天地……
而此危急关头,江雪禾忽然纵来,将半空中的少女抱入怀中。
他毫不犹豫地捏碎自己的灵根,用最后的力量包裹住她,将她即将飘走的神识定住。他的身体一点点溃散,他所有的力量拢住她,一点点将魔气逼回去。
他将魔气从她眉目间,逼回她体内。他在其中画了一座笼,艰难无比地困住那团魔气。
在他施法间,缇婴模模糊糊地睁开眼。
她眼神涣散,痴痴看他。
她看他的眼神,不知是十岁的她,还是十六岁的她。不知是迷惘得什么也不知道的小缇婴,还是被魔气侵蚀、被迫藏入意识记忆中的缇婴……
江雪禾意识早已混沌,不过是凭本能,做自己早已想好要做的事。
他此时明白了一切。
他的气息抚着她面颊——
“别怕。无论怎样颠沛流离,无论怎样面目全非,无论怎样相逢不识……你都要相信,终有一日,我们会重逢……”
他即将溃散时,缇婴忽然伸手。
神识中,她将他拽入她识海。现实中,她与他额头相抵。
下一瞬,大量的、涣散的、属于缇婴的所有记忆,包裹住二人。
记忆回归她身体,他亦被附上她的记忆。她不肯放他离开,她心甘情愿地挽留他,将她的记忆与他分享——
鬼姑癫狂大吼:“我不会放过你们!我要篡改你们的记忆,我要吞噬你们的记忆……我要让你们忘掉所有一切!
“美好的全部忘掉,残酷的全部留下!
“我诅咒你们,你们不会想起一切!”——
漫雪弥漫,大雾笼罩。
一滴滴血,自少年少女身上,滴溅在莹莹白雪间。
缇婴的记忆与江雪禾的空白神识融合到了一处。
包裹着魔气的少女神识,全无保留地将自己与他分享,将自己与师兄的神魂牵绊让出,让他与自己的爱恨共存,让他空白的神识染上色彩。
记忆如潮水,铺天盖地,涌向江雪禾——
十岁的缇婴醒来后,以为自己杀掉了鬼姑,回归月枯村。
十四岁的夜杀醒来,看到的是父母一家的尸体,自己破碎的灵根。
所有美好被遗忘,所有仇恨记在心。
此前种种愉悦皆不存在,与欢喜有关的所有记忆皆被封存,皆被吞噬……
夜杀被断生道追杀,被质问谷主的死是否与他有关。
夜杀被送上祭台,被种下黥人咒。
祭台上,鬼魂们吞噬他的那些时刻,痛苦中,他藉着鬼魂们,浑噩想到了一个年幼的、哭泣的女孩影子。
夜杀模模糊糊中,在黥人咒作用时,朝自己想像中的女孩伸出手,轻声问:“你为什么要哭?”
他看到大雪漫飞,女孩倒在血泊中。
黥人咒附身成功时,可以实现一个愿望。少年夜杀从黥人咒中醒来,许的愿望是救一个他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女孩的性命。
当他摆脱祭台,当他杀光断生道,当他走出那个噩梦,鬼姑吞噬记忆的作用与黥人咒的罪孽恶力,共同让他遗忘所有。
自此,他独身行于天地,他寻找着解除黥人咒的法子。
十八岁的江雪禾,戴着风帽,坐在五毒林的山洞中,与一个十四岁的少女相遇。
纱帘飞扬,他看到她好奇的、灵动的、美丽的眼睛——
那不是初遇。
那是重逢——
“哗——”
雷鸣阵阵,山洪泄流。记忆回归的时刻,沉睡其中多年的意识苏醒,记忆秘境轰然打破。
第155章 大梦终焉1
一切打破, 回归秽鬼林中忘生镜所设的那个秘境。
在这个秘境的秽鬼林中,许多人进入,许多事发生, 月奴都不理会。她心无旁骛地照看着缇婴的身体, 随时做好以剑封魔的准备。
那魔气被封于少女识海中的一处,一度温顺安好, 可以让月奴放心。
但是忽有一瞬,魔气爆发,要冲出缇婴所封的那处识海。想要冲破一切的魔气熔浆一般,摧枯拉朽,腐蚀周遭一切。月奴警惕凝神, 做好魔气一旦冲出、自己就进入缇婴识海与魔气决一死战的准备,却见忽有另一力量浮起, 点点青光,在缇婴的识海中, 快速织出一牢笼, 将冲出去的魔气再次封住。
月奴照顾的少女身体开始剧烈痉挛、颤抖,像要拚命醒来。
月奴将清心的术法罩下,缇婴倏地握住她手腕。
月奴惊喜:“小婴!”
薄薄眼皮下, 缇婴眼珠颤动。
恰时有秽鬼趁乱偷袭, 自后方偷偷摸摸集结,一同凝成一团黑雾,向月奴吞噬而去。月奴没有回头, 她照顾的少女身体消失,月奴猛地扭头。
面容雪白、双目紧闭的少女浮于半空, 尚未完全清醒,就掐诀于指, 庞大的术法制住了偷袭的秽鬼。
在秽鬼们的混乱尖叫逃跑声中,半空中的缇婴,缓缓地睁开眼。
月奴再一次唤她。
缇婴没有立即回应月奴,她眼睛看向一片虚空。
月奴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在此秽鬼林最深之处,万物凋零,虚无混乱,生灵皆不能于此求生,秽息们都不想于此聚集。月奴顺着缇婴的目光,看了半晌,什么也没看到。
但渐渐的,点点灰色的秽息在凝聚。
如飓风般狂而戾的存在在幽静中复现。
缇婴一目不眨。
她苍白的脸、乌黑的眼,盯着那处虚无。在那万物不生之处,秽息凝聚出了一个人影。
灰袍长曳,衣摆皱吹。现身的少年公子面容清正,低垂的眸子天然一段艳色。然他虽然天生颜色秾丽,却艳而不妖,举手抬足间,有一段凛然如剑的风骨。
他缓缓抬起脸。
月奴见他回归,迟疑道:“二公子。”
但是缇婴盯着少年,却叫他:“师兄。”
而这少年并不否认:“嗯。”
他一声“嗯”,缇婴便觉得鼻尖酸楚——
他回来了!——
记忆可以被封印、被吞噬、被篡改。
缇婴在苏醒后,在感受到自己体内的默契被江雪禾封在一牢笼中后,便记起了一切。
她十岁之前曾拥有的一切美好记忆回归,那段记忆中,有夜杀的存在。
鬼姑诅咒他们,不只封了她的记忆,也封了江雪禾的。她不记得十岁前的一切欢愉,江雪禾同样感受不到十四岁前的片刻温馨。
她因苦难而性情暴躁。
他因苦难而淡漠人世。
但是一切如今有了转机——
她将自己的记忆与他共享,帮他填补所有空白的片刻。而他十四岁前的记忆,因为被封印,而没有在死亡后彻底湮灭。当她记忆与他共享时,他被封印的记忆是否会、是否会……
江雪禾凝望着她的眼眸。
他温声承认:“我想起了十四岁前的一切。”
十四岁前的记忆回归,十四岁后的记忆由缇婴共享……真正的江雪禾,回来了!
缇婴眼睛瞬间噙泪。
她身子战栗,她几乎不受控制地从半空中飞去,扑入他怀中。可巨大的失落与欢喜后,她失望太多次,又燃起期待太多次,当他承认自己是江雪禾时,她仰起头,发着抖,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雪禾轻轻握住她的手。
眼下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们,他虽知师妹心情的低落与欢喜激动,却也只能按捺下,先处理更重要的事。
江雪禾伸指揩去她眼睫上的湿润水雾,他神色如常,温温和和:“杭古秋就是无名道人。”
缇婴眼睫一颤。
她想到了观天山中,自己与喋喋不休的小妖怪谈话时,在那个屋中无意中瞥到的道袍。
她此时才明白自己当时心间一闪而过的疑惑为何:一介儒修,怎么会藏有道袍?
除非……那人儒道双修。
江雪禾言简意赅:“杭古秋是半步金仙,他应该就是千年前从你我手中逃走的青木君。
“他躲过我的法眼,在你我入轮回后,他应当被天道选中,受天道眷顾,修成了半仙之身。但天道助他成半步金仙,他必然也要帮天道做一些事。天道……”
缇婴惊道:“师兄!”
……你不怕被天道感知到吗?竟直白提起?
江雪禾垂眼:“眼下已经无妨了。我接着说——
“杭古秋与鬼姑联手,他以分化身身份在断生道蛰伏多年,用来对付我。
“因为我是仙人转世,他无法直接杀掉我,便想了很多迂回手段。他扮作无名道人去月枯村,说服村民们出卖你的灵根,为你种黥人咒。
“他又以断生道谷主的身份留下遗言,要断生道帮我修复灵根,但为了惩罚我的背叛,为我种黥人咒。
“他的筹算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我们暂且不提。
“而在你我之前,柳叶城中韦不应,也是杭古秋的分化身之一。
“当初我们看不出韦不应这步棋寓意何为,我们从梦貘珠织就的幻境中,看到韦不应受一个无名道人的蛊惑,才决定开启人祭。但那是梦貘珠的幻境,梦貘珠编造的故事,起源于柳姑娘对十年前发生过的事情的记忆……若是柳姑娘所知是错的呢?若是根本没有无名道人呢?
“若是那无名道人……本就是韦不应编撰而出的呢。
“既然我们早就知道韦不应是杭古秋,我们大可不必认为韦不应什么都不知道,是被他的真身杭古秋欺瞒了。如果韦不应恰好某个行为契合了杭古秋的需求……那么柳叶城的人祭,就是杭古秋的目的。”
缇婴震惊。
她问道:“为什么?!人祭对他有什么好处?给你我种下黥人咒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到底在……”
她倏地住口,若有若无地察觉到:那些行为,可能都在逼着人去死,逼着活生生的人变成无支秽。
同时,秽鬼林深处被他们炼出了魔气,魔气诞生于无支秽的杀戮中,魔气又吞噬无支秽……
缇婴垂眼,她缓缓运转灵气,在自己指尖,凝出了一点点魔气。
听不懂他们所有谈论的月奴在此时瞬间清醒:“小婴,魔气!”
缇婴看着自己的指尖,冷冷道:“他在造魔。”
可是魔气被关在了她体内,她是魔女之身,她既得到仙人的祝福也得到仙人的诅咒,她会是世间最后一个魔。千年后,魔气应当是无法藉着她的身体流入人间的……
缇婴微皱眉,觉得还是有一个点不对。
譬如,她知道魔气被封在自己的体内,出不去;千年前的青木君听到过仙人的敕令,应当也明白这个道理。那么鬼姑给她身上种魔气做什么?
江雪禾:“先别想那么多,外面应当出了大事,我们先出去再说。”
出去……
缇婴烦躁无比:“出不去!叶师兄想了很多法子,我们都被封住了……”
她突然收口,看着自己的指尖,开始出神。
是了。
先前是出不去的,但她现在体内有魔气……
如今她大约明白,成为无支秽、起初没有意识的江雪禾能进入秘境,应当是被秽鬼林中的一样东西吸进来了。而结合沈二体内的异常,鬼姑的进入秘境,她几乎确定……
魔气可以打破忘生镜的封印。
缇婴向江雪禾看一眼。
江雪禾颔首,她没有说话,只疑惑地看他一眼,他便知她所感,并做了肯定。
危急关头,缇婴心乱之时,仍因为师兄对自己的了解,而心头稍微生甜。
她生出豪气,小手一挥:“走,我带你们闯出秘境,回归现实,大杀四方!”
月奴虽然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亦步亦趋地跟随。
然而江雪禾伸手,拉住缇婴,将缇婴扯回来。
他目光温润十分地看着她。
缇婴撇过脸,道:“等我们打完架,闲下来……我再和你算账!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讨厌……”
她张口就要说“讨厌”,但是想起自己的祸从口出,她又硬生生改了词,道:“我不讨厌,我喜欢的。”
江雪禾仍用那种眼神看她。
他道:“我与你说两句话,说了后,绝不拦你。”
缇婴点头。
江雪禾声音清清哑哑,在阴寒林木中缥缈几分:“我舍弃了自己的记忆,才换来如今的力量。舍弃的记忆不可能回来,但是多谢你与我分享你的记忆,才让我对你我之间的事清楚了很多。正因为清楚了很多,我才有两句话想说。
“第一句是——我不是因为你让我去死而去死的,我是因为喜爱你才去死的。
“你不要将自己困于这句话中。我从来不怪你,我只是过于喜欢你罢了。你若自我折磨,我必随着你伤心。你想要我伤心吗?”
缇婴身子发抖,她埋于他胸前,许久沉默。
她低着头。
她不让江雪禾看她的表情,但她闷了半天,开口时有点带着倔强的哽咽:“第二句是什么?”
江雪禾停顿了一下,才道:“我知晓一切因果后,便大约猜到我生前赴死时给自己安排好的计划了。如今一切正按照我的计划在运行,我几乎确定我一定会成功。只是经过之前的事,我怕伤到你。所以我少不得要嘱咐你第二句话——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必害怕,不必伤怀。我是真正的不死之身,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缇婴猛地抬头。
她脸色苍白。
在她脱口质问他是不是又要抛下她时,他俯下身,抚摸她面容。
他眼睛凝望着她,轻声:
“终有一日,我们会重逢。”
他笑一笑:“你记住了吗?”
缇婴盯着他,她目不转睛,却忽然听到不远处有极大的动静,那动静如同闷雷一般,震得此方天地摇动。
缇婴和江雪禾自然不解,月奴为他们解惑:“叶首席也进秽鬼林啦。咱们现在之所以没有被那些修士追,是因为叶首席把那些人弄走了……叶首席说要打破什么结界,要他们一起帮忙。
“现在的动静,大概就是叶首席弄出来的吧。”
缇婴想起自己和叶穿林的约定。
江雪禾拉着她的手:“我们该帮叶首席,一同出秘境了。”
缇婴被他牵着,心中尤在想:师兄想做什么?师兄特意吩咐这两句话,如同遗言一样,他在打什么主意?
她必须弄明白——
叶穿林那一方,正在唉声叹气。
修士们此时不与秽鬼为敌,主要是半信半疑,在叶穿林的安排下,众人一同尝试打破忘生镜的秘境。
当他们这么多的人都打不破秘境时,修士们才真正色变,真正相信了叶穿林的话——巫神宫的大天官把他们送进秘境,就没打算让他们出去。
他们会被困死在这里。
生死之前,除秽之事,反而不重要了。
此时,众多修士围着长云观弟子,七嘴八舌,忧心忡忡商讨破开秘境的法子。
混乱的人流中,花时背着一个竹篓,站在最远离人流的地方,冷冷地、近乎仇恨地看着这些墙头草一样的修士。
他们追杀秽鬼,却对她与陈子春下手。陈子春为了救她,揭穿隐秘,变成了秽鬼,他们如今却又收了那般嘴脸,慇勤地围着叶穿林,想叶首席带他们出去……
他们没有任何损失。
她的师弟却变成秽鬼,再回不来了。
无支秽尚有神智,秽鬼作为最低级的秽息凝聚的怪物,却什么都没有……
花时所背的竹篓上,蒙着一块黑布。黑布下,隐隐有怪物嘶吼的声音从中发出。
花时离人群远一些,正是不想被人听到。
花时阴鸷的眼睛看着这些人,听他们窃窃私语,听他们忧心再也出不去,她只觉得这正是报应!
而就在这时,清亮骄横的少女声音响入此间:“我有办法打开通道,带你们出去!”
众人回头,看到一个少女,一无支秽,还有一把剑灵从林中走出……这正是他们的对手,修士们齐齐祭出法器。
修士们惊怒:“缇婴,你还敢出现!”
“无支秽!”
“月奴,你身为除秽灵剑,竟和无支秽同进同出,枉顾玉京门对你的教诲,你不羞愧吗?!”
月奴是羞愧的。
但是……
月奴小声:“这就是玉京门教的。”
……如果不是沈行川对她的算计,她也不至于落到这种与无支秽同行的地步啊。
她自然想除秽封魔。
但她又觉得,缇婴与江雪禾此时没有危险,这些修士却也不一定就是好的……毕竟他们背后还有一个沈行川呢。曾经最厉害的秽鬼王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月奴到底要除谁,已然分不清了。
……她决定,见到沈行川,质问沈行川再说。
月奴愧疚,缇婴与江雪禾可不愧疚。
缇婴冲他们冷笑一声,转头面向与弟子们围在一起商量阵法的叶穿林,才对叶穿林露出真诚的笑容,奔跑过去:“叶师兄!”
她主要是说给叶师兄的:“秽鬼林最深处有一种力量,那力量正好被鬼姑种进了我体内。我可以帮你们运行这个阵法,带你们一起离开秘境。”
叶穿林挑眉。
缇婴直接让他看自己的手段。
当即,众修士色变——
叶穿林在此画了一个大型法阵,所有修士都提供灵力,帮此法阵运行,共同开破开这重天。
他们努力了那么久,天雷轰鸣,地动山摇,似乎有动静,却又似乎动静不够大。
而今缇婴指尖浮现一团黑雾状的气,看着像是秽息,却比秽息更让他们恐怖。而这种力量自她指尖注入法阵后,肉眼可见,天上出现裂帛一般的缝隙,金光点点,缝隙一点点变大。
修士们振奋。
而缇婴只演练一下,就收了自己的灵通。
她手叉腰,昂首盯着叶穿林,露出笑。
后方,花时悄悄摸过来,怨恨的眼神盯着人群:小婴怎么可以带他们出去?
叶穿林正松口气,感慨:“那我们快出去吧。”
“好呀,”缇婴慢吞吞,却不着急出手,而是扭头看眼身后那些修士们,清脆道,“我可以带叶师兄出去,三冬也很可爱,长云观的弟子们没有为难我,我也可以带出去。可是那些追我的杀我的,与我有仇的,我干嘛要带出去啊?”
身后修士们惊。
他们顿时沉下脸:“你、你……”
缇婴:“再骂我一句,大家一起老死在这里咯。”
她甜甜一笑:“反正我自己是能出去的。我带我师兄、带叶师兄他们出去逍遥自在,你们就等着看巫神宫大天官对你们有没有怜悯心,舍不舍得放你们出去吧。”
众人神色难堪。
巫神宫……
他们实在不知那大天官为何如此对他们,但大天官此为,出去后,他们必然要巫神宫给个说法,绝不放过那大天官。但那都是后面的事,而今……
他们脸色变来变去,忍气吞声道:“我们之前与缇姑娘生了误会,我们也是被大天官蒙骗,被巫神宫蒙骗的,我们向缇姑娘致歉。”
修士们,有一些人正是巫神宫的天官与神女。他们见众人改了词,便露出提防神色——
他们为了投靠缇婴,获得出去的机会,说不定会对这里的天官神女下手。
可这里的天官神女与他们一样,蒙受大天官的欺骗。大家都是弃子,修士们却误以为他们会算天命,必然有其他目的。
这世间,哪有人算天命,算得过大天官呢?
缇婴不怀好意的眸光落在那被围堵的天官神女身上,他们脸色灰白,半晌说:“你赢不了大天官的天命术。大天官算准了一切,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缇婴故意道:“那好可惜哦,我本来还想带你们出去呢。不瞒你们说,我有个好姐妹就是你们巫神宫的人,我还希望和你们合作,助我的好姐妹当新的大神女呢。”
她借用南鸢,乱说一气,这些天官神女却怔一怔,竟生起了希望。
落网之鱼,实在可怜又可恨……
缇婴如同顽劣孩子,逗他们逗了半天。叶穿林皱眉,却见江雪禾安静地与月奴站在一起,唇角噙笑,温和地看着缇婴放肆。
叶穿林:“……”
他心中不禁浮起一丝胜负欲:既然江雪禾不在乎,自己又何必在乎?
缇婴逗了他们几句,见好就收。毕竟她没空与他们消磨,缇婴道——
“这样吧。你们谁愿意与我师兄签订神魂契约,将神魂卖给我师兄,我就带谁出去。”
江雪禾一怔。
月奴睁大眼。
众修士面容涨红:和无支秽定下契约,将魂魄卖给无支秽……那不就是壮大无支秽的力量吗?他们不就沦为无支秽的傀儡了吗?无支秽想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
这和变成秽鬼有什么区别?!
修士中有人怒:“无支秽要我杀师门,我也要杀吗?”
缇婴怼道:“杀啊!你们不是特别正义吗,不是要除秽吗?那我师兄下令你们杀师门的时候,你们就好好抵抗来自神魂契约的约束啊。
“你们这么善良,这么正直,一定可以的吧?”
她对他们露笑,充满鼓励:“我相信你们!”
叶穿林一脸严肃,他身畔的三冬却被“噗嗤”逗笑。
三冬被叶穿林责怪瞥一眼,三冬嘀咕:“人家师兄都笑了,我笑一笑怎么了?”
叶穿林看去,果然,江雪禾眼中有笑意……
叶穿林觉得与无支秽签订契约,此举不妥。但是这些修士实在过分……想了想,他叹口气,没有阻止缇婴的报复。
而花时也松口气,重新退回人群,安抚地对自己身后的竹篓道:“别担心。我想法子瞒过他们眼睛,带你一起出去……师弟,我不会放弃你的。”——
当秘境中修士们一个个忍辱负重将神魂卖给无支秽时,现实中,巫神宫正在举办一场盛大婚宴。
新嫁娘是巫神宫的新任大神女,新郎官则是大神女从外面带进来的男人,白鹿野。
二人叩拜天地,神魂有契之后,身着嫁衣的南鸢转过身,迎向下方的巫神宫众人。
她今日没有眼睛蒙布,清泠泠的眸子看着下方,众人纷纷回避大神女的眼睛,畏惧天命术下,无人命运可躲过审视。
一阵杂乱脚步声从外而入,闯入大殿。
奔来告急的这位天官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苍白:“大神女,不妥!北州所有的秽鬼潮一起,于同一时间爆发了。秽鬼入世,人间此时如同炼狱!”
下方众人色变。
白鹿野在旁,眼睫轻轻一颤:杭古秋之前带着观天山的弟子们在婚宴前急匆匆离开,是因为此事吗?
他之前还在意外,杭古秋竟然没留下来参加南鸢的婚事。他更意外的是,他此前一直以为南鸢敬畏杭古秋,然而杭古秋离开,南鸢根本没拦……
他侧过脸,凝望着自己美丽的新婚妻子:她是否早就在天命中看到了一些东西……
南鸢应当是看到了吧。
因为此情此景,众人惶恐,她却何其平静冷清。
她没有理会秽鬼潮爆发之事,在众人的不理解中,她说:“婚宴继续……最后一步,我与白公子前往秽鬼林,查看秽鬼林的封印。”
白鹿野目色一闪。
这是他与南鸢先前说好的——利用姻缘契约,她带他进入秽鬼林,暂时解开秽鬼林封印,帮他救出他师妹。
只是此时此刻,秽鬼潮爆发之时,她身为大神女……
白鹿野思考之时,识海中响起南鸢清寒温和之声:“白公子,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相助。
“看到的命运是一定是发生的。但如何发生,却可以加以佐助……还请公子助我。”
第156章 大梦终焉2
白鹿野觉得南鸢变得有些奇怪。
这种奇怪, 是自从她接受梦貘珠、得到巫神宫完整传承开始的。
许是完整的传承,全知的能力,会改变一个人。
她更加地冷清, 更加地寡言, 更加地独来独往。
白鹿野心知她接受梦貘珠入身体,必然会非常痛苦, 他因此而去寻她,想在她痛苦时陪伴她左右。然而守门的侍女侍从总是回答,大神女不见任何人。
南鸢谁也不见,连他也不见吗?
同行的毕方嘲笑白鹿野:“你是谁,人家为什么非要见你?你们不过是为了救人, 而暂时结亲。南姑娘可是大神女,她如今对过去、未来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这样的大神女,会将你放在眼中吗?”
白鹿野无言以对。
他心存愧疚, 又不知如何与南鸢相处, 便只能顺着她的意。
而今婚宴上,南鸢传音入密,对他提出一个要求。
魂殿宾客如云, 满堂人声鼎沸, 南鸢这一句传音入密,却如冰雪附体,让白鹿野遍体生寒, 感觉不到丝毫婚宴的喜庆氛围。
他所有的难言的徘徊的不知何解的情愫,都在她这句话中被凝结住。
他许久没说话, 最后,还是侧过脸, 轻轻应了一声。
站在他左右的毕方,听到白鹿野那一声中的哽咽。毕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向这对新婚夫妻看去——
新娘清美,夫婿风流。
嗯,必然是他听错了——
南鸢召所有巫神宫弟子,随她与新婚夫君一同进入秽鬼林。
众人虽不解,却也无异。按他们想来,天下秽鬼潮突然齐齐爆发,大神女可能觉得这与秽鬼林有关,大约是带他们一同进来加持封印。
毕竟,平时除了大神女这样得到完整的巫神宫传承的人,寻常人已经进不得秽鬼林了。
在几十年前,无支秽在沈玉舒的婚宴上生事、沈玉舒又在秽鬼林中斩杀一头无支秽,巫神宫就封印了秽鬼林,连巫神宫弟子都不得进入。
南鸢带他们一同进入。
进来时,众人便感觉到庞大的缥缈的浓郁的秽息。秽息在此凝聚,因数量过多,整个天幕被阴云笼蔽,与林外的艳阳天高照判若两地。
南鸢与白鹿野穿着嫁衣、婚服。
法眼可见,秽鬼林正中心,秽息最为浓烈。
南鸢将一道收回忘生镜的法术打入白鹿野眉心,又对白鹿野指出方向:“那处就是忘生镜所在,你带几人,一同将它收回。我巫神宫灵宝,不可受秽息常日侵染。”
众人皆无异议。
白鹿野带着毕方、还有南鸢指定的一些天官神女离开,南鸢又对跟着自己的众人各自安排了任务。
十人一队,各自去检查秽鬼林各处的封印是否还牢靠。若是有异,十人成阵,正好加持。
最终,南鸢只留下自己独自一人。
南鸢独自去检查剩下的几处最强力的封印。
留给她的封印,是秽鬼林四角阵脚。
她到达一处,开始检查封印。
当她站在阵脚位置,她眼睛忽而流过一重浑浊的光,睫毛轻轻一颤。她再抬起眼时,面色如常,只神色更为冷清。
她的天眼与众不同,当她打开法眼时,她可以看到此处阵脚的封印,已经被一重诡谲的气息包裹,快要被消融掉。
她置身其中,那气息向她扑来,将她卷于其中。她闭上眼,静静感受那气息入体的感觉。慢慢地,她将法力凝于指尖,便看到诡谲的黑色的气雾,在自己指尖浮动。
这不是秽息。
若是千年前,这应当被称为“魔气”。
秽鬼林通过长达千年的演变,不断地收缚秽鬼,让秽鬼中诞生无支秽,又让无支秽在此厮杀……不断地厮杀,不断地演变,漫长的时光,终于让秽鬼林中诞生了“魔”。
“魔”尚弱小,只能依附于人逃离此地。它还没有长大,没有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但是它即将获得……
南鸢唇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
她并没有加持这封印,她直接毁掉了这里的封印,看着魔气如腾龙盘旋,快速席卷此地。南鸢唇角的笑意,更加深了。
依样画葫芦,她又前往其他的封印之处,解开封印,放魔气出来肆虐。
她眉心,流光点点,时明时灭。
她最终站在最后一处关键阵脚,要解开此处封印。四角封印都解开,这座秽鬼林再也困不住魔气,这里的人,没有一人能够抵抗魔气的侵入……
她运法之时,身后纵来三根丝线。
她当即旋身去躲。
她尚在施法,只能躲避,没法还击。那三根丝线却如长了眼睛,以玄妙的力量,让她的心神空茫一瞬。她的天命术足够强大,很快从这种恍惚中醒神,便立即明白自己被克制了。
她立时停下施法,去对付那袭击。但是时机已然错过。
不过是眨眼之息,三根丝线躲过一切天命术的窥视,扎入她心口,稳稳地摄住她。
直击命脉,一击得手!
南鸢唇角瞬间渗血,眼睫颤动,眼睛空洞,两重不同的流光在挣扎……
浸入她心口的三根丝线收紧,她被绞得全身颤抖。一重法术清光顺着丝线游走,她抬手便扣住那丝线,想要将其从体内拔出……
双方对峙!
渐渐的,南鸢唇角血溅在丝线上。
“滴答。”
如同讯号。
血红溅湿丝线,南鸢的眼睛开始变得清明……
此时,她听到男子低凉冷漠的声音:“大天官,还不从阿鸢身上离开?!”
南鸢睁开眼睛,模糊视野中,她目光顺着血红丝线,看到林中步出的身着婚服的少年公子。他手中扣着傀儡线,一点点将一团光明无比的东西从她体内摄出。
身后跟随的几位天官神女看呆了,但是这几个被选中的天官神女,皆与南鸢关系不错。此时看到如此异变,当即明白南鸢被寄生了。
他们只是震惊:“大天官?!”
浑浊的梦貘珠,顺着傀儡丝从南鸢身体中一点点流出。当梦貘珠彻底离开南鸢身体时,南鸢浑身战栗,她再撑不住,半膝跪地,吐血不住。
但她抬起眼,与白鹿野复杂的眼神对上。
在一众人中,他丰神俊朗,秀美绝伦,实力又是一等一的强。
当她发现自己被大天官南鸿寄生后,她第一想到的,就是可以克制天命术的傀儡术。
而正好,她的新婚夫君,是天下最厉害的傀儡师。
……他从不心软,从不犹豫。为了大局,为了救师妹,他一定会助她——
天地风云色变,秽鬼林中,秽息夹杂着魔气游走。魔气的封印没有被完全放出,躁动不已,整片天地便如同褪色般,一点点变冷、变沉。
众人都注意到与秽息不同的那种力量——“这是什么?!”
为何巫神宫的天官神女,都不能将其压下?
白鹿野抿着唇。
跟着他的毕方已经看呆,眼睁睁看着白鹿野剖开南鸢的身体、心脏,从中硬生生将那与南鸢已经融为一体的梦貘珠取出。他看白鹿野面色惨白,操纵傀儡丝的手指却丝毫不抖,可见此人心硬心狠。
毕方不禁凛然,心想幸好自己选择与白鹿野站在同阵营,不然,自己若强行要白鹿野臣服妖族大公子,还不知道会造成什么血流成河的局面……
白鹿野,可是连他的新婚娘子,说杀就杀的。
傀儡线被勒出暗红色,梦貘珠光华闪烁,在傀儡师的重重法术加持下,藏头藏尾的大天官南鸿再也藏不住。
一声嘶哑的吼声后,众人看到梦貘珠变成了一个人的模样——披头散发,形容狼狈,正是消失许久的南鸿。
南鸿此时形象与昔日不同,他本有些胖,却靠着一张俊脸,而有很多风采。但此时,阴黑的充满戾气的气息在他脸上游走,时时侵蚀他的神智、眼睛……
他阴森的眼睛看向众人,口吐谶语:“你们都将死于此地!”
天官神女们:“……大天官!”
他们怔怔地看着如今的南鸿,又扭头去看跪地喘息微弱的南鸢。
南鸢脸色苍白,在飓风中,单薄如纸片泠泠。她抬起脸,对白鹿野说:“我巫神宫的叛徒已经捉到了……多谢白公子。白公子拿到忘生镜了吧,白公子可以将忘生镜先带出秽鬼林。
“恕我不能远送,也不能留公子——此时此刻,我巫神宫要清理门户。”
她眼睛盯着南鸿,盯着这位她的亲生父亲。
南鸿发出猖狂大笑声:“清理门户?清理门户?!南鸢,你小儿狂徒,若非我手下留情,你焉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眼神阴沉:“清理门户……不错,我也正要清理门户!”——
白鹿野与毕方离开,听到身后天官与神女张皇而心痛的声音:“大天官,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那些质疑远去。
白鹿野低着眼。
毕方有些茫然,有些不甘心地回头:“二公子……”
白鹿野:“噤声。我们将忘生镜带出去。”
毕方:“难道不管南鸢了?她……”
她被你三根傀儡丝弄伤,纵是为了揪出大天官,她此时也……
白鹿野道:“我要救小婴。”
毕方怔怔看他。
他从少年冷然的侧脸上什么也看不出,少年的眼眸那样漆黑,那种人类于世间挣扎的复杂的感情,他这个力量无穷的大妖,始终不懂——
而秽鬼林深处,跪地的南鸢,仰望着那发疯的南鸿。
在众人心痛震惊中,她收着自己呼吸间的痛意,淡淡道:“他被魔气侵蚀了。”
众人更茫然:“魔?”
那是什么?
南鸢盯着南鸿,她想起自己幼时东躲西藏的日子,想起自己在杭古秋膝下学本事的那些年岁,想起杭古秋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的往事……
她听说自己的身世时,用稚气而清冷的语调,曾与杭古秋说:“我不打算报复谁。被命运牵着走的人,必会困死于命运。我爹弄错了‘天命术’,天命术绝不是他那样用的。
“我会回到巫神宫,我会告诉世人,真正的天命术,绝不终生为此而惧。”
那时的杭古秋,用晦暗不明的眼神凝望她,久久不语。
杭古秋留下一声叹,自那以后,随她去了,很少再管教她。
南鸢一直在想自己做错了什么,让杭古秋失望。她想了许多年也没有想明白的原因,在前些日子,梦貘珠进入她体内,她通古知今,看到了所有原委后,她才明白自己让杭古秋失望的原因——
他失望于她恪守本心。
他失望于苦难加身,她不为此惊惧,不受其诱惑,不惶惶不可终日。
他失望于,她没有被诱引,没有与巫神宫决裂,没有在厮杀中死去,没有在仇恨中变成无支秽。
她拥有如此绝佳的资质,却没有变成无支秽的可能……真是让杭古秋好生失望。
她没有,但是南鸿有——
此时此刻,南鸢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轻声道出:
“魔,那是千年前才存在的怪物。仙人封闭仙路后,也将魔一同封印了。但是世间修士想重开仙路,有的选择诛杀千年前那位仙人,逼那位仙人改敕令;有的则选择让世间诞生魔。
“因为那是一道敕令——当魔诞生后,仙路就会随之打开,敕令自然得解。”
天官和神女们听得无言。
这几句话,有的已经看到了,有的正在发生。而他们看着那个被傀儡丝困住的、冲着他们冷笑连连的面目全非的南鸿,只觉得更加不解:
“可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是修仙人士的事。我们巫神宫修的是神术,仙路开不开,都和我们无关。大天官为什么、为什么……”
南鸢:“因为修神,是巫神宫自己琢磨出来的修行路。在此之前,没有人特意修神,巫神宫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成神。一代一代地摸索,到了我爹这一代,我爹觉得,自己可以造出神了……”
南鸿阴沉:“可惜巫神宫出了你这个败类!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
南鸢睫毛一颤。
她呼吸变得困难。
体内的三根傀儡丝,吸取着她的生机。她用法术压制,但那从她体内剥离梦貘珠的力量,是白鹿野最厉害的手段……他既出了全力,她必然艰难。
南鸢缓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我不知道我爹什么时候选择与杭古秋合作的。”
这又是一个众人不知道的讯息:“杭古秋?观天山的首席?等等……”
他们已经听不明白,而南鸢则抓紧时间,继续为他们说明所有。
她必须将所有事和盘托出,这些人才能信她,才会选择和她站在一起。
她始终坚信,世间坏人很多,但好人也不少。当大家明白发生的所有事后,做出的选择,未必会选杭古秋——
“我取梦貘珠时,我爹就已经寄于梦貘珠上了。你们不觉得,我得到巫神宫的完整传承,过于快了吗?我只得到梦貘珠,就得到了传承……那是因为,我爹寄于梦貘珠上,我爹暗自同意了我的继任,获得巫神宫的传承。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我们进入秽鬼林,他操纵我的身体,解开所有封印,放出秽鬼林养了这么多年的魔气,让这些魔气附于我等之身,进入人间。
“他要重塑魔物昔日荣光。他要魔气进入人间,让魔气筛选,重新诞生魔,让世间变回千年前魔道大盛的世间。
“他操纵我,不惜自己主动接纳魔气,为了让魔气侵染我的心魂……”
南鸢颤抖着抬手,众人看到她指尖的魔气。
南鸿哈哈大笑。
南鸢在众人惊恐的眸光中承认:“是,我被他种下了魔气。他不会放我离开这里,他要我死于魔气下……因为多年前,我会让巫神宫灭门的谶语,让他惶然不安。因为我在玉京门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更加相信谶语一定会发生,他要杀了我,要改变巫神宫灭门的命运。
“他在这时,被一个厉害人物找到。”
南鸢目光变得涣散。
她的天命术,梦貘珠残余的力量,让她恍惚间看到曾经发生过的事。
她将这些事道出:
“那人是半仙……”
众人再惊何为半仙。
南鸢已经不为他们解惑,只自顾自说下去:“我爹困于天命术,绝望于自己改变不了命运,眼睁睁看着那个命运到来。他想杀我,却觉得杀不死我,因为命运会无数次为我挡灾,他看不到杀死我的希望……
“但是半仙到来,一切都不一样了。半仙将魔的秘密告诉他,我爹毫不犹豫地选择合作……
“我爹甚至为了半仙的宏图计划,愿意自己化身为魔的养料啊……”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南鸿大怒,他声如振雷,蕴含魔气,他挣脱掉傀儡丝的束缚,本可以继续自己的计划,但是在众人惊怒的目光中,他停下来,冷冷看着这些天官神女,“我是为了巫神宫能够传承下去!”
南鸿眼中闪着疯狂的光芒:“巫神宫不能灭于我手中,巫神宫不能被南鸢这个坏孩子弄毁……我对抗命运,但是无数次命运都告诉我,它发生不了任何改变!
“只有更强大的力量介入,只有更伟力的存在,可以拨动命运丝线,改变所有已经定下的轨迹……”
他眼中现出崇拜之色,他喃喃自语:“他让我看到了,他可以遮蔽命运……他手段万通,他是真正的仙人!
“仙人之下,凡尘蝼蚁的挣扎,都算不了什么!
“变成魔又如何?仙人只是要恢复千年前的秩序,我愿意为仙人效劳!只要我帮仙人,巫神宫就可以长存……”
南鸢仰望着他,额上遍是冷汗,唇角也变得苍白。
南鸢一字一句:“即使巫神宫变成魔宫,即使巫神宫的人都被种上魔气,变成魔种?!”
南鸿俯视她,睥睨她,轻蔑道:“魔又如何?仙人会照拂巫神宫的。你这样的蝼蚁,撼动不了仙人片刻意志。”
南鸢微微笑了。
她从不笑,于是她此次笑,让南鸿震怒不已。
南鸿:“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南鸢就地而坐,盘腿结印,明亮的光华亮于她眉心。
南鸿不知她在做什么。
南鸢看着他:“我撼动不了仙人的意志,所以我没打算与杭古秋拚杀。但你亦不能成功。
“爹,你有没有想过,你于命运中窥探到的,有可能会用另一种你没想过的方式发生——”
她掌心中光华大盛,以她为中心,无形符咒向外飞出,遍传天地——
“巫神宫弟子听令,封印秽鬼林,诛杀魔气,不死不休!”
南鸿脸色惨变。
南鸢仰望着他,却如同俯视着他:“爹,巫神宫灭门,会是因为你——因为你让魔气出来,所以我要带着所有弟子,一同封印魔气。
“巫神宫自诞生起,是为了除秽!而不是为了成神。你弄错了因果。
“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但巫神宫不是因为我而亡,是因为你而亡。
“你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虫!”
第157章 大梦终焉3
大神女诏令, 传遍山林。
巫神宫弟子在检查各处封印时,已然察觉封印有异。大神女下令“诛魔”,他们又听到远处传来的已消失很久的大天官近乎崩溃的嘶吼——
“不——”
众人凝望着秽鬼林中四处流窜的魔气。
众巫神宫弟子齐齐坐下, 加持封印, 以身灭魔:“得大神女令!”
秽鬼林中,各处封印阵亮起微光, 捕捉半空中浮动的一重重魔气。浑浊的魔气被封印阵捕捉,不同的力量互相争夺。与此同时,整个秽鬼林中的封印开始发生作用。
围绕秽鬼林的树木疯涨,藤蔓成笼,要包裹住秽鬼林, 要将秽鬼林变成魔物的囚笼。
这法术,正来自南鸢。
她大量法力流失, 心口被三根傀儡丝勒住的地方,血快要流干。但她的法力何其蓬勃浩瀚, 她以毕生之力来封印此处。
林中风云已变, 天地震动,魔气嘶吼,逃窜的秽鬼、无支秽们尖啸。
狂风吹叶, 无形的气流包裹着这些封印一切的天官与神女们。
无论立场, 无论善恶,此时此刻,他们都将履行巫神宫自创以来都应坚守的职责——除秽, 诛魔。
狂风皱叶吹拂南鸢的衣袂,飘拂的衣带, 托着她苍白的脸。施法之下,她眉心的光莹亮如星, 寒星大烁,封魔之力摧毁着南鸿。
南鸿周身魔气紊乱。
他确实感受到南鸢对自己的克制,这果真是自己的劫难。
南鸿惨叫:“逆女,停下——停下!”
没有人会停下来。
南鸿周身被勒出伤痕,灵力开始狂躁,他时时受到体内魔气的冲突,气血翻涌,张口便吐出血来。
此时他何其狼狈,可他大脑混乱,不觉去想南鸢说的话——难道竟然是自己的筹谋,灭了巫神宫吗?
难道自己一生抗拒命运,却在一步步步入命运的陷阱?
南鸿抬头看天。
他的天命术被魔气吞噬,他看到的命运一派混乱。也许南鸢的封魔也影响到了他,他看不清命运,但他看到一重清光在缓缓裹住秽鬼林……
秽鬼林要彻底被南鸢拉入沉渊,要与巫神宫诸人一同封于此了。
不不不,他的命运不该是这样,他向仙人送上信奉之力,仙人会救他,会救巫神宫……
这位思维混乱而崩溃的昔日大天官,竟忘了巫神宫不修仙而修神。他握紧那一根救命稻草,不再试图与南鸢对抗。他在秽鬼林关闭之前,拚命地向秽鬼林外奔去、逃去……
他要去找仙人救命!
他还有希望!——
封印结界一重重张开,伴随着的,是巫神宫诸人的枯槁、陨灭。
最外围的弟子都开始为了封魔而死,更罔论最中心的、撑着整个秽鬼林的南鸢。
南鸿迫不及待地逃命,他看着那封印口子即将关闭,就如同看着日光没入地平线一般惶恐。他化为流光,终于在那口子闭合前,跑出了秽鬼林。
一人与他擦肩而过。
那少年红衣乌发,在风中疾行时,发丝微乱,衣袍微皱,本不应引人注意。但那一张脸生得极为晃眼,如三春雪,如寒秋月。
狼狈憔悴、喘着粗气的南鸿,不禁侧头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一重什么法术就在二人擦肩而过时,打入了他体内。
南鸿登时生警惕,又要出手反击。但他撇脸看去时,愣愣地看着与自己擦肩、出手的人,乃是小辈,是白鹿野。
以及,跟着白鹿野的那只毕方大妖。
毕方妖一直在少年耳边急促地喋喋不休,白鹿野却眸子沉静幽黑,甚至在南鸿回头时,他朝南鸿望了一眼。
南鸿从不将这个昔日妖王的私生子放在眼中,白鹿野自知力微势弱,也从不主动招惹他。但是这一次,他看去时,白鹿野冲他露出一丝笑。
那少年眼中笑微有挑衅。
南鸿大怒。
他放弃逃跑,心想自己收拾不了南鸢,还收拾不了一个半妖吗?然他出手之际,封印屏障刷地重合,白鹿野身子已经进入了封印中。
南鸿怔忡。
他自己主动朝外逃,白鹿野却进入林中……
他心中浮起复杂之色,但他只怔愣片刻,便重新踏上逃亡之路。
要快,要快些!
要更快更多地做好仙人交代的任务,他才有可能向仙人求救,让仙人帮自己活下来,让巫神宫不要就此覆灭——
毕方对白鹿野气冲冲:“二公子,我真不懂你。”
白鹿野道:“毕方,你不应该陪我进来。”
他声音清淡。
毕方侧过脸,怔怔看他一眼。
毕方认识的白鹿野,永远轻慢、慵懒、爱笑爱闹,对什么都不上心,只关心在乎千山与他的小师妹缇婴。白鹿野说话永远是带着笑的,可是此时白鹿野不笑,毕方觉得自己简直不认识他了。
白鹿野,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毕方半晌道:“我答应大公子带你回妖界,自然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白鹿野侧脸看他:“你还不明白吗?我回不去了。”
毕方怔片刻。
少年已经越过他,朝这秽息漫漫、魔气成形的林中深处走去。
毕方不甘心地追上他,咬牙切齿:“怎么会回不去?一定可以回去!我们大公子还等着你在众妖面前认他为王,等着你臣服……”
白鹿野不语。
因他行得极快,在穿越一片片瘴气间,他看到了无数巫神宫弟子的死亡。
他们面上浮动着魔气,但是他们又确实将魔气封在了体内。只要秽鬼林的封印不解,他们将永生永世伴着着魔气,在秽鬼林中渐渐消亡,魂飞魄散。
白鹿野心中想,原来是这样。
原来多年前,沈玉舒杀无支秽一战成名,导致巫神宫封印秽鬼林的真相是这样——巫神宫那时候就已经在秽鬼林中炼制魔气了,南鸿怕被沈氏兄妹发现,才封印了秽鬼林。
难怪南鸿一直想插手玉京门的事,南鸿一直对沈行川与沈玉舒存有若有若无的敌意:他不确定沈氏兄妹有没有发现秽鬼林在炼魔的事,无论如何,沈氏兄妹死掉最好。
可惜啊可惜。
如今沈掌教高高在上,沈长老苦尽甘来,南鸢又重创了南鸿……桩桩件件,都让南鸿走入绝路。
可这怎么够呢?
南鸿应该为他所为付出代价。
白鹿野自己是杀不了南鸿了……但是缇婴还在啊。
他与毕方将忘生镜带出了秽鬼林,他们看到忘生镜有了变化。见多识广的毕方说,应该是秘境里的人发现了自己被困,正在想办法冲破这秘境,且快要成功了……
那就好。
白鹿野分外欣慰。
他们家小婴,虽然脾气坏一些,爱偷懒爱闹人一些,在拿回了她真正的灵根后,本事是一等一的厉害。
他将忘生镜留在秽鬼林外,又留了一道传音符给缇婴。待缇婴出来,听了他的话,便会明白一切变故了。
千山……他是回不去了。
师兄的复生……他也见不到了。
小缇婴要记得,为他与南鸢报仇啊——
南鸢终是力竭。
她最后一丝灵力都被榨干,瘫靠在藤蔓树干上。
巫神宫世代除秽,对付秽息有一腔心得。不断地演变中,巫神宫的天官神女已经可以轻松地囚住秽息,封住秽息。但是最早的时候,巫神宫的弟子还没有学会后世这些手段时,他们是以身封秽的。
而今众人不知如何封印魔气。
但无妨,他们有最原始的法子,保证魔气会如最开始的秽息一样,被封在人体中,带着人一同死亡,且逃不出人体,世代被困。
这正是最好的结果。
此时此刻,最后一丝魔气也被南鸢封在了体内,这世间,除了南鸿身上所带的魔气,没有任何魔气可以逃出。而南鸿……无妨,南鸢也早已在天命术中,看到了他的死亡。
南鸢是如今的巫神宫中修为最高的人。
周遭弟子们都因封魔而陨灭,她也保持着一丝神智,静静地等待着自己最后时刻的来临。
天朗气清,风光正好,她此生没什么遗憾的。
当真没什么遗憾的吗……
她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但她一向能控制心神,立刻逼自己不要多想。而正在这时,她听到少年公子的唤声:“阿鸢!”
南鸢以为自己听错。
她明明已经找了他无法抗拒的借口,让他离开秽鬼林了。他那么在乎小婴,怎么会回来。难道是她的死前幻觉吗?
南鸢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她惊愕地看到身着红色婚服的俊美的少年公子,带着那只大妖,一同从林木中步出,向此处奔来。
南鸢错愕无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白鹿野奔到此处,跪在地,伸手拂过她胸前被浸得乌黑的血渍。他揩掉了血渍,却除不掉那三根在风中飘摇的傀儡丝线……傀儡丝被悬于他手中,他施法试图救人,但如此不过徒劳无功。
他自己都知道徒劳无功。
他手指扣紧三根傀儡丝,指节握得发白。半晌,他微微抬头,看着她清冷的、苍白的面孔,露出一丝好笑的表情:“你怎么一句话不说?”
南鸢看着他。
白鹿野眼中倒映着憔悴无比的她,她因身负天命术,从不认真看他人的眼睛,她许多次悄悄看白鹿野,也只敢扫一眼便移开双目。
而今,气力全无,她没有了任何异能,她终于可以如世间任何一个普通女子一样,盯着他静望了。
她久久地凝视着他。
可她的时间已然不够。
南鸢半晌,才说:“我早就看到了你我于此处的死亡……”
她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想要碰一碰他,但是怕魔气转移,怕秽息吞噬,她的手留在半空中,微微颤抖。
只有这一丝颤,可以看出她的些许惶然与迷惘:“我也曾努力规避这个结局……”
她沉默片刻。
南鸢终究无奈地笑了笑,自言自语:“原来我也是被命运困住的可怜虫。”
因有所求,而试图规避。因为规避,而迎来相同的结局。
巫神宫的天命术,是如此强大而可怕啊。
她至今依然不因此恐惧,她只是觉得、觉得……有点遗憾罢了。
她输给命运了……
南鸢闭上眼:“也好……”
她冰冷的沾血的手,被白鹿野握住。
她听到少年公子清润的笑:“好什么好?你是不是觉得我永远不会选择你,没有人会选择你?”
南鸢闭着的睫毛微颤。
她听到白鹿野郑重清渺的声音:“阿鸢,我确实在意师妹,在意千山,甚至在意师兄……可是阿鸢,你不是无人选择的,我也会选择你。”
南鸢指尖颤抖。
她睁开眼看他。
她轻声:“我第一次希望,你不要选择我。”
白鹿野微笑:“已经晚了。”
她低下头,不说话。
生机在流逝,她一贯寡言,即使生死之时,她也无话可说。
她只是被他握着手,便已经觉得快活了些。
此生、此生……
少女南鸢的气息在他怀中消失,她变得冰冷,安静地睡在他怀中。
白鹿野静跪片刻。
白鹿野松开了她的手,轻道:“阿鸢,这一生,还没走尽呢。”
他抬头看乌黑天幕。
寒风猎猎,吹拂他面容衣袂。
少年公子仰望着天幕,轻叹:“天涯南北伶仃客啊……”
毕方有不好预感,警惕地看着白鹿野。
下一刻,倏地,白鹿野眉心亮起雪白之光,身子与南鸢一同倒下,而巨大的白狐之影,自他神魂中飞出,冲那试图飞下来的魔气一声尖啸,吓退魔气。
毕方震惊:“妖王……不,二公子……”
二公子第一次用出他的妖族之力。
天上风云搅动,魔气四溢,白狐仰天长啸,九条尾巴一一张出,遮天蔽日,笼罩住这方天地,无限灵力快速充盈此方天地——
白鹿野的身体开始七窍流血,快速腐烂。于此同时,南鸢身体的枯槁被叫停,她如同睡过去一般,面容雪白,似只要人叫唤,就可以将她重新唤醒,给她第二次生命。
白狐的九条尾巴遮天蔽日,又在天地间,一条条消失……
白鹿野闭上眼,低喃着将咒语念完:“白狐护我意中人。”
——天涯南北伶仃客,白狐护我意中人。
白鹿野身上有最强大的妖王血统,可他自愧为半妖,妖王也不肯自己的血统被肮脏的人类继承。在追杀白鹿野的十数年中,毕方确实没有见过白鹿野用出过一次妖王的血统之力。
而今,白鹿野接受妖族血统,他第一次用出的妖王血统之力,便是“白狐护命”,断尾求生。
可是白鹿野之前从来不接受妖族之力,他人类的灵力也不足以支配这么强大的法术。毕方眼睁睁看着飓风在林中掀起燥乱,白鹿野与南鸢的身体埋于落叶间,半空中虚化的巨大雪白的狐狸尾巴,在一条条消失。
每条尾巴都是一条命,如果最后一条尾巴也断掉,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这不过是拖延术。
秽鬼林的魔气不可能给他们生还的可能,白鹿野又何必用出这种法术?
毕方仰头震惊地看着这些,片刻后,他眼看少年的最后一条尾巴都要断掉,终于忍无可忍,咬牙道:“不管了——我答应大公子要带你回去,大公子没让我带着尸体回去 !尸体的臣服不叫臣服!”
毕方化鸟,一声清鸣,巨翅挥出,挡在白狐上方——
“轰——”
忘生镜碎掉。
缇婴、江雪禾、叶穿林众人站在了秽鬼林外。
缇婴出来,白鹿野留下的传音符中的话,便自发燃烧,将因果告之。
叶穿林等人则脸色凝重,听着各方汇报,什么秽鬼潮四方暴起,秽鬼无节制地闯入人间……
有人惊呼:“血……”
他们抬头。
天上落雨。
雨却是血,淅淅沥沥。
万物有灵,天地同悲。
江雪禾站在缇婴身旁,看到缇婴指尖的传音符烧尽后,少女脸色变得苍白无比,暴戾十分。
缇婴扭头看向身后的秽鬼林。
她已经看不到那被封印的秽鬼林中是何现象,但她知道白鹿野与南鸢埋葬于那处,她的朋友与而师兄死在那里……
江雪禾握住她冰冷的手,他适时地制住了她的狂暴。
江雪禾温声:“小婴,别慌,还来得及。”
他顿一顿:“他们还有救。”
缇婴抬头看他一眼。
是了,他如今是无支秽,此时他们站在秽鬼林外,他对林中情形,是有感知的。无论他此时是不是在骗她,她宁可相信。
自他真正复生,他便是这副清清冷冷无欲无求的模样。她已经没心思计较他为何变得如此生分,她却依然会因为他的安慰,而稍微冷静一些。
她紧盯着秽鬼林的方向。
她绷着脸:“我要杀了南鸿。”
“好,”江雪禾道,“师兄帮你。”——
叶穿林与他们兵分两路。
四处秽鬼潮暴起,巫神宫却没有人除秽,民不聊生,叶穿林面容肃寒,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他带着长云观的弟子们匆匆离去,其他那些各门各派先前与缇婴不对付的人,却没有那么好运气。他们神魂被无支秽所控,只能被迫跟着缇婴他们,前往玉京门。
……虽然他们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去玉京门。
但是到玉京门山下,仰望着那悬在半空中的山,众人呆滞。
秽息包裹着玉京山,不断有秽鬼冲入其中。那座仙山不复昔日金光凛然的仙气,如今污秽肮脏,如置身泥沼炼狱。
人群中有人喃喃:“秽鬼袭击玉京门了?怎么会……玉京门的护山大阵没开吗?”
人群中,有一道女声开口:“他们中有叛徒,叛徒叫花明阶,是玉京门旧日的大长老。即使沈掌教在花长老叛乱后,重新改了护山大阵,但最核心的地方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换掉。
“有花明阶的相助,他们可以轻易打开玉京门的护山阵,让秽鬼们袭山。”
众人扭头,看到说话的人——
少女背着一个用黑布罩住的竹篓,面无血色,眼神冷黑,仰头看着那仙山。
谁不认识她呢?
这位昔日赫赫有名的骄纵大小姐花时,此时暴露出来的信息,赫然是有关她那亲爹,花明阶花长老的。
众人面色古怪,且见花时说完话,就转头看向缇婴。
缇婴并不看她,缇婴在伸出神识,追踪南鸿的气息。她本就是跟着二师兄在南鸿身上留下的印记,才一路追踪南鸿,追踪到这里的。
南鸿就算逃到玉京门,她也会杀到玉京门。
花时低声:“小婴……我知道最快的登山小径,我带你们上山。我试试看,能不能制止我爹。”
缇婴睁开眼:找到南鸿了!
她冷冷看眼花时,道:“走!”——
众人登山——何其容易!
昔日需要人牵引才能上去的仙山,今日敞开大门,既有秽鬼冲击,又有来算账的。
守门弟子本对付秽鬼对付得手忙脚乱,一看到这些人,看到为首的缇婴,吓得如何见鬼——“缇婴!你放肆!”
他哆哆嗦嗦地上前想拦。
缇婴一脚踹出,将他踩在地上,厉声喝问:“南鸿呢?!”
少女目中全是狠戾之色。
她眉目冰冷,周身寒气,比她当日上山救兄时也不差。而她师兄……被少女踩住的守门弟子茫然抬头,看到缇婴身后那个乌衣少年。
江雪禾撩目看他。
“死而复生”的仙人,让守门弟子色变。
守门弟子本就和南鸿不是一路,见这路人如此凶悍,也不敢阻拦,颤巍巍指了一个方向:“大天官往那里逃了……”
缇婴化光追去——
花时匆匆运用缇婴昔日教她的方法,打开了进入黄泉峰的通道。
她心中有预感,她猜她爹一定会来这里。
果然,当她冲入牢狱中,看到苍老的花长老正在施法,将那头被囚禁的无支秽放出。
花时尖叫:“爹!”
花明阶回头,没有感情地看她一眼。
花时:“爹,你害人害得已经足够了!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
花明阶淡笑:“夏虫不可语冰。”
花明阶将那无支秽放出来,曾经让他畏惧的这头无支秽,此时却让他欣喜。
正是玉京门中封印着这么厉害的怪物,此时这怪物才能出去,搅动风云,为仙人争取时间啊……
花时:“爹,你错了!”
“是,我是错了,”花明阶喃声,“我曾经以为世间只有一个仙人,仙人死了,敕令却没有解开,我比谁都要悲痛。而今我才知道,不只一个仙人啊……
“敕令还可以解!”
花时忍无可忍:“你只知道解开敕令,解开敕令!难道你的修仙,比亿万百姓,比世间生灵的死活都更加重要吗?!你的修仙就重要到,需要踩着别人的尸骨……”
她根本阻拦不住。
她法力不如花明阶,她一切都是花明阶所教。她冲上去制止花明阶,花明阶一边阻拦她,一边仍有余力,放出了那头无支秽。
花明阶狂喜地仰望着无支秽冲天而啸,从黄泉峰向外飞出……
“嗤——”
花明阶表情凝固。
他低头,看到他昔日为花时打造的灵剑,此时正握在少女手中,刺中他心口。
鲜血流淌。
花明阶心间血冷。
他忽然暴怒,一掌挥开花时,将花时砸到墙上。
少女目中含泪,竹篓骨碌碌滚地,眼见黑布要荡开,花时又挣扎着扑过去,将其盖住。
花时抱住竹篓,唇角噙笑,目中含泪,吃力无比:“别出来、别出来……”
——不要受到无支秽的召唤出来为恶!
不要真正变成无法挽救的怪物!
花明阶低头轻蔑地看眼花时,玩味:“秽鬼?你在养秽鬼?”
花时警惕抬头看他,他嗤笑一声,掉头化光而走:“小时啊,你太任性了。你总有一日会明白,爹做这一切,也是为了你好。”
花时趴在地上,半晌,她捏碎传音符,颤抖着落泪:“小婴,我爹……往青云殿方向去了……”——
南鸿逃得十分惶惑。
身后的缇婴对他紧追不舍,让他暴怒连连。
他是被体内魔气所伤,是被先前的南鸢所伤,不然,他怎会怕一个缇婴?
真是可怕……缇婴竟然没有死在忘生镜中,缇婴竟然从忘生镜中逃了出来!
怎么会怎样,怎么会这样?
仙人明明说过的,只要把缇婴关进去,缇婴就出不来,他就不会死在缇婴剑下了……为什么仙人说的不对?
难道、难道……仙人骗了他?
奔逃中,南鸿忽然抬头,看向天方。
他充满怨气,阴郁十足:“杭、古、秋!”
——你骗我!
命运没有改变!
你骗我去死!
难道我也要成为无支秽,我也要成为你炼魔的养料,成为你的工具吗?我对你忠心耿耿,为你如此奔波……
缇婴的声音破开重雾迷障,寒剑自四方齐齐祭出:“南鸿——”
南鸿仓皇扭头。
在缇婴自雾中步出之前,一道人影先飞扑着撞来,倒在南鸿脚边。
南鸿低头,看到花长老一边吐血,一边恐惧回头。
而这时,缇婴才从雾中走出,目光冰寒地盯着两人。
缇婴手中剑抬起:“南鸿,花明阶,你们还要往哪里逃?”
花明阶畏惧地看着缇婴的剑,感受着缇婴强大的灵力。
花明阶:“不可能!你不过刚结出元神半年多,你不可能有这种能力……你杀不掉我!”
然而到此刻,南鸿脸色灰白,却冷静下来,盯着缇婴。
南鸿口出谶语:“你今日会死于火烧——”
一丛火从缇婴脚边烧起。
缇婴双手结印,瞬间灭火。
蓝色道光映着她稚嫩眉眼,她从来不吝于嘲笑手下败将:“南大天官,你老糊涂了吧?我是水系灵根,你用火来对付我?”
是了。
南鸿后知后觉想起,缇婴是水灵根道修,他之前竟然忘了……
不,他没有忘!是天机,是天道!
是天道遮掩了他的天命术……
他忍不住抬头朝空中看一眼。
他瞥到江雪禾温润的低垂眉眼。
天道……江雪禾……他……
真相几乎就在眼前,通识天命的南鸿不敢相信。在生死关头,他再一次生出对抗的勇气,狂傲道:
“缇婴,你如今是了不起,可是我与花明阶都是实力胜过你的高手,你一对二,当真能赢吗?”
花明阶得到南鸿提醒,才战胜自己那一瞬间的恐惧,从地上爬起:“不错,你这样的小孩子,我根本不怕……”
说着“不怕”,花明阶却骤然幻出元神巨影,金光烂烂,祭起法器,元神巨影挥舞法器,砍向缇婴。
缇婴仰头看着花明阶的元神。
她回想起了那一夜——鬼魅重重,山道烛灭,她劈出一条血路想救师兄,而花明阶的元神,就拦在她的最后一步上。
如果她那时更快一些,如果她那时比花明阶厉害一些……江雪禾就不会死!
缇婴冷然间,一重蓝色道法笼罩的元神巨影,从她神魂中飞出,俯视南鸿与花明阶。
缇婴冷然悬空,口上高斥:“昔日未终之战,今日当分出胜负——!”
元神巨影法力挥下——
玉京门饲养的最厉害的无支秽逃出黄泉峰。
所有玉京门阵法中封印的秽鬼,都随之逃出。
飞扑袭杀玉京门的秽鬼们不算,玉京门本身圈养的无支秽在此也成了帮凶。
漫天盖地皆是秽鬼,何人能胜?
弟子们惨叫连连。
沈玉舒带着弟子们对抗这些针对玉京门的杀招,当她抬头看到那头最厉害的无支秽在半空中呼风唤雨,心生绝望,忍不住高呼:“兄长——!”
沈行川抬目。
剑修凛然威名,当如沈行川。
沈行川手段是如此厉害,他一人领着长老们收服这些作乱的秽鬼,丝毫不落下风。他早早料到会有人袭击玉京门,但是当秽鬼们齐齐上山时,他也惊愕一瞬。
但只有一瞬。
此刻,沈行川听到沈玉舒的呼唤,抬头正看到那头无支秽召唤所有秽鬼,一起杀向十来个缩在一同的弟子。
沈行川凌身一闪。
下一刻,沈行川浮于半空中,他张手间剑光飞纵,拦住那头无支秽。无数秽鬼张狂作乱,沈行川回首凛然——
黑气漂浮,秽息围绕着沈行川。
下方诸多秽鬼于一瞬间被齐齐定住。
作乱的无支秽发现自己失去了对秽鬼们的控制。
下方弟子们抬头。
无支秽大怒,一声叫嚣,重新夺回对秽鬼们的控制。沈行川唇角渗血,向后退了一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无支秽向下俯冲……
无支秽俯冲的身形再次被定住。
一道乌袍少年公子,现身于半空。
那少年毫不掩饰身上的秽息,张手间,就控住了无支秽。
那正是江雪禾。
江雪禾慢悠悠,抬手间,无数丝线浮现,一根根出现在秽鬼们身上。丝线现出行迹,江雪禾纵然一拉,丝线齐齐爆开……躲藏在暗处、掩住身形的旁门弟子们,露出了行迹。
他们没料到江雪禾一下子让他们现身,不禁茫然。
江雪禾低头俯看他们,微笑:“操纵秽鬼啊,看来是知道背后的真相,却依然选择如此?”
那些人反应过来,为首者手指高空,喝道:“诛仙解敕,在此一行!”
江雪禾挑眉。
他温温和和:“诛仙?那好。”
他身上秽息俯下,一重重秽鬼听从他的控制,直直扑向那些操纵秽鬼的人。他心狠手辣,无数人在此纷纷惨叫,血流扑溅……
下方人狂叫:“江雪禾,你是无支秽!
“沈行川,沈掌教,你也是无支秽!
“荒唐,玉京门已经是无支秽的贼窝了,你们这些秽鬼,都该死!”
江雪禾含笑:“骂得再大声一些。”
他不是他们想像中高高在上怜爱众生的仙人。
他是身染秽息的自地狱中重生的江雪禾。
他捏动丝线,施法之下,便看着一个个生命在手中丧生。
他淡漠地看着他们一一死去,他知道他们该死。
江雪禾掐诀,再次施法,纵下————
“噗——”
寒剑刺入了南鸿的身体。
南鸿身体千疮百孔,再也动弹不得。
而在他身边,花明阶早已死去多时。那老人死不瞑目,如今轮到南鸿死不瞑目。
南鸿瞪大眼睛,惨然无比地看着缇婴被溅上血粒的眉眼。
这一幕,他无数次从天命术中看到过。
而今、而今……
缇婴将术法打入南鸿体内,一点点看着南鸿死亡。可这些,无法救她二师兄与南鸢,她还要杀更厉害的人才可以。
少女眉目间荡着道光,施法间,她一字一句:“昔日加诸我身的,我必十倍偿还。”
南鸿徒劳地看着一切的发声,他沙哑嘲弄:“命运啊……”
他试图操纵命运,却被命运抛弃,终被命运操纵啊。
只是不甘心、不甘心——
他带着诅咒,留下怨恨:“杭、古、秋!”——
江雪禾猎杀操纵秽鬼的登山修士,他带来的修士们跟着杀戮。
沈行川再一次对付那无支秽,那被无支秽控制的秽鬼们。
他已不再掩饰自己秽鬼王召唤秽鬼的本事。
他悬于高空时,沈玉舒与他神魂相连,与他一同背对着背,对付这些秽鬼。
兄妹二人眉目冰冷,被秽息所染,却无损霜华之色。
沈玉舒声音沙哑:“月奴……”
缇婴识海中的灵剑月奴微微一震。
沈行川衣袍在半空中猎猎而扬,他冰凉的声音,与沈玉舒沙哑的声音融于一处,共同召唤灵剑月奴——
“时至今日,你依然不知道,谁是敌人谁是友吗?!”
下一刻,月奴从缇婴识海中飞出。
灵剑悬空,变长变厉,巨剑向下方斩去,向那些作恶的他派修士们斩去……——
千钧一发,山外传来一声喟叹。
杭古秋无奈淡漠的声音登上山头:“沈掌教,江师侄,缇师侄,何至于此啊?”
第158章 大梦终焉4
玉京门一地狼藉, 弟子半数伤残,半数秽鬼狰狞惨叫,还有一个个非玉京门的修士持着法器, 与那高空中的无支秽江雪禾为敌。
杭古秋到来——
缇婴握着剑的手微微发抖, 朝身后看去。
玉京门的天穹早已被秽息浸染得一片污秽,讽刺的是, 当杭古秋出现时,灰扑扑的阴云笼罩的天幕,云翳散开,射出一缕阳光。
日光照在缓缓登山的神仙一般的青年身上。
杭古秋一身靛蓝文士袍,宽袍长带, 风中拂动。他润秀儒雅,慈眉善目, 端的是风采翩翩。
跟随他的那些观天山的弟子、前来除秽的修士,也一样的光彩照人。
只有他们面目全非, 只有他们狼狈不堪——
缇婴看到沈行川雪白袍袖上溅的血, 看到沈玉舒因法力不济而微苍白的面容,她还看到持月剑本已劈下,却被杭古秋隔空阻拦。杭古秋法术远比他平时表现得厉害, 他出手之间, 持月剑便摇摇欲晃,跌撞着变回人形,愤然站到了沈行川身后。
缇婴低头看到自己脚边的两个尸体, 花明阶,南鸿。
她看到自己鞋尖上的血。
一道光落下。
她余光看到江雪禾缓缓落于她身后, 不远不近的距离。
缇婴唇角露出几分尖锐的讽笑。
她挑衅地、仇恨地看着杭古秋。
沈行川先开了口,淡漠:“老友, 好久不见啊……或许,我该称呼你为,‘青木君’?身为玉京门大盛的师祖,却要隐姓埋名,在漫长岁月中改修儒道,实在可叹。”
他冷冰冰,话中没温度,正是这位沈掌教一贯的风格。
听闻他的话,在场诸人反应不一——有人早已知道杭古秋是千年前的青木君;有人即使不知,却已隐约猜到;最迟钝的人,自然是现在才知道,正如此时微微瞠目的月奴。
杭古秋的目光,本落在缇婴身上。他朝缇婴望了片刻,目光余光落在缇婴身后的江雪禾身上。他眼神捉摸不定,待沈行川开口,他才看向沈行川。
杭古秋保持着自己一贯好说话的风格,温温笑:“沈掌教又何必自不量力?你一介无支秽改头换面,装作常人,摇身一变做了玉京门的掌教……沈掌教的本事,也让我感叹啊。”
沈行川淡淡道:“你自然该叹。你分出一缕神识,千年来蛰伏于玉京门的宗祠中,缠上每一任玉京门的掌教,控制他们,让他们为你所用,你吸取他们的一切……多么好的筹划,却遇上我这种怪物。
“你被我折一分化身,败而逃离玉京门。本以为你消停些,没想到你还有今日这种大手笔。”
“今日这种大手笔……”杭古秋喃喃,渐渐的,他唇角温润的笑,变得几分幽晦,眼睛重新落到了缇婴身上,悠缓道,“今日这种大手笔,难道怪我吗?”
缇婴冷冷看着他。
她既知道他是青木君,便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
她脱口而出:“难道怪我?!你杀我同门,害我友人,千年前的恩怨一径折腾到今日,我早已忘掉你,你却对我和师兄穷追不舍……难道怪我?”
杭古秋:“若非仙人的敕令,仙路何至于闭塞到今日?如果不是仙路不开,以我的本事,早已成仙。”
他指身后修士:“你问他们,我可曾逼迫他们?他们也是受苦者,他们也想开仙路啊。”
杭古秋微微一笑:“而今,你们和无支秽,和秽鬼站在一起。除秽就是开仙路,天下正义人士,谁不敢站出?”
缇婴的目光,落到那些修士上。
她目光冰如霜剑,她将这些人的脸一一记在心中。她且在他们脸上,看到许多昔日害死江雪禾的人。
许是她的目光过于明亮,有人躲开了她的眼神。
缇婴:“真恶心。”
修士们色变。
有人忍耐。
有人狂怒:“你说什么?!”
缇婴:“我说你们好恶心,为了开仙路,愿意跟随杭古秋这种人。”
“我这种人?”杭古秋笑,“我是哪种人?”
缇婴嘲弄:“你是那种丑八怪——躲在别人身后算这个算那个,让别人自相残杀,让别人生嗔生怨。你喂养秽息,喂养魔,你跟丑八怪一样……可你偏偏双手不沾鲜血,看起来好干净。
“你这样的人,修一千年、一万年,都别想成仙。只要这天道还存在,只要我师兄还在,你就别做梦了!”
杭古秋用阴郁而怪异的眼神盯着她。
他起初被这个少女的尖锐刺痛,恼怒她伶牙俐齿,踩着他的痛点戳。但当他听到缇婴说“只要我师兄还在”时,他忍不住笑了。
他盯着缇婴笑个不住,笑得缇婴发慌。
可缇婴又何其倔强——绝不主动问他笑什么。
这种坏人,自然要主动为她解惑——
杭古秋笑盈盈地、慈爱地、怜悯地看着她:“缇师侄啊……可怜的小婴啊,你莫非以为,你师兄还在吗?”
缇婴怔一下。
她虽然知道杭古秋必然在分她心,乱她意。但他语出,她到底年少,克制不住地就用余光去瞥身后长立的江雪禾——
他目光温润安然,平心静气。在她看过去时,他还对她笑了一笑,以示安抚。
缇婴却有些心慌。
而杭古秋乐于解答她的心慌:“时至今日,你还在自己骗自己吗?江雪禾早就死了,在去年年末那个你拚命救他却救不到的夜晚,他死得彻彻底底!
“你想复活他?你的大梦术根本没有修成吧?你拿什么复活真正的他?”
杭古秋儒雅非常,恶意满满:“而且,你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是什么吗?你怎么复活真实的他?那是你我这样的蝼蚁可以肖想的力量吗?那是他吗?”
缇婴怒道:“你胡说!”
她道:“师兄就站在我身边!师兄跟我一起,师兄一路保护我……如果他不是他,如果他是你以为的那种东西,他怎么可能保护我?”
杭古秋轻蔑地看着她。
他看少女身后的少年,目光中带着敬畏,也带着恐惧。杭古秋喃喃道:“这正是天道的无情啊……
“小婴啊,你以为我筹谋多年是为了什么?千年前,我的飞升被你打断,这全是因为他偏私你!我不服气,可我不是你们对手,不是他对手,我只好躲……后来我被救下,我才知道,这件事多么荒唐——天道有私!”
他的眼神由温润变得森寒,阴鸷。
而在场诸人,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却懵然地,跟着他的话,一同看向那安静站立的江雪禾。
那少年如此淡然,如此优雅。他掀起眼皮静静听杭古秋说话,眼波清光涟涟……他分明是江雪禾的模样,江雪禾的脾性,为何杭古秋却说他不是?
杭古秋敬畏地看着那少年:“这真是太荒唐了。天道怎能有私?天道若是有了私情,那我们算什么?人间小吏有了私情尚且会假公济私,何况天道!我决不允许天道有私!
“若他一直存在,我是不是永远赢不了你,永远成不了仙……幸好,天命没有抛弃我。这些年来,整整千年,你以为我算的是什么?
“我要让你们堕落啊——
“我要江雪禾回归无情,丢弃‘江雪禾’这个名字,变成高高在上的他!那样的他,对所有人才是公平的。”
缇婴:“你做梦!”
杭古秋冷笑:“你这样的小姑娘,才是被他骗了吧?他生生世世都要为恶,都要体会苦痛、鲜血、杀戮、堕落,体会人间诸苦,体会被叛、被弃、被恨。只要按照我们的计划,他总有一日会对这样的世间失望,他会在痛苦中渐渐麻痹,抛弃这些,他会变成他应该的模样!
“可是这一世有了变化。这一世你们竟然相遇了。这也许是他给自己安排的后路吧?没关系,他有后路,我也有后手。
“他不是偏私你吗?那就让他不要偏私啊——他死在封仙阵中,为你耗尽最后一滴血。他若想‘复活’,他不想害你的话,便只会选择无支秽的路子。我太了解他了——他绝不会忍受自己被碾压,绝不会在付出一切后只愿意做个秽鬼。
“所以他一定会用东西来交换力量——血流干了,骨肉没了,灵根也还给你了,他还能剩下什么呢?是记忆啊,是对你的私心啊。
“冷漠强大如江雪禾,自信自负如江雪禾,他一定会选择用记忆来交换。可他那时未必知道,他区别于其他无情天道的,正是对你的私心,一旦他抛弃这记忆……他就在与其他天道相融啊。
“小缇婴,你看看你身后的江雪禾——你有没有觉得他冷漠呢,有没有觉得他生疏呢?因为他变了啊,他不知不觉在变了啊。
“你失去了你师兄——那一夜,你永远失去了他!他再不会回来了!”
杭古秋的笑,变得尖锐、充满报复欲:“是你弄丢了他,是你不要他。他再不存在了,再不会保护你了!而今,我拿捏你,易如反掌!”
缇婴立在原地。
她一动不动。
站在沈行川身畔的沈玉舒蹙眉,心中对这杭古秋厌恶无比。她悄悄地看缇婴——缇婴站得僵硬笔直,可她眼中一点点噙了泪。
沈玉舒想开口,被沈行川伸手一拦。沈行川看着一切的发生,寻找着合适时机。他一贯冷漠,只要他还站在这里,沈玉舒便放下一些心。
就是月奴,都担忧地看着缇婴。
月奴想帮缇婴,可月奴打不过杭古秋。
缇婴分明是一个十足娇气的孩子。
可她对敌人从不屈服,哪怕杭古秋如此摧毁她,她也不肯给杭古秋掉一滴眼泪。
可她又十分害怕,她相信了杭古秋的话——她根本不敢回头看江雪禾一眼,她生怕自己看一眼就会崩溃,看一眼就会痛哭。
从记忆碎片出来后,她确实对江雪禾有疑。
但是江雪禾又说“终有一日,我们会重逢”,正是这句话,打消了她的防备。
他怎会不是真正的师兄呢?
他给她擦眼泪,他抱她的呀。今日他们从秽鬼林出来,她听到二师兄的留言痛不欲生,也是他安慰的她。刚才她与南鸿二人打斗时,也是他在天边对付那些坏家伙啊……
缇婴从方方面面去寻找江雪禾存在的痕迹。
可她这样寻找,不正是因为她本身觉得他已经不在了吗?
她根本不回头。
缇婴盯着杭古秋,慢慢捏诀:“没关系,师兄不在了,我杀了你,想办法复活真正的他。”
杭古秋嗤笑:“杀我?”
他冷然:“你拿什么杀我?”
说话间,他声音由温静,变得漠寒,变得高邈,声震整片仙山——“缇婴,千年漫长,我已修成半仙,刚修出元神的你,拿什么与我为敌?我杀你如蝼蚁啊。”
缇婴仰头看他,死不服输:“那你真是一个废物——修炼整整一千年,成不了仙,只盯着我这个刚修出元神的人。你贱不贱啊?”
杭古秋脸皮微抽。
他半晌笑:“你就嘴硬吧。别说我不给你机会,缇婴,你我千年一战,还没有分出输赢呢。”
他半仙的威力压来,在场众人皆生战栗。
缇婴抵抗着来自神魂的压制,口上倔道:“不错!”
杭古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教你吧——缇婴,魔气已经被鬼姑成功种在你体内了吧?你与那些控制不住魔气的寻常人不同,你身上有敕令呢——秽由你生,秽由你灭,你会是世间最后一个魔。
“那你变回魔如何?就像千年前天阙门那一战……”
杭古秋目中生恍,喃喃自语:“你引魔气入体,接受魔气,变回魔女,你瞬间就能拥有无上的力量,就可以与我打斗了。你我在没有天道的偏私下,公平地比一次——
“到底谁赢谁输!”
缇婴心中一动。
她听到身后江雪禾温和的声音:“小婴,不要被魔气控制。”
缇婴心口一颤。
她判断不出来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可他说这句话如此平静,与师兄的温柔有力又不同……她心酸之下,当做没听到他的话。
杭古秋古怪地看眼江雪禾。
江雪禾仍是澹泊缥缈,与他见识的那几位无情天道一样无欲。
缇婴看杭古秋:“原来你折腾一千年,求而不得的,是我呀。”
杭古秋脸皮一抽。
他咬牙:“我求的是天道不偏颇!”
缇婴:“你竟然以为我以前能赢你,是因为天道偏向我?”
杭古秋:“不然呢?!你一个魔、你一个魔……”
他的执念蠢蠢欲动,他眼中光变得异常,他脸上肌肉抽动,盯着缇婴的眼神又仇恨,又欣羡。
沈行川望着杭古秋这模样,微微勾唇。
沈玉舒:“兄长,怎么?”
沈行川拂袖:“没什么,且看便是。”
而杭古秋盯着江雪禾,慢吞吞道:“我与缇婴的千年之战,您应当不会插手吧?我也在……帮您,不是吗?”
这话听在旁人耳中,自然是如今江雪禾早已不是他们认识的江雪禾,江雪禾变成了杭古秋跟随的那伟力存在。
缇婴屏着呼吸。
半晌,她听到身后少年极轻的一声“嗯”。
缇婴握紧拳头,泪水差点涌出。
可她不会让杭古秋看自己笑话。
缇婴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睛藏住泪意,她怼道:“我凭什么要当魔?”
杭古秋:“因为这苍古万物,皆在求你成魔啊——”
他手掌一挥。
术法之下,天幕中浮现整个人间的幻象。
鬼哭狼嚎,尖锐惨笑,血流成注,大片秽鬼流入人间。操纵着秽鬼的修士们躲在暗处,朝凡人们说:“求缇婴成魔,秽鬼就会离开。”
起初凡人们不解其意。
但是他们一遍遍说,一遍遍催促。
这人间如同炼狱一样——人们跪在地上,朝着不知名的方向磕头,又哭又叫:“求缇婴成魔,求缇婴成魔!”
无数城镇,无数秽鬼。无数人间苦寒,无数挫折寒霜。
此时此刻,玉京门中所有人看得呆住。
操控着无支秽与秽鬼的沈行川,都因这一幕而心房微有失守,差点让秽鬼们逃下去作恶。
沈玉舒震惊地看着杭古秋。
跟随杭古秋的修士们低下头,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应当的。
突然,一个小妖声音冲出来,叫道:“你真可怕!你害死了柳姑娘,你不是韦公子……你把韦不应还回来!他不是你这样的魔鬼!”
缇婴凌然不动,忽见杭古秋身后的观天山弟子中冲出一只妖,而她正好认识。
她脱口而出:“回来!”
冲出来的妖怪是那个扮作假将军的小妖,缇婴也一贯叫它“假将军”。假将军双目含泪,仇恨地盯着高悬于空的杭古秋,整个人向那半仙撞去。
假将军浑身发抖——柳叶城的人祭!
变成鬼后困于柳叶城十年的作恶多端的柳轻眉!
以及那个曾想让柳轻眉逃离的韦不应……
一模一样的眉眼,可是韦不应绝不会是这种样子。
缇婴出手阻拦,杭古秋神威更强,法术扣住假将军,转眼就要捏碎这小妖,缇婴的剑光到,将小妖拦下。
小妖头破血流,抬头看到熟悉的少女面孔,他哇地大哭:“我主人、主人……”
缇婴握紧手中剑。
杭古秋饶有趣味看她:“还不成魔吗?”
缇婴:“你以为这种事,威胁得了我?”
杭古秋盯着她,目光又飘到她身后的江雪禾身上。
缇婴不知道杭古秋在看什么,更是心中生厌。
而杭古秋慢吞吞:“那么,这样,你也不想获得无上力量吗?”
幻象生变——
缇婴仰头,眼神突变。
她看到了秽鬼林,看到了秽鬼林被魔气包围,看到巫神宫的弟子们死在其中。她更看到自己的二师兄与南鸢的尸体……
她眼睛刹那通红,但杭古秋给她的刺激还不够。
另一重幻象出现——
千山下的城镇,同样被秽鬼包围。凡人们逃跑着奔向千山,求千山开山门,求千山的老神仙救命。在这些凡人眼中,千山的那老人如当地土地灵公一样,什么都会帮他们。
他们哭着:“老神仙救命、救命……”
缇婴看到山林的封印打开了,她看到了师父林青阳白须飘飘的模样。
她喃喃自语:“不要、不要,不要!”
她怒道:“老头子回去!你法力不济,你本事现在都没有我厉害,你出来干什么?你这个缩头乌龟,你继续缩回去啊!你不是说你会一直关着山,等我回家,等我学到本事保护你了,你才开山吗?
“我根本没回去!你听清楚,你看清楚,外面那些叫门的是凡人,是和你没有一点关系的凡人,不是我,不是我回来了!关山啊、关山啊!你打不过秽鬼——”
她眼中有了泪意。
她凌空而起冲撞过去,可这只是一重“投射”法术。她触碰不到千里之外真实发生的事,她在玉京门学了一身本事,可她离开千山整整两年,她都没有回去过。
她眼睁睁看着林青阳开山来接百姓,看到林青阳和秽鬼们为敌。果然不出她所料,她这第一个师父本事太差,连秽鬼们都打不过,他被秽鬼们包围,他渐渐不支,他衣袍上开始渗血。
同一时间,缇婴又看到同时发生的另一重“投射”;二师兄与南鸢的身体,在魔气下,一点点灰败,一点点被侵蚀……
她双目赤红,她大叫道:“回去啊,老头子!”
可她救不了——
她谁也救不了。
缇婴悬于半空,飓风吹乱发丝。她盯着杭古秋怡然自得的模样,少女眼中的泪光凝成冰,她毫不犹豫,化身为剑,斩向杭古秋。
这场大战终于爆发。
她不保留所有力量,成魔成人都无所谓,反正师兄已经不在了,她什么都无所谓了,她要杀了杭古秋,她要救师父、救师兄……——
杭古秋看到缇婴终于被激成功,双目赤亮。
他迎了缇婴的挑衅,他高声:“我也不占你便宜,你元神修为,我就将境界压到元神修为。你法力提升,我跟着你提升……无论你什么境界,今日你都将死于此。
“成魔吧……成魔后来赢我吧。成魔后,敕令得解,仙路门开!
“可你赢不了我,这场战,我等了整整千年——”
众修士跟着迎上:“成魔吧!”
大战剧烈。
杭古秋上方开战,下方的秽鬼与修士们也开战。
沈玉舒见那些修士们仗着杭古秋的本事朝他们冲来,正要迎上,却见沈行川仰头看着上方大战,眼有一丝玩味的笑。
沈玉舒:“兄长?”
沈行川慢慢道:“你没发现,咱们这位半仙,如他所说,经历了漫长的千年等待,想成真仙想疯了,他比他想逼迫的小婴,更像魔了啊……”
沈行川哂笑:“修道修仙不修心啊……
“魔心已成。”
沈玉舒:“什么?!”
她来不及追问,她与兄长被恶徒们围上。上方缇婴他们的战斗是宿敌之战,而他们的,也不能输——
缇婴大脑空白。
她拼劲一切去打败杭古秋。
她发现自己实力确实不济,她好像真的打不过杭古秋。杭古秋将她逗弄,他压制修为,她都打不赢。
是了,她一直在忙着复活师兄,又被困在那秘境中,她没时间修炼,她明明从叶穿林那里得到了完整的大梦篇,可她都没有时间修炼。
是她任性,是她调皮,是她不够高瞻远瞩,才给了杭古秋机会……
缇婴眼睛赤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她不能输,她要救师父啊,她要救二师兄,救南鸢……她还要复活真正的师兄呢。
她不能输!
可是她怎样才能不输呢?
难道真的引魔气,真的成魔吗?师兄昔日百般教她不要学坏,不要成魔,她更明白千年前是因为她魔根深种而回头无路,时间过了这么久,她深恨这种无能为力。
前世魔女的记忆只是在大梦术中旁观,她未能真正理解。
可是今生今世,杭古秋杀她师父,杀她师兄,杀她朋友,不就和千年前对魔女做的事一样吗?
这世上的好人多,坏人也多。可是好人也要被逼疯,也要被逼成魔……
缇婴大脑放空,她捏碎识海中江雪禾为她所困的那座牢笼,要将魔气放出来,她一点点将魔气引出……
忽而,泠泠清雪香气从后拂来,拂上她鼻端。
青灰朦胧的天穹下,江雪禾握住了她的手——
缇婴不回头。
江雪禾在后,呼吸温淡,可是温淡中,缇婴听出了微弱颤意,与隐藏的一些什么。
缇婴大叫:“你走开!”
她不要和天道联手,不要和假惺惺的无情天道在一起……不要被天道看戏,被天道可怜。
她挣扎时,他扣住她的手朝内,指节一点点与她相扣。
他自后相拢,清而哑的声音如砂砾一般磨着她的耳朵,那声音不太好听,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江雪禾还摆脱不了黥人咒时,声音被毁时才有的声音。
他用这种沙哑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平静温柔,含蓄隽永:“小婴,你的人生,还不到认输的时候。”
曾几何时,初入玉京门时,缇婴与花时相斗,那时候,江雪禾就站在她身后,如此刻一样握住她的手——
“小婴,你的人生,还不到认输的时候。”
黑色道袍拂过她的面,他腕间发带擦过她的眼。
二人指节交缠。
他握着她的手,开始结印——
站在风中,躲开杭古秋的攻击,转身时,缇婴被他握着的手指发抖——
隐晦的提醒被她察觉,独属于二人的秘密,让她一瞬间便认出他是真正的师兄。
他到底是不忍心,到底是看到她难过,就心软了,顶着被杭古秋发现的机会,来哄她了,对吗?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