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是在海外挖油发迹的,是乍富,因而时至今日,也只能算是港湾的新贵,论地位,比不得宋家。
因为早往前数二十年,宋家已经算是雄踞港湾,而名不见经传的陈家人都还挤在筒子楼里蜗居,左邻右舍只隔一片薄墙呢。
原本陈老爹是求糊口独自前往海外打黑工,后来慢慢攒了些钱,为了养活家中妻女,承包了一片无人要的废弃荒田,想一点点收拾出来,当个资.产阶级农场主,养羊养牛,想着这样日子久了总会好过。
老天爷或许也是会心软的,还没等陈老爹将妻儿接出国来,那荒地竟然开出了石油。
这下,别说他想当个农场主了,就是想当个首富,只要这油田足够给力,也不是不可能。
就是这独特的发家史,叫陈家在整个港湾都有些格格不入,但实力却又不容小觑,可门第就是门第,阶级就是阶级,是腰缠万贯也难越上去的千山万仞。
要是在宋老爹没有脑梗瘫过去,还是他当家做主的时候,他都不会点头叫宋知画和陈周明联姻,就是陈家再有钱,也配不上他宋家的女儿。
这大约就是老派豪门固执又独断的门第观念,本质上跟宋念琴的夫家看不上宋家,其实是一个道理。
老派正统豪门,是看不上这些半土不洋的暴发户的。
可真说是暴发户,其实也有些过分,只有脖子上不辞辛苦挂下一栋别墅的陈夫人还能看出些许从前苦日子遗留下的痕迹。
那自打生下来就赶上家里祖坟冒青烟的陈周明,则是彻头彻尾的贵少爷,自小纨绔膏梁,穷奢极欲,长大更是一路亨通,估摸着是从未在生活中遭遇过困难和挫折,天生的好命人,娇养的贵公子。
因而那气质模样,都透露出一股地主家傻儿子的纯良无辜,柔软温柔,知书达理,更像个没壳儿的蜗牛。
陈太太同宋念琴一见面便执手聊个不停,女人家总是惺惺相惜的。那话题一箩筐,从这一路的奔波到港湾如今的现状与感叹京市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土城的模样变个不断,但总归是有话可聊,气氛热火朝天。
但小辈这边,就有些尴尬了,温拾被宋知画抓着,而那陈周明又慢吞吞迎了过来,专注望着宋知画,心口起伏,想说话却没那勇气,最终三个人大眼对小眼,掉根针都能听到响儿。
离近后,温拾发现,陈周明和他的身量差不多,这发现叫温拾有些欣慰,他终于不是这一屋子里最矮小的男人了。
虽然小温表面上不在意这些身高啊,体型啊。但他背地里还是会偷偷安慰自己,他只是还年轻,多吃些,还能长个子长块头的,宋庭玉的宽肩长腿,他也迟早会有的。
“阿画,好久不见,你最近怎么样了?我给你打的电话,似乎都不合时宜,你好像总是很忙,没打通过。”鼓足勇气的陈少爷憋红了脸。
他是土生土长港湾人,很少来内地,哪怕会讲普通话,也难免带着一股子软和劲儿的口音,像是撒娇似的。
这说话方式,确实有些过于温柔了。
温拾听完后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为什么宋庭玉说话没有这种调调,一点缱绻的尾音都没有。
五爷要是这样说话……那不得叫听的人骨头都酥了?
小温脑补了一瞬,立马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那可能是你打来的时间真的很不巧了,我很忙。对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温拾。”宋知画立马抱住立在旁边当电灯泡的小嫂嫂胳膊,凑的紧极了,娇滴滴道:“亲爱的,这是我小时候的玩伴,陈周明。”
关键时候,宋知画清楚明白她这小嫂子是个雄性,实打实的雄性,是个实打实可以刺激另一个雄性的雄性。
“……”温拾被这一句‘亲爱的’雷的是天灵盖发麻,这简直比’小嫂嫂’还吓人!
他惊恐地看向宋小幺,“什、什么?”
“亲爱哒!你怎么了?不舒服?”
宋小幺不愧是宋小幺,整个宋家没有谁比她更能作妖。
被撂在一边的陈周明更是面露难堪,抿紧了唇角,不愉都写在了脸上,气鼓鼓的。
明明他才是正牌未婚夫,才该是那个‘亲爱的’吧?
温拾想要开口解释,宋知画却狠狠拽他的胳膊,滴溜溜的漂亮眼睛里,全是祈求。
她真不喜欢陈周明,温拾总不能见死不救,要是见死不救,那还是不是一家人了?还能不能愉快做妯娌了?
宋知画应当得庆幸,她的眼睛和宋庭玉有几分相似,温拾看见那双眼睛有一瞬间的晃神,拒绝的话就迟了一分说出口。
下一秒,气势汹汹的陈少爷就上前了一步,以一种一拳将要挥到温拾脸上的气势和那与气势相悖的温声软语道:“温先生,您好,我叫陈周明,知画的未婚夫。”
这样说或许有些不厚道,但温拾真的有些出戏,这就是港湾调调的示威和宣示主权吗?为什么还是那么像撒娇啊?
“您好,我是温拾。”
由于宋庭玉不在,家中又来了客人,晚餐时,宋念琴就做主换了个放圆桌的餐厅吃饭。宋宅好几个餐厅,用于不同的场合,只是寻常时候只吃家宴时,在长桌上方便些,离厨房也近些。
宋知画自然成了温拾的小尾巴,温拾坐哪她跟着坐哪,哪怕宋念琴使眼色叫她挨着陈夫人近一些,宋知画也像是没看到一般。
落了单的陈少爷在剩余的位置上兜巡一圈,最终一屁股稳稳当当坐到温拾的另一边,偏头看着这位‘情敌’,“温先生,我坐这里,您不介意吧?”
“……不介意。”你都一屁股坐下了,给我说介意的机会了吗?
这离谱的位置叫宋知画的表演型人格愈演愈烈,一餐下来是净给温拾夹菜剥虾,做事细心又周全,小意温柔的模样,哪里看得出是作起来上天入地的宋小幺,简直像叫人夺舍了的贤妻良母。
于是这一顿饭,宋小幺光顾着忙活,没吃多少东西,陈周明光顾着喝醋,一肚子酸水,也吃不下多少东西。
只有被投喂且坐在两人中间不敢抬头的温拾,闷声不吭低头使劲吃,最终吃的有些多了,肚里积食,有些难受。
宋庭玉回来时,他正躲在花园里,一边揉肚子一边遛弯儿消食,完全不敢回屋里去,生怕再成了宋小幺的挡箭牌,陈周明的眼中钉。
而一屋子都是长辈,聊的话题不是家产就是孩子,周斯年这唯一一个小辈,更是被从头点评到了脚,听到陈夫人讲起“京市大学有什么好,要我说,还是趁孩子还小,赶紧送出国的好,国外那可是大大的不一样”后,就赶紧滚出来了。
京市大学那是他靠本身考上的,自在潇洒,他可不想被踹出国。
郁郁不平的周斯年蹲在温拾脚边,拎着个小木棍戳花坛里的草叶,小声抱怨:“真无聊,小舅舅,来这么些人,咱俩连电视都不能看了。”
没办法,聊天的女人将小客厅占住,也占据了周斯年的电视根据地——沙发。
“偶尔看看星星也没什么不好,要不,你到去楼上看电视?”五爷的卧房外间是有一台电视的,平日里像是摆设,但应该能用。
就是温拾一直觉得书房隔音不大好,宋庭玉每晚都在书房里,他不敢在外面看电视,怕打扰五爷办公。
“可以吗?”周斯年抬眼,放在平时,他就是再想看电视,借他几个胆,他也不敢进宋庭玉的地盘去看黄毛猴子。
但今时不同往日,这宋家已然是翻天复地新变化,察觉这变化的周大少,毫不犹豫地选择抱住温拾的大腿。
是温拾叫他上去看,舅舅肯定不会发飙的。
“可以,你舅舅不会知道的。”眼下,宋庭玉还没回来——
院门外传来车轮轧过的声音,窸窸窣窣,铁质大门轰隆隆向两侧拉开,车灯打进院子,真说曹操,曹操就到。
周斯年原本欢喜的脸顿时如丧考妣,“舅舅回来了。”
五爷今夜在外面谈生意,原本还得再晚些回来,毕竟生意谈成之后,难免还要有些别的活动,都是‘称兄道弟’‘巩固感情’的必备戏码,但到底是心里有了挂念的人,和那些大腹便便的秃头谈天说地哪有回家看看小媳妇赏心悦目?
将那些琐事扔给宋武,五爷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你怎么在外面?”在院子里撞见温拾,宋庭玉还有些纳闷,按理说这个时间点,温拾应该在客厅里吃水果看黄毛猴子。
“因为家里来客人了,她们在小客厅谈的热火朝天,我和小舅舅就出来了。”
周斯年的声音从脚边毫无预兆地升起,满眼都是温拾的宋庭玉才低头注意到蹲在地上的外甥,语气顿时冷了好几分,“站起来再说话。”像什么样子。
周斯年忙滚起来,往后错了几步,抬头看星星。
“她们碍到你看电视了?”宋五爷走到温拾身前,在外奔波一天,早上那点脾气早都烟消云散了,再见到温拾,五爷还是该怎么护短怎么护短。
客厅那么多,偏偏就挑温拾常看电视那个坐着谈天?
宋庭玉早说叫这些人住到京市的大酒店去,他本就烦家里来一大堆人吵吵嚷嚷闹腾至极,亲人尚可忍耐,但外人就另当别论了。奈何宋念琴劝了他许久,说是为宋知画的婚事考虑。
谈婚事在酒店就不能谈了?非要到家里?
五爷不懂,但五爷知道小媳妇儿不能受屈。
眼看宋庭玉拿出了掀翻一沙发人,叫温拾坐下看电视的气势,温拾忙拦住气势汹汹的五爷,“不,不是的,是我吃多了,正好想在外面走走。”
“吃多了?”宋庭玉表情变了一瞬,而后看向站桩似的周斯年,“斯年,去找管家要些消食的药来。”
“好嘞,舅舅!”
将周斯年支开,宋庭玉才问:“他们有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没有呀。”除了被陈周明当成假想敌,挨了几下眼刀,温拾这一下午过的还挺平静的,加上宋念琴并没有过多介绍温拾,那些港湾来的人,鲜少有注意到他的,更没有上来找茬的了。
“没有就好。”温拾脾气好,又有些迟钝的“皮糙肉厚”,宋庭玉总难免担心他不在时,温拾从谁那里受了气还不自知,还傻呵呵乐。
人总要有几分脾气,才像个人。
温拾逆来顺受,宋庭玉想叫他生出些刺,都不知道从哪下手,只能他替温拾多些刺。
“对了!”温拾低头,掏出那挂着小牌牌的保险箱钥匙,“这是大小姐今天给我的,说是银行保险箱的钥匙。”
宋庭玉没见过这钥匙,但他能猜出来这是什么,无非就是徐婉留下的那些珠宝,给儿媳妇的见面礼。
见宋念琴这么快就给了温拾,五爷很满意。
谁知温拾继续道:“你回来了,我就赶紧把它还给你。”
“还给我?”
“是呀,太贵重了,更何况这是给你未来爱人准备的见面礼,怎么能放在我这里呢?”温拾抬着的脸一本正经,像是跟宋庭玉汇报工作似的。
徐徐夜风拂过,朗月当照长空万里,星河垂入天幕,此夜,可当一句书中说的良辰美景。
宋宅的园林造景又格外别致幽静,两人独处时,与约会相近。
只可惜,温拾真是个煞风景的。
“我不要。”宋庭玉硬邦邦道:“你不要多想,且不说那保险柜里没什么贵重的东西,眼下它就只是一把钥匙,放在你那和放在我这,没什么两样。”
“更何况,是我长姐交给你的,若是她以后再向你提起这钥匙,你怎么办?说在我这里?这不就穿帮了吗?”五爷说到了点子上。
“咦……那好吧,是我没想到这些,疏忽了。”温拾讪讪收回手,他白忐忑了一下午,时不时就确认一眼钥匙安稳在兜里,“那我先放起来,你要的时候,我再给你。”
“再说吧,那堆东西,我没兴趣。”要说这宋五爷和宋念琴不愧是亲姐俩儿,一保险箱珠宝搁他俩眼里,连仨瓜俩枣都算不上,毕竟也是小时候拿着几十克拉的钻石打弹珠的金贵少爷。
说完正事,宋庭玉也没急着进屋,继续跟温拾沿着石子路往前走着消食,有一句没一句聊今日发生的闲事。
温拾猛然想起问:“你是港湾人,为什么说话一点口音都没有?”
“口音?”港湾人讲普通话多控制不住在结尾加写拐弯上扬的语气词,宋庭玉是知道的,但,“那样说不好听。”而且没有气势,尤其是到北方来后,和北方人的口语比起来,那样简直就是骂人都泄劲儿,吵架都跌份儿。
“我觉得挺好听的。”温拾发自内心觉得,那样温温柔柔说话,挺好的。
宋庭玉垂眸,嗓音变细了些,冰渣子化作了春江水,“好嘛,那我这样讲,你喜欢啦?”
温拾猛地回头,夜风一吹,后背发凉。
宋庭玉面色紧绷,赶紧恢复正常,偏过头不看温拾,“果然不好听。”
“好听,像是你在撒娇一样。”温拾小步挪到宋庭玉身边,“真正的港湾话怎么说?”
“怕你听不懂。”
“学一学就能听懂了。”温拾笑的自信,还没遇上过他诚心想学,但却学不会的语言呢。
宋五爷刚想说“我教你”,却眼皮一抖,不知道从哪掉下来的风沙,落进了他眼睛里,蛰的他顿时合上了一边眼,“嘶……”
“我刚刚好像看见个飞虫,撞你眼睛里了。”
宋庭玉登时汗毛耸立,一只虫子在他眼睛里,想想都恶心,抬手就要揉,温拾忙扯住他袖子,“别揉,不干净,我帮你,你低点头。”
宋庭玉从善如流垂头,温拾轻轻取下他的眼镜,这才发现五爷脸上戴的是平光镜,根本不是近视镜。
“我不近视。”只是戴眼镜显得老成一些。
“是这样啊。”温拾点头,“其实你不戴眼镜更好看一点,显得年轻。”
故意往老捯饬的五爷:“……我很老吗?”
“那倒没有。”怎么能说甲方老呢?“那叫精英派,成熟稳重。”
温拾凑近弯腰的宋庭玉,抬手轻轻扒开五爷的眼皮,凑近吹了口气,用无接触的笨方法,把那飞错地方的虫子驱赶出去。
他们接触的地方,明明只有眼皮那一点点,可却从那一点点,叫宋庭玉整个脸都有些发热,从里慢慢沁出些芙蓉粉。
另一只安好的眼睛更是一眨不眨盯着仔细帮他驱虫子的温拾,不肯错过一瞬,不然就觉得自己亏大发了。
宋庭玉的呼吸都放缓了,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任由温拾抬头吹他的眼睛,用指尖拨去他眼角刺激性流出的生理盐水。
他们俩站在石子路的尽头,离路灯都还有些距离,宋庭玉宽大的肩膀几乎把温拾整个罩在身下,因而从远处看去,明显就已经超越正常社交距离的贴近,就仿佛他俩在四下无人处,亲密纠缠一般。
这一幕叫拿到消食药的周斯年不敢上前打扰,这种时候,他最好还是滚远点,省的明天宋宅就新颁布家规——周斯年与狗不得入内了。
这一幕更叫原本有些心烦出来遛弯解闷的陈周明恍若看见了上帝,自觉发现了豪门隐事,捂着嘴后退了两步。
这是什么情况!?我未婚妻喜欢的人为什么大半夜在外面和我未婚妻的亲哥哥“亲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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