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拿着玉符,坦然地去找那个小娘子,抓个“相思确凿”,她约莫也还是会嘴硬吧。
李朝琰摸着触手升温的暖玉,若有兴味,眉眼低垂。
小太监庞墨儿好像见了鬼一样,不敢细看陛下脸色,心下却琢磨着,陛下是遇上天上掉钱的好事儿了?
不敢问,不敢问。
李朝琰见他还杵着,像块木头桩子不开窍,不耐地扯了眉峰,挥退了他:“下去。”
庞墨儿不敢久留,急忙醒回神应了声,便慌里慌张地退下了。
偌大的燕寝,只剩李朝琰一人,他单腿屈膝折在虎皮软靠上,手里把玩着留给她的玉符。
玉是上好的蓝田玉,通体莹白,色若羊脂,灯光下晃着,宛如波光粼粼,徐徐其间流动。
他看了一会儿,等滴漏的声音落下最后一声,方从那女子身上抽离出思绪。
将玉收回腰间。
夜色已深,今夜自是不行,明早没有朝会,那就去见她。
但李朝琰准备就寝歇下时,突然想到了什么,锋利的眉攒蹙,他起身,掀开了身下的秋香色弹花软枕,只见空空如也,除了寥寥几粒核桃什么也没有。
这一下眉心的弧痕更深了。
他在殿中来来回回寻了几遍,又翻开床褥,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寻了几遍,始终不见那孽畜踪迹。
一下火气上头,年轻的天子恼得一脚踢在床柱上,震得那金丝帘帷都抖三抖。
这时,那识时务的东西终于连滚带爬地从床底下钻出来了——
原来是一只活泼伶俐的五道眉。
当看到主人的那一瞬,五道眉好像忘记了主人的严厉和对它的嫌弃,特别狗腿地抱住了主人的袍角。
随即四爪倒腾,一番秦王绕柱走,沿着主人的大腿爬上他的后腰,抓住他前襟上金丝攒的五爪金龙,飞到他肩膊后,最后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早习惯了它不要命式的无礼,李朝琰眼角搐了搐。
一人一鼠大眼对小眼看了有一会儿。
那五道眉知道主人生气了,前爪不安地互相搅动着挠着空气,半晌,它眼珠转了转,麻利地从口腔里掏出了一枚沾了它口水的栗子,谄媚地递到少年面前,企图贿赂君王。
“鼠辈。”少年眉眼冷冽,“明日一早,随朕见个人。”
说完,伸手打掉它送来的脏兮兮的栗子。
眼看栗子掉地,五道眉哪有空管无良主人明天要带它去见谁,沿着人柱飞快地溜下去去追自己的栗子。
抓住栗子之后,它蹲在地上,炸了毛,敢怒不敢言地瞪着李朝琰。
陛下心情不错,不理会它螳臂当车的愤怒,优哉游哉沐浴上榻。
但这一夜躺上自己燕寝那张千挑万选,就为了适应天子娇嫩的肌肤的床榻,却被硌得浑身不适。
终于,李朝琰忍不了了,脑袋底下的感觉怪怪的。
他坐起身,借着燕寝里尚未熄灭的幽幽火烛,翻开了自己的龙头枕。
呵。
不看还好。
对着满枕下零零碎碎的各式坚果,少年天子磨牙半晌,眼底凝聚了一层冰冷阴沉的雪暴。
“……孽畜,留你不得。”
*
熹色发现自己的玉符不见了,上次李朝琰将玉符留给她以后,等人走了,她便将玉符原样放回了暗龛里。
但今早来检查时,发觉东西竟会自己长了脚,不翼而飞了。
正当她扒拉着暗龛前那幅墨画百思不得其解时,恰逢榴娘来送膳,熹色见她眼神躲闪,心跳蓦然跳得快了些:“榴娘,我放在这里的玉符去哪儿了?”
榴娘放下早膳,嗫嚅少顷,只好回道:“玉符拿去给郎君了。”
“……”
熹色倒不是怨榴娘自作主张做一些事,可是,一旦那个男人收到了这象征她想见他的玉符,他会怎么想?
一定很是得意,觉得自己魅力无限,三两下便拿下她了吧。
骆熹色对旁人没那么强的好胜心,也不知为何,就是不想看他得意洋洋、眉飞色舞的那副嘴脸,银牙暗咬,颓丧地倒回了梨花木扶手圈椅里。
榴娘怕自己是好心办坏事,懊恼道:“是婆子不好,妄自揣度娘子心意了,可眼下,那枚玉符早就到了郎君手里,今日不上值,郎君一言九鼎,他是会来的,说不准这会儿车马已经到了门口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说曹操曹操到。
榴娘话音刚落,水中央院落里便传回了喁喁动静。
榴娘机敏地踏出寝居大门张望了一眼,之后,熹色便发觉她讪讪然退下了。
她心口顿时作紧,天已放亮,廊檐下步上来一道颀长俊逸的身影,四目相对。
李朝琰身着品月色竹叶纹圆领长袍,这次是武官装束,袖口收拢,用银制百兽图腾护腕圈出苍劲有力的手腕,更显细长。
他似笑非笑的,脸上好像永远不乏喜事,看起来就是个未经流乱苦楚,从小锦衣玉食什么也无需发愁的小郎君。
这一次,又让他占得了上风。
熹色不至于为此事迁怒于榴娘,但也很想告诫她,以后万万不能再替自己瞎主张了。
人都来了,熹色自然要迎上去,她做出惊喜状:“郎君。”
看吧,这小娘子果然挂念朕,只是先前装得嘴硬如铁。经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洗礼,她果然软化了下来。
要是这样,他多来水中央,和她见见面说说话也不是不可以,这小娘子还挺有趣。
李朝琰将腰间的玉符摘了下来,还给她:“在下守信,娘子要见我,召之即来。”
因是榴娘擅自动了玉符将他召来的,熹色心里头啐了他一口。不过从这事倒也能看出来,至少他是个重诺守信之人。
那便好办了,她不怕别的,唯独怕他不守承诺。
这样,等过些时候他要娶妻纳妾了,应该也会守信放她走,两不相欠的。
现在长安,她身如孤蓬,但目下的处境还算好,至少没有沿街乞讨餐风宿露的,郎君虽然性格上有些缺陷,好在长得俊俏,就不要奢求太多了。
熹色将玉符接了过来,正要说话,忽然见李朝琰的衣襟动了几下。
她好奇地僵在这里,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他胸口鼓鼓的,里头像是装了个活物,熹色骇然,玉面淡拂,血色一点点失去。
却见一只玲珑嚣张的爪子,拨开了那一幅衣角,露出了一个头来,熹色凝睛看去,居然是只耗子。
那小家伙竟不怕生,扒着男人的胸口,稳健得坐如钟,前爪不停地扒拉着主人藏在襟口里的零食,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这是……”
熹色从没见过这样的耗子,和那种脏兮兮的,会偷她破碗里的粮食的不一样,它身上很干净,毛发细腻如缎子,背上有灰褐、玄青和牙白三色五道条纹,很是漂亮讨喜。
“五道眉。”
少年男人似乎很不耐烦养这东西一样,那孽畜的爪子扒得也疼,干脆抽了它的腮帮子一记。
五道眉委屈巴巴,又老实可怜,偃旗息鼓不动了。
熹色见他这么凶,心里实在嫌弃得要命,恨不得把可爱的小家伙夺过来自己养着才好。
好在李朝琰一眼看出了她的心思,不咸不淡哼了一声。
“本就是送来给你养的,这东西太顽劣,我养不了。”
可爱得要命的小家伙,怎么会养不了呢?
熹色恰好正眼,瞥见曈昽日光下少年男人打量她的目光。
如此光晕,照得李朝琰原本漆黑如墨的眼瞳里涌出一点点透亮的琥珀色,给人专注而温情的错觉。熹色顿时移开眼不愿再看。
“我?”熹色惊讶地指了指自己瑶鼻,“我可以么?”
“嗯。”
李朝琰开始列举那五道眉的“八大罪状”,仿佛条条都足以车裂之刑。
“我家里容不得乱,自从养了这孽……鼠辈以来,家中被它到处藏食,锅子里,枕头下,垫子里。睡觉时分,还要仔细被它藏的坚果硌坏了皮肤。”
更过分的,它藏食在玉玺底下。
有一回,盖在圣旨上的玉玺印,留下了五道眉老人家的一枚瓜子。
瓜子印上宽下窄,不仔细看就像一把小刀。
吓得那秘书丞两股战战,这是不是陛下暗示他自尽?一番瞎揣摩,险些酿成大祸。
不过这些事,不能说给骆氏听,就听听这些鸡零狗碎吧,骆熹色冰雪聪慧,一定能听出他的苦楚。
谁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熹色这里看来根本无伤大雅,她还嫌这男人小题大做,没耐心,没爱心,在心里给他大大地扣了个分。
她掀了掀眼帘,淡淡地道:“那它总该有个名字,郎君,它叫什么?”
这个倒的确是没有,少年天子习惯称之为“鼠辈”。
李朝琰现编现卖,看看这鼠辈,又看看面前粉腮红润、秀眸惺忪的女子,心念既动,顺嘴而出:
“拖油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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