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下,裴元谨的嗓音艰涩,近乎哀求。
他想走上前一步,拽住熹色的锦衣袖口,好好地跪下来乞求她的宽恕。
可花厅里,人人神色各异。
俞竹晚嫉恨,随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至于熹色这一边的人,神情则是嘲讽的。
似乎没有一个人盼望着熹色能答应,和裴元谨重归旧好。
熹色自己,看到裴元谨如今的低声下气,脑海中掠过那夜的谈话。
“裴郎,你真的想好了,要让我去么?”
其实那时,她还存了一点可怜的幻想,看在这一路的种种温情上,裴元谨哪怕有分毫的犹豫,展现一下自己尚存的人性。
然而,他没有。
裴元谨的食指拨了一下灯花,低声道:“嗯。”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割舍熹色,他知道那是会有些疼的,不过,这点疼想必过几日就会愈合了,消失了。
比起裴家长久富足的以后,割舍一个下贱吴姬,其实,算不得什么。他在心里这般安慰自己。
没有了熹色,将来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熹色,他定是能找到的。
所以当初对她说那一番话,要求她去向陈鸿铭献媚之时,他给的反应一直还算果断。
熹色眸底的光辉黯淡下来,她抬起好似蕴有千重光的眼波,幽幽又问:“不会后悔么?”
裴元谨仍是没有看她的眼睛。
须臾,熹色看他垂目,缓缓将下颌点了一下。
只是那轻轻的一下,熹色心已死灰,从此对他,再无半分留恋。
看到裴元谨两只浮肿的眼泡充了血,极力在她面前挽留之时,熹色却只是,还以轻轻的一哂。
那一道哂笑声,阻止了裴元谨攀扯她的袖口。
他好像被抽去了魂魄,定定地立在原地。
熹色再一次道:“裴郎君,你开个价吧。你我之间走到这一步,就不要再妄图谈什么情分了。我于你,终究只是货物。”
没有自主意识,没有反抗权利,被他随手抛弃的一只敝履。
他已经把她扔了,就不要再想着往回捡。
裴元谨日思夜念,魂牵梦萦的身影就在眼前,固然决绝,但他怎么肯放弃?
“熹色。你的身契,不管多少价,我都不会给的。”
他一字一顿地告知她这个噩耗。
“既是这样,那便谈不拢了,”熹色心一紧,冷冷睨着裴元谨,以及他身后的俞竹晚,“出尔反尔,反复小人。裴郎君,妾身是今日才看清你的嘴脸。”
熹色要走,裴元谨留又留不住,情急之下,突然张口道。
“骆熹色,当初我是让你勾搭陈督公,你却转头投了一个将军的怀抱,是你没做到我的要求,我凭什么放你走?”
不给身契倒也罢了,他突然说出这么一番混账话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娘子能忍,打手却不能忍。
在那裴元谨箭步上来又要拉拉扯扯时,赊月“呔”一声跳将而起,迎面便是一记铁拳痛击在裴元谨的鼻梁骨上。
一拳到肉,霎时间鼻血四溅。
裴元谨一个倒栽,差点摔得四仰八叉,幸而随从及俞竹晚上前,左右将其拦住。
俞竹晚不肯吃这亏,都让人打上门来了,这不是仗势欺人么,张口便要叫人:“将她们给我打!”
谁知裴元谨这个不争气扯后腿的,被人揍得满脸血,他还不让还手,被扶起身体后,他左右挥开俞竹晚和随从,径直又追着熹色出去。
熹色已经步出了花厅,正在榴娘、赊月的陪同下快步往外走,一步都不肯继续留,裴元谨手忙脚乱间跑丢了一只履,差点儿没追上。
他气喘吁吁地拦在熹色面前,赊月摩拳擦掌又要揍他,裴元谨凛然绷紧了头皮,“熹色,我,我口不择言……我不是那意思,我后悔了,熹色,我懊恼得恨不得一剑杀了我自己……”
他满脸血糊,言语又乱,熹色虽没继续往前迈步,他却伸直两臂,堵死了大门,不肯放她走。
充满渴求的目光,柔弱得好像他才是被人遗弃的猫猫狗狗。
俞竹晚气得也差点儿满脸血,看他这狗模狗样,上赶着热脸去贴冷屁股,人家既已傍上了高官,从此都是青云坦途,还会看他这河边走时踏过的一脚泥么,他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镜子什么德性。
这夏日的炎光有些晒人,光立在日头下一小会,皮肤便发烫,熹色的肌肤特别敏感,不想同他纠缠,只想回马车里快些离去,谁料他偏堵在门上。
没办法,气得熹色想叫赊月再给他一拳。
他倒好,自己也知道被揍了,还一脸血,相貌很不好,伸手摸了一把,直把那鼻血抹得均匀了,在脸上糊了一层胭脂。
又道:“我辜负了你,对你不起,自知罪孽深重,这一拳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挨的。”
这话还像句人话,赊月就为这句人话,暂且忍着不提第二拳。
裴元谨越说还越是可怜了:“熹色,我口没遮拦你是知晓的,我……我就是嫉妒他,熹色,他是谁?可对你好?”
榴娘冷眼地看着,没把天子响当当威吓六合的名头搬出来,但也足够气势雄浑地叉腰道:“我家郎君乃是御前侍读,三品紫绶云麾将军,容你践踏不得!”
裴元谨抽进肺部一口浊气,痴愣了。
这效果,榴娘很满意。
熹色适时地道:“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不会再回来。”
她一语双关,又往裴元谨心坎上插了一刀。
熹色可怜还以为,当初裴元谨不肯碰自己,正是他要兑现娶她做正头娘子的承诺,对自己颇有尊重,她曾为得此良人沾沾自喜过。
可梦醒了。
她这样的吴姬,岂有尊重可言。
清白名节,是说给闺阁的,不是她这样的人。
说到底,他要保持她的贞洁,不过是为了售出一个更高价。
熹色也不看重那些了,这身子,给了“江枫渚”,给了就给了,人活着,活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裴元谨滞涩道:“那他,待你可好?”
熹色不明白他为何一定要问一句别人待她可好,那和他裴元谨还有何相干。
但她也只是皱了一下纤丽柔弱的黛色眉弯,静默着,须臾后开口。
“郎君待我自是极好。”
虽谈不上多喜欢,但熹色知道,他至少不会为了一点功名前程,就把她送出去。
裴元谨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像是安慰熹色,又像安慰自己:“那、那就好,那就好……”
只小立片刻,熹色脸上的肌肤被太阳晒得开始疼了,她不想继续留在这里同裴元谨说话,便绕过他,拎起长长的裙绦,走出正门。
裴元谨倏然回过神:“熹色!”
他大声地叫,放声地叫,唯恐熹色听不见,也唯恐街坊四邻听不见似的。
赊月气不过,又想回来揍他,裴元谨却道:“身契确实暂不在我身上,你等三日,三日后栖鹤亭,我亲手交给你。”
熹色的目的就是拿回身契,他肯给了,熹色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她转眸凝他:“当初你打点上下,托关系将我从乐营救出,耗费了三百二十一两,我如今连本带息,还你五百两,等身契了结之后,你我便婚娶自由各不相干。”
关于做生意还债的事,榴娘昨日听了一耳朵,娘子就向郎君借了五百两,现为了赎回身契全给了姓裴的,真是够便宜裴元谨了,可往后她做生意可就没本钱了。
真是个单纯的小娘子,也不知她打算如何白手起家,榴娘哀叹。
一行三人重新坐回宝马香车,预备打道回府,榴娘在车中将娘子的花冠要理一理,但熹色却嫌弃它太重了,戴了一路很不舒坦,便摘下来,放在了一旁。
这一头比丝缎锦绸还要光滑细密的柔发,比鸦羽还要青,一放下来,蓬松得堆在身上,便散发出一股浅浅的菡萏香气。
熹色胡乱将发丝拨了拨,十指将其理顺。
榴娘怜爱地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熹色是面薄开不得玩笑的,一说,面颊便粉嫩透光,羞得如站在春树底下,笼上了一袭桃花色。
马车徐徐行驶起来。
侧壁的车帘飘飞,隐隐露出车中女子细腻如脂的肌肤,一道侧影,姣好得宛如宫廷画师笔下的仕女图。
恰逢马车辚辚,两辆车擦身而过。
那抹影子,落入了陈鸿铭的眼底。
他在马车里,为那惊鸿一瞥,如被攫住心神,绿腰宴上缘悭一面但引起的海啸般的悸动,再次苏醒,一看到她,便好似已经失去的东西又重新长了回来,那种激动,简直不可理喻。
“是骆氏。”
他命人停车。
韩保弯腰佝偻着爬进车里,疑惑地道:“发生了何事干爹?”
陈鸿铭仔细一算,骆氏那马车,竟是从迎松馆那边出来的。
看来那夜绿腰宴,她并未被其他人带走,仍在裴元谨身边。
一想,陈鸿铭便恨死那小祖宗了,这几日把他磋磨得如一只陀螺般,折腾得脚不沾地,害他没心思惦记这事儿。
他马上又要去见那祖宗,今日是顾不上骆氏小娘子,但可以先将她弄来。
陈鸿铭让韩保凑近,自己贴上他耳根,私语交代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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