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除了发往北境的公文,礼亲王还亲笔写了一封书信给顾非池,把整件事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写在了上面,事关重大,就由怡亲王带上这封密信亲自跑了一趟北境。
此行除了送信外,怡亲王还有一桩差事,就是把留吁鹰押去北境,确保将人亲手送到顾非池与谢无端的手里。
怡亲王在七八年前也曾去过一次北境,可是,仅止步于兰峪关。
前朝的领土北至乌寰山以北,比大景更为辽阔,然而,前朝末年,朝廷腐败,各地战乱四起,一直觊觎中原的北狄人伺机南下,一举打下了乌寰山。
直至太祖皇帝建国时,大江以北的疆土才安定下来,而江南一带三分天下,匪乱丛生,太祖决意南征,统一南北,偏又忌惮北狄大军在兰峪山脉以北虎视眈眈,彼时,是谢家先祖谢策临危受命,在太祖立下军令状,带领金鳞军守住了兰峪关,没让北狄进入中原。
之后,太祖皇帝又花了足足十年才统一大江南北,临终前的夙愿就是能够拿回乌寰山。
这件事在宗室中也是人尽皆知,无论是先帝,还是为他们授课的太傅,都不时把这些往事挂在嘴边。
拿下乌寰山的夙愿太祖与先帝都没有完成,今上没有做到,但现在,太子顾非池做到了!
想着,怡亲王不由心潮起伏,只觉大景的未来一片光明。
在这种激动的心情中,他带着十几名亲卫终于抵达了兰峪山脉下。
这一路快马加鞭地走了四天,他已是风尘仆仆,难掩疲态。
明芮奉顾非池之命亲自带人来山脚迎怡亲王,带着他穿过了兰峪关,来到了兰峪山脉以北。
不过一山之隔,怡亲王就有种海阔天空的感觉,精神一震,不无激动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致。
这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冬月下旬的寒风瑟瑟,将枯黄的野草刮得乱舞,簌簌作响。
一行人策马疾驰,衣袍也被风吹得鼓起,猎猎飞扬。
一身黑色轻甲的明芮骑着一匹高大矫健的黑马,昂首挺胸地迎着呼啸的寒风,举手投足间,显得落落大方。
来北境不过月余,她白皙的皮肤已经晒成了小麦色,整个人的气质也显得英朗洒脱,与京中那些养尊处优的姑娘家迥然不同,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
迟疑了一下,怡亲王驱马与明芮并行,突然开口道:“北安伯,唐修尧已经被定了凌迟之罪。”
唐修尧便是宁王。
按照大景律,谋反及大逆罪,凌迟处死。
凌迟,即民间所说的“千刀万剐”,是比斩首示众更严重的刑法。
明芮纤细的手指紧攥缰绳,眼帘微微垂落。
她浅浅一笑,转头对怡亲王道:“多谢王爷告知。”
她的眼眸明亮通透,让人看着就觉得自信豁达,就仿佛她天生属于这片宽广辽阔的土地,这里才是她的归处。
怡亲王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最近北境的情况如何?”
明芮的脸上露出一抹明亮的笑容,道:“这两个月,陆续已经有一些百姓返回了北境,靠近幽州的雍城、天水城回来了数千人,兰山城、平洛城也有一两成百姓回归。”
虽然回归的百姓大部分是去了北境与幽州交界的城池,其它北境诸城几乎还空着,但对明芮来说,这已经是个好兆头了。
她相信,等百姓看到北境安定,自然会回来。
时人都会想要落叶归根。
明芮自信地笑了,神采飞扬。
怡亲王这一路北上,也看到了一些拖家带口的百姓,心头唏嘘,正色道:“内阁正在拟一些针对北境减赋利民的政策,来年会更好的。”
“王爷。”明芮忽然勒了勒缰绳,喊住了旁边的怡亲王,同时一抬手,表情严肃地对着后方做了个手势。
后方两人的亲兵也都齐齐地停下了马。
当马蹄声停下,周围就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只有马匹的嘶鸣声和呼啸的风声回荡在周围。
迎面拂来的寒风送来了远处的鼓声,一下接着一下,声声不止。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极目远眺,可以望见远处连绵的山脉,影影绰绰。
这鼓声是从山脉那边传来的。
“这是……乌寰山的战鼓?”怡亲王若有所思地道,眼眸陡然变得锐利起来,神情一凛。
明芮点了点头,沉声道:“两国战事现在胶着在乌寰山。”
“北狄前后已经来了两批援军,第一次三万人,第二次是两万人。”
说着,明芮抬手遥遥地指着乌寰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锋芒:“现在这是第三批援兵了……他们比之前预估得早到了一天,还真是性急啊。”
她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对前方的战况并不忧心。
说话间,远处的战鼓声不曾停止,甚至还越来越清晰。
强劲的寒风吹起怡亲王鬓角的头发,衬得他的表情冷峻凌厉。
“王爷,您还是先回兰峪关吧。”明芮提议道,挽了挽缰绳,打算调转马首的方向。
“不。”怡亲王反而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地策马而去,马鞭声重重响起,“我们去乌寰山城。”
明芮只慢了一拍,立刻也跟了上去,后方的亲兵们不用说,自然也紧跟在两人的身后。
清脆的马鞭声越来越急促,马蹄飞扬。
众人一路快马加鞭,等他们赶到乌寰山城下的时候,城中那震耳的战鼓还未歇,南城门紧紧地闭合着。
这就是乌寰山城吗?
怡亲王仰望着这个陌生的城池,热血沸腾,双眸灼灼,却见高高的城墙上,一面黑色的帅旗在风中飞舞着,旗帜上绣着一个古怪的文字。
这是北狄的帅旗?!
怡亲王吓了一跳,他坐下的坐骑也嘶鸣了一声,下一刻,耳边传来明芮从容的声音:“开城门!”
明芮对着城墙上的守兵挥了一下手。
城门上的墨珏认得明芮和怡亲王,即刻令人开城门。
很快,沉重的城门从里面开启,开了一道仅供三人并行的门缝。
怡亲王心头满腹疑惑,但还是跟着明芮一起进了城。
城中满是浓郁的血腥味,奔跑的战靴声或近或远地回响在城内。
大街上布满了箭矢和残缺的弯刀,有那么一瞬间,怡亲王想着会不会是乌寰山城被北狄人又攻破了。
下一刻,墨珏那张笑嘻嘻的娃娃脸映入他眼帘,立刻就打消了他的疑虑。
“怡亲王。”墨珏闲适地对着怡亲王和明芮分别拱了拱手,“北安伯。”
说话的同时,周围还有连续的破空之声响起。
三四支羽箭自那高高的城墙上射落,射向了不同的方向,消失不见,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隐约传来了坠落声。
只一个停顿,又有几支羽箭从另一头的城墙上射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肃杀的气氛。
怡亲王是武将,也曾领过兵打过仗,见己方有条不紊,见墨珏从容不迫,心中有数了。
这是“瓮中捉鳖”。
也就是说,今日的这一战早就在顾非池与谢无端的预料之中。
“太子在何处吗?”怡亲王压着心头的激越,环视了周围一圈。
他也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一腔热血犹在,恨不得亲上战场,完成太祖夙愿。
“太子不在乌寰山,”墨珏说着,信手指了指那高高的城楼,“谢少将军在城楼上。”
不在?怡亲王一愣,见墨珏没说顾非池去了哪里,也就没问,想了想后道:“领我去见谢少将军吧。”
他是行伍之人,自然懂军中的规矩,想来是顾非池的行踪涉及到军机,所以对方才没说。
“王爷请随我来。”墨珏走在了最前面给怡亲王领路。
怡亲王把捆着留吁鹰的那匹马留在了下头,留吁鹰被灌了药,这一路北上都是昏迷不醒,直到现在人还晕着。
怡亲王吩咐亲卫看好人,自己随墨珏走上了通往城楼的石阶。
周围萦绕着阵阵厮杀声,却没有一个敌人可以靠近他们,或者说,只要有北狄人试图接近主道与城门这边,就会被羽箭一箭毙命。
怡亲王随墨珏上了城墙,又沿着一排木楼梯上了城墙上方的城楼。
一袭白衣如雪的谢无端站在高高的城楼中,手里拿着一支千里眼,远眺着四周。
在这鲜血横流、杀气四溢的战场上,他显得格格不入,丰神俊朗,气质清华,有种超然的气质,仿佛不属于这片污浊的尘世。
令人完全看不出他是一名将,更像是一个从画中走出来的翩翩贵公子。
“左翼包抄。”
“中路支援右翼。”
“合围西南两路敌军,全歼。”
“……”
青年的声线温润如徐徐春风,可口中吐出的却尽是冰冷无情的战术。
随着他的说话,旁边有一名方脸小将时不时地拿起不同颜色的小旗帜,以不同的动作挥舞着,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这是旗语,用来指挥作战。
怡亲王没有打扰谢无端,静静地站在一边。
从这高高的城楼上,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城中错综复杂的街巷,看到巷子里那些流窜的北狄士兵,看到隐匿在阴影中的天府军将士从容不迫地围追堵截,看到他们游刃有余地将敌人一个个地斩杀于他们的兵刃之下。
突然,他注意到西北方的一条巷子里,一队近千人的长狄将士举着盾牌在箭雨中艰难突围,冲向了城池的主道。
怡亲王不由往前迈了半步,紧紧地抓住了扶栏的扶手。
紧接着,又有另一队长狄兵从另外一边突围,两队人马在主道上聚集在了一起,足有两千人,位于队列两边的将士们纷纷举着盾牌挡在头上,挡下了周围射来的一道道羽箭。
这两千多北狄人已战意全无,往北城门的方向溃逃而去。
不好!
怡亲王神色一凝,忍不住转头去看旁边的谢无端。
就见谢无端云淡风轻地微微地笑着,连眼角眉梢都不曾动一下,仿佛眼前的这一切根本不算什么。
在军中,当以主将的军令为优先。
怡亲王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一言不发,但一颗心提了起来。
那队北狄将士已经冲到了城墙前,数百人都往城墙上抛出了一根根攀墙索,待攀墙索的爪钩攀附在城墙上后,他们便开始沿着攀墙索往上爬……
“咻咻咻!”
铺天盖地的羽箭不断地招呼着这些沿着攀墙索往上攀爬的北狄人。
有人中箭之后惨叫着从半空中摔下,重重地落在地上,头破血流;也有人侥幸脱围,爬过了那高高的围墙。
怡亲王握紧双拳,真恨不得即刻带兵去追,可见谢无端的千里眼对着那队北狄人逃走的方向,又按捺住了。
在最后一个北狄人爬出城墙后,谢无端这才放下了千里眼。
“公子。”
后方的风吟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给他披上了一件镶着白色狐毛的披风,毛绒绒的狐毛衬得他的气质尤其温润,皎若云间流月。
边昀在一旁对着谢无端抱拳道:“谢将军,末将已点兵三千。”
谢无端将千里眼交给了风吟,淡声道:“我们追!”
顾盼间,气度雍容优雅,骨子里透出一种运筹帷幄、不容置疑的气势,令人不由信服。
边昀抱拳应命。
怡亲王这才注意到城墙下方已有三千将士待命。
谢无端转过身,朝楼梯方向走去,走过怡亲王身边时,还不忘说了一句:“舅父请自便。”
没等怡亲王反应,他已然踩着楼梯下了城楼。
怡亲王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一会儿看看谢无端的背影,一会儿看看下方这三千天府军将士,一会儿又遥遥地望着北狄人逃走的方向,总觉得心头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又一时没抓住。
“得得得……”
下方的马蹄声唤回了怡亲王的神智,循声望去,一袭白色披风的谢无端首当其冲地策马朝着北城门方向驰去。
边昀以及三千将士声势赫赫地跟在他的身后。
城内的厮杀还在继续着,一万北狄人此刻死得七七八八,只有残余的千人还在城中的角角落落里苟延残喘着,身边是同袍的尸体,他们的眼里只剩下了绝望。
这一战,胜负已定,城中剩余的北狄残兵插翅难飞。
北城门在隆隆的声响中开启了,天府军将士们如海浪般蜂拥而出,数千骏马的马蹄声重叠在一起,仿佛整座山林为之震动。
沉重的马蹄声遥遥地传了出去。
好不容易逃出城一里外的北狄残兵也听到了。
将士们悚然一惊,一个个脸色大变。
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得以逃出生天了,刚还在庆幸着,没想到景人这么快就追了出来。
“得得得……”
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听在他们的耳中,就像是恐怖的催命符一样,死死地跟着他们。
“千夫长,怎么办?”一个光头的长狄士兵以狄语问道,目露不安地看着他们的千夫长。
方才他们在城中被景军冲击而分散,是千夫长在每条巷的巷尾刻上记号,积水成渊地把他们这些人一点点地聚集了起来。
他们拿命去冲击,去搏,九死一生才翻过城墙逃了出来。
可也仅仅逃出来不到千人。
周围的长狄士兵们脸上、身上都沾满了血渍,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哪些是战友的血,哪些是他自己的。
千夫长咬了咬牙,回头朝乌寰山的方向望了一眼,感觉它就像是潜伏在黑暗中的凶神夜叉,不知何时会对他们发出致命一击。
乌寰山是一个陷阱!
一个葬送了他们十几万勇士的陷阱。
千夫长握紧了手里的佩刀,沉着脸,硬声道:“我们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他抬眼朝东北方的一片沼泽往去,眸色晦暗。
“众将士听令,我们兵分几路,分散开来。”
“这前面是一片沼泽,沼泽中没法骑马,敌人也只能弃马而行!”
短短几句话间,后方隆隆的马蹄声更近了。
他们似乎能看到地上的尘埃在震动着,草木轻颤不已。
“是,千夫长。”士兵们齐声应道,一个个眼眸赤红。
他们只要能活下去,活着逃过谢无端的追击,就已经是惨败后的胜利。
只要他们活着,就能把最重要的消息带回去。
“走!”千夫长大臂一挥,带着长狄的将士们朝着沼泽方向狂奔而去。
他们分成了四人一个小组,闷头冲入了前方的沼泽地中。
近千人像一条大江分散成了无数的分枝,在进入沼泽后,就往不同的方向逃去,打算分散后方景军的兵力。
沼泽中杂草丛生,目光所及之处,随处可见一汪汪积水,这个地方不仅不易行走,而且危机重重。
若是不慎踩进了泥潭里,就有可能深陷其中,越挣扎反而陷得越深。
千夫长的身边跟着六个亲兵,在前探路的看到积水,都会谨慎地以手上的刀鞘戳着地面,而他们奔跑的速度自然也就慢了下来。
耳边是渐响的马蹄声,追兵越来越近。
又过了一会儿马蹄声又变得渐轻。
千夫长不由回头望去,夕阳落下了大半,黄昏的天空有种异常绚丽的色彩,似是被血染红,散发着一种不详的气息。
他远远地就看到,谢无端带着数千人马停在了沼泽外,那些马匹嘶鸣不已,跃跃欲试地踏着蹄子。
千夫长的目光落在了最前方一袭白衣的谢无端身上。
以现在的距离,他根本就看不清楚谢无端的脸,只看到对方抬臂一挥。
下一瞬,又是一阵的密密麻麻的箭雨自后方来袭。
凄厉的惨叫声四起。
一个个毙命的长狄士兵倒在了沼泽地中,也有士兵捂着中箭的伤处停了下来,连给千夫长殿后的一名亲兵也中箭倒下了。
千夫长面黑如锅底,心如擂鼓,心脏急促得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
谢无端此人,用兵诡谲,出奇制胜,且杀伐决断,他绝不会因为一个小小沼泽就退。
此时此刻,千夫长也只能壮士断腕,再次下令道:“走!”
这个“走”字意味着,那些伤兵也被弃了。
他们不能带着这些累赘。
千夫长死死地咬着牙,继续往前跑,拼命地跑,这一次,他再也没回头。
从黄昏直跑到了夜晚,他身边只余下了四名亲兵,每个人都是疲惫不堪,但谁也不敢停下步伐。
他们没有火把,只能借着夜空中星月的些许光辉勉强视物。
这一跑,便是整整一夜。
哪怕气喘吁吁,哪怕精疲力竭,也没一个人敢说我们歇一会儿吧。
直到黎明的第一丝光辉破开了黑暗,他们终于跑出了这片沼泽,才觉得自己是逃出生天了。
可千夫长依然不敢休息,对着亲兵们下令道:“继续赶路!”
“我们去索江谷。”
几人继续往北,路上还征用了牧民的几匹马,一路快马加鞭地往索江谷的方向赶。
又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当他们精疲力竭得几乎快从马背上坠下时,终于看到了一片连绵的营帐。
无数营帐像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中央那个金灿灿的王帐。
王帐的顶部缀着一颗硕大的金珠,在旭日的光辉下闪闪发亮,代表着长狄王在长狄至高无上的身份与地位。
金珠璀璨的光辉倒映在千夫长的眼中,衬得他的眼眸格外明亮,似那濒死之人又窥见了希望的光辉。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身下马,脚下一软,差点瘫了。
喘了口大气,千夫长忙扯着嗓门对着营地的守卫道:“我是中弘亲王麾下千夫长拔里石,我有要事禀报王上。”
千夫长还拿出了自己的腰牌证明自己的身份。
守卫检查他的腰牌后,神情肃然,立刻就派人去中央王帐通报。
不消片刻,全身脱力的拔里石就被两个长狄士兵搀扶着进了王帐。
华丽的王帐似乎一座宽敞的城堡,铺着虎皮的座椅上,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高大威武的鹰钩鼻青年,高鼻深目,人中和下颔留着络腮胡,周身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息。
拔里石根本就不敢抬头看他,单膝跪在了地上,行了长狄的礼节,嘶声喊道:“王上,中弘亲王和一万大军全军覆没。”
他把大军进入乌寰山城后被瓮中捉鳖的经过以及他和一千残兵如何从城中逃出的过程说了一遍,最后道:“乌寰山是陷阱!”
“乌寰山早就已经被谢无端拿下了。”
“还请王上速归王庭!”
第172章
嘶吼出最后一句话后,千夫长拔里石几乎用光了全身的气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整间王帐中一下子气温骤降,仿佛寒风凛冽,他的话如有回声般回荡帐中。
乌寰山早就已经被谢无端拿下了!
长狄王一张脸阴沉得快滴下水来,眸中闪过一抹浓浓的阴云。
从王庭南下的这一路上,他多少觉察到了不对。
按照时间算,吐谷霍和乌林厚应该到了乌寰山,但是他只收到了来自钦志犇的飞鸽传书,却没收到两个亲王的亲笔书函。
所以,他特意派遣了亲卫快马加鞭地先行赶去了乌寰山,通知钦志犇自己快到了,但是派出去的那名亲卫再也没有回来。
这让长狄王心中的疑虑更浓了。
照理说,乌寰山是一道天险,从谢无端攻下兰峪山起,也就过了月余,他们长狄南征大军与援军加起来有十万人,怎么也不该轻易被攻下才是,想着也许是两军胶着。
谨慎起见,他下令大军暂时在索江谷扎营,又吩咐中弘亲王带了一万人先行前往乌寰山。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么一个噩耗。
拔里石惭愧地跪在地毯上,缓过气来后,继续道:“王上,末将等从乌寰山城逃了出来后,为了躲避谢无端的追击,与他们在沼泽分散而行,到现在,怕是只有末将和四名亲兵。”
话落之后,王帐内一片死寂。
长狄王一手紧紧地抓着椅子的扶手,眼角眉梢凌厉森然,周身的气息宛如一把染了血的弯刀。
片刻后,他逐渐冷静了下,沉声问道:“你确定,钦志犇、吐谷霍他们都战死了?”
“是。”拔里石的头又低下了一点。
长狄王又问:“你亲眼看到了谢无端带人追到了沼泽外,有多少人?”
“是。”拔里石再次点头,“末将判断大概有三千人。”
长狄王的心沉了下去,右手差点没捏碎椅子的扶手。
这次他不惜向九姓亲王低头,才借到了十万援军,在前后两批共计五万援军陆续派出去后,他收到了留吁鹰从大景捎来的飞鸽传书。
留吁鹰在信中说了大景太子顾非池不在京城,猜测他是要从后方包抄王庭,分析了长狄现在所面临的危机,也说了危机中潜藏的机会。
对长狄王来说,这是一个清除檀石部和段日部这两部,并夺取中原的机会。
中原富庶,山清水秀,相比之下,长狄多草原戈壁以及沙漠,土地荒芜,远不如中原。
只要能入主中原,长狄的领土就能扩大数倍。
他的名字、他的奇勋伟迹会被长狄万世所传颂。
当留吁鹰在最后的那封信中把机会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他眼前时,他心动了。
他以亲征为名,留了檀石部和段日部两部镇守王庭,自己率领最后一批的五万援军开拔南下。
可是——
乌寰山竟然是一个陷阱。
长狄王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深深的眼窝中,那双蓝色的眼眸似凝了一层冰霜。
到底是留吁鹰失策了?
还是,留吁鹰背叛了!
“王上,”坐在下首的纥石亲王霍地起身,撞到了后方的椅子,冷冷道,“谢无端不过带了三千人追击……”
“干脆……”
纥石亲王表情阴冷地抬起右掌,眸放异彩,狠狠地做了个挥刀往下的动作,意思是,即刻出兵杀了谢无端。
长狄王一言不发,面沉如水。
八年前,他也到过乌寰山,曾和谢无端有过几次交锋,他败了。
谢无端从不是什么有勇无谋之人,在战场上,他狡诈多谋,从来算无遗策。
中原有句古话:穷寇莫追。
这一次,谢无端既然敢带兵离开乌寰山,一路北上地追击他们,说明他有这底气,也说明——
谢无端十有八九还有后招。
“糟糕!”长狄王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案上,粗眉紧锁,额前阴云沉沉。
“啪!”
这一掌震得案上的酒杯都跳了一跳,跪在地上的拔里石也吓得抬起了头,正对上长狄王阴戾的眼眸。
“谢无端是故意的。”长狄王咬着牙,语气阴森森的。
帐内众人都被他慑人的气势所震慑。
纥石亲王也看着长狄王,就听长狄王接着道:“谢无端既然可以在乌寰山城先歼钦志犇和五万南征大军,后又‘瓮中捉鳖’地困死前头的五万援军,就不可能让你们区区一千人‘侥幸’逃脱。”
“谢无端是故意放跑了你,为了让你来找我。”
为了确认自己现在所在的位置!
当他艰难地把这句话说完,心头也有了答案,眼眸里掠过鹰一般的锐利寒芒。
能让谢无端如此行事的唯一可能,那就是——
他知道自己会亲征!
“留吁鹰果然背叛了长狄。”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冷。
纥石亲王听得清清楚楚,扯着大嗓门道:“王上说得不错,不然,谢无端不可能知道王上会来乌寰山!”
乌寰山城是一个陷阱,困死了他们长狄足足五万援军,可这个陷阱并非毫无破绽。
以谢无端的精明,怕是在中弘亲王与那一万大军抵达乌寰山的那一刻,就意识到再想故计重施是不可能了,所以才放走了拔里石,让他“领路”。
也就是说,现在,谢无端已经确定王帐的方向和位置,接下来,就该是一场强袭。
长狄王嘴角紧抿,眼睛眯成一线。
八年前他就知道,谢无端对长狄的威胁远超任何人。
在继位后,他和留吁鹰定下了离间计。
幸运的是,谢家满门覆灭,不幸的是,谢无端从尸海里走了出来。
长狄王将右拳握得紧紧,下令道:“让独吉亲王、突单亲王,还有左右统军使来见我。”
“是,王上。”他的亲卫立即抱拳领命,退出了王帐。
不一会儿,帐外的营地中就吹响了呜咽的号角声。
不到半盏茶功夫,长狄王传召的几个亲王、重将就快步而来,进了王帐。
帐帘垂落,整座营地寂静无声,旭日徐徐升起,可是瑟瑟的寒风驱散了阳光的暖意,营地里弥漫起一股肃杀的气氛。
那是一种大战将即的压抑。
约莫半个时辰后,长狄王的亲卫掀开帐帘,又匆匆地出来。
紧接着,又是一阵更急促的号角声响起。
将士们在号角声中迅速拔营集结。
长狄王大步流星地从王帐走了出来,斥候急急来报:“王上,东南方十几里外,有谢无端的大军往这边靠近,足有万人之多。”
“这一万人都是精锐骑兵,正向这里疾驰逼近。”
果然!长狄王面沉如水,薄唇抿出了坚硬似刀的线条。
他的推测是对的!
这一万人应当只是先锋,为了拖住他们。
谢无端定还有后手。
旁边的纥石亲王、独吉亲王等人也都听得清清楚楚,皆是面色微变。
号角声止。
四万长狄将士昂首挺胸地望着长狄王的方向,像一柄柄长枪般屹立在地上,形成一个巨大的方阵。
亲卫快步走了过来,禀道:“王上,整军完毕。”
长狄王环视将士们,果断地下令道:
“去阿什城。”
他们此刻在索江谷扎营,后头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平原虽然方便行军,但目标太大。
距索江谷最近的是大散山以及再往北的阿什城。
大散山难行,不适宜行军,也就是说,如今大军也只有先退到阿什城先行休整,再进行下一步。
他一声令下,立即出发。
他们足有四万人,哪怕都是骑兵,但行军的速度终究受限,远比不上单人单骑。
一路上,大军的后方不停地有斥候追来禀道:
“王上,谢无端的大军已经追至十里外。”
“谢无端已经快到五里外了。”
“……”
虽然后方还看不到谢无端的兵马,但众人已经有了一种仿佛被狩猎的危机感,就像是有一头看不见的野兽在追击着他们。
独吉亲王往后望了望,心里不太痛快。
他踢了下马腹,驱马靠近长狄王,粗声提议道:“王上,不如我们还是在原地伏击吧?”
“谢无端只有一万人,这索江谷是天险,我们先下手为强,一举歼灭谢无端这一万大军。”
谢无端才一万人,他们有四万人,这一战他们必胜无疑!
真是愚蠢。长狄王冷睨了独吉亲王一眼。
总有人对谢无端过于轻视,他们长狄才会连失北境与乌寰山。
他心知他这道拔营而走的军令,在独吉亲王和突单亲王的眼里,怕是只觉得他这个王上太过懦弱,惧了谢无端。
长狄王眯了眯狭长的眸子,嘴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讥意,冷冷道:“好。”
“我给你一万人马,你可愿留下来伏击谢无端?”
“……”独吉亲王被噎了一下,眼底露出了犹豫之色。
“伏击”是他提出的,他若是不应,那就变成了无胆的懦夫。
独吉亲王一咬牙,只能应了:“王上,本王愿留下!”这里是他们长狄,不是大景,不是他谢无端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
长狄王勒住了缰绳,朗声笑了,拨了一万人马给他。
这是两全之策。
若是伏击成了,那就是大捷,不但可解今日之危,长狄更是少了一大劲敌。
若是伏击不成,好歹也能拖慢谢无端的步伐,自己这边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在阿什城休整大军,甚至于守株待兔。
然后,他便带着余下的大军继续赶路,马不停蹄。
这一赶,便是整整三个多时辰,当夕阳西垂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城池。
“王上,”亲卫指着前方暮色中的城池,“这就是阿什城!”
后方满身疲惫的长狄将士们闻言,精神一振,全都目光灼灼地望着前方这个陌生的城池。
这是一座小城池,是属于段日部的。
周围环绕着一片片戈壁残垣,似一道道天然的屏障护卫着这座城池。
这是一处占据地利的城池,可以借着周围的戈壁残垣困住谢无端,对方想退也难。
在距离城池三十几丈远的地方,长狄王勒住了缰绳。
因着乌寰山的前车之鉴,长狄王谨慎地眯了眯眼,转头吩咐道:“阿摩,你去叫门,确认城中人的身份。”
亲卫阿摩恭敬地抱拳领命,策马往前,来到了高大的城门前,仰首对着上方的城墙高喊道:“王上御驾亲临,快开城门!”
“让阿鲁翰速速出来迎驾。”
阿摩反复地喊了三遍。
少顷,风中传来了一道似叹非叹的声音:“可惜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城墙上方一瞬间燃起了一团团的火光,这些火光压过了夕阳的光辉,也照亮了这座城池,把那城墙上的斑驳痕迹也照得清清楚楚。
紧接着,数以千计的火把被人从城墙上向着下面狠狠地投掷了过来,犹如一场火雨倏然落下。
火把上沾着的火油,点燃了地上枯黄的野草,野草被点燃,火势急速蔓延,惊吓到了战马。
数万战马嘶鸣着,不安地踱着马蹄。
阿摩皱了皱眉,以为对方把他们当作攻城的景军,扯着嗓门再喊道:“王上在这里。”
那空荡荡的城墙上,蓦地出现了一道大红的颀长身影,红衣如火,张扬恣意。
“我知道啊。”青年的狄语标准得没有一丝口音,清冷而傲慢,“我这不就等着贵主了吗?”
城墙上那跳跃的火光照亮了青年,面冠如玉,双眸似墨,那张昳丽的面容像是受尽上天的眷宠,精心描摹出来,俊美异常。
对下方的这些狄人而言,这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但是——
他们也都一眼看出来了,这个男人是个景人。
下方这一干狄人的心一沉,不知道是谁喃喃说了一句:“他不是谢无端。”
寒风一吹,话音就被风吹散了。
“初次见面,长狄王上。”红衣青年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为首的长狄王脸上,露出一抹浅笑,居高临下道,“孤是大景太子,顾非池。”
顾非池!
听到这个名字,长狄王惊了一下,瞳孔轻轻地翕动,坐下的战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今日之前,他从没有见过顾非池,却听说过这个名字。
留吁鹰抵达大景京城,曾往王庭去信几次,信中曾说,顾非池原是卫国公世子,如今身世大白,成了大景太子,此人心计深沉,蛰伏多年,不仅以战功震慑军中,还拉拢了人心,如今既得军心,又得民意,朝臣也臣服于其足下,威望已超过了当今天子。
闻其人。
见其人。
当目光与顾非池遥遥对视的那一瞬,长狄王的心拔凉拔凉的,整个人宛如一尊被冻僵的冰雕动弹不得。
这里不是兰峪山脉,不是乌寰山,而是他们长狄的领土。
却让景人不知不觉地占了城池。
这个念头似闪电般不断地劈在长狄王心头,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巨浪。
从前,大景太祖将后背交给了谢家先祖谢策,才有了现在大景的万里山河。
而现在,太子顾非池与谢无端并肩而战,剑锋直指他长狄!
长狄王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染上了蛛网般的血丝,似有什么被困在了一张天罗地网中。
“大景太子。”长狄王艰难地说道,“从此以后,乌寰山归景国,包括此城在内,大散山脉以南归景国。”
一字一句清晰地响彻城池前的这片空地,也传入了后方四万将士的耳中。
不过是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长狄王就做出了一个事关举国的决定,能伸能屈地与顾非池谈起条件来。
先开出了己方的条件,下一句,长狄王又是话锋一转:“大景太子,这里还是我们长狄的领土,太子深入敌阵,若是我下令周边诸城截你补给,断你后路。”
“你能保证,此战你必会赢?你还能活着回大景?”
“就算我今日死在这里,我长狄的王位也不会空悬,长狄也不会群龙无首!”
他的儿子还年幼,但是他的那些兄弟们还活着。
他战死沙场,自会有他的兄弟登上王座。
长狄王阴鸷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顾非池的脸上,似劝慰又似威逼道:“中原有一句话,适可而止。”
“补给?”顾非池慢条斯理地从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羽箭,一手拿起长弓,搭箭,拉弓。
他的眼锋比箭尖的寒芒还要犀利。
“当然有。”
“铎辰锋,你认为孤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呢?”
他对着长狄王直呼其名,脸上带着笑,以及一股子睥睨天下的傲气。
下一瞬,他放了箭。
利箭似闪电劈开了空气,带起一股劲风。
这一箭射断了长狄王身侧的王旗,旗杆拦腰折断,黑色的王旗从半空坠落……
这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一道道火箭似暴雨直射下来,密密麻麻,似将周围的空气都染红,熏暖,风中弥漫起了呛人的火油味。
这大景太子简直就是个毫无理智的疯子!
他根本就不想谈判吧!
铎辰锋五官深刻的面庞上似笼着一层阴云,他身边的亲卫们一个个都高举起了盾牌,替他挡下一支支火箭。
后方的将士惨叫着被火箭射中,自马背上坠下,乱成了一团。
风助火势,地上的那些枯草燃烧得极快,烈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着。
铎辰锋转头往后方望了望,夕阳只余下了天际的最后一抹余晖,远处暗沉如渊。
若非顾忌着后面还有谢无端的大军,他们大可以退到火箭的射程外,在阿什城外形成包围圈,再调来周边诸城的兵力,耗死这大景太子。
就是对方带了再多粮草,也迟早有吃完的那一天。
可是现在……
想着顾非池笃定他不缺补给,他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这座阿什城到底是顾非池带兵打下来的,还是段日部拱手相让的?
留吁鹰哄着自己带兵亲征,把段日部与檀石部这两部留在王庭,他是不是勾结了这两部和大景私下有了什么交易?
铎辰锋正想着,感觉到胳膊上沾了几滴水,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火油。
火箭还在不断从城墙上方落下,带来的不仅仅是火,还有自箭身滴落的火油。
这疯子!
这个季节满地枯草,他就不怕引火烧身!
“撤退!”铎辰锋挥着手里的弯刀下令,“退去索江谷!”
事到如今,唯有与索江谷的独吉亲王会合,占据索江谷的地利,他们才能拿回主动权。
三万大军在火箭的攻势中调头撤退,惨叫声、坠落声、以及马匹的嘶鸣声回荡在周围,队形彻底乱了。
前后夹击,围追堵截,就像他们的每一步都在对方的精心计算下,一步步地走进景人预先设好的陷阱中。
长狄军素以军纪严明、令行禁止著称,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不战而退。
是铎辰锋此生最大的耻辱。
可为了保存长狄的实力,为了重整军心,他又不得不退。
混乱之中,后方一匹战马朝这边飞驰而来,马鞭声不断加快。
马背上,一个身穿长狄盔甲的将士匍匐在上面,魁梧的身躯摇摇欲坠,仿佛随时要从马背上摔下来似的,狼狈不堪。
“王上!”
“王上,”那长狄将士抬起了头,对着铎辰锋嘶声高喊道,“谢无端……”
“全军覆没!”
谢无端全军覆没了?铎辰锋双眸微张,面露喜色。若是如此,他就不必再撤退了……
然而,对方的下一句就是——
“亲王……独吉亲王全军覆没!”
这句话似含着血泪。
“……”铎辰锋挽着缰绳的手顿住了,心脏似乎被一箭刺穿般,绞痛不已。
如雨的火箭不曾停歇,不过是寥寥数语间,又有数百长狄将士中箭后坠落马背。
战况危急,纥石亲王忙提议道:“王上,索江谷不能去了,我们可以先退到大散山。”
铎辰锋调整了心态,沉声下令:“去大散山。”
大军在乱箭中艰难的调头,后方的马蹄声也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数以万计的马蹄重重地踩踏在地面,震得地面似地龙翻身般,颤动不已,连那燃烧的火焰都在随之颤动,随之跳跃。
无数火星在半空中滋滋乱跳,连空气似乎都要烧起来了。
远远地,就能看到一袭白衣的青年率领一众玄甲将士朝这边追了上来,声势赫赫。
前是顾非池。
后是谢无端。
一股战栗的寒意急速地攀爬上了铎辰锋的脊背。
第173章
对于这些军中的将士而言,死亡并不可怕。
死在战场上,更不可怕。
可怕的是,在战场上,被敌军一面倒地碾压,他们却毫无反手之力。
铎辰锋将手里的弯刀指向了谢无端的方向,高声下令:“迎战。”
此刻,他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指着前方一袭白衣的谢无端,对着身边的将士们道:“我长狄勇士个个英勇无畏,哪怕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将士们被王上的这句话激起了满腔的热血,神情凝重,齐声应道:“是,王上!”
“我长狄勇士无畏死亡!”
凄厉的号角声响起。
敌我双方的将士们似潮水般一拥而上。
弩箭齐发,戈壁震动,人叫马嘶,响起震天的厮杀声。
分割包围。
前后夹击。
逐个击破!
在这片荒芜的戈壁上,荡起一片血腥杀气。
这一战,四万长狄骑兵在短短两个时辰内折损大半。
这一战,也意味着,长狄南征的计划彻底失败了。
一败涂地。
夜早就深了,戈壁的夜空月明星稀,夜色迷人。
但是,空气中的血腥味、烧焦味挥之不去,这是一种死亡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地上早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大军在两头夹击下被冲散得七零八落,铎辰锋好不容易才在几千将士的拼死护送下突了围,整个人狼狈不堪,甚至连下巴上的络腮胡都被火箭烧了一半。
他是长狄的王。
他不怕死,可他也不能死在这里。
大景此番来势汹汹,肯定不会止步于此。
若是让他们再接连攻下几城,那长狄危矣。
铎辰锋眼神晦暗,果断地下令道:“走,我们退去大散山!”
他将手里的弯刀握得紧紧,手背上暴起根根青筋,忍不住就想到了现在留守在王庭的段日部和檀石部,他们会不会和大景的军队一起,从后方王庭对他进行下一次的包抄。
他有兄弟,有儿子没错。
可若是他和他的兄弟、儿子们全都死了呢?
他们一族的王位本来也是百年前从鲜于氏的手上夺来的。
强者为尊。
这是长狄的法则。
“走!”
铎辰锋重重地挥下了马鞭,在最前方策马奔驰。
他的身上再无来时的意气风发,剩下的只是狼狈,犹如丧家之犬。
从清晨离开索江谷开始,他们足足跑了一天一夜,铎辰锋整个人因为精神紧崩而疲惫不堪,一种强烈的挫败感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眼看着天际的旭日再次升起,铎辰锋这才下令大军在原地休整片刻,他自己也拿出水袋。
才喝了几口水,后面隐隐约约地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在这寂静的黎明愈来愈清晰。
铎辰锋皱了皱眉,神情一肃。
他们分明已经甩开了追兵,至少有一个多时辰没有听到后方追击的马蹄声了。
也不用铎辰锋吩咐,就有一个斥候翻身下了马,趴下去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凝神听了一会儿。
很快,斥候就有了判断,站起身来,对着马背上的铎辰锋禀道:“王上,后方来的只有一匹马,大概在一里外。”
铎辰锋的心放下了稍许,那应该不是追兵了。
“阿摩,你亲自过去看看。”铎辰锋吩咐亲卫道,“小心点。”
阿摩领命而去,很快就回来了,禀说:“王上,是留吁元帅。”
留吁鹰?!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铎辰锋的脸色阴晴不定地变了好几变,沉声问道:“只有他一个人吗?”
他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低哑,语气复杂至极。
“是。”阿摩抱拳应命。
铎辰锋挽了挽缰绳,又道:“把留吁鹰带过来。”
“是,王上。”
这一次,去的是两个亲卫。
铎辰锋又拿起了水囊,慢慢地喝着水。
黎明的第一丝光芒映在铎辰锋轮廓深刻的面庞上,他遥望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面无表情,只是眸光比石头上凝结的寒霜还要阴冷。
不过一盏茶后,两个亲卫就将骑着一匹棕马的留吁鹰带了过来。
铎辰锋幽深的眸子仿佛锁链般缠在了留吁鹰的身上,眯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死死地,狠狠地。
留吁鹰的样子狼狈不堪,人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灰头土脸的,看着像是路上随处可见的乞丐奴隶。
“王上!”一看到铎辰锋,留吁鹰急忙翻身下马,踉跄地往前走了两步,就单膝跪在了地上,一脸心焦地说道,“前面是陷阱,顾非池在前面设了伏,您不能过去!”
被带到乌寰城,亲眼目睹了那场“守株待兔”后,留吁鹰就知道,自己中了顾非池的圈套,或者说,顾非池利用了自己。
五万禁军从京城奔赴北境。
粮草重辎调配。
还有顾非池悄悄离京,不知去向。
他所知道的这一切信息,全都是顾非池故意让他知道的。
从一开始,顾非池把他强行留在京城,并不是因为记仇,而是要借着他的手,把王上从王庭叫到乌寰山。
顾非池真是好手段,把自己变成了手里的一把刀。
一把砍向了王上的刀。
铎辰锋淡淡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大景太子顾非池让人把末将从京城带到北境,然后……”留吁鹰哑声道,有点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他放了末将。”
“放了你?”铎辰锋挑了下剑眉。
留吁鹰也知道这个事实令人无法置信,但真相的确如此。
顾非池令人把他带到了祖卜城,见了他,然后,亲手放了他,还亲口告诉他,他们的王上正往这里过来,告诉他他会率景军伏击王上。
“王上,”留吁鹰仰望着铎辰锋,因为两夜未眠,双目通红,几乎快要精疲力竭,“从阿什城北至大散山周边的祖卜城,数城都已经在顾非池的手里。”
“这些都是顾非池亲口告诉末将的!”
“您不能过去。”
“现在唯有绕道阿泰尔山脉,才能避开顾非池返回王庭。”
经过几次交手,留吁鹰再也不敢轻慢这位大景太子,深知对方的用心。
这是阳谋。
对方通过自己的口把景军的布局告诉王上,到底信不信在于王上。
说到底,顾非池认为王是不会相信自己的。
但是——
留吁鹰眼底掠过一抹坚毅之色,似磐石般不可动摇。
他信王上。
他与王之间的信任跟大景皇帝和谢以默父子不一样。
他们君臣相得,彼此信任。
他们长狄人与那些弯弯绕绕的景人不同。
马背上的铎辰锋从上而下地俯视着留吁鹰,那锐利的目光似要将他刺穿,撕碎。
直到留吁鹰说完,铎辰锋才慢慢地说道:“你说让我绕道阿泰尔山脉,返回王庭?”
“是!”留吁鹰急切地点头。
“还是顾非池亲口告诉你的?”铎辰锋的声音中添了一丝冷意。
留吁鹰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点异样,咽了口唾沫,心沉甸甸的,沉声道:“确实。”
“末将有罪,中了顾非池的诡计。待回王庭后,末将愿意以命谢罪。”
“但是,王上必须得平安地返回王庭。”
王上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铎辰锋把水囊丢给了亲卫,翻身从马背上下来了,走向了单膝跪在地上的留吁鹰:“你所言是真?”
“是。”留吁鹰忙不迭道,一手放在心脏的位置,表达着他对王的赤诚之心。
他深吸一口气,正色道:“王上,阿鹰不会骗你的!”
“你信我。”
“阿鹰”是王上年少时对他的称呼,代表着他们从前的情谊,这是其他人远远不能替代的。
他和王上不是唐弘诏和谢以默。
铎辰锋缓慢地走到了留吁鹰跟前,躬身亲自把人扶了起来。
留吁鹰眼睛一亮。
王上信他了!
他知道,王上一定会信他。
顾非池会后悔的。
留吁鹰顺势站起身来,急急又道:“王上,我们可以从赫兰戈壁绕去阿泰……”
他的话戛然而止,看到铎辰锋猛地拔出了鞘中的弯刀,跟着刀光一闪,腹部一阵剧痛。
那般弯刀毫不留情地捅进了他的腹部。
两人离得实在是太近,近到留吁鹰连躲闪都来不及。
“王……”留吁鹰难以置信地看着铎辰锋,一张嘴,口中就疯狂地涌出了鲜血。
王上?
对上留吁鹰震惊的眸子,铎辰锋慢慢地将手里的弯刀在他的腹中转了一圈,以此宣泄着他心头的戾气:“留吁鹰,你该死。”
随着他的动作,留吁鹰的腹部绞痛不已,伤口流出了更多的鲜血,声音微颤:“王上……”
他不怕死,他中了顾非池的计,本就是百死不足以赎罪,但王上不能不信他。
“你……相信我。”他艰难地说道。
“你背叛了长狄,背叛了我的信任。”说话间,铎辰锋猛地将弯刀抽了出来,带出一阵喷涌的鲜血。
斑斑点点的鲜血飞溅在了铎辰锋深刻的脸庞上、前襟上,衬得他的表情冷硬似岩。
留吁鹰把自己从王庭骗了出来,让自己把王庭留给段日部和檀石部,却把自己这条命献给了大景。
现在,他居然又想哄着自己自投罗网!
他真以为自己是傻了吗?!
铎辰锋语声如冰地又道:“留吁鹰,你曾经指天发誓效忠于我,否则,肠穿肚烂。”
现在就是留吁鹰履行他誓言的时刻了。
留吁鹰紧紧地捂着腹部的伤口,鲜血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溢出,往下淌去,染红了地面……
“王上,不是的!”
“末将从来没有背叛王上。”留吁鹰嘶声道,口中的鲜血大口大口地吐出。
他腹部的伤口太大了,哪怕他死死地捂住了那个血窟窿,鲜血依然喷涌而出,四肢百骸凉得似要凝结成冰。
这大概就是濒临死亡的感觉吧。
留吁鹰心底升起一股悲凉之感,心里清楚地知道,他快死了。
死在了王上的手里。
他是再也看不到长狄大军南下的那一幕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
“王上!别去大散山,那里有陷阱!”留吁鹰虚弱地又道,盯着铎辰锋阴戾的眼眸。
他要死了,但他一人之死算不上什么,王上若是死了,他们长狄怕是要亡国了。
只要王上肯信他,他就是付出一条命,又何妨?!
回应他的是,又一刀狠狠地捅在了他腹中,毫不留情。
留吁鹰最后对上的是铎辰锋阴戾的眸子,他褐色的眼眸越来越涣散,眼神逐渐暗淡。
铎辰锋再一次拔出了刀,又带出了一片鲜血,几乎将他半边面庞染红。
这一次,留吁鹰甚至连捂肚子的力气都没有了,软软地倒在了满是砂砾的地面上。
周围的那些将士们全都麻木地看着这一幕。
留吁鹰是罪有应得,是他背弃了长狄,长狄才会连失北境和乌寰山,十几万长狄将士才会惨死在景人的刀下。
铎辰锋以袖口随意地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将刀收入了鞘中,翻身再次上了马。
“走!”
他又朝地上的留吁鹰看了一眼,眼神冷酷无情,宛如一头狩猎成功的狼王。
背叛者就该喂狼。
他就是要留着留吁鹰最后一口气,血腥味会引来野狼,留吁鹰会死在野狼的口中,在痛苦中咽气。
马鞭重重地甩下,铎辰锋策马离开,高声道:“我们去大散山!”
留吁鹰不让他们去哪里,反而说明了,那是一条生路。
周围的两千长狄将士齐声应命,也都骑马跟了上去。
地上的留吁鹰还拖着最后一口气,他吃力地拖着身躯,往前爬了一些,在身后拖出一条刺眼的血痕。
“别去,是,是陷阱……”
“王上。”
“别……”
他无比艰难地对着铎辰锋离开的方向,微微地伸着手。
他的声音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快听不到了。
为什么?为什么王上不信他?
在那隆隆的马蹄声中,根本就没人听到他的声音。
铎辰锋再也没回头,带着其他人策马离开,往着大散山方向而去。
大散山一带有三座城池,是中弘部的城池。
中弘部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他可以调三城的兵力于麾下,更可以直接在城中征民为兵,可以在几天内集结出几万的兵马。
这一赶路,又是半天。
铎辰锋以及一众将士愈发疲惫,每个人都是筋疲力竭,却是不敢停下,往大散山方向奔驰着。
后方也再没有追击的马蹄声响起。
大部分将士都开始松懈了下来,只盲目地策马而行,忽然间,异变生起,一条条掩藏在砂石下的绊马索被拉起。
冲在前方的战马猝不及防地被撂倒,带起了一阵阵砂石与尘土……
人与马歪七扭八地倒了一地,掺杂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铎辰锋想勒住缰绳,可已经晚了一步,胯下的坐骑受惊地长鸣一声,也把铎辰锋给甩了出去。
但他毕竟是马背上长大的人,在马匹落地的瞬间,伸手在地面上撑了一把,顺势一滚,稳住了身体。
有埋伏!
留吁鹰难道说的是真的?
铎辰锋喘息不已。
除了衣袍被地上的砂石磨坏了稍许,他的身上毫发无伤,头发上沾了不少砂石,愈发狼狈。
周围一片混乱,人仰马翻,紧接着,无数道利箭自两边的戈壁石山上射出,如暴雨般来袭。
不少摔在地上的将士甚至连站起身的机会也没有,就被一箭毙命。
马尸与人尸体堆砌在一起,一片惨烈的尸山血海。
这些长狄士兵一直在行军,不曾停歇过,早就人疲马乏,只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在赶路。此刻横生的剧变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已经无力再战了,不少人甚至连举起刀的力气都没有。
“杀!”
“长狄勇士绝不畏战!”
铎辰锋仰首嘶吼着,彷如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拔出弯刀,挡下了一支支羽箭,他身边的几名亲卫护在他身边。
可是兵败如山倒,身心皆疲的长狄将士们已经无力再振作起士气,一个个死在了遮天蔽日的箭雨中。
连他身边的亲卫也一个个地倒下了,他们的鲜血飞溅在了他脸上。
他又挥刀挡下一支羽箭,一个趔趄,单膝跪在了地上,一手将弯刀插在沙地中,蓄势待发。
他的身边再没有一个活人。
“呼——,呼——”
他两耳嗡嗡,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回荡耳边。
他看到一个红衣人从嶙峋石山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直走到了距离自己不过五六步远的地方。
青年的唇角噙着一抹矜贵而又桀骜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铎辰锋:“又见面了。”
“铎辰锋!”
阳光斜斜地射来,青年的影子投在铎辰锋身上,有种泰山压顶的威慑力。
铎辰锋抬头看着顾非池,眼眸沉了沉,喘息越来越重,耳边似乎还能听到留吁鹰临死前的那声嘶吼:“别去!”
铎辰锋闭了闭眼,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中。
留吁鹰没有背叛。
“大景太子。”他再次开出了条件,心如绞痛,“本王承诺,愿割让长狄三成国土归于大景,长狄从此为大景臣国。”
“经此一战,长狄百年无力南征,但有长狄在,也可为大景北方屏障。”
“没了长狄,北方也有诸国对中原的富饶虎视眈眈。”
中原的北方不止有长狄,还有契国、师比国、靺鞨国等,没了长狄的压制,这些诸国势必崛起,届时一样会对中原形成威胁。
上一次,铎辰锋只是开出了一成的国土,但现在长狄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也只能以长狄百年的国运作为代价。
长狄愿意代大景守住北边,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诚意。
他抬起左手,伸出了三根手指,艰声又道:“我,可以指天为誓。”
他冰蓝的眸子里涌着阴冷的怒气和屈辱,右手紧紧地握着弯刀的刀柄。
顾非池轻笑了一声:“北方诸国,是战是和,就是不劳你费心了。”
“但长狄的这片土地,孤要了。”
他的语气似闲话般,笑容漫不经意,却又透着势在必得的锋芒。
铎辰锋眼角抽了抽。
这个顾非池简直油盐不尽。
眼底掠过狼一样的凶芒,铎辰锋握着弯刀,毫无预警地一跃而起,身子如大鹏展翅般。
那寒光闪闪的弯刀劈向了顾非池的肩颈,杀气腾腾。
他必须一击即中地拿下顾非池,唯有这样他才有了与大景谈判的底气。
顾非池毫不犹豫地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在此起彼伏的羽箭破空声中,剑与刀似闪电横空,重重地交击。
火星四射,震得铎辰锋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发麻,他神情一肃,立刻就意识到这位大景太子果然是沙场名将,武艺不凡。
剑影与刀光纵横,两人衣袂翻飞,只转瞬间便过了数个回合。
顾非池目不转睛地看着铎辰锋,铎辰锋的刀快,他的剑更快,以快制快,以快制刚,每一剑都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
在战场上,顾非池从来不会轻视任何一个人,从来都是全力以赴。
“铮!”
又是一声碰撞声,顾非池滑剑上挑,一剑切入铎辰锋握刀的手腕,鲜血四溅。
那把弯刀脱手而出,却被顾非池看也不看地用左手一把抓住。
顾非池的动作极快,一脚狠狠地揣在对方的小腿胫骨,同时一刀朝他捅了下去……
铎辰锋双眸睁大,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可是,顾非池这一刀没有捅向自己的心脏,而是一刀贯穿了他的右臂,将他钉在了地上。
铎辰锋狠狠地咬住了舌尖,也咬住了那即将出口的惨叫,额角冷汗密布,像是一尾被人从水里捞起来的鱼。
“你输了。”顾非池下巴微扬,俯视着铎辰锋的眼神中,透着一种睥睨万物的傲慢,轻轻叹道,“疑则生隙,隙则生忌。”
他一手轻轻地抖了个剑花,意味深长地笑了,瞳深似夜。
铎辰锋额头的冷汗愈发密集,死死地盯着顾非池俊美的脸庞,瞳孔几乎收缩成了一个点。
自他年少时,便与留吁鹰交好。
他们说好了,他为王,他为帅。
他们一同南征中原,为长狄开疆辟土。
“谢家父子始终是我长狄的心头大患。”
“阿鹰,景国皇帝唐弘诏不仅无能,而且多疑,可用离间计。”
“谢家几代人忠心大景,谢以默和谢无端父子也是如此,这是谢家父子最大的弱点。”
“让他们死在他们一心效忠的大景皇帝手上,这便是他们父子最好的下场!”
“你说,是不是?!”
此刻回想起来,每个字都像是刀子般狠狠地扎在了铎辰锋的心口。
眼角瞥到了胸口上的鲜血,这是留吁鹰的血。
方才喷在他脸上、衣袍上时温热,现在已经凉透了的血。
他近乎无声地念着顾非池刚刚说的那八个字:“疑则生隙,隙则生忌。”
他亲手杀了留吁鹰,断了他自己唯一的生机。
“大景太子。”地上的铎辰锋惨然大笑,“真是好手段阿!”
“杀人诛心。”
他们对大景皇帝与谢家父子使了离间计,顾非池也如法炮制,对他与留吁鹰也用上了离间计。
让阿鹰死在了他的手上。
让他亲手亡了长狄。
“得得得……”
后方又有马蹄声钻入他耳中,马蹄声朝他奔驰而来,越来越响亮。
他看到一匹无瑕的白马进入他的视野中,看到站在他面前的顾非池微微一笑:“表哥,你来晚了。”
“啁!”
白鹰展翅飞翔在碧蓝的高空中,停在了顾非池的肩头,得意洋洋地咕咕了两声,似在说,它把人带来了。
顾非池随手赏了白鹰一块肉干,目光望着策马而来的谢无端。
铎辰锋要去祖卜城有两条路可以走,他与谢无端分别埋击一个点。
他的运气好,在这里守株待兔地等到了铎辰锋。
吃了肉干的白鹰又飞走了,谢无端在五步外翻身下了马,朝顾非池走来。
“要吗?”顾非池随意地踢了踢地上跟烂泥似的铎辰锋。
谢无端摇了摇头:“你带回京城吧。”
他们俩闲话家常,语气清描淡写,就仿佛是在商量什么土特产一样。
瞥了一眼地上眼神涣散的铎辰锋,顾非池微微点头。
把长狄王带回京城受刑,可以鼓励将士们的士气,也能让更多北境百姓燃起对大景的信心,会回归旧土。
铎辰锋惨白着一张脸,最后的尊严让他没有开口求饶,一言不发。
“表哥,给。”顾非池从袖中掏出了一块小巧的金色鲤鱼形令牌,放在掌心。
哪怕没细看,谢无端也知道这是金鳞军的兵符,他曾经把玩过无数次的属于父亲的兵符。
金鳞军已经没了。
父亲也战亡了。
但是谢家还在!
兵符的光芒倒映在了谢无端漆黑如墨的眸中。
“谢元帅,”顾非池笑意更深,另一手指向了北边王庭的方向,“为大景,拿下长狄!”
谢无端也笑了,平日里温文儒雅的青年这一刻身上有了一种剑锋般的锐气。
“是,太子。”
谢无端双手接过了那道金鳞军的兵符。
这块在谢家人手里传承了五十余载的兵符。
这是谢家的传承。
谢无端紧紧地将兵符握在了手里,扬唇一笑,意气风发道:“阿池,这长狄会是我送给你登基的一份大礼!”
第174章
旭日冉冉升起,一面金色的帅旗迎着灿烂的晨晖,肆意飘扬。
顾非池定定地注视着眼前意气风发的谢无端,这一瞬,仿佛看到谢家出事前的那个谢无端。
他抬手,轻轻地掸去了谢无端肩头的尘土。
“表哥,我还记得十二岁时,爹爹让我来北境历练,有一个晚上,你带着我偷偷下了兰峪关,我们两个骑着马,跑到了乌寰山脚。”
“那时,你指着乌寰山告诉我说,有朝一日,你要拿下长狄,完成祖辈未完成的夙愿。”
当时,他们两个还差点被巡逻的北狄军发现,小心翼翼地借着地势藏了半个晚上,才灰头土脸地回了兰峪关。
想起这段年少时的往事,谢无端不由笑了:“我们回去后,被爹爹罚了二十军棍,后来还被送去了西南的阳焱军,隐姓埋名,当了一年的士兵。”
这些事他又怎么会忘记。
一旁的风吟听得目瞪口呆。
他是三年前才跟在公子身边的,他所认识的公子从来是温雅如玉,算无遗策,岳峙渊渟,他简直不敢想象他的公子还有那种年少轻狂的时候。
“当时,姑父训了我们一通,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顾非池微微地笑。
谢以默说,他们为将者,不可畏战怯战,但更不可铤而走险。
顾非池盯着谢无端温润的眼眸,一字一句道:“表哥,你活着,比打下北狄更重要。”
说着,他转头看向了风吟,叮嘱道:“你,盯着你家公子。”
风吟这才慢一拍地回过神来,郑重地抱拳道:“是,太子爷。”
谢无端莞尔失笑,白皙的皮肤在旭日的光辉下透着润莹的光泽,神色矜贵清雅,让顿生珠玉在侧之感。
“阿池,你放心。”谢无端温声允诺道,“我会平安回京的。”
他答应阿池的,就会做到!
谢无端翻身上了马,洒脱地策马走了。
两人带出来将士也全都跟随谢无端离开了,踏起一片纷纷扬扬的尘雾。
顾非池站在原地目送谢无端离开。
他会在大景,成为表哥的后盾,就像是他们年少时一起在战场上成为彼此的后背。
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尘沙,旭日在这片戈壁石山上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平添几分萧索。
直到看不到谢无端的身影,顾非池才驱马转过了身,带着铎辰锋和一千多的精锐骑兵一路往南。
花了整整一天一夜后,他们在一个黎明时,才又回到了乌寰山城。
怡亲王在北城门的城墙上远远地望着渐行渐近的身影,不等顾非池靠近,他已经下令开城门相迎。
他匆匆从城墙上走了下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风尘仆仆的顾非池,一脸慈爱地笑道:“阿池,你回来了。”
从谢无端带人追出去,已经过去三天了,除了当天又调拨了万人出城,并让人把留吁鹰带走,后面就再也没有消息传回来。
怡亲王担心前方的军情,每天都上城墙等着,盼着。
见顾非池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只形容间透着些疲惫,身上有些血和泥污外,看着也没有受什么伤,怡亲王悬了好些天的心终于尘埃落定。
“王爷。”顾非池提了提缰绳,放缓了马速,打了声招呼。
怡亲王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后方的一匹棕马上捆着一个受伤的狄人,不免多看了一眼,对方右臂上的伤口被胡乱地用绷带扎了几圈,刺目的鲜血彻底将绷带渗透。
“这是俘虏吗?”怡亲王指了指马背上的狄人随口问了一句。
顾非池淡淡地答道:“这是北狄王铎辰锋。”
什么?怡亲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而出:“北狄王?!”
这一下,怡亲王彻底惊住了,此刻内心惊喜大于震惊。
北狄是在前朝崛起的,百余年来,都是北方诸国的霸主,是诸国中领土最广袤、民风也最彪悍的一个国家。
阿池他们生擒了北狄王铎辰锋?
怡亲王忍不住又去看被绑在马背上的铎辰锋,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五官明显比他们景人深刻的男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四肢垂落,一言不发,像是所有的精神气都被夺走一般。
这就是长狄的王?
怡亲王犹觉得有几分不敢置信,热血沸腾。
有了这两个孩子齐心协力,也许当年太祖的宏愿真的可以实现!
怡亲王的眼睛明亮异常,又看了看后方的十来个骑兵,问道:“无端呢?”
顾非池微微地笑:“谢元帅率军,征伐北狄去了。”
谈笑之间,隐含着一股杀伐之气。
怡亲王立即敏锐地听出了顾非池在称呼上的变化,这是顾非池以太子身份,把金鳞军的帅印给了谢无端。
谢元帅!
征伐北狄!
怡亲王默默地念着这几个字,心头激起了一片热血。
从前朝至今,这百余年来,从来都是北狄人挥兵南下,烧杀掳掠,中原只能防守,防守,再防守。
而如今,大景也终于有了北伐长狄的底气。
终于轮到了北狄人溃不成军,闻他大景军队而色变。
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怡亲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神采奕奕地说道:“阿池,先回元帅府吧,辛苦了!”
顾非池微微颔首,难掩疲态。
这些日子来,接连的奔伐,就没停下过,任他是铁打的身躯,也扛不住。
他先吩咐边昀把铎辰锋押下去看守起来,就随怡亲王一起往元帅府而去。
乌寰山城早就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再也看不到一具尸体与残刃,也唯有墙头、地面上那一滩滩发黑的血迹在暗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场冰冷残酷的战事。
怡亲王驱马与顾非池并行,一边与他闲话家常:“阿池,京城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他的表情略有几分晦暗,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在世人的眼里,也许他的行为是对皇帝的不忠,但是为了大景,他与皇叔不得不为。
“知道。”顾非池点了点头,脸上平静无波。
他人虽不在乌寰山城,但有白鹰雪焰在,京城这边的来信,谢无端都会第一时间让白鹰把信捎给他。
“你知道就好。”怡亲王正色道,“阿池,北境这边,你现在能脱手吗?”
“皇上已经‘葬入’皇陵,大景不能一日无主,你是太子,得即刻回京登基才行。”
怡亲王紧紧地锁定顾非池的视线,这才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
把留吁鹰押送来北境,当然不需要他堂堂亲王亲自跑这么一趟,他是来说服顾非池回京的。
大行皇帝驾崩,要是新帝迟迟不登基,势必会导致民间生出一些流言蜚语,民心动荡。
北伐长狄重要。
京城也同样重要。
怡亲王心里早已拟了不知道多少草稿,就听青年爽快地说道:“我可以回京了。”
“北伐有表哥在……接下来,长狄也不可能再兴兵犯境了。”
现在的长狄既无兵力,也没有那个士气了。
北境自然不需要他坐镇。
回京城,盯着粮草重辎,让表哥的北伐没有后顾之忧,才更重要。
怡亲王闻言,如释重负,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要是顾非池坚持己见,怡亲王也没信心能说服他这个一向主意很大的皇侄。
话语间,两人抵达了元帅府的大门口,四名天府军将士守在府外,纷纷对着两人行礼。
顾非池翻身下了马,对着怡亲王微笑道:“京城的事,多谢皇叔和皇叔祖了。”
无论是留吁鹰,还是皇帝,在这个局中都是一种“彼此牵制”的存在。
因为有皇帝“牵制”着留吁鹰,留吁鹰才会生出趁自己不在京城,蛊惑皇帝,搅得大景内乱自斗的念头。
大景若是内乱,自己又不在,必无暇顾及北境,这是北狄一举南下的大好时机。
足够的利益,才能诱惑留吁鹰去信把长狄王铎辰锋叫来乌寰山城。
若非如此,此役至少要多拉扯数年的战线。
而如今,长狄王铎辰锋已然生擒,长狄九部亲王已死其三,生擒其二。
接下来,整个长狄必会大乱,再加上将士死伤惨重,士气受挫,无论军心还是民心,必然动荡不安。
长狄无力南侵,就该轮到大景北伐了!
他在长狄,京城那边必是不能兼顾的。
他相信他的燕燕,但他也知道,京城的这场骚乱能这么顺利地平定下来,也是因为礼亲王与怡亲王全力站在他这边,毫无私心。
顾非池从来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他领了这个情。
“……”怡亲王勒住了缰绳,一时忘了下马,瞪大眼睛看着前方的顾非池,再一次惊住了。
接着,他的唇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这还是顾非池第一次称他为皇叔。
他心里颇为受用,整个人一下子有些神清气爽。
怡亲王匆匆下了马,追上了顾非池,略带几分玩笑地说道:“上回,你皇叔祖还在我跟前炫耀说,你亲口叫了他一声皇叔祖,高兴得他差点没跑去太庙给祖宗上香。”
顾非池但笑不语,沿着元帅府的庭院往前走。
看着他清冷的侧脸,怡亲王心里暗暗叹气,觉得礼亲王说得对,阿池对宗室的确并不亲近。
但是,从谢家和无端的事就能看出来,阿池这孩子重情重义。
他们对阿池好,他也会看在眼里的。
就像现在,这孩子不是叫他皇叔了嘛。
怡亲王摸了摸下巴,笑得更欢,又道:“阿池,你的太子妃真是挑得不错,聪慧机敏,这次若不是有她在京城主持大局,任那些蛮子在京城为所欲为,这后果不堪设想。”
怡亲王说的是真心话,就是当时在京城是他,他也没办法比萧燕飞做得更好了。
他本想再细说当日的惊险,却敏锐地注意到顾非池眉眼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清冷的面庞瞬间柔和了几分,透着愉悦。
有戏!
怡亲王赶紧继续道:“从前,宁舒就总在我跟前夸太子妃,说太子妃样样都好,尤其有识人之明,还能见微知著,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
宁舒在怡亲王和王妃跟前,时常提起萧燕飞,说她各种好,吹了个天花乱坠,这会儿他有些懊恼,应该在出来前,多让女儿讲一点的,就不愁没话说了。
眼看着顾非池的唇畔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怡亲王心中大定。
想要哄阿池高兴其实不难,只要夸太子妃就是了。
等他回京,定要与皇叔好好说道说道。
他正想着,后方元帅府的大门外,十几道急促响亮的脚步声快步而来。
“太子爷!”
几个天府军将士听说顾非池回来了,闻讯而来。
顾非池很累,但还是没歇下,交代了将士们一连串的事宜:
“秦漠,你亲自带五万人北上祖卜城支援谢元帅。”
“从这一刻起,禁军、天府军、幽州卫与并州卫的所有将士都暂时归属金鳞军,所有人都必须无条件地听从谢元帅的指示,由他调遣!”
“你们都明白了吗?!”
顾非池的这番话意思很明确了,他将金鳞军的帅印给了谢无端,将北境现有的十几万将士的统领权也全都交给了谢无端。
包括秦漠在内的将士们并无迟疑,齐声应了命:“是,太子爷!”
怡亲王也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
这该是多大的信任,才能让顾非池做到歃血断金、披心相付的地步。
这种推心置腹的信任。
让怡亲王也不由地有些羡慕。
顾非池花了两天时间,把北境和乌寰山的事宜全都安排妥当,并确保了粮草重辎不会断,才跟怡亲王一同起程。
沈竞等将士把顾非池与怡亲王一行人送到了乌寰山脚。
怡亲王忍不住回首望了那连绵山脉一眼,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头也涌起一片豪情壮志,很想也留在北境,理智终究劝住了他。
“阿池。”怡亲王想说待到谢无端拿下北狄之日,他定要来再来一次,转过头却见顾非池正专注地与他肩头的白鹰说着话,神情温柔。
“……雪焰,你先回京去找燕燕,跟她说,我要回去了。”他动作轻柔地在白鹰那油光水滑的羽毛上摸了一把,又轻轻地拍了它两下。
“去吧!”
“咕咕。”白鹰蹭了蹭他的鬓角,好似听懂了他的话一般,展翅飞起,直冲云霄。
白鹰在顾非池的头顶上盘旋了两圈,似在恋恋不舍地与他道别。
这鹰实在是养得好!怡亲王灼灼的目光不由追随着白鹰,眯眼一看,注意到白鹰的一只鹰脚上系着一根如火般明艳的红绳,仿若红线一样。
怡亲王把原本要说的那些话忘得一干二净,兴味地一挑眉,调侃了顾非池一句:“你养的这鹰好啊,不仅会抓鸽子,还能当红娘。”
顾非池只微微地笑,下巴微抬地仰望着天空的白鹰,白鹰展翅往南边飞去,越飞越远,越飞越高,没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团灰影。
“……”怡亲王不由摸了摸鼻子。
理解!
这才刚刚成亲两三天的小夫妻,一下子就分开了这么久,也难怪阿池这孩子心心念念。
哎,为了大景江山,也是辛苦阿池了。
“走。”顾非池一声令下,大军便自乌寰山脚出发,数千匹战马的马蹄声响彻了兰峪山脉一带。
从乌寰山以南距离京城有数千里之远,若是快马加鞭,日夜赶路,只需四五天的时间。
但回去的队伍很浩大,这一行需要押解长狄王铎辰锋和生擒的两位亲王,一共带了三千兵马,这一人多,行军就没那么机变,势必要耽误些时间。
而且……
“阿池啊,皇叔知道你着急回京,但是啊,这次真急不得。”
“你此番亲征,不仅连连大捷,还一举活捉了北狄王,这是凯旋,是该举国欢庆的大胜,当然要大张旗鼓地回京去。”
“如此,才能一扬国威。”
“阿池,你也希望北境的百姓们能安心,尽快回归,让北境不再是空城吧,这可是最好的好机会。“
怡亲王振振有词地说了一通。
他说得也确实有理,于是,这一路,他们只能硬生生地拖慢了步伐,一路声势煊赫。
还不到京城,活抓北狄王的消息就已经民间传开了。
顾非池忍了又忍,等了又等,终于熬到了冀州滨城,眼瞧着距离京城不过百里远了,实在是熬不住了,他也不管怡亲王什么反应,丢下一句“皇叔你慢走”,就一个人跑了。
怡亲王只来得及叫了一声:“我们在京畿的驿站等你。”他就已经跑没影了。
顾非池快马加鞭地跑了一夜,到京城的时候,天空才刚露出了鱼肚白。
遥遥地看着熟悉的城门,顾非池的唇角不由露出雀跃的浅笑。
他想回家了。
此时,京城的城门还没开启,但已经有不少百姓排队排着队,等在了外头,大部分都是附近城镇的百姓等着进城赶集的,他们或背着箩筐,或挑着担子,或赶着牛车驴车,每个人的行囊都是满满当当,很有一种市井的烟火气。
顾非池不想大动干戈,拉了拉缰绳,把马停在一个牵着孙女的老婆婆后头,等着进城。
“这位老哥,最近京城还好吧?”队伍的前方响起一个中年人略带不安的声音。
“我是从外地来的,想趁着快过年进京做生意的,这一路上看到公文说,京中上个月出了些乱子?”
那中年人与排在他前头的一个灰衣老者打探消息。
灰衣老者点点头,叹了口气道:“之前宁王勾结北狄人谋反,还想在京城纵火,得亏了太子妃火眼金睛,把在城中作乱的那些北狄人全都拿下了!”
“放心,现在京城已经没事了。”
“就是皇帝老爷被宁王这奸臣害死了……”
说起这件事,周围其他排队的百姓也起了一阵骚动,有些唏嘘,有些后怕。
一个少妇满是憧憬之色地叹道:“太子妃可厉害了,英明神武,我听闻连玄净道长都说,咱们太子妃啊,她旺国!”
“是啊是啊。”
好几个百姓路人纷纷附和,连顾非池前头的老婆婆也赞了一句:“太子妃那是凤命啊!”
听着他们在说萧燕飞,顾非池忍不住策马往前靠了靠,微微地笑。
若说方才他身上还有些生人勿近的清冷,这会儿,倒是这张俊美绝伦的面庞倒是柔和了好几分,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祖母,这哥哥真好看。”小小的女童拉了拉老婆婆的衣袖,小声说,“我以后也要嫁一个像这个哥哥这么好看的夫君。”
女童才三四岁的样子,童言童语的,周围的好几人都把她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禁莞尔笑了。
“好好好,”老婆婆露出慈爱的笑容,摸了摸孙女柔软的发顶,呵呵笑道,“就让你爹你娘给你挑个好看的夫婿。”
女童咯咯地笑。
老婆婆也去看马背上的顾非池,瞧他风尘仆仆的,隐约瞧出了点什么:“公子,是刚从外地回来吧?”
不等顾非池说话,前头有一个中年妇人笑嘻嘻地接口道:“我一看就知道了,这公子是急着回去见媳妇呢。”
“有人心心念念的惦记着,你家的媳妇可真有福气。”
顾非池笑而不语。
他知道,有福气的人是他。
他怕是用了两辈子的福气,才能遇到她。
他的燕燕。
“开城门了!”
前头一个少年指着城门方向喊了一声,这下,等着进城的百姓都将目光从顾非池身上移开了,望向了城门那边。
顾非池的心里早就迫不及待。
他不知道萧燕飞现在是住在卫国公府,还是在东宫。
先去卫国公府吧!
他随着进城的队伍策马慢慢地穿过了城门,挽了挽缰绳,可一抬头,就惊讶地看到了一道婀娜的倩影。
不远处,一袭月白衣裙,梳了个纂儿的萧燕飞就坐在城门内的馄饨摊旁,眉眼弯弯地对着他笑。
晨曦下,女孩儿仿佛一朵在寒风中静放的腊梅,清艳明媚,雪肤瓷肌在绣着银线的衣料映衬下,如明珠生晕。
这颗明珠似坠入了他的心湖,荡起了一片片涟漪,直蔓延至他眸底,眸子里波光潋滟。
她怎么会在这里?顾非池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下意识地驱马朝她那边过去了,目光灼灼,完全移不开眼了。
“要不要吃馄饨。”萧燕飞托腮,仰首看着他。
一手指了指身前的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笑容又甜又娇。
第175章
顾非池利落地翻身从马背上下来了,将缰绳随手一抛,在萧燕飞的身边坐下,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一双眼睛比天上的朝阳还要明亮,还要温柔,还要缱绻。
明明是寒冬,可萧燕飞却有种似乎置身盛夏的错觉。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顾非池探手过去,握住了她柔软无骨的小手,注意到她的手腕上还戴着他之前系在雪焰身上的红绳,眉目弯了弯。
不管是他给她的传书,还是送到朝廷的公文,上头写的都是,他与怡亲王会在三天后押解北狄王抵京。
他只是实在等不及了,临时起意先赶回来了。
白鹰在两人的上方发出清脆的鹰唳。
它在半空中盘旋了两圈,落在了桌上,还抖了抖羽翅,洋洋得意的样子和萧燕飞笑盈盈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
顾非池立即明白了。
她这是让雪焰盯着自己,给她报信呢。
萧燕飞学着白鹰的样子抬了下巴斜睨着眼眸看人,小脸上明晃晃地写着:看我,我厉害吧。
“厉害!”顾非池低笑出声,倾身过去,亲昵地捏了捏萧燕飞的下巴。
萧燕飞用调羹从碗里舀了一个馄饨,吹了吹,送到了顾非池的唇畔,示意他吃。
香喷喷的气味随着热气扑鼻而来,顾非池张口吞下了馄饨。
萧燕飞又舀了一个馄饨,吹凉后,又送入顾非池的口中。
那个牵着孙女进城的老婆婆这时恰在馄饨摊边走过,停下了脚步,乐呵呵地与顾非池搭话:“公子,这就是你媳妇吧?”
女童含着食指,清澈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就坐着顾非池身边的萧燕飞,两眼亮晶晶的。
平日里,顾非池只会笑笑,可现在他的心情好极了,嘴角忍不住就翘了起来:“好看吧。”
“真好看。”不待老婆婆说话,那女童就脆生生地应道,“叔叔,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姐姐。”
顾非池微垂下眼,与小丫头四目对视,强调道:“这是我媳妇。”
意思是,她叫他叔叔,叫他媳妇姐姐,合适吗?
老婆婆听着忍俊不禁。
方才在城门口等着进城时,这位公子一言不发,现在这谈笑风生的模样是因为见着媳妇了吧。
老婆婆听出了顾非池的言下之意,连忙给孙女找补:“尊夫人瞧着就跟九天仙女下凡似的,与公子你真是郎才女貌,般配极了。”
萧燕飞被对方夸得差点破防笑出来,又舀了一个馄饨堵住了顾非池的嘴。
老婆婆看着有趣,笑眯眼,对孙女道:“囡囡,我们该走了,跟哥哥姐姐道别。”
女童就对着顾非池与萧燕飞挥了挥手,牵着祖母的手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朝他们看。
祖孙俩一走,萧燕飞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露出唇畔一对浅浅的笑涡,明丽照人。
这家伙居然还跟个小孩子较真。
萧燕飞好笑地也学他,凑过去捏了捏他的下巴,半是调戏,半是哄着。
顾非池很轻易地被哄好了,接过她手里的调羹,也舀了馄饨喂到她口中。
她吃一个,他再吃一个。
一碗馄饨本来也就十几个而已,你一口我一个,没一会儿馄饨就吃完了。
顾非池把碗里的汤水也喝了,留下了一个干干净净的空碗。
往碗边留了几个铜板,顾非池就拉着萧燕飞起了身:“走吧。”
萧燕飞转头看向了馄饨摊的摊主,一根食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对方保密。
知道知道!一袭青衣的老妪忙不迭地直点头,笑得眼角皱纹都开了花,差点没跪下去。
太子爷和太子妃居然又来她的摊子上吃馄饨了。
她的运气可真好,这满京城里,可没有人有她这样的好运气了,简直是鸿运当头、祖坟冒青烟啊!
老妪两眼灼灼地盯着两人离开的背影。
顾非池与萧燕飞手牵手地沿着的街道往前走。
红马乖乖地自己咬着缰绳,跟在两人身后,白鹰跟着飞了几丈后,就躲懒地落在了马背上。
在城门开启后,进出城的百姓,摆摊的摊主,来赶集的农人,在街上来来往往,两人才不过是吃了碗馄饨的时间,路上的人就更多了,川流不息。
明明在上个月中京城中才刚刚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内乱,但整个京城的百姓仿佛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只是因为二十七天国丧未过,每个人都是穿着淡色的素服,路边偶尔可以看到挂着白幡。
其余一切如常。
他的燕燕真厉害,把大局把控得很稳。
顾非池不动声色地环视着四周,步履沉稳而不失敏捷。
他离京时,就心知肚明,留吁鹰一定会利用皇帝搅风搅雨,可是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更没有人敢自大地表示,所有的一切尽在掌握中。
皇帝和留吁鹰两边同时发难,在乱局中,确保不起民乱,才是最重要的。
顾非池目不转睛地盯着萧燕飞柔美的侧脸,眸底的笑意一层层地溢了出来,眼角眉梢就止不住地飞扬起来。
萧燕飞自然能感受到他直勾勾的目光,对上他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微挑柳眉,带着几分娇嗔地问:“看什么?”
顾非池温柔地望着她:“我在想,要是你从小习武,放到战场上,也定是一员运筹帷幄,杀敌于千里之外的……智将。”
他的声线很清冷,但与她说话时,语气却十分轻柔,听在萧燕飞耳中甚至带着几分旖旎,心口一荡。
她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带着几分撒娇地问道:“为什么不是猛将?”
顾非池一言不发地垂眸,目光先是落在她的纤腰上,随即视线又从两人交握的手沿着她的胳膊慢慢地往上爬。
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似在说,瞧你这细腰、细胳膊的,你觉得你能成为一员“猛”将吗?
他没有说话,但萧燕飞已经很会读他的表情与眼神了。
她眯了眯那双明媚的大眼睛,露出一丝危险的表情:“你想说什么?”语气轻轻柔柔。
“没。”顾非池很有求生欲地答道。
萧燕飞被他这副样子逗笑,放过了他,把他方才的话当做了夸奖:“智将就智将吧。”
“我的夫君嘴还挺甜。”跟抹了蜜似的。
一抹明快的笑容荡漾在她眉眼间,笑得眉眼弯弯。
那水光潋滟的瞳孔似一汪春水,能把人沉溺其中。
嗯,他是她的夫君。
顾非池下意识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分。
她的小手软软的,身上若有似无地飘出一股子香味,淡淡的,甜甜的,萦绕在他鼻尖,这一瞬,顾非池忽然就明白了何为软玉温香抱满怀。
顾非池很想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心口、指尖如火般灼烧起来,但还是按下了这股冲动,轻笑道:“那有奖励吗?”
他嘴这么甜,她不是该奖励一下他吗?
萧燕飞停下了脚步,望着他大言不惭的笑容。
这家伙的脸皮还真是越来越厚了,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好吧。
他不是外人,是“内人”。
萧燕飞努力憋着笑,好声好气地哄着她的“内人”道:“你想要什么奖励?”。
“让我想想。”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直到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萧燕飞才记起来问他:“我们要不要回卫国公府?爹娘都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不了。”顾非池摇了摇头,“我天黑就要走,得赶去栎县。”
他还得押俘进京,要是敢他甩手不管,怡亲王怕是非得哭着纠缠不休。
“燕燕,我后天就‘能’到京城了。”
他实在太想见她了,所以才提前偷溜回京,想看看她。
萧燕飞想了想,有了主意:“那我们去我的庄子吧!”
她在京郊有一个陪嫁的温泉庄子。
自大婚后,他们俩还从来没有就两个人悠闲地待在一块儿。
“好。”顾非池想也不想地久应了,一副妇唱夫随、万事由她的样子。
“那就现在去!”
说了就去做。
萧燕飞拉着他转了方向。
他们很快就出了城门,两人同骑,沿着官道一路西驰。
冬日刺骨的寒风呼啸地迎面刮来,似冰刀般寒气森森。
顾非池把她整个人拢在了怀里,他身上那宽大的斗篷将她包裹住,只露出了一张粉莹莹的小脸。
隔着几层衣料,她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传来他温热的体温。
热气熏得她小脸上飞上红霞。
这会儿也才卯时过半,萧燕飞的嫁妆温泉庄子就在京畿,距离京城也才不到四十里路。
之前,殷婉带着萧燕飞把京城附近的几个嫁妆庄子都走了一遍,这里萧燕飞也来过一次。
这温泉庄子不大,但胜在位置好,不仅离京城近,而且依山傍水,一眼就能望见庄子后那连绵起伏的群山,景色秀丽。
前几日刚下了好一阵的雪,直到现在,山上、树上、屋顶上乃至路边都还有些积雪未退。
早有佃户远远地看到有人骑马来了,便去通报了庄子的管事。
当萧燕飞和顾非池的马停在庄子门口时,管事也步履匆匆地来了,一眼认出了自家主子。
“姑娘。”管事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看向了马背上被顾非池拢在怀里的萧燕飞。
管事没见过顾非池,但知道主子是嫁给谁了,猜也能猜出眼前这个青年的身份,态度愈发恭顺。
想着太子爷肯定是微服出行,管事机灵地唤了个称呼:“姑爷,里头请。”
顾非池斜了对方一眼,觉得这管事还真是有点眼色。
他先自己下了马,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把萧燕飞给抱下了马,便由着绝影自己撒欢去了。
两人被迎进了庄子,管事事先不知主子要来,有些诚惶诚恐道:“姑娘,小人这就使人去收拾院子。”
“你使人去一趟卫国公府报信,就说我和姑爷来了庄子里。我明早就回去。”萧燕飞吩咐了一句,语气随和地打发了手脚都不知该放哪儿的管事,“你先下去吧,我们四处逛逛。”
“好好好。”管事简直如释重负,赶忙使了人去京城,又招了几个婆子去收拾院子。
“走吧。”萧燕飞熟门熟路地拉着顾非池的手往庄子里走,这一路,不时有庄子里的下人停下脚步,给两人行礼,完全不敢直视顾非池。
“这庄子可好看了,依山傍水,格局也很雅致,是江南的大师设计的格局。”
“主院就是以泉眼为中心建的。”
“后面的六明山风景很好,等开春,我们可以去山里踏青,去后头六明湖游湖。”
“雪焰和绝影肯定也喜欢这里。”
萧燕飞亲自带着顾非池在庄子里闲逛着,上头的白鹰也跟着两人飞,时不时地发出嘹亮的鹰啸,似在附和着她的话。
两人一鹰逛了正厅、三个院落、后头的小园子……饶了一圈后,鹰朝着后山那边飞走了,两人则来到了庄子中央的温泉池。
乳白色的温泉表面升起丝丝缕缕的白气,仿佛云岚飘绕,空气雾蒙蒙的。
“《水经注》云:皇女汤,可以疗万疾者也。”萧燕飞把手放进乳白色的温泉池子里,撩了一下,荡起一阵水花。
“大冬天的泡温泉,最舒服了,待会儿你一定试试。”
她有些怜惜地抬手在他的黑眼圈上摸了一下。
顾非池一向擅长顺着杆子往上爬,亲昵地在她掌心蹭了蹭,仿佛一只傲娇的大猫,萧燕飞甚至隐约窥见一条看不见的尾巴在他身后甩了甩去。
这时,一个婆子走了出来,毕恭毕敬地过来禀道:“姑娘,浴桶和热水备好了。”
“你先去梳洗一下,再来泡温泉吧。”萧燕飞亲昵地挽着他说道,“我让人给你备好了新衣裳。”
萧燕飞早就有打算冬天要带顾非池来泡温泉的,提前就在这里备了几身干净的新衣,这不,现在就派上用场了。
她颇为自得地笑,觉得自己真是有先见之明。
顾非池轻轻“嗯”了一声,样样都听她的。
他又握了握她的手,这才,往内室方向走去,耳边还能后头传来她愉悦的声音:“给我们弄点好克化的家常小菜就行,不用备酒水了。”
“再煮一盏安神茶。”
“等等,还是我写一道安神茶的方子给你吧。”
“……”
笑容不可抑制地荡漾在顾非池的脸上。
他喜欢看着她为了他而忙碌,喜欢看她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个人。
就跟他一样。
眼里心里只有她。
顾非池回头又看了萧燕飞一眼,便进了内室。
而外头的萧燕飞等写完了那张安神茶的方子,这才走入内室。
屋内静悄悄的,没听到一点水声。
“阿池。”她抬眼看去,却发现他闭眼倚靠在椅背上,呼吸均匀。
他睡着了。
萧燕飞下意识地放轻了手脚,走到了他跟前。
他似乎毫无所觉,沉沉地睡着,长翘浓密的眼睫在他的脸颊投下两道浅浅的暗影。
他是真的累了吧。
若是平时,哪怕她在他身边稍稍动一根手指头,他都会警觉地惊醒。
也是。
过去这段日子,他忙着打仗,算计,谋划,赶路,他怕早就已经透支的边缘了。
萧燕飞起初只是托腮看着他的睡颜,看着看着,她的睡意也涌上来了。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轻轻地倚在了他肩头,合上眼后,他均匀的呼吸声仿佛安眠曲一般,让她觉得安心,她很快就睡了过去。
两人全都睡得沉沉。
这一睡,顾非池一直到午后才醒来。
其实他也只是睡了一个多时辰而已,但这一觉睡得很沉,也很安心。
那种安心是从心底深处油然而起的,让他全身心地放松,那是一种比打了胜仗更让人愉悦的舒畅感。
顾非池睁眼就看到了倚靠在他肩头的萧燕飞,安详的睡颜让她看着温驯乖顺如白兔般。
他悄悄起了身,又悄悄地把她抱起放在了榻上,自己则去了盥室梳洗,从头到尾都没发出一点声音。
等顾非池换上一身簇新的白色中衣,带着满身的水汽出来时,就看到萧燕飞也醒了。
她靠着一个大迎枕,眉眼间还有几分睡醒后的慵懒,对着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顾非池从善如流地过去了,一面拿白巾胡乱地擦拭着头发,在榻边坐下了。
萧燕飞接过他手里的白巾,仔仔细细地给他绞着头发。
他的头发还在滴水,水珠顺着发丝淌下,沿着他修长的脖颈、锁骨,直消失在他中衣的领口间,消失不见。
点点水珠滴在白色的中衣上,留下一滩滩水渍。
顾非池唇畔露出惬意的笑容,半侧过脸,抓起她忙碌的小手,在唇上亲了一下。
他抬眼朝窗外那西斜的太阳望了一眼,道:“天黑前,我就得走了,皇叔会在栎县等我与他会和,再押解北狄王一起进京。”
“不过,再过两天,我就可以回京了。”
“两天?”萧燕飞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双眸盯着他的眼睛,“两天后伤就会好了吗?”
顾非池:“……”
不待他回答,她就自问自答:“不太可能吧!”
顾非池:“……”
萧燕飞俯身凑近了他几分,鼻尖与鼻尖相距只差半寸,娇娇软软地问:“然后,你到时候还想找什么借口?”
“说说。”
她清澈的眸光像是能看透他的心底。
他没洗漱就睡下,又趁着她睡着去洗漱更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天刚一黑就要走,连温泉都不去泡,她要是还看不明白,那就是傻了!
她过分明媚的笑容,让顾非池心头警铃大作,危机感顿起。
顾非池无言以对。
他之前本是想装睡的,但他是真累了,合眼后,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装睡变成了真睡。
萧燕飞纤细的手指温温柔柔地搭在他的领口:“你自己脱,还是我来?”
她眨巴着眼睛,那浓密的乌睫更显纤长,笑靥如花。
顾非池:“……”
理智告诉顾非池,现在非常危险。
一个不好,要完的那种。
“燕燕。”顾非池抬臂去揽她的肩,想吻她,可手臂才抬起些许,就听萧燕飞慢条斯理地吐出三个字:“不许动。”
顾非池乖乖听话地不敢动了。
右臂顿在了半空中,整个人如雕塑般再不敢乱动。
“乖。”萧燕飞将他鬓角的一缕湿发捋到了耳后,接着,就直接拉开了他中衣的领口。
原本就有些宽松的领口立刻松垮了下去,露出青年两段优美的锁骨,以及他宽阔的肩膀……
萧燕飞幽深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右肩上,那里赫然有一道三四寸长的伤口,还有些许轻微的擦伤。
萧燕飞抬起手,纤细的手指在伤口的周围缓缓地绕了一圈。
上面抹着金疮药,它愈和得很好,没有溃烂,也没有渗血。
看伤口的大小和位置,当时顾非池应该无性命之忧,但是,肯定流了很多血。
顾非池从年少时,就征战沙场,足有近十年了。
他不是什么铜筋铁骨的神仙,只是一个凡人,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
两人在一起的某一个夜晚,她曾细细地数过他身上深深浅浅的疤。
这一次,怕是又添了不少了。
萧燕飞的眼眶微微酸涩,眼睛不由自主地红了。
看她泫然欲泣的样子,顾非池有点慌了手脚。
她总是笑得灿烂,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
“我错了!”顾非池想也不想地脱口道,双臂牢牢地桎梏住她纤细的腰身,温热的薄唇在她的眼帘上亲了一下,先是左眼,再是右眼。
他俯首凑在她耳边,再次道:“我真的知错了!”
“我不该瞒着你的。”
“你放心,我没事,伤不严重,已经好了。”
萧燕飞转过头,不理他。
“真的。”某人缠了上去,一下下地亲着她的下巴,樱唇,笑涡,耳垂,热气喷上她贝壳般小巧玲珑的耳朵。
这样就想把这件事盖过去吗?
太天真了!
萧燕飞一用力,反手把他的人往榻上压倒,娇小的身躯整个压在了他身上。
顾非池毫不反抗,顺势倒了下去,还记得牢牢地桎梏住她玲珑的腰身。
萧燕飞轻轻地拍了拍他,按着他的肩膀,“你是我的。”
“是。”
他当然是她的。
萧燕飞:“知道错了没?”
“知道。”顾非池乖得不得了。
萧燕飞努力地板着脸,与他四目相对,眼睫擦着眼睫,逼视道:“以后听不听话?”
“听。”顾非池再次点头。
那么乖吗!萧燕飞被他这乖顺的小模样取悦,差点没憋住笑出了声,赶紧咬住牙。
她退开了些许,以手肘支着自己的上半身,另一手在他额心轻轻地弹了一下:“从今以后……”
她稍微迟疑了一瞬,就听顾非池立即接口道:“顺你者昌。”
“逆你者亡!”
他说得毫不犹豫,这下,萧燕飞终于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笑声清脆如铃。
顾非池松了口气,知道危机解除了。
他将手掌压在她的后颈上,薄唇噙住了她的樱唇,吞下她唇齿间的嘤咛声。
好一会儿,他才在唇齿纠缠间,轻声问道:“燕燕,要不要去泡温泉?”
声音嘶哑。
“你不是要去找怡亲王了吗?”萧燕飞轻吮了下他的薄唇,反问他。
“不去了……”他的唇又贴了上去。
“笃笃笃……”
外头的房门突然敲响了,瞬间把这一室的旖旎打散。
静了一息,外头响起了知秋的声音:“殿下,礼亲王刚刚让人去了一趟卫国公府,说是,皇陵的‘那位’快不行了,问殿下要不要去看一眼?”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顿住了。
顾非池的唇间逸出一声轻叹,语声平静地吐出了两个字:“晦气。”
第176章
皇陵的“那位”说的是唐弘诏。
在“停灵”了七天后,一口空棺葬入了皇陵。
顾非池根本不想理。
又是一阵静默后,门外再次响起了知秋平板得没有起伏的声音:“殿下,礼亲王让您一定要去。”
萧燕飞把脸凑过去,温柔地在顾非池的下巴上亲了一下,哄道:“去吧。”
“皇叔祖他……没有私心。”
“我陪你。”
“嗯。”顾非池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起身。
修长的手指扣在她的后颈上,再次吻住她的唇,温柔缱绻地反复吮吸舔舐。
他身上有股子沐浴后的清冽气息,密密实实地笼罩着她。
吻了一会儿,他才移开了他的唇,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呼吸略有几分急促,大掌在她背上轻轻地摩挲着,一下又一下。
磨磨蹭蹭了快半盏茶功夫,他这才从榻上坐了起来。
“我去换衣裳。”顾非池又在她发顶啄了一下,就下榻去了后头。
萧燕飞稍稍整了整领口,又抚了抚衣裙,才道:“进来吧。”
“吱呀”一声,外头响起推门声,接着门帘被人从另一边挑起,知秋走了进去,目不斜视地走到了萧燕飞跟前。
“太子妃,”知秋屈膝福了一礼,把事情的前后给禀了,“礼亲王原本是派了何公公去冀州滨城找殿下和怡亲王的,何公公这才知道殿下先回了京,又一番波折地找到了卫国公府。”
卫国公就遣了知秋来庄子传话。
说话间,换了一身玄色衣袍的顾非池从里头出来了,绣着银色云纹的腰带将他的腰身束得紧紧,衬得他的身量高挑颀长。
他手里还带了件嵌貂毛的斗篷,仔细地用斗篷将萧燕飞裹了起来,又给她系好了带子,柔声道:“别冻着了。”
顾非池本想吩咐知秋去取个手炉来,可萧燕飞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笑道:“不会冻着的。”
“我不是还有你啊。”
有他这么大一个火炉,她怎么会冻着?
顾非池被她这句话取悦,大掌将她的小手包覆其中:“嗯,有我呢。”
从温泉庄子出发,依然是两人一骑,到皇陵也才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
西斜的阳光笼在整座皇陵上,衬得这里的气氛尤为肃穆。
礼亲王先他们一步抵达了,就在隆恩门外等着他们。
皇叔祖老了!
这是顾非池看到礼亲王的第一个念头。
这才两个月不见,礼亲王就像是苍老了好几岁,鬓发间夹的白发也多了不少,瞧着身形略有几分伛偻。
“阿池,燕飞。”见小两口一起来了,礼亲王拈须笑了,笑得异常慈爱,连那双浑浊的老眼都变得明亮起来。
自打他收到怡亲王从北境捎来的信后,就激动到了现在。
他一个年过花甲的人,也不曾想到在他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大景有扬眉吐气的这天。
来自北狄的连番捷报,让他这些日子藏在内心深处的内疚一扫而光。
他没做错,他和怡亲王所为,都是为了大景,为了天下百姓。
顾非池与萧燕飞先后下了马,来到了礼亲王跟前,同时行了礼。
顾非池道:“皇叔祖在京城辛苦了。”
短短这一句话令礼亲王心里分外的熨帖,心情更好。
他朗然一笑,眼角的笑纹愈发深刻,与两人一起穿过隆恩门,往里走。
他边走,边道:“我这把老骨头了,帮不了你什么了,也就是能帮你稳定稳定后方,让你在外头没有后顾之忧。”
礼亲王本来还想在顾非池跟前再自夸几句,说了一半,忽然想到了怡亲王信里的提点,又硬生生地改了口:“燕飞才不容易。那天亏得她反应快,杀伐决断。”
“这老话说的好,娶妻娶贤,福荫三代……”
见顾非池的眼角眉梢果然露出了笑容,礼亲王夸得更起劲了。
说话间,三人就来到了隆恩殿前,梁铮亲自来迎,躬身候在正殿门口的汉白玉石阶下。
“你们去吧。”礼亲王在檐下停下了脚步。
皇帝什么时候死的,可以瞒天下人,唯独不能瞒顾非池这个未来的天子。
所以,礼亲王才让人务必去叫顾非池来一趟。
顾非池点了头,带着萧燕飞一起迈入了隆恩殿内,目光轻轻扫过神座上的那一道道牌位。
“太子殿下,太子妃,里边请。”
“皇上怕是不行了……”
梁铮恭恭敬敬地把两位主子领向了西偏殿的方向,隐约听到偏殿那边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轻咳声。
“咳咳……”
从那天起,皇帝就被独自留在了皇陵中,身边只有梁铮和山海两人伺候着。
他的病本来就是靠药吊着,没了太医针灸开方,这一天天地耗着,整个人就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憔悴。
当顾非池与萧燕飞来到偏殿时,就闻到了一股令人不适的异味扑鼻而来。
侧卧在榻上的皇帝不断地咳嗽着,一口口地往一个痰盂里吐着黑血,暗红色的血沾在他的嘴角、下巴和胸口。
他更瘦了,皮包骨头,面容枯槁,双眼深陷在眼窝里,活像行尸走肉,他已经大半身体都迈入了鬼门关。
顾非池在战场上曾看过数以万计的濒死之人,他可以确定地说,皇帝是活不过今晚。
站在皇帝榻边的山海接收到了梁铮的眼色,放下了痰盂,赶紧和梁铮一起退出了偏殿。
榻上的皇帝眼角瞥见有人来了,艰难地抬头去看。
他的眼神更不好了,只隐隐预约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狐狸眼。
那双铭刻在他心里的眼睛。
有一瞬间,皇帝仿佛看到了顾明镜,嘴里无意识地喃喃道:“明镜……”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但顾非池听得清清楚楚。
顾非池缓慢地走了过去,淡淡道:“有人说你快要死了,让我来看看你。”
“我来了。”
“现在,你可以死了。”
顾非池的步伐停在了几步外,看着皇帝的眼睛里似深渊寒潭般冷漠,仿佛自高高的云端俯瞰着一头沉沦在泥潭中的困兽。
皇帝如何听不出顾非池的声音,努力地睁大眼,想看清楚他,可眼前依然像是笼着一片迷雾。
“顾、非、池,你会后悔的!”皇帝咬牙切齿地恨恨道,憋在心里半个多月的话像决堤洪水般爆发出来。
“谢家掌北境兵权五十余载,北境百姓只知有谢家,不知有朝廷。放任不管,这江山早晚改了姓。”
“你要是朕,你怎么办?”
皇帝的眼珠子几乎瞪凸了出来,眼底一点点地蓄积起鬼气森森的阴影。
“今天你保下了谢无端,你用了谢无端,你与谢无端之间亲密无间,君臣相宜。”
“但总有一天,你也会亲手……杀了谢无端的!”
“为了给你儿子……留下一个安稳的江山。”皇帝的声音虚弱无力,断断续续,难掩疯狂之色,吐出来的话语带着诡异的蛊惑,又仿佛在诅咒什么。
“顾非池,身为君王,必须要有所取舍……”
“我的儿子可没你这么无能。”顾非池冷冷地打断了皇帝。
皇帝的胸口仿佛被石盘碾压了一下似的,胸口作疼,乌紫色的嘴唇似风中的枯叶抖动不已:“你……你说什么!”
“你、无、能。”顾非池如他所愿地说道。
“……”皇帝气息急喘,简直快被气死了。
顾非池嗤笑了一声:“你无能,才会掌控不了全局。”
“你无能,才会把盾当作是矛。”
“你无能,才会觉得人人都要害你。”
“归根结底,就是你无能。”
顾非池的声音从始而终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人人都知道的事实。
“唐弘诏,你不仅远不如太祖,不如先帝,你就连个守成之君都当不了,你说你还有什么用?”
“这朝堂上下,竟然连一个向着你的臣子都没有,连你的皇叔、你的皇弟,还有你最宠爱的柳氏,都觉得你死了比活着好。”
他一句句的无能、失败,句句都刺在皇帝的心脏上,皇帝最忌讳的就是说他无能,说他不如太祖和先帝。
听在皇帝耳中,顾非池的这些话可谓诛心。
“咳咳咳!”
皇帝的喉头充斥着一股咸腥味,怒火上头之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外吐着黑血,颜色深得似墨般,散发着一阵淡淡的腐臭味。
顾非池又朝皇帝走近了一步,声音压低了一些:“唐弘诏,你知道,我为什么留着你吗?”
声音很轻,也只有他们三人听到。
顾非池点到为止,没有往下说,只是淡淡地笑着,面上一片傲气如霜。
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帝瞳孔翕动,如毒蛇般阴狠怨毒的眼锋死死地钉在顾非池的身上。
曾经,他以为顾非池不杀自己,是因为朝堂上下都在盯着顾非池的一举一动,一旦他有弑父弑君的苗头,就别想堵住悠悠众口,别想坐上那个至尊之位。
直到这一刻,皇帝如醍醐灌顶般,突然就全想明白了。
顾非池是故意的。
他是想让自己君臣离心,让所有人都怨他。
他现在孤立无援,被万人所弃,再也没人愿意帮他了。
所有人都想他死……
自己本不至于沦落到这个下场的!
想到自己如今悲惨的处境,皇帝觉得心脏似乎被钻了一个个窟窿般,悔恨不已。
“好狠!顾非池,你好狠!”皇帝艰难地抬起了一只手,沾满了黑血的枯手颤巍巍地指向了顾非池,“你陷害朕,你这就是弑父弑君!”
“你心里无父无君,天地不容,你迟早会天打雷劈。”
萧燕飞蹙了蹙柳眉,听着很不痛快。
她往前走了两步,语声柔柔地说道:“身为大景天子,你本该以江山百姓为重,可你呢?”
“你心胸狭隘,眼界浅薄,你不顾百姓死活,向北狄人乞降,光北境,因你而死的将士百姓就足有百万。”
“你才会天地不容,天打雷劈,死后怕也是要受阎君的审判,永世不得超生。”
“你……”皇帝一口气呛在喉咙里,浑身乱战,“你怎么敢!”
一个黄毛丫头也敢在他跟前大放厥词?!
她有什么不敢的!萧燕飞毫不停顿地一口气道:“你动作快点,百万亡魂在地下等着你呢,别让他们等急了。”
皇帝一口气接不上来,只觉得口鼻间的空气越来越少,他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大,耳边仿佛听到了黑白无常提着锁魂链朝他一步步地走近。
他不想去死,更不甘心去死。
他是真龙天子,不该死得这样窝囊,这样无声无息的……
不该这样的!
皇帝的眼珠子越瞪越大,想起身,却无力起身,忽然间瞪大眼不动了,就像是通身的一股精气泄掉了,整个人滩成了泥。
如骷髅般恐怖的脸上,面色发青发灰,那双浑浊且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瞪得老大老大,随着生命力的流逝,它们急速地变得灰暗。
皇帝死了,死不瞑目。
顾非池定定地站在那里,直视着榻上的死人。
殿内,静悄悄的,一片死寂。
空气中的那股腥臭味似乎变得更浓郁了。
外头的乌鸦不知道是不是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嘎嘎”乱叫着,为这庄严的皇陵平添一丝阴郁的氛围。
听到里头在叫自己,梁铮便掀帘张望了一眼,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嘎嘎……”
几只乌鸦在枝头、半空鸣叫不已,那粗粝的叫声仿佛在宣告着某人的死亡。
当顾非池从隆恩殿内走了出来,礼亲王还等在檐下,来回走动着,难掩他心头那种复杂的情绪。
“他死了。”
礼亲王闻声转过了头,对上了顾非池清冷的眼眸,表情并不意外,轻叹了口气。
顾非池又道:“就让他跟柳氏葬一块,别打扰了我娘的安宁。”
礼亲王迟疑了一下,便点头应了:“好,就依你的意思。”
柳氏是废后,按例本不能和皇帝合葬,应该葬入皇陵附近的金山陵区。
为了柳氏,唐弘诏差点毁了大景江山,把他俩葬在一起,也算是成全了他俩曾经的情深义重。
再想到了唐弘诏和柳氏后来恨不得对方死的样子,礼亲王觉得自己现在想到“情深义重”这四个字就心里发毛。
“皇叔祖,我们先走了。”
与礼亲王道别后,两人手牵着手往皇陵外走去。
这会儿,外头天色半明半晦,已经是黄昏了。
这一路上,顾非池都没有说话。
萧燕飞就静静地陪着他,手牵着手,两人不紧不慢地穿过隆恩门,龙风门,睿功圣德碑楼,正红门,一直走出了新红门。
顾非池突然打破了沉寂:“我是七岁那年知道真相的。”
“那个时候,我随爹爹一起去了西北,进了天府军军营。”
“军营太苦了,我那会儿还是男孩子最爱玩的年纪,可我受的训练比任何人都苦。”
“我不明白,就想去找爹爹耍赖,爹爹自小疼爱我,对我一向有求必应,只有这件事……”
“那一次,爹爹把我抱在了膝头,告诉了我,我的身世。”
“他不是我的生父,娘也不是我的生母,我的生母是他的妹妹,皇上的元后。”
“他告诉我,我的生母为什么会死。”
“但他没跟我说太多关于皇上的事,只让我学会要用眼睛去看,用脑子去想。”
“他说,很多事得等我长大了,自己去判断。但是,在我长大前,我必须要比所有人都努力,不是为了我的生母,而是为了我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被人摆步,受人掣肘。”
爹爹养育他长大,教他读书习武,教他明辨是非,教他为人处世之道,但从来没有说,他必须要恨皇帝,必须要为他的生母报仇。
爹爹让他自己去选择他自己的路。
但首先,他必须强大起来!
萧燕飞静静地听着他说。
他还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他年幼时的事,原来他七岁时就知道了。
她心口略有些酸涩,仿佛看到了七岁时小小的顾非池一脸倔强的样子。
顾非池停下了脚步,仰首望着西方的天际,那里还残存着最后一抹似血般的红色。
寒风吹拂着他鬓角几丝零散的碎发,覆在轮廓鲜明的面颊上,使得整个人透出一股子清冷桀骜的气质。
他的手依然紧紧地牵着她的小手,掌心贴着她的掌心。
“我看到了这个国家各地民乱四起,朝廷拆东墙补西墙,赋税加重,看到朝堂上唯亲是用,外戚横行,结党营私。”
“大景朝这几年来,人口少了近一成,赋税从先帝时的两千多万两锐减至一千二百万两。”
皇帝总说因为谢家穷兵黩武,导致国库空虚,却不曾想过没有国泰民安,又何来的国库丰盈。
顾非池扬唇笑了,骨子里透出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自信来。
“既然他当不了这君主,那么,我来。”
他的语气颇有些狂妄自大,倨傲而又骄矜。
他转过头,注视着她的眼眸,瞳孔闪着灼灼的锋芒。
“我们一起。”
好不好?
萧燕飞的回应是,双臂环住了他劲瘦有力的腰身,把小脸埋在了他的胸膛上,额头在颈窝亲昵地蹭了蹭。
“好!”她脆生生应道。
他们一起。
顾非池也环住了她的腰身,动作是那么轻柔,仿佛环抱着什么最珍贵的奇珍异宝。
黄昏的最后一缕光斜斜地照了下来,旁边的红马打了个响鼻,长长的马尾甩在了两人身上,似在催促着他们。
顾非池低低一笑,将萧燕飞横腰抱起,抱上马。
紧接着,他自己也翻身上了马,神情已经恢复如常,一手挽着缰绳,另一手揽着萧燕飞的纤腰。
“燕燕,我们回庄子,泡温泉,好不好?”他的唇角微微翘起,带着几分撒娇,几分诱惑,眼角眉梢都变得旖旎起来。
“不好!”萧燕飞二话不说地断了他的念头,“你身上有伤。”伤口沾了温泉水,会感染的。
“我已经好了。”顾非池俯首凑得更紧,近乎呢喃地与她咬耳朵,温热的薄唇几乎贴在了她的耳廓上,“真的。”
“我说了算。”萧燕飞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
“不如,待会儿你再确认下?”
“……”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坐下的红马也不用顾非池指示,就载着两人往庄子方向奔驰而去。
西方天际的那一抹残阳彻底落下了,夜幕再次降临,天空中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
原本打算今天天黑前离开的顾非池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反正肩头的伤已经被萧燕飞看到了,他也不急着走了,在庄子上多赖了一天,腊月初五一大早把萧燕飞送回了京城,这才回去找怡亲王。
怡亲王已经到了距离京城不过百里的栎县,会在休整两天后,和顾非池一同押俘进京。
内阁于昨天就正式下发了公文,公告天下:
太子亲征,北境大捷,生擒长狄王铎辰锋。
萧燕飞骑着马,慢悠悠地从西大街上走过,白鹰在她的上方展翅飞着,盘旋不去,顾非池走之前特意吩咐了它,要它护送萧燕飞回去。
她看到有一家几人蹲在路边抱头痛哭,嘴里说着他们终于可以回去了;
看到有人咬牙切齿地在门口烧着纸钱,喊着太子殿下给爹娘报仇了;
看到有人兴奋地收拾着行囊,说着他要回北境过年;
还听到有人激动地嚷着,难怪太子自大行皇帝驾崩后,迟迟未登基,原来太子是在为了大景打天下呢。
……
萧燕飞最喜欢听别人夸顾非池了,愉悦地笑了。
从城门到卫国公府的这一段路,她策马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去卫国公府与卫国公夫妇报了声平安后,萧燕飞就直接回了宫。
礼部日盼夜盼地等着她,见人终于回来了,礼部尚书裴谨火急火燎地把关于迎驾事宜的折子奉到了她手边。
萧燕飞看过后,在折子上盖了玉玺印,就打发了裴谨,这爽快的态度令裴谨又是一阵感动,觉得太子妃为人就是比太子好说话。
裴谨捧着折子上前脚刚走,后脚祝嬷嬷就来禀道:“太子妃,二皇子殿下求见。”
“让他进来吧。”萧燕飞道。
二皇子唐越泽正在为帝后守孝,一身爽白衣袍十分素净,头发以银簪挽起,整个人显得又清减了几分。
“太子妃。”唐越泽与萧燕飞见了礼,呈上了手折道,“明天三司会审宁王谋反案,呈上了手折。”
萧燕飞令唐越泽协同三司查办此案。
宁王已被定了凌迟,但其他协同者,还待论罪。
大行皇帝“驾崩”后,朝廷官员需服国丧二十七日,朝廷诸事停摆,三司坐审的事这才一直压到了现在。
知秋接过唐越泽递来的手折,呈到了萧燕飞的案头。
萧燕飞没急着看那封手折,知道唐越泽的话还没说完,端起茶盅浅啜了一口。
唐越泽迟疑了一下,双拳紧握,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萧二妹妹,你大姐姐……会被定什么罪?”
力图平静的语气略有几分复杂。
第177章
萧鸾飞在冬月十五事变当天就被锦衣卫拿下了,然后就被关进了北镇抚司的诏狱。
那之后,唐越泽没来求自己放过萧鸾飞,甚至也没有去诏狱看她。
萧燕飞放下了手里的青花瓷茶盅,慢条斯理地说道:“殿下应该知道的。”
唐越泽沉默了一阵后,才又问:“是流放吗?”
他是皇子,熟知大景的律法,按照《景律》,通敌之罪主谋当诛,从犯按轻重,处斩刑或流放。
“殿下想为她求情?”萧燕飞直言问道。
唐越泽摇了摇头。
自皇陵回京后的那天起,唐越泽就领了差事,跟着禁军处理京城中的一些善后事宜。
他亲眼看到了上十二卫从城中搜出来的那些北狄探子,也看到了那数以千计的一桶桶火油。
唐越泽声音略有些沙哑地说道:“那天风势大,要是让留吁鹰得手,只要一栋屋子烧起来,怕是会烧毁一条街的所有房屋。”
“届时,大半个京城都会被火焰吞没,不知道会有多少百姓被烧死……”
京城一乱,朝廷必乱,北狄人再趁此机会挥兵南下,大景可能会亡国。
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让唐越泽感觉心有余悸。
他是大景皇子,不能明知萧鸾飞错了,还不明是非地为她求情。
只是马上就要三司会审了,他心里沉沉的,忍不住就想和人说说。
“萧二妹妹,你大姐姐做错了。”唐越泽心事重重地在一把圈椅上坐下,喃喃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想不明白,就算他不能登上这至尊之位,他也是皇子,待日后,总能封个亲王或者郡王的。
他可以给她荣华富贵,也可以给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们会有一双儿女,凑成一个“好”字。
他们会过得很好,萧鸾飞为什么就非要通敌呢。
为什么?
一旁的知秋看着满脸纠结的唐越泽,心想:得亏太子爷不在,否则非得把这个二皇子丢出东宫不可,也就是太子妃好脾气。
萧燕飞又喝了口茶盅里清香袭人的碧螺春,却是话不对题:“殿下,前朝名相赵鸿之任大理寺卿时写的一本手札里头,有一个他主审过的舞弊案。”
“豫州林家有一对同年的兄弟,都很有读书的天份,兄弟俩在十八岁时考中了举人,又在来年一起参加了春闱,结果弟弟林二公子因为舞弊下了狱。”
“公堂上,林老爷实在不解,次子年纪轻轻,天赋卓绝,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这科不中,大不了三年后再考,为何要舞弊?”
“林二公子却痛斥其父不公,说他大哥是嫡子,自小被送去舅家王家读书,王家是书香门第,一门三进士,林大公子受其外祖、舅父精心教导,考中了秋闱的解元。”
“而他呢,小时候读私塾,长大了靠着自己才考进了白鹿书院,头悬梁,锥刺股,也不过考了秋闱的倒数第二名。连书院的先生都劝他三年后再考,说万一考个同进士反而不美。林二公子质问林老爷说,明明都是兄弟,他的天赋不比大哥差,凭什么大哥就可以在科举上一帆风顺,而他却步步艰难。”
“他指责,都是林老爷的不公和偏心害了他!”
“殿下,你怎么看?”
萧燕飞说故事说得有些口干,端起茶盅又喝了两口碧螺春,润了润嗓。
“……”唐越泽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双眼在窗口那摇曳的树影映衬下,显得格外的沉静与孤寂,久久没有说话。
西暖阁内,一片寂静,只闻得外头几棵梅花树的枝叶摇曳声。
萧燕飞也没指望唐越泽回答,拿起了方才他带来的折子,翻了起来。
三司会审只是走一个形式上的过场,该查的也早就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了。
宁王谋反案牵连很广,宁王府阖府被抄,还有銮仪卫和羽林卫的一些将领作为从犯也都被拿下了,都等着定罪。
在这道手折里,除了详细呈明宁王等人的种种罪状并罗列了证据外,重点是为了请示明天三司会审是否只审不判,等太子回京后,再行宣判。
萧燕飞直接在手折上批示了一句“该判就判”,她可不想他们再为了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扰顾非池。
接着,她再次拿出了玉玺,盖了印后,就令知秋把手折交还了唐越泽。
“这桩差事一直都是殿下跟着,明天殿下也去大理寺听审吧。”萧燕飞心里觉得唐越泽这傻孩子实在是有点养得太天真了些。
身为皇子,受天下百姓的奉养,就该担起她皇子的责任来,别光吃饭不干活。
唐越泽拿着那道手折,干巴巴地应了声“好”,就随知秋退了出去。
午门出了宫,他本来是想去一趟大理寺的,但驱马出了端门后,想了想,又改道拐去了北镇抚司。
唐越泽的这张脸就是招牌,锦衣卫无人不识,他说要见萧鸾飞,守卫去请示了一声指挥使龚磊后,就带着他进了诏狱。
诏狱中,光线昏暗,阴气森森。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血腥味、尸臭味、霉味以及腐烂味,令人闻之欲呕。
“殿下,这边走。”诏狱的狱卒挑着一盏灯笼,走在前面给唐越泽领路,穿过一道道阴暗潮湿的过道,直把他领到了一间单独的牢房外。
“殿下,就是这间。”
狱卒指了指尽头的一间牢房,这片区是女子牢房,这里只关着萧鸾飞一个人。
透过灯笼的光辉,唐越泽可以看到萧鸾飞一个人坐在牢房一角的草席上,下巴抵在膝头上,几缕碎发散在鬓角,显得楚楚可怜。
唐越泽此前有嘱附过龚指挥使,别让人欺负了萧鸾飞,也因此,萧鸾飞没有太过狼狈,只是她在这里被关了这么多天,衣裳没换过,头发没洗过,加上没有了养尊处优的生活,整个人一下子像是一朵提前凋零的残花般,憔悴不堪。
“殿下?”萧鸾飞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目光透过牢房的栏杆对上了外头的唐越泽。
原本暗淡无光的眼眸渐渐有了神采。
她腾地从破败不堪的草席上站了起来,急切地跨出了半步,又想到了什么,赶紧用手指拢了拢头发,又整了整皱巴巴的衣裳。
刚被关进诏狱的时候,她吓坏了,毕竟谁都知道锦衣卫擅刑讯,多的是手段让人生不如死。
一开始,她还等着唐越泽来接她出去,也一次次地跟狱卒说,她想见二皇子,可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唐越泽始终没来。
时间拖得越久,她就越慌,她终于意识到,唐越泽是真的恼了她。
直到今天,看到唐越泽出现在牢房外,萧鸾飞心里又浮现了希望。
她整理好头发和衣裙后,就走到了牢门前,双眸灼灼地看着唐越泽,缱绻地唤道:“殿下,你终于来了。”
她以为唐越泽是来带她出去,不由眉眼绽放,心定了:他让她在这里待了半个多月,也只是吓吓她而已。
他不会不理她的。
她花了这么多心思在他的身上,才让他相信他们之间是宿命,才让他爱上了她……
萧鸾飞从栏杆的缝隙伸出手,想抓住唐越泽,可唐越泽身子微微一侧,避开了她的手。
萧鸾飞:“……”
唐越泽没有让狱卒开门,一手接过了狱卒手里的那盏灯笼,把人给打发了下去。
这才看向了牢房里的萧鸾飞,平静地说道:“明天三司会审就会定案。”
“你是从犯,应该会被定为流放三千里,去往岭南……”
“不!”萧鸾飞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语声尖利地打断了唐越泽,激动地喊道,“不,我不要去流放。”
她的父亲萧衍和崔姨娘就是被流放到岭南那等蛮荒之地,从此断了音讯。
“你放心,我会让人在路上关照你一二……”唐越泽还是把话说完了。
但是,萧鸾飞就像是没听到一样,双手紧紧地抓着牢房的栏杆,双眸中噙满泪水,颤声道:“殿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一心一意都是为了你。”
“我只是想帮你争回属于你的东西。”
这大景天下本就该是属于唐越泽的,明明上一世,顾非池就是个人人唾弃的乱臣贼子,是弑君的奸佞!
她所做的一切才是顺应天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大景的命运再回归到正轨上。
“你不能不管我。”说着,两行晶莹的泪水自萧鸾飞的眼角淌下,表情极是哀婉动人。
两人相距不过三四尺远,灯笼摇曳的火光照在两人的脸上,近得唐越泽能看清萧鸾飞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是为了我吗?”
“是,”萧鸾飞频频点头,眸子里泪眼朦胧,“是的!”
唐越泽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锐利如刀锋的眸光似要穿透她的外表。
有些事,他心里多少是知道的,只是从来不敢问。
但是,今天他既然下定决心来了,也是想弄明白的。
唐越泽笑了笑,尽量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要是我听了你的,那一日,事败了,我会怎么样?”
“萧鸾飞,你可曾想过吗?”
萧鸾飞:“……”
她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可唐越泽已经先她一步又道:“宁王作为主谋,已经被定了凌迟之刑。”
换作他,也会一样。
死罪,凌迟。
“不会的。”萧鸾飞连忙反驳,完全没听懂唐越泽的语外之音,纤白的手指将栏杆抓得更紧,双眸在灯火的映照下,亮得出奇。
“那天,殿下要是按我说的那样,出来主导大局,又怎么会让萧燕飞出尽风头?”
“您是堂堂皇子!萧燕飞她不过只是坐在那里动动嘴皮子,您可以做得更好的。”
要是唐越泽肯听她的,京城现在早就在他的掌控中。
唐越泽将手里的灯笼杆子又握得紧了几分,灯笼微微摇晃,里头的烛火也随之摇曳,映得他的表情显得讳莫如深。
他又道:“好,要是事成了,大景会怎么样?”
她当然想过。萧鸾飞一脸真挚地说道:“我知道,北狄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帮大景,但殿下可以把先把北境给了北狄,等您坐稳了江山后,再抢回来就是了。”
反正现在的北境也不过是几座空城而已,给了也就给了。
既然上辈子顾非池能从长狄人手里夺回北境,这辈子谢无端也做到了,那么唐越泽自然也可以做到的,只要他有兵权在手。
“抢回来?”唐越泽用一种古怪的语气重复道。
萧鸾飞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异样,继续强调道:“您才是‘大皇子’。”
不是顾非池。
“您才是正统。”
不是顾非池。
“您应该登上帝位的。”
而不是顾非池!
唐越泽静静地听她说,静静地看着她眼中难掩的癫狂与野心,抿着的薄嘴透露着一种的波澜不惊的平静与淡漠。
那眼神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等她说完了,唐越泽又静了半晌,才道:“你真的是为了我?”
“是,是的。”牢房内的萧鸾飞点头如捣蒜,生怕她不信。
唐越泽微微叹气,意味不明地说道:“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萧鸾飞的眼眸有一瞬间的阴沉,随即抿唇笑了,深情款款地说道:“殿下,不要紧的。”
“只要殿下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就行了。”
“殿下不愿意争,那就不争了,只要我能和和您永远一起就行了。”
“以后,我都听您的。”
她秋水般的乌眸波光盈盈地地注视着唐越泽,那般专注,那般炽热,似乎她的眼里只有他一人。
灯笼又轻轻地摇曳了一下,晕出一片明明暗暗的光影。
牢房内外又安静了下来,萧鸾飞近乎屏息地看着唐越泽,心一点点地往上提,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知道,她未来的命运就握在唐越泽手里了。
除了唐越泽,再也没有人能救她出这个泥潭了。
好一会儿,唐越泽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寂:“好。”
“我信你。”
一瞬间,萧鸾飞心头如释重负,庆幸自己终究是把他给哄了回来。
她眼波流转,神情看上去十分的妩媚,一手再次朝牢房外的唐越泽探去,这一次,一把抓住了他空闲的左手,牢牢握住了。
她的心踏实了,温柔道:“殿下,我知道您对我一直是一心一意的。”
所以,她不用流放了,是不是?
不想——
“我会向太子请求,将我贬为庶人,和你一起去岭南。”唐越泽道。
萧鸾飞一时有些懵。
唐越泽接着道:“萧鸾飞,你罪犯通敌,此罪不可免。”
“但是,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流放。”
他深深地注视着她。
早在“那一日”,他对她已经彻底断了情,可他心中依然有那么一分挥之不去的执念纠缠着他。
她曾经是他心里的一缕白月光。
所以,他说的是真的,只要她对他还有一点点情义,他就愿意放下一切,跟她一起去流放。
“……”萧鸾飞抓着他手的手指紧了紧,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愿意吗?”唐越泽道,“我从小养尊处优,什么都不会,但是我可以学。”
“我们一起去岭南。”
萧鸾飞简直要疯了。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荡着:他不肯救自己!
她整个人失魂落魄,嘴里喃喃道:“不,我不要流放。”
上辈子,她的身世被揭开后,她嫡女沦为庶女,及笄后就被许了人,远远地发嫁到了扬州,再也没回过京城。
可她的夫家好歹还是官宦人家,她衣食无忧。
扬州是富庶之地,岭南可是蛮荒之地,那里的日子与京城、扬州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要是被流放的话,那岂不是意味着,她过得比上辈子还惨?!
她重生这一世,竟然比上辈子过得更凄惨?!
这个念头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几乎要将萧鸾飞整个人击溃。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萧鸾飞发白的樱唇颤动不已,脑子里一团混乱,临近崩溃的边缘,浑浑噩噩地质问起了唐越泽:“为什么?”
“你明明可以救我,为什么不救我?”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把我放在心尖上,你却连这么点事都不肯为我做?!”
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手指掐住了他的手背,尾音骤然间拔高,在这一片寂静的诏狱中,显得有些尖锐,有些凄厉。
唐越泽轻轻地叹了一声,语气有些复杂:“所以,还是因为我是皇子。”
萧鸾飞的话彻底惊醒了他这个梦中人,狠狠地撕裂了把过去那些看似美好的画面。
唐越泽直视着眼前的女子,没有闭眼,没有回避,直面着她,也直面着他的过去。
果然,至始至终都是一样。
是自己在自作多情而已。
唐越泽轻缓而坚定地说道:“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他的声音冷静平稳,强势地掰开了她抓在他手上的那几根手指。
萧鸾飞刹那间警醒了过来,知道自己失言了,头皮阵阵发麻,心如擂鼓般狂跳。
“不!”萧鸾飞怕了,又赶紧放低了姿态,“不是的。我是愿意的。”
“殿下,你相信我!”
然而,唐越泽还是转过了身,提着灯笼往外走去。
“殿下,你听我说!”
任萧鸾飞反复喊着,唐越泽都没有回头,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那灯笼的光芒也随之远去。
没一会儿,牢房的周围又是黑漆漆的一片。
周围又黑,又冷,又潮湿。
除了她,再没有旁人。
他走了,留下了她一个人。
萧鸾飞惶惶不安,千疮百孔的心脏似乎有寒风呼啸地穿过。
上辈子,崔姨娘、萧衍、萧烁……他们弃了她!
这辈子,唐越泽还是辜负了她!
一股恨意突然间涌上她的心头,似火焰般灼烧着她的心肺。
“对!”萧鸾飞突然对着唐越泽离开的方向发泄似的叫嚣了起来,“就是这样!”
“你要不是皇子,我又何必接近你,讨好你?”
“你白费了我一番苦心筹谋,你害了我……“
下一瞬,她听到了外头又响起了脚步声,心里咯噔一下。
慢慢地抬头看了过去,却见唐越泽出现在了三四丈外的拐角处,手里的灯笼熄灭了。
黑暗中,他的五官不甚清晰,晦暗如渊。
宛如一桶冰水当头浇下,萧鸾飞的身子不可自控地颤抖不已。
她的喉头发紧,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掌掐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唐越泽没有走近,站在那里不近不远地看着萧鸾飞。
这一刻,他想到了四个字——
贪得无厌。
她就和那位科举舞弊的林二公子一样,贪心地渴望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
她其实从来没有变过。
唐越泽冷淡而疏离地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没有一丝留恋。
“殿下……”好一会儿,萧鸾飞才发出了声音,声音似被砂纸磨砺过般嘶哑不堪。
“我错了!”她哭着,喊着,“我方才是……是太害怕了。是在故意气你。”
可是,前方再没有任何回应。
周围沉寂如死,安静得连一点脚步声也听不到了,只有她一个人的抽泣声。
“殿下,殿下……”
萧鸾飞抽噎不已,悔恨至极,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如同唐越泽刚才所说,这大概会是他最后一次来看她了。
她不甘地用手敲打着牢房的栏杆,一下又一下,直敲得手都红了,肿了,都没停下。
鬓发松散,几缕头发垂在她涕泪纵横的脸上。
恍然间,她想起了她昨晚做的一个梦,梦中,她置身于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所有人都卑微地跪伏在了她的脚边,恭敬地唤着她太子妃。
梦醒后,她又回到了现实,这个冰冷阴暗的诏狱,仿佛阳光永远照不进来的永暗之地。
“假的,都是假的。”
她喃喃自语着,一下下地用额头撞着栏杆。
“咚,咚,咚……”
唐越泽听到了后方的敲击声,也听到了萧鸾飞的嘶喊声,但不曾再回头,更不曾再驻足,步伐坚定地走出了阴暗的诏狱。
迎面几片雪花随着寒风飘来,飘在了他的鼻梁上。
可他浑不在意。
“殿下。”他贴身的小内侍手里捧着一件玄色的斗篷,想给他披上。
唐越泽摆了摆手,拒绝了。
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北镇抚司的大门。
良久,唐越泽突然苦笑着道:“我是不是很蠢?
那小内侍不敢回,只是半垂着头。
唐越泽斜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也看出来了,她对我根本无心。”
小内侍的头垂得更低。
对于唐越泽来说,这就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唐越泽又朝前看去,迎着冬日的风雪往前走去,自语着:“只有我,就跟被鬼蒙了眼睛一样,蠢极了。”
那小内侍牵着马,默不作声地跟着他,恍若未闻。
一直走出了一个街口,眼看着唐越泽下意识地就要右拐,小内侍干咳地清了清嗓子,小小声提醒懂:“殿下,您还有差事呢。”
他们是不是该去大理寺了?
唐越泽:“……”
他瞬间在路口停下了脚步,往左边的另一条路望去。
对哦!
他想起来了,他还有差事在身呢。
要是没办好,等太子后天回来他肯定会被骂的,不能总让萧二妹妹给他求情。
唐越泽接过了小内侍手里的缰绳,飞快地上了马。
“走,我们去大理寺!”
他果断的声音随着响亮的马蹄声响起,很快远去。
大理寺已经为了宁王案忙了好些日子,唐越泽一到,大理寺卿就不客气地就立马抓了壮丁,让他帮着誊写案卷,整理证词等等。
他这一忙,就忙到天黑。
连一口气都不带喘地,不知不觉间,又忙到了天亮,饥肠辘辘,疲惫不堪。
完全沉浸在忙碌之中,这一天一夜,他再也没有想起过萧鸾飞。
第178章
唐越泽这一忙,就一直忙到了三司会审后。
公堂上,有人悔了,有人嘴硬地叫嚣着成王败寇,有人痛哭流涕,还有人终于想到了家中的父母妻儿。
但是,为时已晚。
该审的审,该刑讯的刑讯,该认罪的认罪……
忙了足足半天,终于审完了这桩大案,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以及左都御史全都松了一口气。
那些人犯很快就被衙差押了下去,公堂上变得空荡荡的,案上堆叠着一摞摞高高的文书,都是关于此案的证词、物证、判文等等。
大理寺卿把一道刚写好的折子交给了唐越泽,笑道:“二皇子殿下,太子殿下明天押俘回京,这道结案折子劳您呈给太子殿下。”
此案已经宣判,一众人犯也全都定了罪,这道结案折子是为了请示太子顾非池何时行刑,待他批复后,大理寺才能正式公告天下。
到这一步,案子才算彻底结了。
这道折子本该由大理寺卿三人亲自呈给顾非池的,但今天既然二皇子奉命来此听审,便交由他转交了。
唐越泽接过了折子,收到了袖袋中。
见大理寺卿等几位大人都是疲惫不堪,唐越泽便顺口道:“辛苦几位大人,今天都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揣着折子走了,完全没注意到大理寺卿等几位大人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面面相觑。
他们这位二皇子殿下以前从来不知人情世故,现在他居然会说“人话”了?
出了大理寺后,唐越泽便上了马,打算进宫去。
经过一家茶楼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女音自二楼的窗户传来:“堂哥!”
唐越泽下意识地抬头,便见二楼的窗口探出了两张熟悉的面庞——
宁舒和萧燕飞。
“堂哥上来喝一杯啊。”宁舒正笑盈盈地对着他招了招手。
唐越泽便驱马到了那家茶楼的门口,把马丢给了小内侍,自己随小二来到了二楼的一间雅座中。
“你们也是来看三司会审的?”唐越泽问。
“是啊。”宁舒招呼着唐越泽坐下,还让小二也给他上了茶,“我提早了好几天订好了这间雅座目,一大早就来了,刚还让白露去大理寺打听消息。”
可惜,白露没打探到什么消息,此案非公审,衙差三言两语就把白露给打发了。
宁舒心里好奇极了,像是猫儿在挠似的,问道:“宁王他们都定了什么罪?”
“快说说。”
她眨巴着眸子,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唐越泽就说了:“宁王唐修尧被定了凌迟之刑。”
“羽林卫指挥使周徽,副指挥使宇文广,銮仪卫副指挥使窦旭等被判了午门斩刑。”
“两卫的其余人等皆判流放岭南。”
停顿了一下,唐越泽面不改色地接着道:“萧鸾飞也被定了流放。”
“所有人犯,都是株连三族。”
萧燕飞对于这些定罪并不意外。
倒是宁舒郡主听到萧鸾飞也在人犯其例,有些惊讶地微微张大了眼,脱口问道:“萧鸾飞?”
“……她做了什么?”
唐越泽避开了宁舒的目光,含糊不清道:“她暗中给留吁鹰递了消息。”
在卷宗上,只写了萧鸾飞为留吁鹰传递消息,并没有写明消息是递给了皇帝,方才也没有在公堂上再提审她。
距离皇陵之变,已经一个月过去了,这段日子唐越泽先是被萧燕飞打发了操办父皇的葬礼,之后又随锦衣卫处理后续的事宜,忙得是昏头转向。
等他事后渐渐冷静了下来后,独自关在屋子时,也仔细想过一个问题:和北狄勾结的人到底是宁王,还是父皇。
还是说,父皇受了宁王的蛊惑,最后又被宁王利用,才会在皇陵发动了那场宫变?
有些事,他不敢细想。
皇叔和皇叔祖他们都说是宁王,那就是宁王。
无论是为了父皇的颜面,还是为了大景江山的稳固,都必须是宁王。
自己不该再去怀疑和深究。
萧鸾飞她真的……宁舒的小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转头又将目光移向了萧燕飞。
萧燕飞安抚地往宁舒嘴里塞了一颗蜜饯,让她消化这件事。
雅座内静了一瞬,萧燕飞打破了沉寂,对着唐越泽道:“殿下,龚指挥使接下来要负责抄家、缉拿,有些忙不过来,殿下现在没别的差事,就过去帮忙吧。”
接下来,光是将一干人犯的三族抄家、缉拿,就是一桩浩大的工程,锦衣卫那边怕是要忙到年底了。
“去抄家吗?”唐越泽有些迟疑地蹙眉。
萧燕飞看着他,温温柔柔地笑了笑:“殿下,三皇弟、四皇弟他们年纪都还小,帮不上忙。”
“皇叔们,除了怡亲王……”
说着,萧燕飞无奈地微微摇头。
唐越泽明白她的意思。
先帝膝下,本有十个皇子,可是在先帝驾崩前,皇子们已经折损过半,剩下的几人要么平庸,要么闲云野鹤地不管事,能用的也就是一个怡亲王。
萧燕飞叹道:“几位皇叔祖的年岁也大了,我前日见着礼亲王,他的头发又白了不少。”
唐越泽飞快地在脑子里将几位皇叔、皇叔祖全都过了一遍,发现如今在整个宗室中里头,能用的好像也就只有自己了?
宁舒这时已经从萧鸾飞通敌的消息中平静了下来,接口道:“悦悦也领了差事,说是要去抄家。”
宁舒噘了噘嘴,她本来想约顾悦一起来这边看热闹的,但是顾悦说她有差事,不能来。
“对呀。”萧燕飞漫不经心地两手一摊,“宁王案涉及的人太多,有好多家要抄呢。”
“悦悦真能干啊!”宁舒感慨道。
确实。唐越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在皇陵那会儿,顾悦就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她可还比自己还小了好几岁呢……
这么一想,他才端起的茶盅又放下了,突然就觉得他在这里多喝一口茶,都是在浪费时间。
他立刻道:“萧二妹妹,你放心,这事就交给我。”
他从前怎么不知道,朝廷有这么多事去做呢!
想着他从前每天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跟着太傅读半天书,他就觉得有点心虚。
唐越泽再也坐不下去了,急急地起了身,丢下一句“我回头把结案折子递到东宫”,就匆匆告辞了。
宁舒嘟了嘟嘴,露出有些羡慕的表情,小嘴噘得更高了,叹道:“真好啊,你们都有事忙。”
“就我!”
宁舒娇滴滴地埋怨着,语气中透着一丝丝羡慕。
燕燕、悦悦、明芮姐姐,连二皇子都有事忙,就她闲得发慌,每天无所事事的。
宁舒从旁边的花瓶里抽出了一枝腊梅,发泄似的把枝头的花瓣一片片地攥下来……
萧燕飞一手托腮地看着宁舒,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她记得怡亲王的手上是有兵权的,自先帝起就任京营总督,手掌禁军三大营,要不是当初皇帝为了保全柳家,非要把宁舒许给柳嘉,怡亲王也不至于会对皇帝这个同胞兄长心寒至此。
“你要是很想去,就去帮一下悦悦吧。”萧燕飞微微地笑。
“真的吗!”宁舒眼睛一亮,瞬间精神了,随手把那枝被她□□得可怜兮兮的梅花往桌上一放,一手捏住了萧燕飞的袖口。
“当然。”萧燕飞爽快地点头。
“宁王案”经三司会审已经结案了,现在这抄家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差事,宁舒作为朝廷的郡主,怡亲王府又是掌兵的王府,她去历练历练也好。
就跟顾悦一样。
宁舒的眼睛更亮了,就听萧燕飞笑眯眯地又补充了一句:“但你要听悦悦的。”
皇陵那一役,顾悦可谓是一战成名。
哪怕卫国公至今尚未明言,但大部分朝臣也都看得出来,顾悦很可能会是卫国公府和天府军未来的继承人。
“好好好。”宁舒想也不想地满口应是,目光灼灼,“我肯定听悦悦的。”
听悦悦的这有什么难的,她自小就很听悦悦的话。
萧燕飞笑吟吟地挥挥手:“那你去吧,就跟悦悦说,是我让你去的。”
“悦悦现在应该在城东的铜锣胡同。”
铜锣胡同是萧家人现在在城东住的宅子,从前是萧老太太的陪嫁宅子。这回萧鸾飞犯了通敌罪,罪连三族,那处宅子从冬月十五起就已经被查封了。
“燕燕,你真好!”宁舒撒娇地抱住了萧燕飞的胳膊,像猫儿似的用面颊蹭了蹭她,“我最喜欢你了。”
她展颜一笑,笑得要多灿烂,有多灿烂。
“我先走了!”她捏上一块点心,然后一溜烟就跑了。
萧燕飞莞尔笑了,继续喝着茶,从二楼的窗户往下看去时,还能看到宁舒上了王府的马车。
车夫一边吆喝,一边挥舞着马鞭,驱车往城东去了。
京城的街道上,时不时地就有官兵来来去去,一辆辆囚车驶过。
百姓们都知道这囚车里押的是什么人,大部分人都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有些好事者停在路边围观,对着囚车指指点点。
知秋朝某辆囚车中关押的老妇看了一眼,低声道:“是宁王太妃。”
这一辆辆囚车中关押的是宁王府的人。
萧燕飞也往那几辆囚车扫了一圈。
她记得宁王太妃是柳家女,皇帝和柳听莲的初遇便是在宁王府,所以,宁王和柳家人一样,一直以来就是皇帝的心腹。
外头的街道熙熙攘攘,路人来来去去。
萧燕飞一个人在雅座里又坐了一会儿,闲得有点无聊。
要不是国丧期禁止舞乐,她都想叫个女先生来说书。
待喝完了半蛊茶,一袭宝蓝飞鱼服的萧烁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那从容不迫、优雅矜贵的举止,让人看着他便很容易心生好感。
“姐。”
“祖母老了很多。”萧烁一边走朝她走来,一边语气复杂地说道,“他们都在怪她。”
“坐。”萧燕飞指了指她对面的位子,亲自给他斟了杯茶。
萧烁便坐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才继续道:“本来二婶给大姐挑好了一门亲事,可大姐不愿意,祖母护着她,就让二婶推了那本亲事。”
“二婶说,大姐是丧门星,要是当初大姐嫁了出去,就是贺家妇,也不会连累到他们了。”
“还说,祖母是扫把星,克死了祖父,说如今又要克他们,说都是因为祖母偏心大姐,才会把他们阖家老小都害得要去流放。”
萧烁知道在今天三司会审定案后,铜锣胡同的祖母他们都会被押去牢里,等到定下流放的日期后,发往流放地。
得了萧燕飞的允许,他今天就扮成了锦衣卫,带上了腰牌,偷偷去了趟铜锣胡同。
他本来是想悄悄见见祖母,把这些年攒下来的月例给她,这一路上祖母也能拿这些银子来打点和安家。
结果,看到的却是萧家那些人在得知他们要被流放后,形容疯癫地互相指责。
他看到祖母哭了,这才几个月,祖母又好似老了十岁,再没有从前身为侯府太夫人的威仪,她老泪纵横地说着她后悔了。
二婶母口沫横飞地骂了祖母和大姐,又看到三个叔叔一会儿骂嫡母,一会儿又骂二姐,说二姐当了太子妃,却不念一点血脉亲情,真是黑心肝,说她就是第二个废后柳氏,种恶因得恶果,将来她肯定不得好死,死后还要下十八层地狱。
萧烁就去叫了负责抄家的锦衣卫过来,把他们拖出去打了一顿。
他怀里揣的那些银子最后也没给出去。
他想过了,他给祖母银子,这银子肯定会落到二叔他们手里。与其如此,还不如等萧家流放时,拿去打点一二,至少能让祖母在流放路上别吃苦头。
能活着到岭南。
至于萧家其他人,他不想管,也管不了。
萧烁的心里堵着一口气。
他刚刚从铜锣胡同回来的路上,还听到有两个脑子不清楚的路人在说,二姐完全不顾娘家,太心狠了;说血浓于水,自家人就是有再多的不是,她作为出嫁女,怎么也得帮扶娘家一把才是。
这些话萧烁都不敢对萧燕飞说。
然而,就是他不说,萧燕飞也能从他纠结的小表情猜出个七七八八。
萧烁这小子啊,小小年纪就是总想太多,就爱给他自己加负担。
萧燕飞拍了拍少年瘦削的肩膀,笑着招呼道:“走了,我们回宫。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哦!”萧烁便又动作娴熟地掏出了东宫侍卫的腰牌,把腰上那块锦衣卫的腰牌换了下来。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萧燕飞身后,沿着楼梯下了茶楼。
外头,打扮成车夫的小内侍把马车驾了过来,停在了茶楼的大门口。
萧燕飞刚要上马车,一个三十出头的青衣妇人突然从旁边的一条巷子里朝姐弟俩冲了出来,嘴里亲热地喊着:“二侄女!”
话音未落,萧氏就被随行的两名东宫侍卫拦住了,两把刀鞘交叉着横在了萧氏身前,不让她再前进半步。
这边的动静立刻就引来经过的一些行人驻足。
“燕飞,”萧氏穿着一件五六成新的青色衣裙,整个人十分憔悴,她讨好地对着马车边的萧燕飞笑了笑,软着嗓子道,“求求你,救救你祖母吧。”
自铜锣胡同那边的宅子被查封后,萧氏时不时地会去那一带徘徊,今天恰好看到了萧烁从里头出来,人有些心不在焉,自己叫了他几声都没听到。
萧氏就跟着萧烁找了过来,没想到萧燕飞也在这间茶楼里。
“姑母。”
萧燕飞看着五六步外的萧氏,淡淡道:“萧鸾飞罪犯通敌,当日她并未归宗,还在萧衍名下,按律,罪连三族。”
“今天三司会审宁王案,已经定了罪,合理合律。”
萧氏一双眼死死地盯着萧燕飞,忙又道:“那你们祖母的嫁妆呢?”
原来如此。萧燕飞一下子悟了:原来萧氏不是为了求情,而是为了萧老太太嫁妆。
她只知道萧氏之前被萧二太太赶出了家门,此案罪不及出嫁女,所以,没有被牵连。
现在萧家出了事,四房人与老太太都要流放岭南,萧氏担心的不是近六旬的老母会不会死在流放路上,而是一心惦念着老母的嫁妆。
萧氏还真是跟她兄长,跟死去的老侯爷一模一样!
萧燕飞抚了抚衣袖,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按律,一切家财应没入国库。”
“能不能通融一下?”萧氏一把抓住了侍卫的刀鞘,想上前,但被侍卫强势地按住了。
萧燕飞直言不讳:“不能。”
萧氏咽了口唾沫,好声好气地又道:“燕飞,你祖母的嫁妆是该平分给几个子女的,我只拿我的一份。”
京城实在是太花银子了,她被赶出门后,好不容易才和一双儿女租了一个小宅子,这才没几个月,一家人已经在变卖首饰过活了。
她只是想要老太太的嫁妆,想要老太太的那个陪嫁宅子,明明是身为太子妃的萧燕飞抬抬手就能办好的事,这丫头为何就不肯对自家人宽容点!
“不能。”萧燕飞想也不想,再次拒绝了。
她扶着知秋的手,一脚踩上了马凳,另一手提着裙裾,就要上马车。
这一刻,萧氏在心头压了又压的心火终于控制不住地直冲脑门。
她失去理智地怒道:“我就不明白了,连废后柳氏的娘家都能显赫一时,就你萧燕飞,偏要娘家人都死光了才行。”
“你娘家人全被流放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娘家上不了台面,你将来还能坐稳后位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利,那些聚集过来围观的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全都朝萧燕飞的背影望了过来,瞬间明白了。
这位贵人竟然是太子妃!
一瞬间,周围的百姓一片哗然,“太子妃”的称呼此起彼伏。
上了马车的萧燕飞一手挑起了一侧窗帘,平静的目光对上了马车外歇斯底里的萧氏,慢条斯理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本宫叫你一声姑母,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废后柳氏不知拘束母家,纵得承恩公柳汌通敌卖国,谋害忠良,中饱私囊,欺压百姓。”
“萧氏,你不以为鉴,倒还引以为荣,在本宫面前放肆起来了!”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语气也很平稳,却有种振聋发聩之效。
马车边的知秋冷冷道:“对太子妃无礼,按律,应杖二十。”
“拖下去。”萧燕飞挥了下手,又对知秋道,“让人把她和一双子女都送回闻家去,既然脑子不清不楚,就让闻家把人看好了,别整日地跑到外头,疯疯癫癫的。”
“是,太子妃。”知秋恭敬地应道。
“不!”萧氏的脸色霎时间变了,“我不要……”她绝对不要回闻家。
她想求饶,却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一个东宫侍卫直接打晕了她,轻轻松松就把人给拖了下去。
赶车的小内侍挥了下鞭子,马车便往前驶去。
也不用侍卫们清道,聚集在周围的那些百姓就纷纷地让出了一条道。
“太子妃说得好啊!”人群中,一个老者激动地喊着。
立即有人高声附和:“是啊,我们的太子妃刚正不阿,真是青天大老爷。”
“不错不错。”附和声此起彼伏。
也有人不以为然地嘟囔着道:“可是,太子妃连娘家都不救,难怪人都说……”
“最毒妇人心……”
耳尖的萧烁听到了,赶紧闻声去看,可周围聚集的百姓太多了,男女老少至少有百来人,他压根看不到是谁说的。
萧烁往人群扫了一圈后,就收回了视线,一夹马腹,随行在萧燕飞的马车旁,心里沉甸甸的:是萧家太没用了。
不仅爹爹流放,连祖母与叔父们也要被流放,大姐又罪涉通敌。
就算他们这一房归了宗,可外头提起来,只会说太子妃的娘家被流放了。
闲言碎语彼彼皆是。
这回要不是二姐坐镇京城,运筹帷幄,力挽狂澜,光是萧家这些破事,就能让老古板的御史弹劾上几百道折子了,而不是现在这区区十来封。
他有个小伙伴是徐首辅的孙子,悄悄跟他说过,那些个折子里有些话简直不堪入目,徐首辅看过后,回府发了一通脾气。
他还跟他复述了,说什么外戚祸国,柳家的先例就在眼前,恳求太子不要步先帝的后尘。
还说太子妃有这等其心不正的娘家,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其品性也存疑,他们以为太子妃不堪为后。
每每想到这些,萧烁就觉得生气,午夜时分,辗转难眠。
迎面又有几辆囚车在锦衣卫的押送下驶来,赶车的内侍就把马车往旁边停了一下。
萧烁攥了攥缰绳,终于下了决心。
他驱马来到马车旁,对着马车里的萧燕飞道:“姐,我想去北狄。”
他说的不是北境,是北狄。
“我想去谢元帅麾下当个小兵。”
他们萧家才不是柳家呢!
他不要让旁人再因为萧家轻视了二姐。
他会争气的。
“我不会让你丢脸的。”萧烁正色道,眼眸坚毅如磐石。
凝视着少年漂亮的眸子,萧燕飞扬唇笑了。
她点了头:“好。”
真的?萧烁眼睛一亮。
他以为二姐会说他年纪小,不让他去呢。
上回去幽州时就是。
“不过,”萧燕飞眉眼微挑,“要你姐夫答应才行。”
“好。”萧烁压抑不住心头的喜悦,唇角微微地翘了起来,“我去求姐夫。”
顿了顿,萧烁又道:“姐夫明天就该回京了!二姐,你去不去亲迎?”
“去的话,你带我一起去吧。”
这小子还真啰嗦。萧燕飞失笑地摇头。
第179章
马车在一众侍卫的护卫下,不疾不徐地驶回了皇城。
唐越泽送来的那道结案折子已经放在了东宫西暖阁的案头。
萧燕飞看过折子后,就让知秋把萧烁叫了过来,把折子递给他:“把这拿去给你姐夫,他现在人在怀县的驿站。”
姐夫不是明天就回来了?萧烁先是不解,但他反应极快,立刻了然,看着萧燕飞的眼珠子微微一亮。
“好!”
他拿上了那道折子,兴冲冲地骑着马出了京,一路快马加鞭,也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怀县的驿站。
顾非池身边的人个个都认识萧烁,萧烁也没在外头等太久,便被小厮小刀领到了一间书房里。
一袭玄色道袍的顾非池闲适地坐在半敞开的窗边,鸦羽般漆黑的乌发松松地半披半束,一副慵懒的姿态,左手捏着一封信。
萧烁一眼就看到东墙上挂了一副舆图,立刻收回目光,脚下的步伐不曾停下,直走到了顾非池跟前。
“太子殿下,这是宁王案的结案折子。”
少年恭敬作揖,双手把这道折子递了上去。
夹着点点雪花的寒风透过窗户刮了进来,飘进了顾非池右手的杯盏中。
顾非池以小印为镇纸压住了那封信,这才接过那道折子,一目十行地快速过了一遍,心里有数了。
此案三司都判了,剩下的也就是何时行刑,何时流放的问题,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可以说是无关紧要,可萧燕飞却特意打发萧烁走了这一趟。
顾非池看着与他仅仅三步之隔的萧烁,嘴角轻轻漾起一丝笑意,单刀直入地问道:“有事?”
“姐夫,”萧烁小心地改了称呼,表情和语气也从方才的公事公办变得亲近了几分,“我想去北狄。”
“不用姐夫特别关照我,我去当个小兵就可以了。”
顿了顿后,萧烁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姐她同意了。”
其实萧烁就是不说,顾非池也知道,燕燕既然让这小子跑这一趟,那肯定是同意了。
顾非池又执起了茶杯,懒懒地浅啜了一口茶水,眸底闪着洞悉的光芒,话锋一转:“是有人在私议萧家?”
他言辞犀利地一语点破。
萧烁的瞳孔微微翕动了一下,心口一荡。
姐夫一向敏锐,更何况,此事还关乎到姐姐……
姐夫最在意的人就是姐姐。
“是。”萧烁点了点头,坦然地迎视着顾非池那双通透的眼眸。
他一点也不避讳,甚至还直言不讳地告了一状:“他们还上了十几道折子弹劾姐姐。”
“我哄着徐家老六偷出一道折子看了,那折子里说什么前史可鉴,萧家人品性不佳,我姐只会是褒姒妲己之流的妖妃。”
说着,萧烁轻哼了一声,露出了几分这个年纪才有的少年气。
顾非池眯了眯那双形状优美的狐狸眼,眸色瞬间沉了下去。
“行。顾非池爽快地颔首应了,对着萧烁时,神情十分温和。
他知道萧烁去北狄参军是拿命去挣一份前程,是为了给燕燕长脸,而不是为了他自己能出人头地。
这小子是个知道好歹的,也算可教之才,因而顾非池并不吝于给他机会。
“小刀,去把墨珏叫来。”顾非池吩咐道。
小刀领命而去,没一会儿,就把墨珏给领了过来。
“墨珏,你明天启程时,带上萧烁一起。”顾非池吩咐道,“你在北狄就跟着谢元帅,不用急着回京。”
他又抬手指了指萧烁,“这小子你继续带着。”
在温泉庄子的时候,萧燕飞让人回京城拿了些羊肠线过来,是她这段日子亲手鞣制的,告诉顾非池这羊肠线可以用来缝合伤口,还不用拆线,让他叫人带去北狄给军医们试试。
当时,他就说,让万草堂的韩大夫跟她学一学,再让墨珏带韩大夫和羊肠线亲自跑一趟北狄。
她这会儿让萧烁这小子来驿站,估摸着就是想让萧烁跟着墨珏一起去,省得他日后一个人上路。
墨珏笑眯眯地斜了萧烁一眼,拱了拱手:“太子爷放心,就让阿烁跟末将便是。”
自从今年七月萧烁从幽州回来,在京城的这几个月,一直都是跟着墨珏在天府军军营中操练,两人已经很熟了。
“阿烁,走吧。”
墨珏对着萧烁招了招手,两人就从书房出去了。
一出门,墨珏的一只胳膊就不安分地搭上了萧烁的肩膀,娃娃脸上,嬉皮笑脸地笑着,与他咬起耳朵来。
“阿烁,我听说这两个月京城里很是‘热闹’,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
“宇文广那厮是不是要被流放了?”
“我告诉你,我跟他有仇,我要是京城,非要在他流放那天到城门口放鞭炮不可!”
“哈哈哈,他宇文家也有今天!”
“……”
外头的说笑声渐渐远去。
天边的夕阳落下,屋里头的光线渐暗,小刀点燃了屋子里的烛火。
顾非池挑着眼尾笑了笑,又拿起了旁边的那张信纸,目光落在了信纸左下角落款的“谢”字上。
片刻后,他捏着那张信纸站了起来,朝挂在东墙上的那道舆图走去。
从一个木匣子中摸出了几面红色的小旗子,一面接着一面地将它们插在了舆图上象征的“长狄”的位置上。
那一面面红色的小旗子零星地落在长狄南境的领土上,似熊熊火焰般朝王庭逼近……
这一夜,烛光彻夜未熄,直燃到了天明。
翌日一早,顾非池便整军起程,即便一夜未眠,他依然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长狄王铎辰锋和两位亲王分别被关在三辆囚车中。
太子押俘进京的事已经公告了天下,沿途的官道都聚集着一些来百姓,越接近京城,百姓就越多。
黎明出发,不过巳时,便到了六里坡。
远远地就看到礼亲王带着文武百官在五里亭那边迎驾,一道道旌旗在旭日的光辉中迎着寒风猎猎飞舞。
礼亲王率领百官继续往顾非池的方向前进,迎驾。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回京!”
文武百官纷纷躬身对着马背上的顾非池作揖行礼,喊声震天。
被禁军拦在了路边的百姓们也热闹地高喊着“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礼亲王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三辆囚车里押的人犯,一眼就看出了第一辆囚车中那个年近三十的异族男子就是长狄王铎辰锋。
谁能想到去年的现在,北境沦落敌手,皇帝惧而乞降;而现在,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就轮到大景扬眉吐气。
礼亲王瞬间就被激起了一腔热血,看着顾非池的表情慈爱极了,毫不吝啬地夸赞着:“阿池,你此番亲征长狄,连战连胜,还一举擒下北狄王,实在是我大景之喜!”
“不愧是我大景太子,有太祖皇帝往昔的风采!”
“……”
礼亲王口沫横飞地夸奖着顾非池,越看越觉得这孩子真是哪哪儿都好。
顾非池恍若未闻,目光朝礼亲王后方扫了一圈。
看到了唐越泽、豫亲王、英国公等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没见到萧燕飞。
他清亮的眸光肉眼可见地暗了一下,随即看向了百官中的礼部尚书裴谨,眸子危险地眯了眯。
没他盯着,这礼部办事就不靠谱!
裴谨感觉到了那种危险的气息,不由打了个寒颤,却是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皇叔祖,我们……”
最后一个“走”字还未出口,他的眼睛瞬间一亮。
原本冷淡似寒风的眼神一下子染上了温度,变得似此刻的晨曦般温和,不容错识的喜悦荡漾在他眸底。
裴谨顺着顾非池的视线望了过去,注意到了路边的五里亭边有一道窈窕的倩影骑在一匹黑马上。
太子妃?!
裴谨看着顾非池果断地抛下其他人,策马向着五里亭而去,顿时恍然大悟。
“燕燕。”
顾非池目不转眼地盯着萧燕飞,漂亮的狐狸眼在晨曦的映照下璀璨夺目。
他还以为她不来了呢。
明明才分开了两天,却令他觉得比之前的两个多月还要难熬。
尤其昨天听萧烁提了御史的弹劾折子,方才没见她,有一瞬,他差点以为她会不会生气。
他驱马来到了萧燕飞身边,很顺手地牵住了她的缰绳,让她的马与他的马并肩而立。
“我想你了。”萧燕飞笑吟吟地看着他。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波光流转,一派坦然地将自己的心意展露在他跟前。
顾非池心口一片柔软,眼角眉梢止不住地飞扬起来,心尖酥酥麻麻,有点惊喜,又有点甜蜜。
要不是现在的地点实在不太合适,他真恨不得将她狠狠地搂在自己怀中。
迎上他灼灼的眸光,萧燕飞探过手,一手探过去摸了摸他凉冰冰的耳垂,又捏了捏。
他身上的每一处都很热,大概也唯有耳垂是冰凉凉的,这还是前两天她在温泉庄子时发现的。
被女孩柔软纤细的手指捏住了耳垂,顾非池的身躯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颤,像是猛兽被人衔住了要害。
他灼热的眸光在女孩柔软娇嫩的樱唇上流连了一番,脑海中闪过无数旖旎的画面……
似被他滚烫的目光烫到了,萧燕飞眼睫闪了闪,松开了他的耳垂,在他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一会儿我先回京。”
她瞧过礼部上的折子,因为关乎押俘,这一次迎驾的仪程复杂极了,繁文缛节一大堆,她就躲了懒,没让礼部改。
她原本是想着悄悄地来,远远地看看他,再悄悄地回京去的。
没想到还让他发现了。
顾非池反手拉住了她:“不好。”
“你不是说,想我了吗?”
“我也想你了。”
“想见你,想你陪着我一起。”他紧紧地盯着她的眸子,眼神愈发炽热,近乎呢喃般道,“好不好?”
萧燕飞被他看得连指尖都烫了起来,心道:她哪里是什么祸国妖妃了,明明是他想祸害了她从此君王不早朝!
“燕燕!”顾非池见她没坚持,得寸进尺地又唤了声。
萧燕飞终于还是没忍住,莞尔一笑,似春风般让人迷醉。
她这一笑,顾非池就知道事成了,大胆地牵着九夜的缰绳往大部队方向走去。
走过礼部尚书裴谨时,顾非池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只这一眼,裴谨瞬间如醍醐灌顶,终于迟钝地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被嫌弃了。
他就是难得偷了回懒,直接搬了旧礼出来。
他可是已经很久没有偷懒了。
裴谨心里唉声叹气,为自己掬了把同情泪。
顾非池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今天随礼亲王来迎驾的众臣。
他往北境前,把玉玺和兵符都给了燕燕。
他离开京城后,京城的一切都交托给了燕燕。
冬月十五事发时,燕燕更是坐镇京城,调动禁军拿下了在京城作乱的北狄人以及在皇陵的宁王等人,平定了一场足以动摇大景江山的叛乱。
这一切的一切……
他就是想让所有人知道,他的燕燕是无可替代的。
但他没想到,经过这件事,居然还有人敢对他的燕燕这般轻慢。
若是这些人真没看出来,那就是眼瞎愚蠢,看不清楚局势。
若是他们看出来了,还要来试探自己,那就是被利益给冲昏了头,以为萧家连连出事,就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动摇到燕燕的后位。
不管这些人是愚蠢,还是贪婪。
他们既然有这个胆子敢在他跟前搞花样,他都不会再用!
顾非池突然开口道:“霍晨。”
他叫的是吏部尚书的名字。
“臣在。”霍晨走出了一步,心里咯噔一下。
从前太子爷都是客客气气地叫他一声霍尚书,今天突然连名带姓地叫他,总让他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下一刻,就听顾非池冷冷道:“岳浩,革职。”
“李鹤声,革职。”
“贺妥,革职。”
“万常平,革职。”
“薛询,革职。”
“董探,革职。”
他一连说了六个名字,后面跟的都是冷酷无情的两个字,革职。
这一连串的名字,让在场的不少臣子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顾非池接着道:“忠勤伯方愈,夺爵。”
当听到“夺爵”这两个字的时候,众臣更是面色大变,忠勤伯方愈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一瞬间,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人都是敛息屏气。
站在礼亲王身旁的的徐首辅在听到前面几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下头所有的折子都是由内阁经手后,再送到东宫去的。
那几道弹劾太子妃的折子,阁老们看过后,觉得太作死,直接就压了下来。
也不知道太子爷是怎么知道的。
徐首辅眼角抽了抽,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两句:蠢,蠢不可及!这些人啊真是自己往刀口上撞。
他们以为太子爷是大行皇帝呢,太子爷才给了他们两天好脸色,就开始试探起他的底线来了。
真真是自寻死路啊!
顾非池是有兵权在手的太子,战功煊赫,足以震慑朝堂与天下。
君强则臣弱,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忠勤伯方愈定了定神,朝与他隔着几人的右佥都御史李鹤声看去,无声地递了个眼色。
李鹤声刚也被吓着了,现在一狠心,便站了出来,仰首看向了马背上的顾非池,发出质问:“敢问太子殿下,微臣所犯而罪?”
“微臣是御使,一当监察百官,二当劝谏君上。殿下乃国之储君,当广开言路,积极纳谏,方乃明君所为……”
李鹤声义正词严,言下之意就是说,要是顾非池因为劝谏就把他们革职,那他就不是明君。
“李家三代不得录用。”顾非池懒得听他多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李鹤声:“……”
他难以置信,干瘦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连脚下都有些发虚。
太子这句话意味着,他的子孙三世都不能科举入仕。
就因为他多说了一句话,太子就要株连他三代儿孙?!
李鹤声反射性地朝人群中的忠勤伯方愈望去,却听头顶上方又响起了太子爷清冷傲慢的声音:“拿下忠勤伯。”
“是,太子爷!”
一个天府军校尉朗声应命,中气十足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官员的耳中。
即刻就有两个天府军将士把脸色苍白的忠勤伯从人群里拖了出来。
忠勤伯吓得脸都白了,他张嘴欲言,“太子,臣……”可下一瞬就听“咯哒”一声,他的下巴就被卸了下来。
顾非池淡淡道:“把人送去闽州卫。”
“方愈,三年后,你要是能活着,孤就许你归京。”
“你要是死了,那就送你儿子去。”
“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不如就放在怎么活命上。”
顾非池的语气清清冷冷,每一个字都透着毫不掩饰的威慑。
方愈露出恐慌的表情,不住地摇着头。
闽州靠海,且多山地,那里多倭寇与山匪,凶残无比。
他这一去,十有八九要死在闽州,此生别想再回京城。
他想求饶,口中发出“吚吚呜呜”声,可下巴被卸,根本说不出话来,口角狼狈地流下一行口涎,就这么失魂落魄地被那两个天府军将士强势地拖了下去。
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快得周围的群臣都没反应过来。
周围更静,甚至无人敢求情,生怕多说一句话便会是李鹤声与方愈的下场。
在场的人中又有哪个是真的傻子,谁又看不明白这位忠勤伯的这点小心思,方愈不过是觉得太子快要登基了,东宫只有一个太子妃。
若是几道折子就能把太子妃拉下马,那再好不过了。
方愈以为自己躲在暗中,指使着几个御使行事,再怎么也不会牵扯到他自家身上,这算盘打得也是精。
偏偏他们这位太子最不耐烦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这还不等回宫,就干脆利落地,一锅给端了。
裴谨无声地与徐首辅以眼神交流着,漫不经意地掸了下袖子,拂去其上的一片残叶。
哎,也不知道是谁给他们的信心,觉得一个在沙场上能杀伐果断,手中握有兵权的君王,会跟大行皇帝和先帝那样,去妥协,去权衡,去让步的?!
他们未免也小看了他们这位太子爷!
哪像他,一向识趣!
咳咳,下回他一定不再偷懒。
顾非池锐利的目光徐徐地扫了过去,人群中的不少臣子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眼神游移不定。
御史言官弹劾太子妃的那几道折子并不是什么机密,京城里不少人都知道。
大景这几十年来,党争不断,朝堂上群臣也是心思各异。
因而除了徐首辅等看得清楚明白的臣子外,也免不了有人在观望,在审时度势。
新帝即将登基。
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堂上的格局肯定会有变化。
他们相信,就算顾非池作为卫国公世子时行事强硬,但他一旦坐上天子这个位置,势必得像一个君王般学会平衡朝中各方势力,这便是为君的制衡之道。
哪怕太子爷真的不高兴,最多也就是训斥几句,他们也可以一步步地摸索太子爷的底线。
说句实话,他们甚至觉得训斥可能也不会有。
萧家就是个破落户的侯府,一家子老老小小不是通敌,就是延误战机,举家都被流放了,只有两个未成年的稚子当家。
太子爷若真在乎太子妃,又岂会让太子妃没有了娘家的支持!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一次小小的试探。
历朝历代,又有哪个新君上位,没有经历过君臣间的磨合和退让的?
圣明之君会平衡几方势力,为己所用。
庸碌之君则会被各方压制,反而被臣子牵着鼻子走。
谁想,他们这位太子爷根本不循常理,强势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不过是一个试探,太子爷就一连罢免了六位官员,还夺了忠勤伯的爵位,甚至连一句辩解,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让忠勤伯说,下巴说卸就卸。
谁要是敢再说一句,那三代不得为官的,就不仅仅是李家了。
太子他似乎根本不在乎他的行为有可能引起朝堂不安和骚动。
狠,太狠了!
他们何曾见过君主行事这般强势。
第180章
几个心事重重的官员越想越是不安,口中发干,如芒在背,只觉得他们的那些小心思在太子爷的目光下根本无所遁形。
也有人忍不住去看徐首辅和礼亲王,可是徐首辅一言不发,眼中写满了“不想理蠢货”这几个字,而礼亲王更是没接收到他们的眼神,正乐呵呵地盯着囚车里的长狄王铎辰锋,对别的事似乎毫不在意。
扫视了众臣一圈,顾非池简短地下令道:“回京。”
礼亲王似乎这会儿才回过神来,笑眯眯地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们回京。”
顾非池策马,拉着萧燕飞那匹马的僵绳,与她并肩而行,在群臣之中穿过,两人走在了最前方。
其他人等按着身份高低,一一跟了过去,如众星拱月般跟随在了两人的身后。
年愈花甲的右都御史庾大人经过跪在地上的李鹤声等人时,重重一拂袖,没好气地丢下了两个字:“蠢货。”
他们身为御使,就该监察百官,为民发声。
像李鹤声他们这种被私欲蒙昏头的御史,就活该被革职!
文武百官之后,便是押送长狄王三人的三辆囚车,也都快速地跟上,而三千天府军将士则会赶往京郊的安山大营安顿。
很快,这里只留了跪地的李鹤声等六人,全都一动不动,这会儿都不敢起来。
明明是寒冬腊月,他们却大汗淋漓,一个个额角都被汗液所浸透,身子瑟瑟发抖。
顾非池自官道一路往东,群臣浩浩荡荡地穿过了京城的城门,往着宫门方向而去。
百姓们自发聚集在了街道的两边,人山人海,有的人是为了欢迎太子凯旋,也有的人是为了围观囚车。
这会儿还有北境人没有离京返乡,他们大多特意留在京城等着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北狄王。
见到被关押囚车里的铎辰锋时,街道上瞬间炸开了锅。
又像是洪水决堤般,他们压抑了一年的情绪爆发了出来。
这其中有滔天的恨意,更有大仇得报的痛快。
“太子爷,求太子斩了北狄王!”
人群中有人哭着大喊,带着滔天的恨意,很快又有无数道声音跟上。
一句接着一句嘶吼着:
“求太子斩杀北狄王,为我北境百姓报仇雪恨!”
这些声音一听口音都是北境人,他们在哭泣,在呐喊,在请命。
人群中,一道又一道的身影都屈膝跪了下去,一下子比周围其他的百姓矮了一截。
顾非池策马停了下来,环视着这些悲痛的北境百姓。
在一片痛哭声中,一个义正言辞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太子殿下,如此不妥。”
“我大景是□□大国,应当善待战俘。”
“侵略他国乃蛮夷之举,为了天下苍生,还当以和为贵,请太子罢战,与长狄议和。”
说话的人是一个着青袍的年轻书生,戴大帽,穿着青色圆领袍,一看就是举人的打扮。
他腰板挺得笔直,双手还捧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高高举起。
“此乃学生的请命书,还请太子一观!”
年轻书生慷慨激昂地说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周围。
他前几天在茶馆里,听到有人口口声声说是要在太子回京时请愿,斩杀了北狄王和北狄两个亲王,就觉得这些人简直胡闹。
他们大景是礼仪之邦,岂能像那些蛮夷一样,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
明年三月会有春闱,现在就是他在新君面前露脸的大好机会。
他的真知灼见定会打动太子!
周围跪地的那些北境人一听,一个个气得脸都红了,有的汉子真恨不得上前揍这书生一顿。
“徐首辅?”顾非池回头看向了徐首辅,看得对方心里咯噔一下。
“我大景的举子……就这?”
“……”徐首辅简直欲哭无泪,这秋闱的卷子也不是他出的啊。
再说了,听这举子的口音,他也不想是京城人士啊。
顾非池挽了挽缰绳,正式下令:“即日将北狄王铎辰锋以及两个北狄亲王关入刑部天牢,三日后于午门斩首示众!”
那些北境百姓闻言又转怒为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个喜形于色。
他们的太子爷没有向着那些学子。
他听取了民意?!
“太子千岁!”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第一个高声喊了出来。
其他北境百姓也跟着高喊:“太子千岁千千岁!”
“爹爹,娘,你们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太子爷给我们们做主!”
人群中,不少北境百姓都在嚎啕大哭,喊着他们亲人的名字,痛斥着北狄人恶有恶报,希望家人在天之灵可以瞑目……
簇拥在顾非池后方的朝臣中,也有人赞同那举子的想法,觉得斩杀北狄王有点不妥,他们是□□大国该有大国的风范,但这会儿,谁也不敢出言置喙。
照太子爷这脾气,自己但凡应和一句那个学子,肯定会被送去闽州“体察民情”。
顾非池一夹马腹,对着身边的萧燕飞笑了笑,继续策马。
他还不忘回头对着徐首辅说了一句:“首辅,若是再取这种目下无尘,读书读傻了的举子,孤看你不如也去闽州反省一个月。”
徐首辅眼角抽了抽,觉得自己太冤了,却只能应道:“……是,殿下。”
顾非池也没有压低声音,“读书读傻了”几个字,那年轻举子是听得清清楚楚,如遭雷击。
他双手还捧着他的请命书,一动不动,如雕塑般僵住了。
“我呸!”一个北境汉子不顾友人的阻拦,对着那年轻举子狠狠地唾了一口,“太子说的,你就是个读书读傻了的!”
他瞎了一只眼,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肉疤,瞧着面目凶悍,那举子被吓得缩了下身子,根本不敢反抗。
那汉子又对着他吐了口唾沫,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着前方已经走完的顾飞驰,重重地磕头。
“砰!砰!砰!”
每一下都磕得严严实实,最后额头抵在地上,跪伏在地。
他的妻儿全死在了兰山城,他的闺女才五岁,被捅了十刀。
现在,他们可以瞑目了。
这个膀大腰粗的汉子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嚎啕大哭起来。
一路上皆是那种压抑了许久后,放肆大哭。
阵阵哭声不时响起,萦绕在京城的空气中,挥之不去,平添几分悲壮的气氛。
直到午门,顾非池才勒住了马,几乎同时,萧燕飞的马也停在了他身边。
下一刻,后方传来百姓整齐划一的声音:
“恭迎太子殿下凯旋!”
午门广场外爆发起一阵热烈的欢呼声,似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似乎大半个京城都喧嚣了起来。
顾非池拉着萧燕飞从午门中间的门洞走过,这是供天子出入宫廷的“御道”。
代表着天子的高高在上。
照理说,连皇后也只有在过门时能走那唯一的一次而已。
后方众臣全都望着两人的背影,无人敢提出任何质疑。
宗亲勋贵、文武百官一个个躬身作揖,姿态谦卑,目送前方的太子与太子妃消失在门洞后方。
顾非池和萧燕飞手牵着手回了东宫。
“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
梁铮和义子山海等在了东宫的大门口,恭恭敬敬地给两个主子行了礼。
此刻梁铮的心里多少有点忐忑。
像他这种服侍过大行皇帝的御前大太监,按例是该守皇陵的。
“是我让梁公公回宫的。”萧燕飞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
顾非池点了头,直接吩咐道:“梁铮,宣内阁、宗亲以及各司要员于一个时辰后到文华殿觐见。”
十分简单的一句话,让梁铮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心里大定。
这句话代表太子爷同意留下他了,也意味着,他在东宫的地位。
他还会是大太监,东宫的大太监。
“是,殿下!”梁铮的声音铿锵有力,连他身边的山海也松口气,心里对干爹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以后也要跟着干爹好好干!
顾非池牵着萧燕飞继续往寝宫方向走。
终于碍眼的人都不在了。
萧燕飞轻轻在他掌心挠了一下,问:“你要不要去洗漱一下?”
“我一早就让人煨着菌菇汤,放把面下去,很快就好了。”
萧燕飞知道他回来有很多事要忙,肯定没时间坐好下好好用膳,一早就吩咐御膳房煨着汤,这样最快,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吃下去又能暖身。
萧燕飞想推他去盥室,没推动,却反被顾非池轻轻松松地压到了一把太师椅上坐下。
“真好。”他倾下上半身,双手撑在了太师椅的扶手上,将她整个人笼在了他的阴影中。
回家真好。
他的燕燕也真好。
顾非池的唇角扬了扬,眸中笑意荡漾,连那微翘的唇角都变得柔和旖旎起来,俊美的脸庞容光焕发。
看着这张漂亮的脸庞,萧燕飞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沿着他修长的脖颈徐徐地摸上他的面颊,双手捧着他的脸庞。
与他四目相对。
他顺势垂首,面颊贴着她的面颊,鼻尖擦着他的鼻尖,凑近时,几缕乌黑的长发顺势垂落,发丝轻拂过她微盈的胸脯。
鼻端萦绕着少女身上幽幽的芬芳。
两人靠得这般近,他身上那股子清冽的气息也将她包覆其中。
萧燕飞蹭了蹭他的鼻尖,嗅着他身上的气息,动作做得无比自然。
“你今天起得很早吧,在这里好好休息。”顾非池依依不舍地蹭了蹭她,这才直起了身,去了后头。
哎,手上等着他处理的事太多了。
顾非池去盥室简单地梳洗了一番,等他出来时,热腾腾的汤面也好了。
他草草地吃了面,就翻起了萧燕飞这两个多月给他写的摘抄。
他不在的这段日子,折子分成了三个档次,第一档最要紧的折子会由八百里加急送去北境,而第三档则是那些日常不重要的折子,全权交由内阁自行处理。
中间那档的折子会送到东宫,由萧燕飞过目,酌情处理。
萧燕飞特意把那些折子中最要的内容一一摘抄了下来,整理成了册子,就是为了让顾非池回京后能够快速地了解这段日子朝堂上的种种。
顾非池用了一炷香功夫大致将那叠摘抄翻看了一遍,就去了文华殿。
内阁阁老们、六部侍郎以及各司要员都已经到了,纷纷给顾非池见了礼。
一个个低眉顺眼,要多恭顺,有多恭顺。
顾非池姿态闲适地在书案后坐下了,环视众人,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
他看过摘抄,对朝廷最近悬而待决的那些事统统有数了,因此一开口便令众臣心下一沉。
“今冬豫州雪灾的事处理得怎么样?”
“豫州几县雪灾严重,按照从前的旧例,待来年开春,积雪融化,可能会形成春汛,这豫州该修的堤坝修了吗?”
“闵州卫指挥使上奏近来倭寇上岸,掳掠百姓,请求驰援,魏源你打算调多少兵?”
“……”
顾非池对着群臣发出了一连串的质问,把嫌弃赤裸裸地写在了脸上。
“朝廷的俸禄养了这么多人,你们每天都只是点个卯不做事吗?”
他也没说什么粗话,却已经把在场众臣说得一个个哑口无言,没一个敢回嘴。
众臣暗暗地咽着唾沫,都感受到了那种泰山压顶般的窒息感。
殿内一片沉寂。
顾非池又道:“三天内,孤要一个结果。”
“是,殿下。”几个尚书干巴巴地应道。
他们也有一百个难处,可方才亲眼目睹了李鹤声和方愈等人的下场,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他们这位太子爷根本不想听任何的借口和推搪的言辞。
他只想听结果,听解决的方案。
“徐首辅。”
随即,顾非池清冷的目光落在了徐首辅的身上。
徐首辅毕恭毕敬地迎上顾非池的目光。
顾非池:“北境诸城免三年赋税,若有商贾愿意在北境开作坊、商铺,经世济民,助北境休养生息,重归繁荣,居功者予以其子弟进国子监读书的名额。”
现在的北境诸城几乎是空城,百姓陆续地回去了,北境也能一点点地恢复生机,可这样还远远不够……
太子这是要开“例监”吗?下方以徐首辅为首的众臣不由面面相觑。
在大景,国子监的监生分为贡监,荫监,举监与俊秀生这四类,但是在前朝还有例监,所谓“例监”,便是生员以捐纳入监。
顾非池看着若有所思的徐首辅,气定神闲地笑了。
北境现在百废待兴,通常来说,一场屠城至少要十年才能恢复过来。
但是,顾非池不想等十年。
他在乌寰城时,和谢无端商量过如何才能最快让北境恢复从前的生机。
百姓回归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必须设法吸引各地大的商贾去北境开各种大小作坊、商铺等等,有了商贾入驻,就等于有了银子,百姓才能有活干,北境才有税收。
北境这处死地便能注入新的生机。
士农工商。
商贾是下九流,多为世人所轻慢,对于商贾来说,有了钱,就想要地位。
他们想要脱离商籍,唯有入仕一途。
可是仕林往往轻视商贾,不愿与之为伍,很多知名的大儒生怕沾染上了铜臭味,都不愿收商贾子弟为学生,那些商贾子弟可谓求学无门。
现在,顾非池等于将一把登天梯放在那些商贾的眼前,就看他们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
徐首辅只略一思量,就明白了顾非池的意图。
若是朝廷肯放出十个国子监的名额作为诱饵,那绝对可以让商贾们上钩,别说是去北境开作坊、铺子,怕是巴不得主动捧着银子送给朝廷。
等这些作坊开起来,就意味着北境百姓有了饭吃,有了盼头,北境才能尽快复苏。
徐首辅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拈须笑道:“就是那些学子们,甚至是监生们怕是要闹。”
国子监的监生有八成都是贡监,这些贡监都是每年从各州举荐送上来的优秀生员,必须是秀才以上的学子,名额可谓千里难求一。
在大景万千学子们中,这监生的名额那也是会让人眼红的存在,别说给那些个商贾了。
“王祭酒。”顾非池的目光穿过众臣,落在后方某个头发花白的官员身上。
此人正是国子监的祭酒王睿。
王睿也完全没想到太子的这把火莫名其妙地就烧到了他们国子监,连忙作揖道:“殿下放心,老臣会安抚好监生的。”
谁都看得出来,太子已经打定了主意,他们为人臣的还是听话些得好。
顾非池微微一笑:“国子监监生乃朝廷未来之栋梁,他们若连朝廷的目的也看不清,一味只知道瞎闹的话,将来入了仕途,也是废物。”
“朝廷不需要废物。”
说这番话时,他一直在笑,眼角眉梢却透出几分凛冽,语调犀利冷硬,众臣皆是心里咯噔一下。
他这话就是在说,若是有学子瞎闹腾,那就革了学籍,甚至于禁止科考。
徐首辅想起刚刚路上那个举着请命书的举子。
的确,连朝廷的意图都握不清,读书读傻了的人,要了也没用,将来就是考中了进士,也只会给朝廷瞎添乱。
要是来年春闱不小心录取了这种学子,自己多半真得去闽州反省。徐首辅觉得自己的前途简直危机重重,第一个响应道:“殿下说得是,科举取士是为取才。”
王睿也跟着:“是是是。”
他连连点头,觉得自己简直要犯心悸了。
等今天回去后,他得好好警告那些监生们一番,绝对不能让他们犯傻,否则太子爷肯定要找他!
顾非池对首辅与王祭酒的识时务还算满意,随手又抓了个壮丁:“唐越泽。”
唐越泽:“……”
他本来觉得自己被传唤来文华殿就是凑凑数的,方才看着他们被训,他还暗自庆幸自己只是个闲散皇子。
这会儿冷不防地被点名,他吓了一跳,讪讪道:“太子?”
“你去盯着这件事,十天内,必须有个章程出来,公告天下。”顾非池现在也只是提出了一个大致的想法,具体怎么实施,还得由内阁拟出章程来。
这件事说穿了,就是告诉商贾们朝廷会为了重建北境,会论功行赏,但这“功”具体要怎么论,可不是一句话这么简单的。
唐越泽心里算了算时间,这是要在封笔前拟出章程公告天下吗?
这时间也太紧张了!
想归想,他半句推搪也不敢说,连忙应道:“是,太子。”
“王尚书,”顾非池跟着又跟着点了户部尚书王寅的名,“国库现在有多少银子?”
“五百两万。”王寅立刻报了个数,又暗暗地擦了把冷汗,庆幸自己背过。
大景朝每年国库收入除了现银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以纳粮的形式征收。
顾非池皱了皱眉:“这都快过年了,连各州的秋税都好没收齐,这是打算赖过年吗?”
“……”王寅头大如斗。
往年啊,南方那几州的秋税拖到年后也是常有的事。
不过他也猜到了太子回来要过问这件事,忙不迭道:“殿下,十天内……十天内,秋税就能收齐。”
下一刻,顾非池的目光又扫向了锦衣卫指挥使龚磊。
“抄了宁王府,有多少?”
龚磊当即禀道:“回殿下,各种现银、田地、宅子、商铺、金银珠宝以及古董字画加起来,臣估算着至少价值两千万两白银。”
龚磊说着,也是心惊,没想到宁王府竟然出乎他意料的富庶。很显然,宁王过去这十来年奉皇明四处监军,暗中收受了不少好处。
“这些银子全都归入国库。”顾非池又道。
这前一句令王寅一喜,而下一句又让他心里咯噔一下:“一个月内,需要有五百车粮草送去北境。”
五百车?!王寅瞬间打了个激灵,差点脱口想说不可能。
顾非池微微挑了下剑眉:“办不到?”
“办得到!”王寅肃然起敬,三个字说得是掷地有声。
他内心在哭,可脸上却义无反顾,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一会儿散了,他就去殷家,抱紧殷家老哥的大腿,求求他再介绍几个粮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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