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呢?”
如果罗衡的经验更少一些的话,或者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大脑更迟钝一点,大概这会儿两个人已经变过位置,任由狄亚移动到门口去了。
不幸的是,罗衡察觉到了狄亚的行为。
当然,这是对狄亚而言的不幸。
在手电带着催促的强光下,罗衡并没有像只温顺柔软的小羊那样,下意识被驱赶开,好露出一条供人通行的道路,而是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狄亚仍然被困在舱室内部。
于是罗衡敏锐地意识到比起攻击,狄亚的最终目的是逃离。
问题是,为什么?
“我也并非什么都不在乎。”狄亚停止尝试,他将手电往下调低了些,“起码我很在乎我的生命。”
就连说这句话的时候,狄亚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平静,表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舒缓。
保持冷静。
罗衡在心里劝说自己,他必须忍受自己出现在一片陌生的黑暗里、忍受大脑随之而来的空白、忍受与认知符合的新常识、忍受与一具看上去活生生的尸体共处一室、忍受陌生的队友突然而来的“背叛”跟指责。
再糟也不会糟过九年前发生的一切了。
害怕、愤怒、恐惧、不安不会对任何事有帮助,从很早很早之前,罗衡就已经很明白这个道理了。
罗衡的手握在枪上没有放松:“我没有做任何威胁你的事。”
“你的确没有做,你只是让我看见。”狄亚稍微退后了两步,手电扫出来的扇形光芒在地上形成一定的安全距离。
这意味着如果他们不想在这间都是仪器跟设备的房间里开枪,冲过去近身制服对方也将是比较困难的事了。
罗衡追问:“你看见了什么?”
“灰尘。”狄亚的声音终于沉下来,“第二个休眠舱里的灰尘形状不正常,我本来以为是我太多心了,可是当我故意指出你跟莫嘉娜的穿着不同时,你没有反驳我。你根本不是晕倒在这个房间里,而是从休眠舱里爬出来的。”
罗衡陷入了沉默。
“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
罗衡平静道:“如果这是你想知道的,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个人类,灵长目,哺乳类动物,胎生。如果人类学在这会儿还没有什么大改变,那差不多这就能概括我了。”
狄亚沉默了一会儿:“这是你的反抗吗?”
“我只是在回答你问题。”罗衡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在问什么。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你愿意接受这个答案吗?我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当我醒来的时候,休眠舱已经被打开,而且断电很久了。”
“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外面又是什么模样,从头到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根本一无所知。”
这让狄亚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而罗衡却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他厉声道:“你以为一头雾水的人就只有你吗?你们他妈甚至连国家都没有了!你倒是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啊!”
如果可以的话,罗衡真想举起枪玩一把轮/盘赌,在这个不算狭窄但是充满障碍物的空间里打光所有的子弹,看看谁的运气够硬,能够在流弹里幸存下来,管他什么冷静,先不管不顾地发泄完自己的怒火再说!
他的太阳穴正因为强烈的愤怒而鼓胀起来,这会儿正突突直跳,不断冲击着理智。
“国家。”狄亚重复道,“你又提了一次这个,那到底是什么?”
罗衡紧闭着嘴唇,他在克制眼泪,在激烈的怒火下,被他用理智跟愤怒曾经压制住的那些茫然跟悲伤突兀地再度出现,像个巨大的拳头砸在鼻子上,酸得他几乎控制不住泪腺。
“别问了。”罗衡不明智地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也许是他的痛苦实在太过明显,狄亚并没有紧逼着追问下去。
“金苹果公司……”狄亚再三犹豫,还是解释起来,“就我得知的消息,他们曾经做一些很危险的研究。甚至有传言,他们会把人改造成某种武器,我以为……”
罗衡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你以为我是个活了几十年刚苏醒的人形武器?”
“我不知道。”狄亚的目光在罗衡身上游走,似乎在重新评估他是否可信,“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你是金苹果留下来的实验体吗?或者某种更危险的东西?你给出的一切信息都不合理,你的认知似乎也停留在某个阶段,唯独你这个人是真实的。”
“不过,我想你说得的确没错,你并不会威胁到我。”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下了枪。
“所以,就这样?”罗衡忽然冷笑起来,“我不会威胁到你,仅此而已?”
罗衡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冲到大脑里去,燃烧着的怒火几乎要摧毁他仅剩的所有理性,为至今为止所遭受的一切寻找一个宣泄口。
狄亚只是轻轻地,缓慢地说着话:“在这种情况下,除了信任彼此,我们并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让罗衡全身的血液都瞬间冷了下来。
空气似乎都变得黏腻,沉重起来,如同湿漉漉的雾一层层地覆盖在罗衡的身体上,拽着他的身躯跟四肢往下坠。
狄亚说得并没有错。
理智做出了判决,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们已经经不起更沉重的怀疑。
走过太多路的双腿已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这座地下遗迹能用的电源已经彻底断开,他们不知道呆了多少小时,剧烈的情绪起伏只会加剧会消耗体力。
罗衡想,这种愤怒并不单单来自于怀疑,还诞生于他对狄亚那微弱的好感——在抢走手电之后,对方体贴诙谐的言辞一定程度地抚平了他的不安。
他实际上憎恶的是吊桥效应下自己渴望依赖他人的软弱。
就在狄亚认为罗衡即将快要失控崩溃的时候——他经历过很多这样的状况了,也准备好接受最糟的结局时,对方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没错。”罗衡回答,“既然如此,那我们离开这里吧。”
尽管这么说有点儿奇怪,可狄亚无端想到了那些受损严重的石膏像被修补起来的模样。
罗衡看上去就像那些石膏像,落了满地的碎片与残渣正在飞快地回到石膏像的身上,将每一处裂痕与缝隙都填补完美。
他看起来又变得完美无缺了。
这让狄亚悄悄地松了口气,手从枪上撤了回来。
事实上,那已是最后一枚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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