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起来秦嘉的不对劲突然就有了答案。
乐瞳心一提,抿了抿干涩的唇,随着他的脚步往前。
水葬台中间都是缠着经幡和哈达的树木,两边可以走的过道不算宽敞,前面驻足的位置也并不大。
乐瞳跟着秦嘉走到最前,发现下面其实还有一个小平台,跳下去之后,会更接近雅鲁藏布江。
走近了看,雅鲁藏布江是碧绿偏多的,远远的地方有一座桥,桥的那边是荒茫的高山,六月份也看不见太多绿色植被。
乐瞳有点难以呼吸,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迟到的高反,总之她感觉身体不太舒服。
秦嘉背对着她,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的不对劲。
他望着平台下波光粼粼的江水给她解释:“水葬的方式有很多种,一种是将遗体放在船上任其自然漂流,一种是将遗体肢解后,丢进江河之中。”
“他们的死法很难维持好的面容,所以用了第二种,就在这里。”
秦嘉蹲下来,抓起一把土扬起来,阳光照耀着飘荡的灰尘,竟有些银沙的质感。
“所以……你从来不吃鱼,是因为这个吗?”
乐瞳稍微恢复了一点,但还是气息短促。
秦嘉这时终于发现了,立刻转过来问:“怎么了?缺氧吗?”
乐瞳摇摇头,平复着呼吸:“已经好多了,没事了。”
秦嘉观察了她一下,确定没事了才放弃去车上拿氧气袋。
“是我不好。”
他走神了,没注意到乐瞳的不对劲,这实在不应该。
秦嘉看起来很自责,乐瞳拉住他的手说:“这真的没什么,一点小事,你又不是神仙,长着千里眼顺风耳,我也不是小孩子,能自己照顾自己。”
“是我带你来这里的。”秦嘉皱着眉,眼神投注在江水中,“我必须得照顾好你。”
“我真的没事。”乐瞳有点无奈,“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所以真的没事,这个时候暂时不用把我放在第一位。”
秦嘉却说:“不行。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就只剩下你了,你必须得在第一位。”
尘归尘土归土。
已经走了的,不会再有什么危险,还活着的就不一样了。
他在意的人本来就不多,如今只剩下乐瞳,更得珍惜。
“回去吧。”
他作势要回车上,但乐瞳拉住了他。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她转开了话题,并不想这么快离开。
秦嘉有些意外,但还是回答了之前那个问题:“藏族人都不吃鱼。”
乐瞳点点头,越过他走到平台最边缘的地方,在秦嘉的注视下挑了块比较平坦的地方跪了下去。
她认认真真地鞠了个躬。
这也算是别人的坟前吧?
来到人家“坟前”,自然该祭拜一下。
很奇怪,乐瞳没有告诉秦嘉的一点是,她从刚才开始耳中就能听到诵经的声音,还有敲鼓的声音。
经文的念法不是她听过的任何语言……也不能这么说,来了拉萨之后,她好像听到过类似的声音,在大昭寺附近。
是藏语吗?不知道。
乐瞳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除了声音,这下还可以看到画面。
喇嘛围绕在水葬台边敲鼓念经,穿着藏袍的藏民将两具遗体一点点分割开抛下水葬台。
她只在秦嘉叙述中听过他养父母死尸的惨烈模样,从未想过还有机会直面。
她看见了。
只一眼就能确认,这一定是当时的画面。
两人的脸已经没办法称作是脸了,千疮百孔,身躯也是,几乎只剩下骨架,松松地挂着一点血肉。
就连骨头上都还爬着叫不出名字的虫子,虫子仍然在啃噬他们的骨头,骨头上密密麻麻的黑点,都是被啃噬的痕迹。
乐瞳毛骨悚然,背后发凉,直面遗体的一部分带着虫子被丢进江水中。
做这件事的人戴着手套,小心翼翼不敢被虫子碰到,如果被碰到,可能会遭受一样的折磨。
得说还是秦嘉和他养父母的为人够好,所以变成这样也还是有人愿意为他们以藏民该有的方式送葬。
否则的话,为避免沾上不必要的麻烦,让他们曝尸荒野、被狼群或者其他野生动物啃咬,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乐瞳肩膀被锁住,她猛地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气候还算温暖,可她脸上的泪水冰凉。
“没事了。”
秦嘉抱住轻轻拍着后背,也不问她看见了什么,乐瞳也没想过要说。
过程不用再给他细细描述了,那未免太残忍了一些。
她唯一想说的只是:“我觉得他们现在很高兴。”
她皱眉解释:“从我们再次遇见开始,我好像就有很敏锐地直觉,我现在直觉,他们此刻是真的得到了超度,他们很高兴。”
秦嘉不是第一次回到这里看他们了,但听乐瞳的意思,好像他们这个时候才真正得到“超度”离开。
他一言不发地抱紧了她,任风吹在他们身上,衣服随着哈达和经幡一起飞扬。
不知过了多久,有别扭的普通话传来:“次仁?”
乐瞳一震,有人来了,她赶紧和秦嘉分开,两人回到最高的平台上,看清了来人。
那人穿着陈旧的藏袍,满面的风霜,蹙眉盯着秦嘉,确定他就是自己熟悉的人之后,露出笑容来:“真的是你。”
秦嘉握了握乐瞳的手,走上去和他说话。来人看起来得有四十岁左右,也可能没有,只是整日风吹日晒,在高原上显得易老了一些。
后面他们的对话乐瞳听不懂,说的都是藏语,这个时候她也意识到,在水葬台上闭眼时看到的喇嘛,说的的确是藏语。
秦嘉和那个男人说话的时间不算长,大约十几分钟,乐瞳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一个人待着。
快要结束的时候,男人忽然看向了乐瞳,笑着撞了一下秦嘉的肩膀,秦嘉也跟着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再见!”
男人用别扭的普通话和乐瞳告别,乐瞳赶紧挥挥手:“再见。”
男人笑着走了,秦嘉回到乐瞳身边,拉住她的手说:“我们也走吧。”
这次乐瞳没反对,任由他牵着回到车上。
在副驾驶上坐好,系上安全带,车子发动起来,乐瞳打开副驾驶的窗户,再次望向那个水葬台。
哈达飘扬,在那之后,她似乎还能看见什么影子,就像是在和他们告别一样。
秦嘉也在后视镜里看着那里,他没吭声,也没特地说什么道别的话。
要说再见吗?如果还真的有机会再见的话,再来补上这个道别吧。
离开达嘎,会路过一个简易的收费站,收费站顶端挂着红色的标语,热烈祝贺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在简体字下面还有藏文的翻译。
过了收费站又行驶了一段路程,越走周边越荒凉,在傍晚时分,他们到达了岗巴拉山山脚下。
在这里会有一个连续上坡,海拔三千六,乐瞳开始不舒服了,眼睛疼头疼,在副驾驶努力吸氧。
“我们今天在这里休息。”
秦嘉想要停车,让乐瞳适应一下海拔,这里还没真的到山口,只有三千六她都这样了,真到了山口,海拔至少五千,她只会更难受。
但乐瞳说:“没事,继续,我们没多少时间,吸了氧就感觉好多了。”
她以前觉得自己身体真的一般,现在又觉得很强。
饿了三天之后出院,还能在海拔变高的地方很快适应下来。
吸氧吸了一会,头疼眼睛疼的症状就平稳不少,她舒了口气,指着前面道:“继续,至少翻过这座山再休息。”
秦嘉还要说什么,但乐瞳坚持:“我不是逞强的人,不行我会出声的,放心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拒绝她,她一定会很生气,秦嘉只能照做。
事实也如乐瞳所说,虽然过程有点辛苦,但她还是挺过来了,一路翻越岗巴拉山,她虽然时不时就得吸氧,但问题确实不大,到了海拔五千米的山口,看着茫茫河谷和泛着淡淡绿色的高原,乐瞳觉得自己升华了。
“我太牛了。”她感慨着。
秦嘉目光划过山口的经幡,在西藏翻山,看到经幡时就说明你已经翻越成功。
“等我一下。”
秦嘉忽然把车停在路边,在乐瞳不解地注视下下车去了。
她下意识觉得,他可能是去解决人类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了。
时间这么长,确实也需要了。
乐瞳感受了一下自己,好像也有点需求,所以跟着下了车。
追了秦嘉几步,她突然发现,他不是要做那个。
他捡了许多石块,在高高的山间将它们垒起来,垒得高高的,还从口袋里拿出经幡,用彩色丝线缠绕在上面,将石堆装饰得很漂亮,极具民族特色。
“这是什么?”
乐瞳站在他身边好奇地问。
秦嘉看着远方回答:“是玛尼堆。‘玛尼’是佛经里面六字大明咒的简称,是藏传佛教密宗莲花部的根本真言。”
他拿出朱砂笔来,在石头上写着什么,乐瞳看不懂,秦嘉依次念给她听:“唵嘛呢叭咪吽,这就是六字真言。”
“……藏传佛教。”乐瞳望向周边,发现这里确实不止一座玛尼堆,她心情微妙地问:“你不是道教弟子吗?垒这个没问题吗?”
秦嘉笑了一下,笑意秀雅而悦目,他抬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温和说道:“其实各个宗教都没有你想得那么严格和苛刻。我虽然后面进了清风观,但在那之前的前半生之中,我只认自己身份证上的民族。”
哪怕紧追不舍的族人说他是什么祝巫族,他有责任为族群献出一切,但在木曜日被养父捡到的时候,他就只是那家藏族牧民的孩子。
“希望我们平安。”
秦嘉望着玛尼堆朝着的方向,道出他最朴实也最简单的愿望。
平安——对普通人来说唾手可得的东西,对他来说却是值得向往,需要努力争取的。
乐瞳闭了闭眼,双手合十,也在心里默念,希望我们平安。
从这里离开,再往前走就是圣湖羊卓雍措了。
“雍措”在藏语里是碧玉似的湖的意思,在西藏可不是什么湖都能得到“雍措”之称的,哪怕是知名的三大圣湖之一的纳木搓也没有这样的殊荣,但羊卓雍措得到了,它同样也是三大圣湖之一。
这是一座高原湖泊,远远还能看到雪山,乐瞳实在是体力不支,所以他们今晚会在这里住一晚。
秦嘉准备了帐篷,将车子停在他们选择好的露营地,这里比较隐蔽,可以俯瞰羊湖,又靠近路边,夜里不会有野生动物过来,就算有也可以及时回到车上,比较安全。
其实他们可以睡在车上,但车上不能完全平躺,乐瞳还能将就,秦嘉长腿长手的,实在是不舒服,在车上做饭也不是那么方便。
“我睡帐篷,你睡车里。”
秦嘉准备了一个后座折叠床板,铺上之后睡在后座就和睡在床上差不多,但只能睡一个人。
乐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看着他搭帐篷,点燃气炉开始做饭。
淡淡的饭菜香气飘入鼻息,乐瞳望向余晖之下的圣湖,心说,这里很美,神秘圣洁,令人难忘。
秦嘉要露营的地方也没什么人过来,大半夜更不有人靠近这里,那么……
这里很好。
真的很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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