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珍的家人寿命都不长。
过了壮年期不久,就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伤病离世。
外人都觉得他们家是受了什么诅咒,认为她也活不长,但她知道,只要自己不结婚,不生孩子,就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祝巫族需要的是可靠、壮年的奴隶,一旦有了接班人,就不再需要以前的了。
人口多了,家族繁茂,就会让人心变得游移不定,不好掌控。
万一想要逃跑,人多了也不好追踪,所以越少越好。
一代人成长起来,就意味着一代人的陨落。
拉珍的父母早在她成年的时候就去世了,如今只剩下两座孤坟。
她很久都没被这样关心过了,一起住在乡里的人见了她只会躲得远远的,哪怕她去商店买东西,人家也是尽量少和她交谈,生怕交流多了会被沾染上厄运。
是以这么些年,作为一个姑娘,哪怕少时有过心仪的人,也是惨淡收场。
秦嘉是偏远藏区里的一颗明星。
他出现了,给她带来转机,燃起她的希望之火,也让她幻想,如果自己是他的女朋友,他是不是就能像对乐瞳那样对自己,只要她开口,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拉珍看着乐瞳装着笑意的眼睛,最终还是拒绝了:“不用了,我有水。”
她拍了拍马上挂着的水囊,乐瞳见了,也没强求。
“你这匹马好高大,驮的东西也不多,我能和你一起坐吗?”
拉珍皱起眉,似乎有些抗拒,乐瞳一开始没被拒绝,就当做对方同意了。
“你能下来带我一下吗?我自己上不去。”
拉珍其实有点反感她的自说自话,但看着她不断跟着马匹行进速度倒退,一点放弃的意思都没有,还是不情不愿地下了马,先将她送上去,自己才再上去。
“你骑马骑得真好!”乐瞳由衷地赞叹着。
身后多了热源,拉珍看起来不太舒服,她始终皱着眉不肯说话,好像她只跟秦嘉一个人有话说。
“你汉话应该说得很好吧?以前打算考哪所大学?”
这个问题让拉珍身子僵住,她冷淡地说:“他都告诉你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可意外的,秦嘉肯定会告诉她,她想做什么他都不会拒绝的,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
真是神奇到让人难以置信,难不成比祝巫族的巫术还要厉害吗?
正思索着,听到乐瞳又开口了:“你想学什么专业?等事情了结了,我可以帮你补习。”
拉珍阖了阖眼,握紧了缰绳:“需要我提醒你吗?我已经快三十岁了。”
快三十岁的人,再去考大学?虽然蠢蠢欲动,可内心还是失去了奋斗的勇气。
可乐瞳说:“只要想学习,多晚都不算晚,这个世界上机会很多,有句话说得好,你不去尝试几年后也还是要到三十岁,如果你去尝试了,等你到三十岁的时候,就会是另一个样子。”
拉珍瞳孔收缩,泛红的脸上萦绕着难辨的情绪。
“拉珍,我能明白你的想法。”乐瞳手臂从后面绕过来,试着学习她握着缰绳的姿势,“你会得偿所愿的,并不需要为了成功去做其他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拉珍愣了愣,虽然没说话,但紧绷的肩颈暴露了她的心情。
“你也不习惯和秦嘉亲近,说那么多话吧。”乐瞳回忆着出发之后拉珍故意和秦嘉几次笨拙地搭话,“我相信你肯定不讨厌他,但说到多喜欢,也谈不上吧?至少让你这样主动热脸贴冷脸,心里肯定也不舒服。”
“……”
全中。
该说不愧都是女孩子,对彼此内心深处的想法都了解一二。
拉珍确实从小被排挤,但她也很骄傲,从秦嘉的话里可以了解到,她是考上过好大学的,只是没去成,一个学习成绩优异的姑娘,肯定是对未来很有想法的。
“不会有事的。”乐瞳缓缓道,“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这次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乐瞳都看见离雪山越来越近,温度越来越低,感觉很冷的时候,拉珍才冷冰冰地开口,那口别扭的普通话突然就标准了起来。
“关你什么事?别说多余的话,胡乱揣测别人的想法。”
她说完就下了马,一言不发地拉着缰绳往前,乐瞳见此也下来了,秦嘉很快从后面赶过来,叫了她一声:“瞳瞳,到我身边来。”
拉珍脚步一顿,回了一次头,略带嘲弄地扫了他们一眼,像是在说:看把他吓的,好像生怕她吃了乐瞳一样。
乐瞳站在原地没动,秦嘉就自己过来了,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拉住她的手臂,也不问她们都聊了什么,只说:“没事吧?”
乐瞳摇摇头,用手遮住强烈的阳光,眯眼望着雪山的峰尖:“……我们要上雪山?他们居然可以在雪山上住这么多年?”
说完了又想起来:“……绿洲,雪山里的绿洲,雪山里会有绿洲吗?”
秦嘉:“对他们来说,不可能也得变成可能。”
那种习俗和独特的作风,在现代社会里是会被同化和受到社会毒打的,为了保持“纯正”,他们必须世代远离城市的喧嚣,力求不让自己的后辈们受到“污染”。
乐瞳沉默地跟着秦嘉和拉珍上山。
上山很累,马是上不去了的,大部分东西都得自己拿。
拉珍身体强壮,拎起几个包袱都不成问题,但乐瞳有点困难,还有点高反,只能拿一点,走几步就得休息一会。
这样迟早暴露他们不是这里的人,来历有问题。
乐瞳咬了咬牙,突然想到看秦嘉那本书的时候见过的口诀。
当时书上说是心里默念可以心明气正,她想着活马当死马医,一边爬山一边在心里默念,她一个完全不会术法的人,居然还真的觉得舒服多了。
是心理作用吗?
凭空觉得多了力气。
好神奇。
乐瞳停顿了一下,继续跟着往上走,脚步都轻快许多。
秦嘉拿着最多的东西,看到她这样也有些惊讶。
对上他意外的目光,乐瞳灵光一现,秦嘉是祝巫族需要的、具备特殊血脉的人,身上还跟着朱雀,他们这个那个之后……会不会她也有点收获?
更神奇了。
乐瞳甩了甩头,暂时不去想这些事,一心观察前路。
高海拔爬山,这不是人干的事情,拉珍没等他们,原以为两人会出问题,没想到他们紧随其后,一脸平静。
这再一次证明了他们的能力,拉珍多看了一眼乐瞳,确定她也没事才继续往前。
从上山开始,一共爬了两个多小时,天上开始飘起雪花的时候,乐瞳在茫茫雪原里突然看到了绿色。
“是那边?”她悄声询问。
拉珍看了看,不吭声。
秦嘉则道:“应该就是那里,不可能有别处了。”
雪山下的绿洲常见,但雪山上里的绿洲,这种奇景有的人这辈子都见不到一次。
他们这里都在下雪,但那边的天空晴朗无云,拉珍突然停下脚步不再往前,直到秦嘉和乐瞳超过她,她还是没有继续。
她眉毛紧皱,面露迟疑,仿佛在犹豫是不是该调头离开,自己的选择到底是不是对的。
手突然被牵住,她浑身一震,偏头去看,乐瞳注视着她,眼神温柔坚定,充满力量:“不会有事的。”
“……”
那一刻就像回到了少时父母还活着的时候。
他们是乐意她去读书的,也尝试再生下一个孩子,但直到她被“教训”,剥夺了继续深造的权利,他们也没有迎来第二个孩子。
不知道从哪一代开始,家里就只能生出一个孩子了。
父母那时年岁不算太大,可面容已经很老了,她心里知道,要受到教训的不只是自己,还有他们。
他们或许就要“暴毙而亡”了。
“不会有事的”——那时候他们也是这么说的,但结果还是有事。
这个该死的、天杀的民族。
“你要毁了他们。”拉珍突然开口,“你一定要做到。”
有些意外的是,这不是对秦嘉说的。
拉珍看着乐瞳,眼神认真极了。
乐瞳没有丝毫迟疑,点头说:“我会的。”
秦嘉:“……”局外人。
雪花渐渐不见,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他们终究还是要继续前进。
接下来的路,秦嘉在后面,乐瞳和拉珍走在前。
来之前秦嘉用过一点障眼法,这里的人不会看出他们的真正面孔,就像是戴了面具一样,不会被认出来。
乐瞳是完全相信他的,可拉珍做不到毫不担心。
所以在见到人影的时候,她本能地蜷缩起脚趾,浑身都僵硬了。
心理阴影再次袭来,她想起了父母去世时的画面。
虫降。
真是可怕的死法。
乐瞳看看她,又回头看看秦嘉的表情,就知道秦嘉应该也想到了。
天空晴朗,阳光明媚,祝巫族的入口处有许多巨大的石头雕像,她不确定那是谁的雕像,但造型奇怪,表情蛮横,凸出来的大眼睛有些吓人。
雕像下面站着四个穿着黑红色民族服饰的人,见到他们,那些人走了过来,只看脸,和寻常人没什么区别,也很年轻,但他们的眼神麻木冰冷,透着阴狠。
最惹人注目的,是他们身上服装的花纹。
黑色布衣上绣着红色的奇怪花纹,乐瞳看了一会,就想到了血的颜色,还想到腐烂的肉,滋滋冒血的皮肉……和烂肉冒血时的配色一模一样,也很像是,血肉模糊的胎盘图腾。
乐瞳浑身一凛。
来人厉声询问着拉珍什么,拉珍僵硬地不知如何回答,气氛剑拔弩张,乐瞳都以为他们马上就要被处决了。
在那四个人朝她和秦嘉走来时,拉珍忽然横出手臂,说着和他们一样的语言,那肯定不是藏语,和乐瞳之前听到过的不一样。
她一副身体虚弱很难受的样子,这是在来之前秦嘉教她的,一张符贴在腋窝下面,发作的时候就像是重病了一样。
因为生了重病,不得不找两个帮手,听起来就比较合理。
这两个帮手看起来都是普普通通的人,表情畏畏缩缩,不成气候,也就不那么惹人注目。
拉珍又说了什么,大概是解释他们的来历,都是花钱从远处雇来的之类,让对方消除疑虑。
秦嘉的理想结果是被带进去族里的,但那四个人太谨慎了,直接拿了东西,连拉珍都没放进去,就让他们离开。
被拒之门外,秦嘉看起来也不慌乱,等四个人消失之后,眼前画面忽然变了,绿洲消失不见,除了大石雕塑还在,什么都没了。
拉珍有些紧张,猛地转头看乐瞳,乐瞳还是有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和在普玛江塘时一样,阴冷沉郁,如猎手一般。
她给了秦嘉和拉珍一个眼神,告诉他们要小心被窥视,秦嘉弧度很小地点点头,拉珍艰难地忍住错愕和紧张。
“走吧。”
她这样说着,但心里知道来都来了,不可能就这么走掉。
她和乐瞳跟着秦嘉七拐八拐,找了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朝上仰视着巨石雕像的所在地。
祝巫族的寨子建在接近山顶的地方,如鹰隼一样注视着底下的一切。
“那些雕像看着好吓人。”乐瞳穿得很厚,可还是有些冷,呵出来的气都是白色的。
秦嘉将她拉到怀里,用体温帮她暖着,拉珍看得直皱眉,有些嫌弃地躲远了一点。
乐瞳有点尴尬,想挣开,但秦嘉根本不在乎那些。
“那是蚩尤的雕像。”他望着巨石雕塑,聪明人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在乐瞳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做了很多尝试,对这个民族有着比拉珍还要多的了解。
“他们自诩蚩尤的后代,可以通灵,终年生活在雪山顶上,他们相信这里是最接近天神的地方。”
秦嘉稍稍弓起身子:“赶走你身上那只鬼之前,我从它身上反推出了一些东西。”
“……你还知道什么?”乐瞳轻声问。
秦嘉感受着寒风,身体是冷的,但血是热的:“我差不多知道他们让我乖乖回来的目的。他们需要我去替本来选定的继承人沉入死亡之地,以此换回那个人没有被遗弃的人魂归重生。”
“这就是他们一直想要我回去却为什么不告诉我原因,他们要我去做替死鬼。”
“我可能……不,我肯定有一个兄弟或者姐妹,是他们本来支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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