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分封制和郡县制的争论在大秦已经持续了很久,从商君变法开始,孝公有感三家分晋的惨剧,极具远见地摒弃了周以来八百年的分封制,大刀阔斧地将国内的诸多封地改设为郡县。


    大秦也是七国中唯一一个在全国境内全面设置郡县的国家,而其他国家虽然也有在边境处设立郡、县,但只是为了便利王权统治,国内主流的仍然是分封制。


    这也是秦国为山东六国所鄙夷的原因之一——不尊周礼者,蛮夷也。


    到底是分封还是郡县这件事情,从始皇帝开始攻打六国的时候朝中就有许多声音了。


    嬴政看着眼前吵得热火朝天的朝臣,不由得想起攻打楚国时的场景。


    那时情势甚难,秦楚两国相交数百年,数代王后出身楚国,朝堂上楚国势力庞大。


    在他决定挥师楚国时,数次有人上谏可裂楚封王。


    当时就连昌平君都在满朝的封王声中有所犹疑,联络着朝中的楚国势力蠢蠢欲动,被他贬到郢都也不死心,自立为楚王起兵造反,凭白丢了性命。


    倒是辜负了朕还记着“蕲年宫之变”,将他扔去郢都有意留他一条性命,将功折罪。


    嬴政冷哼一声,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只听王绾、李斯二人争锋相对——


    王绾,“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朝中竟有大半朝臣欣然附议,就连王翦、尉缭子都在其列。


    李斯此时面对着大半反对他的同僚,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就连私交甚好的淳于越怒目相对也没能让他动摇半分。


    整个人神采奕奕,像是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剑。


    “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


    嬴政看着李斯,只觉得自己如鱼得水,如孝公得商君,桓公得管子。


    那是他的同道中人,他们有着对这百废待兴的天下有着清晰一致的谋划。


    嬴政看着李斯从眼睛中迸发出的熊熊野心和磐石般的坚定,再一次对李斯生出了惊艳的赞叹,上一次,是看见了《谏逐客书》。


    他从前重用李斯,是因为他虽师从荀子,却推崇法家学说,与秦国十分契合,对诛灭六国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在攻打六国时,满朝文武都如他手中利剑,李斯不过是其中一人。


    他上阵打仗有王翦父子,有蒙恬兄弟,有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军李信,有能托重任的屠睢,任嚣等人,朝中出谋有王绾、尉缭子、御史大夫冯去劫、治粟内史赵平良……


    将者如云,文臣如星,秦王剑之所指,雄师兵戈所至。


    区区一个李斯,不过是群星璀璨的一角光芒罢了。


    可如今到了治理天下的时候,嬴政才发现,与他同心同德的臣子很多,他们追随他、仰赖他,可是能看见他胸中雄图霸业的臣子很少。


    他们以为他想做的是周天子,可错了,他要做的是皇帝,是始皇帝,是自古不曾有过的天下真正的主人!


    “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


    “朕决意,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分设郡守、郡尉、郡监三职,郡下设县,县有长官令、尉、丞,十里设一亭,亭有亭长。十亭为一乡,乡设三老,游徼、有秩、啬夫。”


    嬴政并不理会众臣焦急变换的神情,游刃有余地说出自己早在心中酝酿推演了许久的制度。


    层层分级,各有长官,天下之大,莫不在他的统治之下。


    散朝后,李斯收到了始皇帝命赵高送来的舆图,这份舆图很旧,还有燕齐两国残存其上,上面有墨迹,是李斯从不曾见过的线条走向。


    “廷尉大人,这是陛下命下官送给廷尉大人的舆图,陛下命廷尉大人与众臣商议,依照陛下所留痕迹,仔细斟酌划分三十六郡,待齐地绘制舆图的人回来后,呈交与始皇帝。”


    赵高探究地看向李斯,他猜测这会是一个新的宠臣。


    “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李斯激动地俯身朝向咸阳宫的方向,他知道,自己赌对了,他会是米仓中的老鼠!


    嬴政很忙,天下初定,矛盾频出,纵然他有旷古烁今的雄韬伟略,也不能改变他只是一个肉体凡胎的事实。他又有太多太多的想法要实施,也有太多太多的土地等着他去征服。


    统一六国之后面对的,是比统一六国还要艰难的治理。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六国的钱币、语言、文字、车道、度量衡……,这些全然不同。虽天下已然一统,可却都还好像是彼此远离的孤岛。


    在被层出不穷的事端弄得精疲力尽后,始皇帝做出了一个开天辟地般的决定——书同文,车同轨,统一货币、度量衡。


    他遇到了巨大的阻力,百家骂他狼子野心,“绝六国之文脉,折百家之脊骨”,讥骂他的文章从四面八方朝他涌来;百姓怨他劳民伤财,“好端端的路干什么要修它”,只是他们的声音太过沉默,便也隐于尘埃了。


    嬴政并不在乎那些声音。


    口舌之利,安能伤他分毫!


    他所焦灼的,是秦国扩张的太快,他手中没有充足的官吏储备,能够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各安其位地落到每一个位置上,这叫他不得不启用一大批旧六国之人,这些人,才是真正给他带来烦恼的人。


    焦头烂额地忙了月余,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嬴政在年节到来之前忽然收到了来自隰华宫的邀请——韩美人要生了。


    嬴政不耐地皱眉,后宫女子生孩子也要找朕吗?把韩昭交给郑夫人的嬴政早就在繁重的政务中把她抛之脑后了,那只曾经引起他一丝父爱的小胖啾也没能从政务中夺来嬴政的半点分心。


    阶下的使女被始皇帝的脸色吓到,战战栗栗就要开口告退,就听见始皇帝恍然大悟般念叨了一句,“哦,是那个小东西。”


    嬴政低头看了看奏疏,纠结了一瞬,最后还是起身去了隰华宫。


    到了隰华宫,就看见一片混乱,郑夫人一脸惊慌,夏无且也不见踪迹,嬴政皱了皱眉,沉沉问道。


    “为何如此慌乱?”


    郑夫人结结巴巴地回道,“妾妇有罪,有负陛下所托,韩美人出了意外,摔了一跤,如今早产了。”


    嬴政微微眯着眼,看向最嘈杂的产房,难怪是在隰华宫生产,这是来不及挪去产室了。


    郑夫人大着胆子抬头觑着始皇帝的脸色,心中有淡淡的惊讶,她本以为陛下会盛怒,因为他好像很看中韩美人腹中的孩子,难道是她猜错了吗?


    夏无且衣冠凌乱地被匆忙带到隰华宫,只来得及匆匆请安便被赶去产房。


    从太阳高悬到月上柳梢,又到晨光初曦。


    郑夫人心里发沉,陛下还待在她的隰华宫。


    终于,在巫祝第三次跳起祈福舞的时候,产房里传来了一阵欢呼声,新鲜出炉的小公主便被送到了她阿父跟前。


    嬴政看了看眼前的襁褓,又抬起头看了看天,这个孩子的出生很寻常,没有霞光满天,也没有玄鸟来贺,甚至说不上平安顺遂。


    可是她又很勇敢,生母束腹,摔跤早产,她还是努力地来到了这个世间,来到了他的身边。


    嬴政弯下身,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抚过婴儿娇嫩的脸颊。


    “便叫……嬴予嫚。”


    老天赐予朕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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