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袅年纪小,为防她晚间跌跤和害怕,兰沁斋内外点了许多灯,夜间也亮堂堂的。大多在闺房烛灯熄灭后,就被外面守着的侍卫灭掉了,仅留了屋外的四盏庭灯与一片皎洁月光。
侍卫递来提灯,被云停推开。
他步调沉重,阔步往内,推开房门,身影被外面的月光拖长,规整地铺在外室的地面上,然后被桌椅打乱。
云停立在房门口,往内室看时,视线被垂纱遮挡。
他没关门,径直掀帘入内,再绕过折屏时向内看了一眼,见到漂浮着花瓣的浴桶,桶边还搭着宽厚的擦身巾帕与换下的脏衣。
叠放在一起的有几件简朴衣裙,明显不属于云袅。
云停转开眼。
沐浴后的水未及时倒掉……毕竟是刚出浴的姑娘,深夜,而外面都是男人。
云停能想明白其中缘故,但心中很是阴郁,有一种无形间用卑劣手段威胁了姑娘家的错觉。
他再次确认派侍女过来这事刻不容缓。
转过绣屏走到床帏外,云停侧耳,在静谧安详的夜晚里,听见一轻一重两道酣睡声。
掀开薄薄的床幔,里面云袅仰面躺着,正呼呼大睡。别的地方看不出来,至少脸蛋恢复了白净,一头软发也蓬松的散开着。
她身旁,唐娴侧身躺着,褥子遮到腋下,有一只手露在外面,手臂斜压在云袅身上,恰好把她身上的被褥压紧了。
云停盯着熟睡的二人看了会儿,暂时原谅了唐娴把云袅当侍女差使的行为。
将要放下纱帘,云袅忽然蹬了下腿,口中嘟囔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开始扯身上寝被。
唐娴被惊醒,睡眼惺忪地睁开了一下。
云停就站在她身侧,间隔不到小臂那么远。
屋中没有了亮如白昼的烛灯,她就无法视物,愣是没看见身边站着人。
云停也没弄出动静,看着她抬起手,顺着寝被往云袅脸上摸,摸了好几下,掌心才贴到她额头。
停顿了会儿,唐娴收回手,又摸索着把寝被往云袅身上拉,然后蜷了下腿,重新睡了过去。
云停多看了她几眼,在嗅见膏脂清香后,疑心这味道究竟来自她身上,还是自家妹妹身上。
算了。
他无声轻哼,放下床幔,出去时在昏暗的环境中看见摆在梳妆台上的首饰,全是从云袅身上摘下来的。
其中混入一支简约的银簪,便是唐娴总戴着的那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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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娴这一觉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睁眼看见光亮时,神智涣散,脑中空空,连自己叫什么都快记不起来了。
云袅不遑多让,一只脚伸在褥子里,另一只脚蹬在银丝钩花的床幔上,睡得是四仰八叉。
唐娴躺了会儿才记起自身处境,伸手去摸云袅额头。
没起热。
她心底轻松,骨子里都泛着懒意,干脆就继续躺着了。
再过两刻钟,云袅翻了个身,坐起来搂着寝被揉眼。
唐娴掩唇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睡醒了吗?”
云袅双目呆滞,坐了会儿,一声不吭地重新趴了回去,却也没睡,睁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发呆。
唐娴算算时辰,估摸着日上中天了,是不能再睡下去了。但她也不直说要起床,而是趴回床上,先把床褥抚平,再用手指划动着写字。
软绸的褥子随着她指尖的移动下陷,留下浅浅的痕迹。
等她写完最后一笔收手,云袅道:“袅袅,这是我的名字!”
唐娴与她共同认识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云停的名字她不知道,庄廉的“廉”字略繁复,怕她认不得,便硬着头皮写下个简单的。
云袅看罢,咯咯笑起,身子前倾,伸出手指头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念道:“庄、毛、毛。”
说完手掌撑榻跪坐起来,嗓门嘹亮道:“我也会写。”
“那你写给我看看。”唐娴立即接道。
唐娴的目的就是让她打起精神别再睡了,小计谋达成,满意极了。
愉悦的同时,心中不免感慨,兄妹俩怎么相差这么大?若是她兄长也这么容易哄就好了。
那油盐不进的大公子,实在是太难缠了!
分神的一小会儿功夫,云袅已经把字写好,喊她来看。
“哎,我看看啊。”
唐娴低头看去,学着她用食指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云——袅——”
“……云袅?”
“轰”的一声,唐娴脑中惊雷炸裂,深眠苏醒后的慵懒散漫与心底的埋怨瞬间被这两字震碎,此时此刻,她再清醒不过了。
云是皇姓。
唐娴打了个寒颤,颤声问:“你、你全名叫云袅?”
“对啊,云袅。”云袅小鸡啄米一样点头,伸着食指在床褥上继续比划。
这一刻,唐娴的脑中闪过无数片段,龙榻上年近古稀的老皇帝、目光像毒蛇一样憎恶地俯视她的太子、还有那飘渺如仙山的死寂皇陵。
她违抗皇命偷离皇陵,落去皇室手中……
没人比皇室子孙更想把她全家碎尸万段。
这一阵联想,把唐娴三魂七魄吓飞了大半,只剩下最后一缕浮若游丝地残存着。
“写好啦,你看!”欢快的童声喊着,“百里云袅!”
那最后一缕残魂捕捉到云袅后面一句话,强行把唐娴的神智拉了回来。她哆嗦着低头,看见云袅在她名字面前加了两个字。
“百里云袅?”唐娴牙齿打颤,四肢僵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百里云袅是什么?”
“我的名字啊。”云袅歪头道。
唐娴一愣,按压住几欲跳出胸膛的心脏,问:“你姓百里?”
“对呀!我叫云袅,百里云袅。”
唐娴心头猛然一松,脊梁骨一软,瘫坐在了床褥上。
她心中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云袅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拍拍面颊让自己清醒点,她双眼紧盯云袅,奋力保持冷静,郑重问:“你叫百里云袅,那你哥哥叫什么?”
“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啊,你还是表姐呢!”云袅嘟嘴以示不满,但还是回答了她,“叫云停啊,百里云停!”
唐娴的心因她的回答升上至万仞高空,又重重跌落回谷底,如此往复两次,在四月的清晨,硬是沁出了一身冷汗。
最初在褥子上写名字是为了引起云袅的兴致让她清醒些,最终,是云袅发了功,让她唐娴彻底清醒了。
云袅就没注意到她的反常,用脚蹬开被褥,在绸褥用手指写出“百里云停”这几个字。
唐娴看着她歪歪捏捏的字,独自坐在一边安抚近乎炸裂的心脏。
她没听过京中有姓百里的权贵,可看云袅年纪小,满脸认真,不像是说谎。
也是,他若是皇室中人,哪里还用得着造反?耗死仅有的几个云姓不孝子就能当皇帝了。
“被你吓死了!”唐娴用了好长时间来收整受惊的心,再没心思哄云袅,下床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自己先更衣了。
等她收拾好,云袅还趴在床上乱写乱画,外面忽有人叩门。
“姑娘与小姐可是醒了?可需奴婢们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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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停在清晨回了趟皇宫,处理完难裁断的政务与奏折,召见几位重臣,又翻阅了下瞿阳王相关的记载,正欲回府,有侍卫寻来,说云袅午后歇息了会儿,突然发起热来。
这使云停记起昨夜所见:唐娴迷糊中去摸云袅的额头。
带着御医回府,兰沁斋内已遍布侍女,恭敬地分立在外,无人敢弄出声响。
内室,云袅白着张小脸躺在床上,虚弱地喊了一声“哥哥”,紧接着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唐娴坐在床边,脸上也没什么血色,看见他来了,警惕地站起。
二人对视,唐娴欲言又止,最终没发声。
云停也未说什么,留下御医给云袅看诊,自己去外面见了明鲤。
晨间唐娴与云袅的对话在床帏中,明鲤只听出唐娴听到云姓的惊慌,一想那毕竟是皇姓,这反应也正常。
而云袅说她姓百里,也并非谎言。
当年西南王求娶王妃,百里老夫人是不答应的。
她府中已落败,觉得女儿嫁入皇子府无人撑腰,等西南王的新鲜劲儿过了,女儿只会受人欺凌,就想了许多招数为难西南王。
其中一条便是家中仅有一女,他日诞下子嗣,须得一半继承百里家的姓氏。
皇家子嗣是要上玉碟的,岂能轻易改了姓氏?
可西南王就是答应了,后来当真给长子、三女冠了妻姓。
在白太师请云停登基之前,他一直是叫做百里云停的。
“……小姐醒来后用了膳食,就缠着庄姑娘教她写字,庄姑娘瞧着像是没睡好,兴致缺缺……”
明鲤把细枝末节的事情全部说完,笃定道:“属下全程在暗处盯着,未见庄姑娘对小姐做什么,调来的侍女也是再三检查,绝无二心的。且庄姑娘与小姐同吃同睡,她既无事,应当也不是食水的缘故。”
云停不赞一词,挥手让人下去,想起前两日侍卫传来的消息。
他派人去禹州已有大个半月,至今未搜罗到关于这位姑娘的任何消息,哪怕是张贴出来的画像,也无人认领、无人暗中打探。
初见时他用禹州的假消息欺骗唐娴,她的悲恸绝不是假装,她必有血脉至亲在禹州境内。
在禹州的画像无人回应,云停只能想到两种情况。
要么是唐娴家中有了难处,至亲自顾不暇;要么就是她父母亲人敏锐,察觉到异样,在刻意回避。
若是前者,云停无话可说,可若是后者,那她这一家必不简单。
也许,很快就有人悄然入京来寻她了。
“公子。”御医从房中走出,与云停行礼。唐娴就跟着他身后,在等脉诊结果。
“敢问公子,小姐近日是否作息是否规律?可有劳累?”
云停看哑巴,哑巴上前如实答复。
御医捋须道:“如此,便无需太过忧虑了。孩童长途跋涉后患有伤寒热疾事常有,细心照料着,几日便能痊愈。”
云停微怔,他这妹妹养在西南,这是首次离家,是以,他从不知道还有这事。
从西南到京城,侍卫连夜赶路,七八日即可抵达。云袅有哑巴与明鲤小心照料着,用了双倍时长,可到底是孩童,终究还是会有不适。
途中看不出,一放松下来,就发作了。
到这时,云停才明白昨夜唐娴熟睡中去摸云袅额头是何用意。
她家中有幼弟幼妹?
让侍卫随御医去开药,云停凝眸望向唐娴。
唐娴这一日受的刺激,不输初入百里将军府被云停审问恐吓的那一回。
知晓云停姓名那事除外,云袅会起热,其实唐娴有预料的,她弟弟妹妹幼年时每回外出超过三日,回来后就多少会有点不适。
她不确信云袅会不会也会这样,才一直没说,只暗自提防着,不料云袅夜间和晨起都无事,反倒是午后出了异样。
唐娴怕是昨日沐浴久了致使云袅受凉导致风寒,又觉得云袅是疲累所致,可无论哪一种,哪怕她是无心之失,恐怕也没人会听她辩解。
云袅出事,她是最大的嫌疑人。
御医的话还了她清白,她抚着心口安慰自己,发现云停向她看来。
御医把脉前,两人有过短暂的对视,有些话未说出口,但眼中暗含的意思,彼此能感知得到。
唐娴难得硬气一把,摆着张冷脸,淡漠回了云停一眼,抬脚返回了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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