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我也想去玩玩!
卧槽,他怎么能说大实话!
厉擎当然没有把人鱼扔掉。
他直接把人鱼关了禁闭。
兰沉都没想到, 原来基地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四处金属墙壁严丝合缝、密不透风,小房间里陈设齐备,足够让他生存, 却也正好卡在那个“没打算让你舒服”的界限上:椅都是合金的,被固定在墙面和地板上, 无法移动半寸;食物则由专人每天定时供应,通过一个小小的食物进出口送到房间里,他甚至没办法和除了厉擎之外的任何人说上一句话。
只有一张小床还算得上柔软舒适,铺着他在金宫中习惯的羊毛床垫和丝绸被褥, 能够让他勉强入睡。
但是房间天花板正中间,明晃晃地装着一个全息监控摄像头,时刻记录着他的一举一动。
——如此毫不掩饰的羞辱。
厉擎似乎将他的这次出逃,看作一个极大的错误。
他就是要让人鱼知道,他永远都别想试图离开他的视线。他要让人鱼知道他拥有他这条命, 监视算什么呢?不肯放过他又算什么呢?从他被他救下的那一刻起,他就只能属于他。
在最开始的那个晚上, 人鱼就坐在床边,一直都没有躺下睡觉。
他抬头盯着房间里的那个摄像头, 当然知道厉擎就在摄像头的另一边看着他。
人鱼笑容挑衅,眼神一点都不愿意服输。
他对厉擎拍拍手, 说:“真不错啊, 难为你这么费心给我准备的房间。“
厉擎站在指挥室里, 一点点抓紧手心的电子文件板。
男人英俊的面容上神色阴鸷, 双眼黑沉到几乎看不见全息投影的光亮。
“花了很多心思吧,让我猜猜,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人鱼讥嘲道:“从我一到前线就开始准备了吧?怎么, 你一直就觉得我会联络上帝国的人, 是吗?”
厉擎一声不吭,可周身的怒气几乎实质化,快要将空气都逼成沉甸甸的黑雾。
他死死盯住全系镜头中人鱼惨白的面庞,快要将手心都掐出血。
许久之后,男人的声音才从监视器里传出来:“你就这么急着想要去见宗霆?”
人鱼笑了笑,眼帘却似无力而失望般地,轻轻下坠。
他说:“……你从来都不信任我。”
厉擎道:“那你又有过一次,做选择的时候,想过站在我这边吗?”
人鱼垂下头,面色苍白到快要在日光灯照耀下变成透明。
他说:“你问我这个干什么呢,反正你也不在乎。”
厉擎无声冷笑,心中的痛苦和暴虐几乎让他整个人都快分成两半,一个是那个愚蠢无用的废物,他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所爱的人,另一个则是他自己,在咆哮着向那个废物大吼,你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他永远都不想和你站在一起。
他头疼欲裂,颅骨中分裂般的疼痛足够让任何一个没吃过这种苦头的人痛到求死,可他不声也不响,身体没有任何动作,好像根本不受影响。
指挥室中一片黑暗,只有全息投影散发出刺目亮光。
他就站在这一团光亮前,背后隐入浓重厚密的黑暗。
他说:“是,我不在乎,你以为我会在乎你?你对我来说没有半点用处——”
人鱼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说:“我这么没用,那你别把我关起来啊,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呢?”
厉擎瞬间哑然。
他被人鱼气到太阳穴发跳,险些把手里的电子信息板摔到地上——信息板上依稀闪过“宗安提”三个字。
他强行在头痛中让自己冷静下来,说道:“别想对我用激将法,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男人找回些许理智,咬牙道:“我不会让你如愿。”
人鱼抬起头,手指拉住两侧嘴角,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好啊,”他说,“那你就不让我如愿吧,反正……我也没什么愿望。”
他放下双手,撑在身侧,坐在床边,微微晃动着身体,动作满是孩子气。
人鱼垂着头,只能让男人看见他头顶乱糟糟的银色短发,而无法目睹,他一瞬间低落的神情。
那条银质玫瑰花项链悬在他脖颈间,钟摆一样晃动。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所有的愿望,都一桩桩落空。
最开始他想要能和宗霆平平淡淡、像最平凡幸福的夫妻一样在一起一辈子。
可很快,这个愿望就被现实拆解得四分五裂了。
后来他又想,如果有可能的话,或许他也可以拥有最纯粹、简单的少年人的快乐。
可是命运没有给他任何机会,能把这份快乐握在手心。
在人鱼星上的许愿池前,他也曾虔诚地许下心愿。
他希望颗为他坠落的星星,能永远闪耀夺目、不染凡尘。
他想要让那颗星星能永远像他们初见时那样闪闪发光。
可能够祝福所有人的命运女神,唯独没有听见他的祈祷。
连那颗星星也黯淡了……
再后来……他拼命地抓住了一个人的手心。
他们拥有快乐、笑声和不羁微风,他们是在宇宙中游荡的闪电,穿越无人知晓的秘密隧道,在大雨中拥抱和接吻,像握住了整个世界:蜜露、月光、黄蝴蝶与火山喷发时的玫瑰色天空。
可是那个人却死在了他面前。
再也没有回音。
他一步步朝这里走过来。
脚下是漫无边际的,眼泪凝成的淡蓝色湖泊。
谁还能再苛求,他敢奢望任何一个微小心愿?
他早就不会有任何愿望了……
仅仅有过不敢当真的幻想和期待,以为男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
在他们的针锋相对之外,男人也会温柔地喊他的名字,叫他“小宝宝”,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宝贝”。他说起情话来那么动听,动听到让人难以察觉,原来那都是谎言。
为什么要那样认真地吻他。
……就好像真的爱着他一样。
人鱼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不愿再对上监控器另一头,男人黑沉沉的双眼。
他们僵持整夜。
他不肯睡觉,厉擎也就一直站在全息投影前看着他,偶尔,他们还要相互讥讽,吐出伤害彼此的字句。
像用匕首,刺向对方胸膛。
爱是这样的吗?爱是战争、猜忌、厌恶和互相伤害吗?
爱是武器吗?爱是导火索吗?爱是一局扣人心弦的牌局吗?爱是非要分出高下、你死我活的厮杀吗?爱是惨烈的吗?爱是永远永远,都无法拔出的那根毒刺吗?
爱是灵魂里的一抹霞斑。
……已让他疲惫不堪。
人鱼不记得自己在床边坐了多久。
意识最后清醒过的一刻,他似乎感觉到有人走近他身边。
他做着断断续续的梦,睡得并不好。
几天里睡眠时断时续,常常惊醒。
不知道是他被关进这里的第几天,他在尚未醒来时,听到厉擎的声音。
男人抓住他的手,将他抱进怀里,低声说:“……明天我会去做手术。”
人鱼睫毛轻颤,用身体抗拒男人的接近,拼命想要扭转肩膀,却被厉擎一点点抓紧。
他不知道厉擎口中的“手术”是什么意思,直到厉擎离开的最后一分钟,他们仍在对峙。
他不知道,厉擎完全是因为他,才最终选择了去接受这场凶险十足的手术。
如果没有遇见他,厉擎本有无数个选择。
他本可以不用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执意进行这场手术。
他可以更有耐心一些,更像他往常的作风一些,等待着找出抹杀掉身体中另一个人格的完善方案;
又或者他可以按照他原本计划中的那样,从人鱼手中,获得那一颗心。
可是他最终放弃了。
在人鱼的心脏和自己的性命之间,他选择了将自己的性命,放在俄罗斯□□上。
他放弃了那个最安全、最可靠的选择,而要去通过一场死亡率无法测知的手术,去绞杀另一个自己。
嫉妒让他无法再忍耐一秒,和那个废物分享他的人鱼。
他必须是他的。他只能是他的。即使是另一个自己都不能从他手中获得人鱼的一缕倒影。
只要一想还有另一个自己会用他的眼睛看到人鱼,会获得人鱼的爱意和笑容,就让他无法忍受。他的忍耐极为有限,将近到达边缘。
男人没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关押兰沉的那间“囚室”。
而人鱼只是抱膝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墙壁发呆。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被关进来的第几天了。
他的光脑被收走,屋子里没有任何显示时间的钟表,也没有任何能与外界沟通的渠道。
时间的流逝被淡化消解,感知变成了最不可信赖的东西,他完全不知道外面经过了多少个日夜,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唯一能见到的活人,就只有厉擎。
厉擎走后,他又呆呆地望着墙壁,坐了很久。
好像身体都凝固成了一座蜡像,慢慢在床上融化。
直到从天花板上,传来“笃笃”的两声扣响。
他才好像活过来一样,动了动眼睫。
他抬头望向头顶,目光快速从天花板中间那个监视器上掠过,他听得出声音不是从监视器里传出来的。
天花板上的某处吊顶板材动了动,方格分割线中的其中一部分显露出更深的线条。
然后一块方形的吊顶板材就被人挪开了。
人鱼仰着头,看向天花板上露出来的那个黑色洞口。
里面出现了一张他异常熟悉的脸。
青年金发寸头,五官硬朗,目光灼灼发亮。
阿尔诺趴在天花板上的洞口处,朝人鱼竖起一根食指。
人鱼的目光有些担忧地看向旁边那个监视器。
但阿尔诺冲他摇摇头,然后做出“中止”的手势。
人鱼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从床上站起来,仰头对他做口型:“他会发现你的。”
阿尔诺又摇摇头,朝他挑起眉毛,张开嘴无声说:“放心,没事。”
他看上去胸有成竹,朝人鱼伸出手,示意人鱼抓住他的手。
人鱼再度看向那个监控,权衡了一下,最终还是朝阿尔诺摇摇头。
他不想连累阿尔诺。
他清楚厉擎的手段和城府,如果让厉擎发现阿尔诺把他从这里救了出去,那么阿尔诺绝对会受到比剥夺金宫骑士身份更严厉的处罚。
他已经连累过阿尔诺一次了,他不会连累他第二次。
可阿尔诺似乎不愿就此罢休。
他拧起眉头,很不赞同地冲他摇头,然后点了点自己的光脑,打开光脑屏幕,在上面输入了几行字,再投影给人鱼看。
“他还活着。他和我们在一起。”
人鱼睁大眼睛,做口型问:“鲁西迪?”
——他没想到鲁西迪还能活着。
帝国与联邦交战多年,鲁西迪作为宗霆身边的得力副手,一定早就被厉擎熟知。
厉擎既然在联邦境内抓住了他,就必然不可能放过他。
他转念一想,或许这正是鲁西迪一时半会还没有丧命的原因。
他身上的情报价值远比他的这条命重要得多。
厉擎或许是想从他身上获得更多情报,所以迟迟没有对鲁西迪下手。
阿尔诺点点头,他无声呼气,搓搓手,又写道:“今晚就走。明天回来。”
他再次反转光屏,让人鱼看到上面的字。
人鱼感到不可思议,阿尔诺居然还会知道鲁西迪的计划。
在他被关起来的这几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尔诺神色有些着急,他往房间里探身看了一眼,又急急忙忙在光脑上打字:“他离开只有几分钟,速战速决。”
兰沉知道他的意思。他是在告诉他,厉擎现在暂时不在监控前,所以他才有机会来找他。
这之后,他就可以和鲁西迪一起离开联邦前往帝国了。
只要不出意外,他们就可以在今晚抵达帝国,完成鲁西迪和宗安提等人的计划。
……这场战争。帝国和联邦的命运。无数人的生死。
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兰沉握住手心,在脑海中千万次的快速思考和计算之后,眼底最终闪过一丝光芒。
……算了。
反正也只差一点点剧情进度。
他难得在一个世界里呆这么久,就当是他在脱出这个世界前,为这个世界做的最后一点点贡献吧。
如果能结束这场战争,那么耽误一会儿他的剧情进度,也在他可以接受的代价范围内。
——他做出了他的选择。
人鱼向阿尔诺伸出手臂。
金发青年的手心宽厚温暖,紧紧包住了人鱼的手。
他的胳膊分外有力,屈起手肘,用力一拉,就把人鱼拽了上去。
然后在人鱼攀住洞口边缘的时候,揽住他的腰,将他抱上夹层。
天花板上放的这一处夹层十分低矮,大约只有五十厘米的高度,阿尔诺朝他做了个手势,让他跟在自己身后,向更暗的深处攀爬而去。
两人大约爬了有十余分钟,才从一处通风口离开夹层,跳进一处楼道中。
阿尔诺又背起他,快速从楼道中大步向上疾奔。
原来金宫骑士的体能和身体素质真的与常人不同,阿尔诺近乎是在楼道中飞跃,他无需踏上每一层相连的楼梯,不间断地跳跃在楼梯台阶之间,只在眨眼间,便已狂奔至这栋楼的顶端。
在平日里让战舰登陆的高空平台上,四面全是风声,阿尔诺微微喘气,放下人鱼,然后道:“殿下,别害怕。”
他拉着人鱼走向高空平台边缘,从这里往下去,是将近百米的高度,四下空无一物,只有风声猎猎。
“走。”他坚定地向人鱼点了点头,然后拉着人鱼,一脚踏向空中!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无形的物体,让景象微微扭曲,于是它的轮廓就飞快地闪现出一秒——虚空中一扇舱门开启,他们一跃而下,坠入了打开的机甲驾驶舱中。
是那架盗取火种的隐形机甲。
普罗米修斯II。
人鱼滚进驾驶舱,立刻被人接住,马洛扶住他的肩膀:“殿下,你没事吧?”
人鱼找到平衡后站定,惊愕地环视一圈驾驶舱内,出声道:“你们疯了吗?这么多人全都来找我?”
盘腿坐在驾驶舱里的众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为首的塞西娅稍稍抬起下巴,向人鱼解释道:“是我们一起想办法把您救出来的。”
她指向马洛:“是班长在陛下的女官身上装了监听器,所以我们才能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才离开指挥室,去议会室进行会议。”
“我我我,我负责黑进监控器系统!”另一个男生举手道。
“安妮做了一个长达三小时的AI伪造视频,投放在全息投影中,陛下一时半会或许很难发现有什么异常。”塞西娅指向另一个短发女生。
“小羽建立了这栋楼的立体模型,找到了那个唯一能接触到您的通道。”塞西娅又说。
“最先联系到那名帝国军官的是我,”一个名叫哈吉尔的男生说,“本来我是在找殿下的信息,却捕获到了关于他的信号频段,我想办法和他联系上,交流了三天,然后我们才知道——殿下您想和他一起离开这里。”
然后是文森特,不用说,眼下他是唯一坐在驾驶区域椅子上的人,正驾驶着普罗米修斯II飞离基地。
“文森特本来差点要去机甲战斗系,”塞西娅解释道,“不过因为成绩太好而最终分到了我们机甲理论系。”
“等我回新厄斯下个学年我要修双学位!”文森特回头声明道。
人鱼的目光往每个人的脸上看过一遍,眉头拧得还是越来越紧,说:“你们知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后果?要是被厉擎发现你们做了这些,他一定会把你们——”
“嘤嘤!陛下一定会把我们流放去前线!”文森特主动说道,然后他嬉皮笑脸地朝人鱼眨眨眼睛,“可是我们要是成功的话,说不定前线就不用打仗了啊。”
“对啊对啊!”众人纷纷附和。
马洛站在人鱼身后,也说道:“殿下,我们都很想帮你。”
黑发男生表情诚挚,像考虑了很久,才认真地说:“那个帝国人说的话有一定道理,如果他们真的能够逼迫帝国皇帝议和,那么战争很快就能结束了,这是我们所有人都想看到的结果。我们愿意冒这个风险来帮你。”
人鱼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和我不一样,如果你们帮了我和鲁西迪的话,就是通敌,知道吗?这不是延长见习时间那么简单,通敌会被送去军事法庭判刑!你们都不想要自己的前途了吗?”
他对所有人道:“快点,你们快回去,我一个人跟他走就行了。你们现在回轨道基地宿舍,脱了鞋上床睡觉,要是被他们抓起来,就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可我们已经违法犯罪了,”塞西娅耸耸肩,“说谎也没用,一定会被陛下查出来的。”
文森特表示赞同:“嗯啊。”
安妮道:“我们现在只能和你一起跑了,殿下。”
马洛也说:“……要不然就只能等着被抓。”
人鱼把眉头拧得死死的,他又看向阿尔诺:“你呢?你也一样?”
阿尔诺做出和塞西娅同样的动作,然后说:“我要保护您,殿下,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跟着那个人去帝国,至少我能保护您安全回来。”
人鱼急得转来转去。
“鲁西迪呢?他在哪里?”
“他已经提前离开基地了,我们会在星球同步轨道上和他汇合,他给我们领路,我们回前往帝国境内最近的一颗安全行星。”
塞西娅道。
人鱼说:“好,那我会和他一起走,我和他很熟,他会保护我的,你们就不用担心了,到时候我和他去帝国,你们开着普罗米修斯号回基地,就这么简单。”
一群年轻人面面相觑,逐渐发出不满的抗议。
“不行不行,怎么能让您一个人去!”
“要是他把您拐走了怎么办!帝国人居心剖测!”
“我们必须得有一台机甲才能放心让您跟着他走!不行,我们全都得去!”
“要不然他们肯定不会把您送回来!”
“我这辈子还没去过帝国呢……我也想去玩玩……”
最后说完话的哈吉尔立刻收获了众人的怒视——卧槽,他怎么能说大实话!
人鱼焦急开口,还想和他们争辩,可普罗米修斯II却发出一声爆响。
文森特直接拉高机甲飞行速度,让这台隐身的独角兽机甲穿过夜色,冲出了大气层外。
盗火者机甲飞向茫茫宇宙。
朝另一片广袤的星海进发。
它在飞向悬停于同步轨道上的另一架跃迁战机。
“好了,”文森特酷酷地说,“殿下,我们要通敌了——现在,想回也回不去了。”
塞西娅和众人发出一阵嘻嘻哈哈的窃笑。
人鱼攥紧手心。
……
就在独角兽机甲离开基地不久。
戴着金属面具的男人从议会室中走出,回到指挥室。
他看了眼桌前的全息投影,身体逐渐凝固。
脚步就那样顿在全息投影前。
然后抬起手,关掉了投影。
雪白的手套下,指节在空中动作缓慢,形成了一个虚虚抓握的姿势。
从那张面具下,发出一声自嘲的低笑。
那低笑近似悲哀的叹息。
“我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你也用掉了。”
他说。
第132章 我很快就来
为所有人带去正义、尊严和公平。
真空宇宙中, 白金色机甲飞向那架正悬停于轨道上的帝国型号战机。
百余年来,帝国的战机第一次和联邦机甲建立了电磁波通讯。
普罗米修斯II的中控面板上跳出鲁西迪的全息影像。
仅仅几天未见,他看起来就已经憔悴消瘦许多, 皮肤覆盖在颧骨上,面颊上还带有红色伤痕, 但目光仍炯炯有神。
那双绿眼睛在人鱼身上看了一圈,目光又落在他身后的那群年轻人身上。
人鱼坐到了副驾驶座上,和他对话:“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必须得感谢你的朋友们,”红发军官说道, 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们帮了我很大的忙。现在你们跟紧我,我会把跃迁定位传送过来,我们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到达目的地。”
人鱼没有说话。
他有些讶异于鲁西迪的本事,居然能不着痕迹地潜入联邦军事基地, 又安然脱身。这对厉擎来说,无异于某种羞辱了。
在鲁西迪将跃迁定位点的数据发过来的时候, 他抬起头,安安静静地看了一眼机甲全视野显示屏。
显示屏上, 他们身后这颗基地星球,显得如此静谧平和。
“嘀嘀”两声。
定位数据接收成功。
文森特说了一声“收到”, 便抬手将数据拖到普罗米修斯II的目标输入栏里, 同时机甲AI语音公式化地开始播报:
“机甲目的地已设置完毕, 即将启动高速跃迁模式。”
这具白金色的独角兽机甲, 将跟随者那艘帝国的战机,进入超光速跃迁的虫洞。
它们将穿过那个由宇宙折叠而成的曲率空间, 穿越茫茫星海, 抵达战火中另一颗遥远的星球。
……
想要筛选出一颗可供他们行动的星球并不容易。
首先它得位于前线交战区域, 又或者靠近前线,这样才不会让他们在路上耽搁太久;
其次,它不能是一个军事基地星球,如果有大规模的帝国驻军在这颗星球上的话,他们的行动很快就会暴露;
最后,它还必须足够不起眼,让帝国的统治者一时半会没办法找到它,但又能刚好让帝国星域网的通讯信号覆盖,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这颗星球上完成这项筹谋已久的计划。
所以宗安提经过深思熟虑后,最终将地点确定在这颗位于千子星系带上的小型行星——瑞亚星。
瑞亚星所属的那颗恒星已经度过了可提供大量热能的青壮年阶段,进入极不稳定的红巨星阶段,恒星表面温度变得很低,但亮度却很高——这也导致了瑞亚星的平均温度在一年一年降低,它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一百六十多年寒冬。
行星表面环境并不怎么宜居,基本上常年处于暴风雪期,瑞亚星上的居民大多已经搬去其它星球,但一些世代定居在这里的公民却不愿意搬离,仍然固执地坚守在这颗一年四季都风雪交加的星球上。
鲁西迪带领着普罗米修斯II进入瑞亚星大气层内,在一座城市附近降落。
这里是瑞亚星上第二大的城市瑞瓦肖。
瑞瓦肖市外有半球形的人造保温防御层,这些防御层可以让城市居民免于严寒之苦,将内部气温保持在零下十度以上。
虽说叫做“城市”,但瑞瓦肖更像是一座居民聚集的城池。
因为气候缘故,这里并不适合建造高楼大厦,瑞瓦肖的天际线罕见摩天大楼,一眼望去全是低矮的民房建筑,就像是那种水晶球里的冬日小城,覆盖着皑皑白雪,清爽又精致。
他们把普罗米修斯II停在防御层外,跟着鲁西迪一路进入瑞瓦肖,抵达一户普通的二层居民住宅。
住在这幢房子里的一家人接待了他们。
男主人来开的门。
他有一条机械腿和半条金属胳膊,长脸方下巴,五官硬朗,一看到鲁西迪就笑了起来,朝他张开手臂,两个人紧紧拥抱。
“鲁西迪!好久不见,真难以想象你会来我们这种小地方,”他朗声笑道,重重拍了几下鲁西迪的背,都快从上面拍出一阵白色烟雾,“快进来吧,我早就收拾好了等着你们呢。”
鲁西迪也说:“谢谢你愿意让我过来,丹特,真的是叨扰了。”
丹特哈哈一笑,“你说的什么话,进来吧进来吧,里面有暖气。”
他看了一眼鲁西迪后面的众人,眼神很敏锐,挨个将他们扫过一圈,但表情还是很大方,微微一笑向马洛等人点点头,拉开了屋子大门。
丹特是一位帝国退役军官,鲁西迪曾经的战友,也是宗霆的旧部,因为在战斗中被炸断了一条腿而无法继续上战场,只能从军中退役,回到他的家乡生活。
他招呼众人进入屋内,让他们在起居室里随意落座,又向他们问道:“你们要喝点什么?热茶?热可可?我这什么都有,不用客气。”
马洛一行人当然不会客气了,他们挨个举手分别要了好几杯热巧克力和热奶茶,然后在丹特去厨房里忙活的时候,好奇地在起居室里转悠来转悠去,观察帝国人的家居生活空间。
结果发现——好像和联邦也差不了多少。
都是一样的装潢布置,沙发壁炉、毛毯椅子、窗帘摆件,连放在客厅角落的那台明明不用却偏要买来落灰的钢琴都看起来如此眼熟。
除了屋子里一些雪天专用的设备之外,和他们自己家里也没有什么区别,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联邦家庭。
这让他们中的一些人感到费解——比如马洛。
黑发男生愣愣地站在客厅窗边,看着窗沿上堆积的厚厚一层白雪,似乎在出神。
他从小到大,都被灌输着同一个信息:帝国人是和联邦截然不同的生命样式。他们通过令人厌恶的科技手段篡改自己的基因,在DNA上插入修改片段,这种修改违背了种族伦理道德,帝国人实际上早就成为了人类异种。
他们是和那些虫族、变异兽族、机械种族一样的“异族”。
帝国人傲慢、自大、遵循落后野蛮的封建统治,整个国家都由一套全无道理的基因检测定序来划分阶级,这对联邦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每个联邦人都知道,人生下来就拥有自由与平等。
无论男女老少、残疾亦或健康、富裕还是平穷,人与人之间应当永远平等,怎么可能存在着“天生尊贵”的血统,又怎么能因为一个人能力的高低,而对他的命运提前宣判?
联邦是人类文明的火炬,无论在多么黑暗的时代,这束光芒都将永远吸引着他们趋向光明。
他们肩负着这个昭昭天命,就有责任,为所有人带去正义、尊严和公平。
所以联邦人无法理解帝国人,他们没办法原谅帝国人心甘情愿地被奴役,他们觉得这是一种道德堕落,而偏见则逐渐带来仇恨和更多的误解,让他们彻底觉得,帝国人和他们是不同的。
他们不是同一个种族,所以他们的战争,是一场人类对异种的征服,天生具有其正当性。
马洛也一直这么坚信不疑。
每个联邦人都觉得自己在这场战争中是”正义“的那一方,而帝国人其实也一样。
可今天看到的这些东西,微妙地动摇了马洛的信念。
他想,明明帝国人好像看起来和我们也差不多……外表和人类完全没有差别……生活方式、生活环境也没有多大出入,那么我们的这场战争……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他越想越迷茫了。
马洛脑袋里一片混乱,只能望着窗外大雪,企图让雪花将他的脑袋震惊下来。
也有人没想那么多。
文森特蹲在一架低矮的钢架双轴车前面研究道:“这是什么?滑雪车?啊,我想起来了,雪天里确实可以用这个滑雪!我小时候在我奶奶家也玩过这个!”
安妮跃跃欲试:“我没玩过,我们能不能把它拿出去试试?”
丹特从厨房里发出笑声:“我的飞行车库里还有很多雪橇和雪车!你们想要玩的话等会儿既可以去,对了,记得带上我女儿,她也喜欢玩这些——”
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女性从楼梯上走下,她怀里的小女孩扎着两个小羊角辫,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向客厅里这些陌生客人。
女人似乎知道鲁西迪会来,微笑着向他走过去,道:“鲁西迪,好久不见,你带了这么多朋友过来?”
坐在沙发最边上的鲁西迪马上向她挥手道:“好久不见,莉齐!让我看看,这是我们的梅黛吗?你还记得我吗,你的红头发叔叔?”
小女孩害羞地抱住母亲的脖子,把脸庞埋进妈妈胸口,又露出一只眼睛偷看鲁西迪。
莉齐拍了拍她的背,笑道:“你上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才八个月,怎么可能记得你?……我们都已经三年没见了,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鲁西迪笑笑,和她叙了会儿旧,然后丹特便捧着一托盘热饮加入他们的谈话。
众人围在起居室内闲谈,壁炉里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虽然窗外大雪纷飞,但屋子里却暖和得能让人冒汗,舒服到简直想在这里睡上三天三夜。
鲁西迪没有向丹特夫妇交代马洛一干人的真实身份,只说他们是自己的一伙儿朋友,不过丹特似乎看出了些什么,多看了人鱼好几眼。
他没有点明。
他毕竟也曾在宗霆手下供职,即使退役多年,但军人的敏锐度尚存,能够看出这群人和帝国普通人的区别,知道他们绝非常人。
但他信任鲁西迪。
鲁西迪是他遇到的最出色和优秀的同僚,也是宗霆手下最得力的副手。他和鲁西迪从刚参军时就相互照应,是过命的交情,他知道鲁西迪不告诉他此行的意图,肯定是为了他好。
鲁西迪不会做没把握的事。那么他也就干脆顺着鲁西迪的意思,稍微装聋作哑,假装什么都不知情。
他们稍作休息后,文森特和安妮几个人还真去车库挑了几把雪橇和雪车,去外面的雪地里玩上了。
鲁西迪则留在屋子里,通过加密信号频段联系上远在帝都星的宗安提。
他找丹特要了一间书房,和人鱼一起与宗安提进行视频通话。
……
杰森·布莱哈特四十六岁,刚从皇室禁军队伍转职,进入国家通讯管制系统,负责维护帝都星上的通讯卫星日常运行。
转职的原因是禁军需要长时间值班,有时候一个班次就需要七十二小时在岗,这让他很难拥有个人时间去陪伴家人。
他和他的年轻丈夫刚通过人造子宫技术,合成他们两个人的基因得到了一个孩子,他想花更多时间去照顾他们的孩子,所以主动填写了转职就业表。
杰森身材高大、体格魁梧,走到哪儿都很受欢迎:高中时他是整个学校里情书收到最多的男生,大学时他是学校冰球队队长,毕业又通过选拔成为了一名皇室禁军,因为表现出色而屡屡受到嘉奖。
即使来到新的工作岗位,他也和新同事关系融洽,几天就和同事打成一片,他们都纷纷邀请他去自己家里做客吃饭。
每天,他都是第一个到达部门办公大厅的人,他会先去打开室内恒温系统的总控开关,然后再开始查看光脑上昨天晚上的卫星运行数据,进入一天的工作。
但是今天一大早,他就发现光脑上的数据出现了某些异常。
他知道出现异常的项目是什么东西——那个频段阻塞信号发射器,整整三十六个,几个月前被发射到帝都星外的静止轨道上,全面阻止了帝都星与外界的信号通讯,只有少数几个通道被允许开放,专供内部人员和军方使用。
三十六个阻塞信号器开始报错,三十六个。
像暴雨来临前湖面上冒出的气泡,一个接着一个地浮了起来。
整个白天他都在忙着处理这些异常数据,他把数据汇总,又提交给技术部门,催促他们赶快分析发射器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技术部门迟迟没有回复。
这导致他们小组忙得焦头烂额,甚至他都准备决定自己申请升空权限,乘坐飞行器到上面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不过很快,他的计划就中断在了同事的惊呼中。
“天啊……”他听到同事在抽冷气,“杰森,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杰森看向屏幕。
屏幕上,那个对准着地外信号阻塞器的监控镜头里,一架太空战机正在接近拴塞形状的阻塞器。
然后从里面跳出了几名穿着厚重太空防辐射服的身分不明人员。
他们身手利落,接住蹬向战机舱门边缘的推力,让自己像网球一样飘向了阻塞器。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什么东西,杰森很快意识到,就是那些东西让他们飞向了阻塞器。那就是他们的目的。
阻塞器非常庞大,宛如一个倒立的金字塔,这些人只不过是塔身上爬过的几只蚂蚁。
但他们攀附在阻塞器上,把手里的东西固定在阻塞器表面,然后又往阻塞器上蹬了一脚,回到战机附近。
战机驶离监控画面,但这几个人留下来的东西,正在阻塞器上发出一闪一闪,不详的亮光。
“那是什么人?他们在阻塞器上装了什么?”他的同事惊慌地说,“我们应该立刻上报通讯维修部门,让他们去检查一下!”
杰森张了张嘴,某个不详的预感在心中越演愈烈。
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画面中的阻塞器便在火光中四分五裂了。
拳头状的黑红色火焰把阻塞器拆了个四分五裂,碎裂的阻塞器部件向太空中四处飞溅。
这是第一个爆炸的阻塞器。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遍布在帝都星上空的阻塞器开始不停爆炸,屏幕上亮起一个又一个红点。
通讯频段阻塞正在失效。
几个月来一直覆盖在帝都星上的、阻止帝都星居民与外界联系的通讯干扰开始消失。
帝都星重新进入了帝国的星域网络内。
第一批发现的帝都星居民惊喜地打开光脑,登陆星域网络,刚准备联系久未相见的亲人,便得知了一个叫他们惊恐万分的事实——
原来阿卡特星,已经不复存在好几个月了。
阻塞器发生爆炸十五分钟后、全球的通讯频段正式恢复,帝都星通讯管制系统部门大厅里一片兵荒马乱,杰森站在屏幕前,仍不敢相信这一切发生了。
他的同事跌跌撞撞地朝杰森走过来,说:“……杰森……你,你今天最好不要回家……外面全是人……听说出大事了……”
“除了阻塞器全部爆炸之外,还能出什么大事?”杰森低头问他。
同事面色惨白,战战兢兢地拿出了自己的光脑,将上面显示的网页画面转给他看。
杰森的瞳孔一瞬间缩小。
下午六点二十八分,全球通讯频段恢复四十分钟后。
从A区至Z区,每个区的公民们都开始自发组织起来,涌入街头。
他们面面相觑,他们满含泪水,相互拥抱和握手,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一些面对事实的勇气。
他们相互注视着对方流泪的双眼,全都意识到,他们被自己的统治者背叛了。
帝国,这个庞大而不可一世的永恒国度,正在从它引以为傲的皇冠上开始,迅速崩塌。
通讯监控管制中心已经停摆,大厅里散落着蝴蝶般纷飞的纸张和材料,杰森的很多同事已经不见身影——他们全都加入了街上人流汇集的示威游行之中。
距离他们正式下班时间已过去二十八分钟,往常这个点,杰森已经到家了。
他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冒着风险离开管制中心,踏上回家的路。
他离开前先和丈夫打了个电话:“今天外面很乱,你看新闻了?……嗯,是的,但是……你最好不要加入……我会努力回来……不想呆在上班的地方过夜,我很想你们……可能要花一点时间,你先休息。”
然后他从监控管制中心离开,刚走出办公楼大门,便被迎面而来的人流裹挟。
到处都是人……杰森估计光这十几米长的一段道路上就有几千个人。
人们在哭着向前走,他们开始举着标语、火把和任何能够发光的、吸引当局者注意力的东西,他们开始唱起帝国的传统歌谣“愿我们的伯利恒永日生辉”,他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宛如闪烁火光的河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杰森挤进了人群里。
他没有办法,这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他只能选择和人群一起前行。
这是他此生从未在B区见到过的景象。每一条街道上都挤满了人,人们在喊着口号,在哭着唱歌,有人被高高托举起来,挥舞着手中帝国的旗帜,也有人踩在飞行车上,自愿为人群向前开路。
他似乎被这种氛围感染了。
他感到身体越来越热,面庞越来越烫,他逐渐意识真正开始意识到这颗星球发生了什么——他们的统治者、拥有者,他们所爱戴和忠诚的皇帝,选择了将他们的同胞送进地狱,并捂上了他们的眼睛。
整整数个月。
他们被隔绝在帝国宏伟的星域网络之外,他们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一颗星球就在统治者的决定下消失,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朋友、亲人、恋人已经丧生在一场爆炸里。
他们被蒙在鼓里。
在为这个国家送去自己的家人的同时,他们遭到了来自于统治者的背叛。
今天这个背叛被彻底揭穿。今天这个背叛摘下面具。
愤怒和痛苦让每个人都走上街头,整颗星球都在流泪。
他们想要质问那个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为什么选择这么做,他们想要知道答案,他们想要来自于他的解释。
他们曾是他忠诚的子民,为他献上自己的每一滴血,让帝都星这颗星球犹如闪耀在帝国皇冠上的璀璨宝石。
越来越多的人来到杰森身边。
像一滴雨水,汇聚成溪流,溪流又从每个角落,顺着倾斜的大地汇向河流,逐渐凝聚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一片人民的海洋。
但他知道,这海洋是由每一滴雨水组成的。是由每一滴眼泪积聚起来的。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泪光,他们在呼唤自己葬身在战争中的亲朋好友的名字,他们在为死在阿卡特星上的同胞叫魂。
他们已经经历了太多失去,可为什么皇座上的至高之尊,从未垂眸看过他们一眼?
前方渐渐拥挤,人们的声音越来越嘈杂,从风中依稀传来流言蜚语,说前面是菲兹大公的行驾。
他们知道巴伦·菲兹是皇帝的心腹,于是怒火中烧的人群向前涌去。
他们想要质问他在这场惨剧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是否也参与了皇帝对阿卡特星的屠杀,他为什么一声不吭,仍然高坐在他的车驾中,冷眼旁观着他们的苦难?
拥挤的人潮几乎成团,排山倒海般冲去。
有人跳到了飞行车上,也有人驾驶着自己的飞行载具拦住他的去路,那辆昂贵的飞行车和随行车队被堵得无处可去,情况越来越失控。
巴伦·菲兹坐在他的飞行车里,满头是汗,焦急地与远在帝国前线的皇帝通话。
“陛下,示威的人群已经在朝皇宫方向聚集,”巴伦不停用手巾擦汗,“连我的飞行车也在被他们攻击——”
“碰!”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他转头一看,是有人在朝他的车窗上丢掷水球。
他惊了一下,又道:“民众的情绪现在非常强烈,陛下,我想您必须立刻出面安抚民众,否则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帝都星上从来没有这种景象……”
通讯那头的皇帝面色森然,午夜蓝眼睛冷结成冰面。
他冷笑了一下,说:“当然没有过,因为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四处推动这场暴乱。这些人,只是被煽动的暴民而已,也值得我出面安抚?”
他的面颊因为用力咬紧牙根而微微内凹,在某个瞬间,这张英俊到惊心动魄的面孔全然陷入阴影:“我已敕令禁军和防卫军出动,即刻镇压这些暴民。他们休想让帝都星陷入混乱,厉擎……这事和他脱不了关系。他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话音未落,巴伦·菲兹的飞行车外,便传出某种机械运转的嗡鸣。
这种嗡鸣声低沉而喑哑,轧轧作响,仿佛是雷暴云中一阵杂乱的雷鸣,但他熟知这个声音。
他无比恐惧地意识到了什么,心中胆颤心惊,扭头向窗外看去。
在道路的尽头,皇家禁军驾驶着帝国的履带式装甲战车来到了街头。
战车高达数十米,主体两侧均安装有履带滚轮,左右两边有喷火口,浑身黑色涂装,前端装有锯齿和坚不可摧的盾板,仿佛一头猛犸象般庞大恐怖。
这是帝国用在星球登陆战役中的武器,凭借这种战车,帝国摧枯拉朽般征服了一颗又一颗星球,可是现在,它却出现在了距离帝国心脏如此之近的路面上。
防卫军的直升机也一齐出动,装载着火力武器的直升机在空中飞旋,惨白的强穿透性锥形灯光向人群中投射,照亮每一张惊恐的面庞。
战车开始轰隆隆前行,御车的禁军手里端着光束枪,怒吼着驱逐人群,想要把汇聚的人群从街上赶走。
在这种庞然大物面前,人们切实地从心底生出恐惧,他们开始退缩了。
人群四散奔跑,但慌乱的脚步交错,导致许多人在慌乱中跌倒,更多的摔跤和绊倒由此产生,哭喊和呼号不绝于耳,散落的火把点燃地面落叶,街面上一片混乱交织。
杰森被人群撞来撞去,人们尖叫着在他身边奔走,他知道后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便回头去看,然后就看见了这辆巨大的战车。
那战车简直像一幢移动的堡垒,向夜色中的一座黑色高山悍然屹立,人们在山脚下狂奔,生怕会被这座山吞噬。
杰森也跟着跑了起来。
我得快点回家,我不能跟着他们一起参与这场暴动。他想。
他的脚步在变快,但那辆战车好像就在他身后,他频频回首,居然还在御车的士兵里看到了几张他分外熟悉的脸!
那都是他在禁军中的同侪,但现在他们似乎并没有发现人群中的他,还在咆哮、吼叫、驱赶人群。
可就在他身后,一个牵着孩子的女人摔倒了。
她向前仆倒在地,那个小女孩也被拽得向前一扑,两个膝盖直接擦破,摔得鲜血淋漓。
女孩哭了起来,那个女人则努力伸出手,一边回头恐惧地看着那辆战车,一边尝试着把女儿拉起来:“苏菲……苏菲……站起来!妈妈在这!”
但小女孩似乎是被这一切吓坏了,她呆呆地跪坐在原地,怎么都爬不起来,而她身后,那辆战车却在越来越近。
杰森和人群一起向前奔跑,可他听到了她们的哭声。
他每跑一步就回头看一眼,他的脚步越来越拖沓,他被往前跑的人群撞来撞去,却根本无法不去听她们的哭喊声。
在战车已经来到苏菲身后的时候,杰森做出了他的决定。
他往人流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冲向她们,在战车即将碾压向她身体的时候,把她拽起来丢到了一边。
然后那片黑影便吞噬了他。
他缺了点运气。他本以为自己的速度够快,能成功跑开,但他忘了自己已经不是十八岁年轻时候的杰森·布莱哈特了,那个时候的他体力会更好一些,也更容易躲开死亡的倾轧。
他迅速地,在战车的碾压下,成为了皮肤、骨头、内脏相分离的一摊血肉。
杰森·布莱哈特,是这场暴动中溅出的第一滴血。
他是第一位牺牲者。是妈妈引以为傲的儿子。是完美顾家的丈夫。是一个孩子再也不能谋面的父亲。
第一滴血落入水中,很快就化成了千丝万缕。
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他们的皇帝真的将屠刀对准了他们。
此时此刻,他们是可供屠杀的目标,他们是统治者不屑一顾的微尘,他们是阿卡特星上死去的每一个人。
皇帝,背叛了他的子民。
他背叛了这个帝国!
他站得太高了,因此他从来都看不到地面上人们的生死。他高坐云端,享受着无上尊荣,将众生性命,玩弄于他的股掌之间。
无尽的愤怒点燃了整颗帝都星,愤怒的人群像燃烧的河流,开始穿行在帝都星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暴怒已不可遏制,人民的力量开始推翻一切。
帝国在燃烧。
烈火顺着猩红的天鹅绒幕布席卷而上,火舌喷出,烈焰焚焚。
被派去镇压□□的治安队伍被潮水一样涌来的人流冲垮了,但更多的警卫人员、治安力量、职能人员是自觉放弃了他们的工作,也主动走进反抗的队伍中。
目睹了杰森·布莱哈特死亡的巴伦也走下了车。
他就站在着火的街道边缘,呆呆地看着人们哭泣。
他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又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地步……但他觉得……可怕。
可怕,可怕!
从心底里弥漫出无止境的恐惧,几乎要让他无法站立。
他想,有一个平民死了。
有几百万的平民死了。
接下来还有更多的平民将要死去,或许也包括他自己。
他的保镖们还在努力地把他和人群隔开,他用手中的黄金拐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然后抬起头,看见了街道对面,纷乱人群中独自站立的高光宇。
瘦削高大的黑发男人站在长街的另一边,沉默地看向他。
“巴伦·菲兹!是你,你是皇帝的帮凶,对不对?你是他派来对付我们的吗?你让他把我的塔拉还给我啊,把我的塔拉还给我!”
一个女人不知道怎么穿破重围,扑向了他。
她攥住他的衣领,歇斯里底地朝他大喊。
巴伦·菲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俊美面庞仿佛陷入某种时间停滞。
他的保镖过来想要扯开她,但他抬起手制止了他们,轻声对她道:“对不起……这并非我本意。”
他解开了被她扯到脱线的扣子,说:“来吧……跟着我,今晚我和你们站在一起,我和你们一起前行。”
他握住她颤抖的手,遥遥看向了道路尽头。
那里是离皇宫最近的一处大型广场,广场中央还竖立着皇帝巨大而宏伟的雕像。
雕像上皇帝一手拿着镶嵌有无数宝石的黄金权杖,手托着象征世界的王权宝球,正站在基座上,抬脚欲行,迈出带领着帝国朝永不落幕的方向前行的脚步。
这位君王目视前方,煌煌威仪,不可直视。
曾经有多少人从帝国各个角落来到帝都星,找到这座雕像,虔诚跪拜在皇帝的脚边,向他祈求垂怜,现在就有多少人围在这座雕像脚下,怒视着皇帝年轻英俊的面容。
粗壮的绳索正被抛出,通过无人机缠绕在雕像四周,像紧紧缚住一座山脉。
人们开始合力拉倒这座雕像,他们齐齐喊出的口喊带来雷鸣般震响,最终雕像开始慢慢倾斜,最后轰然倒下。
雕像倒下的时候,整个A区都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
像征着帝国永恒荣光的这些宏大造物在一件件被攻破,连皇宫都在人群的冲击下显得孱弱无力,宫门正在□□,这世界在颠覆,历史在被改写。
雕像倒塌的广场上,人们开始环绕在一处被搭建起来的高台四周。
一个娇小却并不瘦弱的身影走上这座临时搭建的高台,八台全息投影仪器同时打开,她的面孔正被全帝国的眼睛注视。
地面上空直升机环绕,铁翼飞旋,搅动空气发出突突震响,气流在地面上刮卷起狂风。
她的头发被大风吹开,露出一张光洁的面庞,和一双永不服输的眼睛。
她说:“是的,正如你们所耳闻和目睹的那样,帝国被它的所有者背叛了。”
“我们都是他的臣民,他本应守护我们、和我们站在一起,可是他却选择了那条背离我们的道路。
“他把我们的家人和朋友推向战争的绞肉机,我们都很清楚,在这场横跨十年的战争中,我们失去了什么,帝国失去了什么。
“可他仍一意孤行,想要用一场更大的战争、更多的牺牲,来换取那个未知的胜利。”而且,他还亲手缔造了一场亘古未有的惨剧。阿卡特星无声无息地覆灭了,在那里有我们所爱的人,有曾经活生生活过的几百万人,但他却把他们的生命当成诱饵……来对付他的敌人。”
在她身后,巴伦神情萧索地走上高台,就站在她身侧。
另一个身份神秘的黑发男人也一同站了上去。
更多人、更多民众曾经在电视新闻上见过的面孔,帝国官员、军部士官、退役士兵……也全都站在她身后。
她说:“他们都是知道皇帝毁灭阿卡特星计划的知情人。他们可以完整复述出这一出惨剧的每个前置细节,相关笔录和记录我已经全都上传在了帝国的星域网络上。
“此外,我们还拥有一个见证了阿卡特星彻底消失那一刻的目击者。”
她看向身后的全息投影光屏,对着通讯器的摄录镜头点了点头。
于是光屏镜头被切换。
经过短暂的几秒钟延迟黑屏后。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漂亮精致的面孔。
人们首先注意到的是他色泽不一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为罕见的异色眼眸。
然后才注意到他浅色的头发和镇静的神情。
他在镜头中对所有人开口:“我是……十五迦兰,来自于仙女座大星云,人鱼星王位第十五顺位继承人,我的身份可由人鱼星官方档案证实。”
兰沉坐在温暖的书房里,面对着前方镜头,眼神平和却坚定。
旁边鲁西迪忍不住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背。
他说:“他像攥紧一个拳头将阿卡特星在手中攥碎的时候,我在场。
“爆炸让整颗星球的大气变成了深红色,然后大气层也开始四散,阿卡特星于是不复存在。
“我知道很多人在那一刻消失,但我无能为力。”
镜头下,人鱼表情冷静,但除了鲁西迪之外,没人能看见他悄然握紧的双手。
巴林顿星系基地。
众叛亲离的帝国皇帝独自站在指挥室中,冷冷地看向全息投影。
他冷笑了一下。
他说:“连你也背叛我了。”
“但是没关系,我很快就会过来找到你。”
皇帝锐利的目光,看向人鱼身后,那积攒着厚厚白雪的窗棂上。
“我很快就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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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我不欠你了
(五合一章)
人鱼的证词已让皇帝的暴行确信无疑。
大厦将倾, 帝国的根基开始动摇。
除了帝都星之外的每颗星球上,人们都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屏幕前无声相拥,交换着彼此紧握的双手。
他们沉默。他们失落。他们哭泣。
每一个帝国公民, 都陷入了对自身所属的这个国家无尽的恐慌和失望之中。
当他们的君王选择将杀人的利刃对准人民,他们还能对帝国维持这摇摇欲坠的信任和忠诚吗?
人鱼的证言结束后, 直播画面再次被宗安提接管。
她在火光和直升机翼飞旋的狂风中笔直站立,一双永不服输的眼睛明亮如同火星。
她说:“我们的国家正在经历一场从里到外的战争。这场战争旷日持久,将我们所有人都困在泥淖之中,它本不应该如此漫长, 也本不必如此代价高昂。
“曾经我们歌颂战争,因为帝国就是在战火中创生的。我们以战争为傲,我们是所向披靡的战争机器,征服了广袤宇宙中一个又一个星系,将伯利恒的光辉撒向宇宙的每个角落。我们的战士为帝国开疆拓土, 带来寰宇群星,让帝国统御整片星空、整片星海。”可是, 这值得歌颂吗?我们的征服曾经给那么多人带去了苦难和死亡,而现在, 我们终于也尝到了战争的苦果。
“我们的家人、朋友、恋人在这场无谓的战争中离去,我们的财富被源源不断地送往战争前线, 只为完成皇帝激进的战略, 和满足他个人的一己私欲。这场战争, 正在埋葬我们。
“这场战争, 正在埋葬整个帝国,将帝国从荣耀的巅峰上拽下, 敲碎帝国带给我们所有人的丰碑。它带给我们的不再是荣耀, 而是无尽的苦楚。
“但我们的统治者仍一意孤行, 他想要让这场战争继续下去,直到焚灭我们每一个人。他眼中看到的只有无尽星辰,统御群星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力,可他却不愿意……看到群星之间,这些真实存在的我们,他的子民。
“今天我在这里。今天我们都在这里。我们想要让他看到我们的眼泪,我们想要让他看见我们的力量。这个帝国是由我们每一个人组成的,我们的力量才是帝国的力量,我们苦难,正是帝国的苦难。
“今天,我们要告诉他——
宗安提抬眸看向直播镜头,目光灼灼,“陆昂·狄奥多西·尤里乌斯!我们不需要这场战争,你的人民已经无法再承受战争的代价,请你结束这场战争,让前线的每个士兵,都能回到家人的身边!”
她的话语像一场海啸,顷刻间袭向帝国的每个角落。
海浪打翻了一切,摧枯拉朽般从帝都星冲出,逐渐成为了海洋,逐渐将每一个帝国公民裹挟进去。
帝国星域中的每一颗行星上,人们都从家门口走出,他们喊着“我们不要战争!我们需要和平!”走上街头,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洪流。
这洪流将要冲毁堤岸,将要以势不可挡的力道,将高坐皇位上的人,拖下他的皇座。
帝国的皇帝陆昂·狄奥多西·尤里乌斯,站在指挥室的全息投影前,红披风自左肩拖曳而下,那颜色猩红似血。
他转过身,披风在他身后翻滚出一片鲜血的海洋。
指挥室外,皇帝此行带来的所有心腹都跪在地面,向他稽首称臣。
没人知道,此刻这位俊美而残忍的君主,在他寒冰般的面容之下,到底在想什么。
他脸上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类似于凡人的特质,没有脆弱、没有怜悯、没有暴怒、没有阴鸷,他什么都没有,而冷漠到近乎云端之上的神明。
他向左手边离他最近的一位军务内臣下令:“查,前线哪颗星球上正在下雪,五分钟之内给我定位。”
军务内臣的脑袋深深埋下,对着地面,抖如筛糠。
他没有回应皇帝的诏谕。
这让皇帝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他无声歪过头,眼神渐冷,在这个军务内臣的身上扫过一遍。
然后抬脚踢中他的胸膛!
Alpha的力道的何其之大,直接就将军务内臣掼到了墙壁上,发出一声骇人巨响。
“很好,你也是吗?”
皇帝冷冰冰地说。
他又缓缓转过头,看向这走廊中跪伏的每一个人,每一具身躯。
他看到有人在发抖,有人正拼命忍住低泣。
“真想不到跟在我身边的是你们这群蠢货,如此轻易就会被挑拨,如此轻易就会……背叛我。”
皇帝轻声说。
他在人堆中缓慢转身,目光在四周旋转。
此时此刻,他仿佛站在世界的背面,与全世界为敌。
他说:“从现在起,你们全都不用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皇帝迈开大步,朝机甲轨道仓库的方向走去。
他眉眼冷漠,却英俊依旧,周身的寒气几乎将空气冻结。
可他们望着他的背影……仿佛已看到帝国的黄昏正在到来。
有人发出了一声抽泣。
在他去往机甲轨道仓库的一路上,陆陆续续开始有人大着胆子,伸手拦住皇帝去向。
皇帝淡淡向那名高阶卫兵看去一眼,说:“滚。”
这名高阶卫兵却并不肯离去,他差不多用上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朝皇帝微微低下头颅:“陛下,请您停止这场战争,与联邦议和……”
陆昂直接从腰侧拔出光束枪,朝他开了一枪。
好在这名卫兵身手敏捷,即时在皇帝扳动扳机的刹那,闪身躲过。
这一声枪响,已经让前方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为他让开道路。
他们纷纷退开,恐惧地看向君王远去的背影。
这场被全帝国所观看的直播,当然也会被人用特殊手段,接通到不属于帝国星域网范围内的地方。
在帝国千子星系要塞外的某处战区内,一架巨大的联邦太空母舰,正静静悬停。
母舰中央指挥室里,厉擎在宗安提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抬手关掉了全息投影。
男人穿着登陆战所用的迷彩蛙服,轻薄的橄榄绿布料勾勒出他身前胸肌、腹肌的分明轮廓,双肩缠绕Y字型腰封挂带,腰间战术腰封上挂着枪套、武器、弹药和各类行军物品。
他若有所思地回想着刚才看见的小人鱼。
人鱼身处室内,看上去没遭什么罪,面容依旧姣好精致。这让厉擎稍微放下了心。
联邦皇帝一定也早就看见了他。
想必这个时候,心急如焚的陆昂已经出发,在去往人鱼所在星球的路上了。
而这,正是他这一盘棋,最关键的一步。
只要他们能够提前占领瑞亚星,那么接下来,便只需守株待兔,即可让联邦皇帝自觉踏入他准备好的陷阱。
胜利的天平已在向他倾斜,不枉他苦心孤诣布下的这一个大局。
从他知道宗安提在暗中调查陆昂之后,他就暗中指派人手,帮助她完成这个计划。
若非他在背后出力,宗安提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地走上帝都星街头。
厉擎手上戴着露指战术手套,他用这双手,轻轻拧开了向全舰广播的旋钮。
“准备登陆作战,战略目标——瑞亚星。”
他说。
“还有,一切行动以保证目标人物安全为前提。”
收到指令的联邦舰队很快汇集,像聚在一起的萤火虫般,形成了一个耀目到不可逼视的机械光团,朝定位点开赴而去。
巴林顿星系。
异端审判机甲从基地中飞出,独自向瑞亚星所在的千子星系展开跃迁。
这具机甲堪称帝国最强悍有力的武器,它身上凝结着帝国所有的尖端技术高峰,是专属于皇帝一人的机甲。
蓝白色机甲身后的四支翼装推机器冒出亮色火光,在黑暗的宇宙中高速前行。
机甲速度逐渐拉升,最终接近光速,四周的空间开始坍缩,一个跃迁虫洞入口正在生成。
可就在异端审判将要进入虫洞的前一秒,它在前方看到了一台无声屹立的异形机甲。
究极刀锋。
和它身后仿佛无穷无尽的战舰汪洋。
异端审判停了下来。
机甲内,面若冰霜的帝国皇帝轻轻眯起眼睛,然后冷笑一声。
他打开机甲通讯频段。
向不远处那台机甲淡淡道:“你想造反吗?你以为可以在这个时候,拦住我?”
几秒之后,通讯器中才传来男人语调毫无起伏的声音。
“不,”宗霆在向他所宣誓效忠的君主说,“这是兵谏。”
一直忍耐到现在的皇帝终于控制不住暴怒!
他怒吼道:“你们谁都想拦着我!你们谁都敢背叛我!你知不知道,我才是这个帝国的主人,我才是帝国!你今天既然敢在这里拦住我,就别想再呆在帝国一秒,我要把你革除出军队,你所有的授衔全都被我收回了,宗霆!”
那台仿佛一座城池般的庞然大物寂静了几秒。
随后,通讯器亮起。
“今日之后……我会如你所愿,放下所有兵权。”
“我效忠的自始至终只有帝国,而不是你。若战事平定之后帝国不再需要我,那我自然会走。”
这个为战争而生的帝国利刃,平静告知他盛怒的君主。
从他决定站在宗安提那边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
宗安提既然已经一脚踩进了帝国政坛的这摊浑水中,他就不可能独善其身。
率领三军发动兵谏,这是他所做的选择。
他知道陆昂专横独断,仅凭宗安提他们的力量,不可能动摇陆昂的决心。
那么最后所有人能指望的……也只有他。
异端审判背后的推进器咔咔作响。
“那你就来试试阻止我。”
通讯器中,众叛亲离的年轻皇帝冷冷说道。
……
瑞亚星。瑞瓦肖城。
人鱼和众人一起,紧张地守在直播前,看完了宗安提的演说。
现在星域网上关于帝都星现状的实时播报每秒都能刷出几百条,据说皇宫已经被攻破,公民已经占领了皇宫,元老院开始与宗安提进行紧急谈判,希望她能够安抚暴动的人群。
但所有人唯一的诉求,仅仅是让皇帝出面,答应停战。
全帝国都在向皇帝施压,可从暴动开始到现在,皇帝都一直没有露面。
公民的不满情绪还在上升,帝国已越来越危险。
鲁西迪当机立断,打算现在就送人鱼回联邦。
“你们马上得走,趁厉擎还没有开始行动之前赶紧回去,之后的事情我们自己会解决。至于你……你想不想留在帝国?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将军,但如果你想留下来的话,我可以想办法带你去见他。”
红发军官看向人鱼。
人鱼坐在沙发上,有些意外地扭头看了他一眼。
他安静地垂下眼帘,手心攥住脖子上挂
“……不用了,我要回联邦。”
人鱼轻声道。
他已经做完了自己所能做的,接下来他只想把任务剩下的最后一部分完成。
其他人,他都不会再留恋了。
鲁西迪叹了口气,很惋惜似的:“好吧,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他站起身,刚好见到丹特从外面推门而入,室外的风雪立刻从大门涌入室内。
丹特站在玄关处,一边抖落身上的雪花,一边摇头道:“外面街上也有开始聚集起来的人了,真想不到瑞瓦肖这么小一个地方,也会响应帝都星的号召……不过大家确实都很想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嗤,谁不想呢。”
他自嘲轻笑了下,又看向众人:“你们晚上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们准备。”
鲁西迪道:“不用麻烦你了,兄弟,我们正准备走。”
丹特惊讶道:“这么快?不多在瑞瓦肖呆几天么?这鬼地方虽然冷,但好玩的去处也不少——好吧,那我送你们一程。”
他有些惋惜,却也知道这是鲁西迪的决策,或许这是最优的选择。
他没有摘下自己的狼皮暖帽和厚实围巾,直接站在玄关处向二楼的妻子喊道:“莉齐!我出去送他们!”
莉齐遥遥在楼上应了一声。
丹特朝鲁西迪伸出手:“来吧,我去开车。”
他从车库里把雪地飞行车开出来,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招呼正在门口的下坡路上玩雪橇的文森特和安妮上车。
两人颇为恋恋不舍地放下雪橇,说道:“我们都还没怎么开始玩呢,怎么就要走了?”惹得丹特哈哈大笑。
一行人一部分乘坐鲁西迪的战机,一部分人坐丹特的车,分两拨前往城外。
突变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最先开始产生变化的是城市的外层防御层。
这些虚空防护罩自带警报装置,能够在被干扰或者破坏的时候第一时间向全城发送警报。
尖锐的警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天幕上的防御层颜色变成了不详的紫色。
人们纷纷从家中走出,迷惑不解地抬头眺望着这一天象异变。
瑞瓦肖的居民们站在街头,看着他们城市的防护罩。
上面开始出现涟漪般的小圈,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融熔开了一样。
随后警报声转为全城广播:
“最高警报!有不明舰队正在穿越瑞亚星大气层!瑞瓦肖即刻进入战时状态!请所有居民保持镇定,不要恐慌,有序进入防空洞避险,前哨站兵力正在赶来!”
丹特低声咒骂了一句,将雪地飞行车停在路边,跳下了车。
外面的风雪瞬间袭来,他在大雪中眯起眼睛抬头看向天幕,敏锐的视线捕捉到了某些天空背后若隐若现的大型阴影。
……不,那不是起伏的山脉阴影,那是星舰舰队!
数不清的舰船正通过跃迁虫洞降临在瑞亚星上空,船艏都已经清晰可辨,能看到上面的联邦标志符号。
敌军来袭。
联邦舰队穿过了前线,将在瑞亚星登陆!
丹特在风雪中向车上几名乘员大喊:“走!现在你们走不了了!去找掩体!”
他跳上车,狂按车载通讯按键,和前方鲁西迪驾驶的战机接通:“我操了,怎么回事?你看到了吗?天上都是联邦舰队!”
鲁西迪同样焦灼大喊:“我正在通知瑞瓦肖哨站!你带着他们快去防空洞!”
丹特的雪地飞行车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骤然转向的弧线,“收到!”他恶狠狠一拍飞行车方向盘,皱眉往头顶望去,紧接着便下意识发出一声低呼:“天呐……”
每个目睹这场景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联邦的舰队已经开始下放登陆机械,一艘艘银光凛冽的双翼战机仿佛飞翔的白头海雕。
它们从战舰上直冲而下,穿过瑞瓦肖的防护层,包裹在表面的热防护烧蚀材料在身后拖曳,形成一条一条惨白耀目的灼热光带。
这些双翼战机顷刻间破坏掉了瑞瓦肖的虚空防御罩,仿佛向着猎物俯冲的猛禽,冲向了地表。
很快,这些战机将它们的攻击目标,对准了正从前哨站赶来支援的驻兵。
帝国的战机从远方天际线上呼啸而来,在天空中如同狂袭的流星,向这些联邦登陆机发射漫天炮火!
光束弹的轨迹在空中交织成密密麻麻的巨网,像白色暴雨,几乎照亮了瑞瓦肖整座城市。
从自家屋内跑出去避难的市民,全都驻足站在街上,目睹着天上下起火与血。
一切仿佛圣经启示录中的景象——
盛满了火的圣坛倒在地上,随有雷轰、巨响、闪电、地震。冰雹与火搀着雪向人世间坠落,他们看到了……世界的末日。
鲁西迪驾驶的战机上,兰沉在看到那些星舰船艏上的标志的第一秒,就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仿佛想到什么,低声喃喃:“……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
他飞快地转过去抓住马洛,逼问道:“你们来的时候,有没有关闭普罗米修斯的信号源定位?”
马洛惊道:“当然关闭了!我们不可能开着信号定位逃出基地啊,动手的时候我就把普罗米修斯II上的所有定位都给关了。”
“不……”人鱼轻轻摇头,“厉擎一定是在普罗米修斯II上安装了另外的定位系统!他在跟着我们进行跃迁。”
鲁西迪愤怒地问道:“你是说是你们把厉擎引到这里的?”
马洛瞬间哑然:“可我们没有……”
“瑞瓦肖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对付联邦舰队!”人鱼望向窗外,”鲁西迪,你尽快去通知帝国最近的军事基地,让他们马上派援兵过来——”
鲁西迪面色发黑:“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带你们来瑞亚星?”
人鱼惶然回首,意识到什么,眼神已经宣告他的想法。
鲁西迪选择了瑞亚星……当然是因为,这里离帝国的大型军事基地足够远。
这颗星球甚至不在任何要冲区域,它只是前线附近一颗最荒僻不过的星球,帝国又怎么会在它附近布下兵力呢?
人鱼让自己镇定下来,说:“无论如何,你都得尽快联系大部队,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会很危险,但如果不这么做,不出半小时,瑞亚星就会被全面攻破。”
“我已经在联系了,”鲁西迪正飞快在战机操控面板上操作,“我在找最近的防空点,把你们送过去之后,我会上去参与战斗——”
他话音未落,头顶的巨响又一次炸开。
那些被联邦战机轰碎的帝国战舰四分五裂,从天上燃烧着坠落。
一些战机在空中发生二次爆炸,爆炸产生的气流轰击着他们的战机,像一股强有力的热风吹来,险些将他们推离航线。
鲁西迪忙按住控制柄,操纵战机避开那些碎片。
战机像暴雨中的雨燕上下翻飞,终于抵达了地图上的一处防空点。
可赶来的人已经太多了,远远超出了防空洞的原定负荷。
人们推挤在洞口处,想要进入地下,老人、小孩、女人、青年全都挤在一起,相互推搡着,孩童的哭声和人们的尖叫不绝于耳,混乱到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踩踏事件。
路面上,帝国的军队正在进入瑞瓦肖城区,大型战车和步兵开始接管地面控制权,全城广播已经变化:“所有居民全都进入防空洞或者自行避险!城区马上开始交火!不要再滞留在路面上!”
鲁西迪神色凝重地看了一眼防空洞入口,对众人道:“……我再去找一个防空洞。”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阿尔诺开口了:“我们不用占用他们的避险名额。”
阿尔诺沉声道:“我们应该尽快回到普罗米修斯II,然后与我方部队会合。“
“留在城区风险太高了,”阿尔诺看向人鱼,“殿下,我不能让你身处危险之中。”
塞西娅道:“你在说什么?会合?那不就是等于去自首?”
阿尔诺道:“可是除了这个方法之外,我们还有别的出路吗?难道我们要和本地居民一样呆在城里,然后等死?”
鲁西迪突然暴怒:“他们不会死!”
他转向一群人,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不能迁怒他们,联邦军队的所作所为和他们无关,但口气到底带了些不耐:“你们听好了,既然是我带你们来了这里,这件事我就会负责到底。我不管你们想做什么决定,但我会采取我觉得最适合的方法,把你们送回联邦。”
“我们现在回去一样也是通敌!通敌会被处死!”塞西娅道。
人鱼坐在一边,眼睫不堪重负地轻颤。
他想着普罗米修斯II和厉擎这么做的目的。
如果只是为了来抓他,厉擎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派出这么多舰船来征服一颗甚至没有大规模驻军的行星,而且这么大张旗鼓……就好像生怕帝国不会受到消息一样。
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不过,不管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他都正在毁灭这颗星球。
人鱼说:“……我们出去。”
塞西娅难以理解地看向他:“殿下!?”
人鱼对鲁西迪道:“我知道你急着要去参战,我们呆在这里只是让你为难。我会想办法让他们先走,你可以去忙你的事。”
他又转向阿尔诺和马洛:“阿尔诺,你让文森特把普罗米修斯II开过来;马洛,你带好大家一起回联邦,一个人都不要落下,不用担心你们会遭受的处罚,我不会让厉擎把你们送上军事法庭。”
塞西娅愣了下:“那殿下……你呢?”
“我,”兰沉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那些在云层后仿佛巨鲸一样的星舰,“我来阻止他。”
鲁西迪说:“不行,你不能一个人行动,外面现在这么危险,你一个人行动等于去送死。”
阿尔诺也道:“殿下,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和我们分开。”
其他人也点了点头。
塞西娅说:“要走,我们就一起走,现在冲出去还来得及。阿尔诺,联系上文森特了吗?”
阿尔诺抬起手腕,“我正在和他联络。”
此时鲁西迪的战机已经被联邦战机侦查到,联邦战机开始向他们这边发射炮火,鲁西迪飞快穿梭在光束炮火力之间,躲避敌方射击,而战机旁边被光束炮击毁的建筑也一幢接一幢地倒下。
这些原本精致小巧的民居顷刻间毁灭在光束炮攻击下,地面上满目疮痍,所有的建筑都在崩塌,砖块如同雪尘一样四溅。
瑞瓦肖正在他们身后消失。
联邦士兵已经开始从战机中进行战术登陆。
无数装备齐整、穿戴着深蓝色铠甲的士兵挨个跳下战机,他们手里端着光束步//枪、装备着种种能够轻易夺取人性命的武器,开始涌入瑞瓦肖的大街小巷。
联邦士兵和控制着地面的帝国士兵宛如两股对冲的浪潮,光束枪的灼目烈焰是这两股浪尖翻飞出的泡沫雪花,死亡无处不在,鲜血将瑞瓦肖的雪地染作猩红。
鲁西迪驾驶战机,一边躲避着联邦战机的追击,一边还在试图寻找到一个安全的掩体把他们放下来,可就当战机飞越一处民居残骸时,一直坐在窗边的塞西娅惊呼:“那里还有小孩!”
只见地面上,一堆倒塌的黑灰色废墟里,两个孩子正迷茫地从断裂的横梁和木板钻出来,他们穿着睡衣,坐在废墟里茫然四顾,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孩子看见了不远处父母断裂的残肢,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却在往那里爬过去。
但与此同时,联邦军队正从街头另一个方向攻入,这两个孩子随时都会葬身在炮火之中。
鲁西迪立刻将战机刹停,还没来得及等他犹豫一秒,马洛就已经推开战机门,向外跳去!
呼啸的风雪瞬间灌进机舱。
“班长!”塞西娅大喊。
马洛在风雪中摔到地上,滚了几圈,还没站稳,便朝那两个孩子大步跑去,将他们抱进怀里,向四周寻找掩体。
紧接着,兰沉也跳了出去。
他在电光火石之间已经给自己打上三枚基因原体强化安瓶,让他能轻松地跳落在地,朝马洛狂奔而去。
他从马洛手里接过一个号哭的孩子,对男生道:“把他们带走!找个掩体——”
他还没有说完,机舱里的众人便全都跳了下来,朝他们跑来。
而鲁西迪徘徊在上空的战机则遭到了另一波猛烈的火力追击,为了防止炮火波及到地面上的众人,鲁西迪迫不得已只能将战机往前开,低空擦过地面,好引开联邦军的火力。
马洛的脸在刚才的翻滚中擦破了,上面全是细小的血痕,他抱着一个孩子,四处张望:“我要带他们去最近的防空洞——你们同意吗?”
他看向赶来的众人。
众人站定在他们身后,塞西娅滑了一跤,差点向前跌倒,小羽忙拉住她的手臂,她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脚底下踩着两根被炸断的手指。
塞西娅忙往别的地方一站,脸色苍白地看向马洛和人鱼:“可是文森特他们——”
天空中传来雪车的呼啸。
丹特的车子已经中弹了,半边车身都被击碎,车子在燃烧,丹特的头上全是血,他从车窗中探身出来,瞪目而视:“你们怎么在这里?还不快走?前面马上打起来了!”
缺了大半遍车身的车子再也承载不了车内人的重量,文森特鲜血淋漓地从车内滚下,安妮和其他人紧接而下,她拼命想扶助文森特,可文森特却把身体靠向雪地,不肯被她触碰。
兰沉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原来文森特的手臂已经被炸断了,左臂只在左肩上连这一点点皮肉,摇摇欲坠。
这个男孩干脆在把伤口埋在雪地里,然后借着冰雪那一点点能够镇静的低温,扯下了自己的那条断臂。
安妮发出尖叫,众人也都惊呼起来:“你干什么?”“文森特!你的手!”
文森特痛得皱起眉嘶嘶抽冷气,却还是很酷地说:“麻烦,我不要了。”
丹特目睹这一切,在雪车上喊道:“你们快上车!上来!我带你们去找避难所!”
塞西娅抬头看他,发现他也受了不小的伤,便摇头道:“不行,我们这么多人根本挤不下你的车,你自己快走吧,我们会想办法。”
丹特还在着急,正打算把雪车停下,可雪车似乎吸引了道路那边联邦军队的视线,有联邦军人向这边看过来,然后一队联邦士兵小队,便端着枪往这里踏来。
光束枪对准了丹特的雪地飞行车,直接开火。
伤痕累累的雪地飞行车在空中解体,爆炸的前一秒,丹特咒骂一声,掏出两把光束枪跳下雪车,滚落在地。
他从雪地里爬起来,在众人前方不远处,摘下了自己的狼皮暖帽。
那双棕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决心和愤怒。
他眼睁睁看着敌人在摧毁他的家园,他的同胞正在哭嚎死去,而敌人正在占领这颗星球。
死亡已至。
但他毫不恐惧,只有面对死亡的无尽愤怒。
愤怒才是最有力量的东西。
愤怒让他可以孤身面对前方一整支穿戴厚重盔甲、荷枪实弹的士兵,而不至于向后退缩一步。
他将两柄光束枪用臂弯夹在左右两侧,从喉咙里发出近似于野兽的低吼:
“那就——来杀我——!”
他的光束枪开始对着敌人连发子弹,在这条长巷中亮起灼目火光。
光束子弹撕咬进他的身体,在他的身后爆开血雾,他很快就淹没在了光束子弹的巨浪之中,只剩下血雾飞溅。
当联邦士兵开枪的时候,阿尔诺便朝所有人大喊:“全都退后!“
他跨步上前,把众人护在身后,喊道:”跑!往后面跑!别回头!“
阿尔诺是他们这群人里面唯一有过实战培训经历的人,也只有他,还能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下,决定他们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人鱼一边安抚着怀里的小孩,一边被阿尔诺拉着朝后跑。
众人纷纷跟着他们朝小巷出口奔去。
谁都来不及哭泣,没人再有时间争论。
现在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
这是这些在象牙塔里长大的天之骄子们,此生都从未见过的惨烈景象。
天上的战机呼啸盘旋,朝人间降下神罚,地面上两军交火,战吼和鲜血的气息蔓延在每一条巷道里,他们穿过一条下坡的石阶路面,石阶被鲜血浸湿,连走路都会打滑。
石阶下方是一片横陈的帝国战士尸体。
温热的鲜血染红血地,肚腹内脏四处流淌,被加强光束枪击穿的人体有些只剩下了上半身,胸腔打开,肋骨穿出,几片血肉挂在骨头上,在风雪中轻轻摇晃。
断肢。碎裂的颅骨。一张被光束炮轰击后,和身体分离的变形人脸。更多的残缺尸首。
可以轻易地从这一片惨象中还原出这场遭遇战的情景。
这些帝国士兵一定是正要从台阶上撤离,便被坡道下的联邦士兵突击,于是一个又一个生命像嚎叫的木桶一样从上面滚了下来,在这里堆成尸山血海。
他们脸色难看地从台阶上走下,人鱼抱着怀里的小孩,轻轻捂住他的双眼。
“别看了……别看。”不知道他是在跟这个孩子说,还是在跟谁说。
正从交火区撤退的众人全都神色恍惚,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前面还有一些受伤的瑞瓦肖市民,正奄奄一息地躺在雪地里。
有人走过去扶起一个头破血流的年轻男人:“你没事吧?还能动吗?我背着你去避难所,上来!”
男人摇了摇头。
他躺在雪地里,双耳中流出鲜血,却笑了笑:“里面……我的家人……我会和他们团聚……”
他磕磕绊绊地说着,头脸上全是灰尘和鲜血。
他们这才发现原来他身后是一片倒塌的住宅楼。他的家人或许都已经葬身在瓦砾之下,所以他根本没有任何求生的欲望了。
哈吉尔怔怔地松开他的手。
阿尔诺走过去,把哈吉尔从地上拉起来,沉声道:“走吧,我们救不了他的。”
哈吉尔转过头,看向众人,早已泪流满面。
他们又继续向前,可前方又是一处交火区,他们忙躲在半面坍塌的墙后,阿尔诺探身出去观望了下,回头道:“过不去,前面战况激烈。”
他又看向文森特:“你现在能把普罗米修斯II开过来吗?“
缺了条胳膊的文森特拿着手里的机甲远程遥控,说:“有一方发射了信号干扰装置……我现在暂时没法接入普罗米修斯II的信号。”
“那我们只能派一个人出城,把普罗米修斯II开进来。“
阿尔诺环顾道。
文森特和安妮同时说:“我过去。”
两个人对视一眼,文森特道:“普罗米修斯II该我开。”
安妮道:“你单手怎么开?”
“好了你们别争了,”马洛开口,“我来。最熟悉普罗米修斯II的只有我。”
阿尔诺看了看他,又看看人鱼。
人鱼没说什么,可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却被吓得不轻,嚎啕大哭起来。
这哭声立刻引来了附近联邦士兵的注意,他们朝众人所在的方向转过来,以为他们是伏击的帝国士兵,马上将光束枪枪口对准了他们!
光束枪发射,它们身后的墙壁被打穿出一个个的小洞,阿尔诺下意识张臂互助人鱼,但随即手掌便被光束枪威力极大的子弹穿透。
那颗子弹削去了他半个手掌。
他的骨头从断裂的掌缘穿出,爆射的鲜血溅落在人鱼脸上。
阿尔诺闷哼一声,把人鱼护在身下,来不及多想,焦急四顾,想要为众人找到下一个掩体。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一堆废墟里,一扇地下室木门被顶开,一个中年女人惊慌失措地探身出来,朝他们招手,示意他们过去避险。
她虽然看起来害怕极了,却还在尽力帮助他人。
阿尔诺低声道:“我们都进去。”
他一边掐住自己那只断掌的手腕,给自己缠止血带,一边率领众人往那女人的方向小心走去。
兰沉在混乱中抓住他的手腕,“你的手!”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穿书局给他设定好的一切。
在兑换点商城里,他可以购买任何强化道具或者医疗包,但这些道具都只能用在他自己身上,而无法对穿书世界中的角色使用。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他面前受伤,他却根本无能为力!
阿尔诺摇摇头,示意没事,护着人鱼先下了地下室,然后站在地下室入口,让每个人都依次进入地下室,却在数人的时候,发现少了两个。
他马上扭头看去,只见雪地中,文森特和安妮两人正朝远处走去。
阿尔诺没法大喊他们,这会引来军队的注意,他怒火攻心,正要冲上去,可已经走下地下室爬梯的塞西娅却拽住了他的腿。
塞西娅朝他摇头,说:“让他们去吧……这是,他们的选择。他们可以会把普罗米修斯II开过来,我们会得救。”
阿尔诺凝望了一秒那两个孩子朝风雪中走去的背影,却只能握紧自己仅剩的那个拳头。
他走进地下室,关上了门。
这座临时避难所里原来还挤着十几名瑞瓦肖居民,窄小的地下室空间只能给每个人分配到站立的一小块地方,他们向众人关切道:“你们怎么样?”“他受伤了……谁有绷带……”
有人在扯下自己的衣服布条,想给阿尔诺包扎伤口,可阿尔诺却只是摆摆手,拒绝了他们的善意。
人鱼抱着那个孩子靠在墙角,几乎要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
一行人面色各异,却不约而同地,用眼神躲避着居民们的视线。
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又怎么会知道……那些凶残冷酷的敌人,来自于他们的同胞。
这些善良的人们不会想到,自己收留的是敌方的成员。
是他们将灾难带到了这颗星球。
可他们……好像也被联邦抛弃了。
那么现在,他们到底属于哪一边呢?
那个之前探身出来的女人对他们道:“我们这里还有老人,所以没办法及时转移到防空洞,你们可以先和我们暂时呆在一起——”
“卧倒!”
阿尔诺发出大吼,张开手臂,在地下室坍塌之前,把众人全都推向身后。
“轰——”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他们耳边响起,有一瞬间耳边近乎陷入真空般寂静。
世界在快速变白。有雪从地面上飘落下来。
地下室爆炸了。
头顶战机发射出的炮火,将地下室彻底摧毁,断落的楼板簌簌掉下,一片灰尘弥漫,好在有阿尔诺及时提醒,将他们推到角落,他们才能在这场爆炸中幸存。
可那些瑞瓦肖的居民就远没有那么幸运了。
残肢四处掉落,很多人被活生生炸死或者被头顶坠落的物品砸死,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烧焦的气味,和脂肪的味道、人血的味道。
他们从废墟中爬了起来,浑身是血,浑身是灰尘、雪粒和彻骨的寒意。
“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样?”
小羽喃喃说。
马洛怀里的那个孩子被爆炸震晕了,他从身上撕下布条,把孩子绑到胸前,又撕下一块三角形方巾,遮住了自己的脸。
他无声看向每一个人,然后开口道:“从现在起……我的身份就与联邦无关。”
“遮住你们的脸,拿上我们的武器,今天我们要不惜一切地,保护这两个孩子。”
“这和政治无关,也和立场无关,这只关系到生命,只关系到我现在想保护什么。”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看向兰沉:“殿下,抱歉,我今天不会登上普罗米修斯II了。”
他的言下之意,已经分外清晰。
此刻,马洛也做出了他的选择。
兰沉攥紧拳头,对他说:“别说这种话,我会让你们每个人都安全回到联邦。”
“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塞西娅擦掉脸上的尘土,抬头对人鱼道。
她也从衣服上撕下一块三角布,系在了脸上:“班长,我跟着你。”
“我也跟着你,班长。”
“我们冲出去,我们保护他们。”
“殿下,你把这个孩子交给我吧。”
有人想从兰沉手里接过那个孩子,但兰沉却没有给他,而是低下头,轻轻用手擦了擦孩子脸上的血痕。
他问这个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已经被吓呆了,也哭哑了嗓子,他下意识答道:“……亚历克斯。”
“你听好了,亚历克斯,”兰沉说,“今天我们一定会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阿尔诺看向他,眼神中浮现出某种悲恸和坚决的意味。
他们要去往离这最近的一处防空洞。
按照光脑显示,防空洞离这里大约有一点五公里。
但这一点五公里的路程,对他们来说,却是一条枪林弹雨中的漫漫长途。
这一队人在战区中前行,马洛捡起路边几个倒下的联邦士兵的枪支,分给了身边人。
由身手敏捷的塞西娅打头阵,侦查前方状况,再通知他们前行。
他们走了五百米之后,塞西娅被帝国士兵发现,他们凭借她手里的联邦枪支,把她当成了联邦士兵,朝她发射了多达十八枚光束子弹。
等兰沉把她扑倒的时候,女孩身上已遍布烧灼开的皮肉,和黑洞洞的子弹伤口。
兰沉目眦欲裂,他一手揽着亚历克斯,一手扶住塞西娅快断掉的脖子:“别睡!别闭上眼睛,再坚持一会儿,我带你上普罗米修斯……”
塞西娅脸上留下两行泪水。
她说:“我也好不想死啊……殿下……可……我……”
鲜血从她口中溢出,碎掉的内脏凝成血块,和鲜血一起涌出。
阿尔诺冲过来抓住兰沉的肩膀:“殿下!快走!”
又是一阵扫射过来的光束枪弹雨,他们根本分不清是谁在攻击他们,在交战区一切非己方目标都可以被攻击,这就是战场中的准则。
哈吉尔靠在一处转角的建筑物后面,把建筑物当作掩体,举着手里的光束枪,向后点射,被光束枪的后坐力震得手掌发麻,差点握不住枪,“你们走,我殿后!”
他以为那是后坐力。
可等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因为满手滑腻的鲜血,让他无法紧握枪柄。
他的惊愕仅止于此。
一发飞来的光束弹击碎了他的脑袋,眼球从眼眶中爆裂飞出。
兰沉回头去看,却马上被阿尔诺挡住视线。
“别回头,殿下,记住,别回头。”
阿尔诺低声快速说道,他挥了挥手,把一把捡来的光束枪塞在人鱼手里,“我们继续向前。”
他说不要回头。
好像只要他们不回头,就可以不用看到身后的一切。
这支队伍里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倒下,死于战场上无情的硝烟之中。
他们越向前走,队伍长度就变得越短。
到最后只剩下站在他身边的阿尔诺和马洛了。
防空洞就在前方。
他们用鲜血换来了这条路。
可是……
马洛的脚步在跌跌撞撞,他端着手中的枪,紧紧跟在阿尔诺身后,人鱼察觉到什么,站住脚看向他:“马洛?”
马洛向前倒了下去。
在快要摔倒在地的时候,他将怀里的孩子拽出来,抛给了阿尔诺。
……原来在他背上,早已深嵌了一块碎裂的弹片,弹片在他背上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创口,像一眼血泉,不停地在流血。
这一路上,他都快要把自己身上的血流干了。
兰沉冲过去抱住了他,让男生靠在自己身上,“马洛?你不要倒下,我们很快就到防空洞了,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人鱼泪如雨落。
他用手徒劳地想要挡住马洛背上的那个大洞,他的手在上面死死按着,可鲜血却还在顺着他的指缝汩汩冒出。
马洛轻轻拽下了自己的面巾。
“……我有点……坚持不住了……”
马洛连嘴唇都已经毫无血色,他看向人鱼,年轻而天真的黑色双眸丝毫意识不到自己将要面对死亡。
那双眼珠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颤了颤。
随后彻底不再转动。
人鱼无声动了动双唇。
眼泪大颗滚落。
他坐在雪地里,凄楚地抱着马洛仍带余温的尸体,茫然看向天空。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难以醒来的,长长的噩梦。
如果不是噩梦的话,又怎么解释,这世界会像这样在一瞬间崩塌呢?
就在这个时候。
下着雪的天空忽然好像被某种庞然大物遮盖了,一大片区域的雪花全部停止落下,在地面上隔出了一片真空般的区域。
人鱼微微张大眼睛,看着空气无形的边缘开始扭曲。
普罗米修斯……
他们真的把普罗米修斯开过来了。
隐形的盗火者机甲摇摇晃晃地降落在他们不远处,机甲着陆时在地面上震出轰鸣,雪尘四溅,白金色机甲逐渐显露出它真正的外形。
机甲驾驶舱向下打开,两个身影从机舱中滚落。
安妮身上全是血,可她却紧紧攥住文森特仅剩下的另一只手。
男孩的身体掉在雪地里的时候没有任何反应。
他没睁开眼睛。
安妮扑倒在雪地上。
驾驶普罗米修斯II已经让她的内脏器官不堪重负,她只觉每一口呼吸都有无数把刀片在喉管中刮蹭,她咬牙忍住眼泪,把文森特的身体抱起来,看向人鱼。
“殿下……他们人呢…… 我们把普罗米修斯开过来了……”
女孩的口鼻都在流血。
兰沉愣愣地看向他们,蓝金异瞳几乎凝固。
一片雪花飘落,掉在了他的睫毛上。
……瑞亚星上空,深灰色机甲从母舰甲板上缓缓飞出。
这具机甲编号为DCX-死亡骑士,机甲采用深灰蓝涂装,胸口装有一门MEGA粒子发生器,两幅翼装副臂与肩甲连接,宛如神话中的泰坦巨神般庞大而不可战胜。
死亡骑士向瑞亚星地面飞去。
它停在瑞瓦肖的城市上空,静静地看着一座城市的陷落。
这座正毁于战火中的城市,从高空看去,就像是有一个巨人在地面上用烟头烫出的疤。
瑞瓦肖看上去活生生被压平了。
这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场战争。
炮火、子弹和鲜血拱卫胜利,每一颗被征服的星球都如出一辙,遵循星际间的军事法则,他们摧毁这里,但也将在接管这颗星球后,重建这里。
毁灭,征服,归顺。
救济,重建,恢复。
之后再等待着下一场战争的降临。
万物皆是如此循环往复。
对厉擎来说,这都是可以接受的牺牲。
机甲驾驶舱中,厉擎面无表情地将目光从瑞瓦肖移开,看向边上的全息屏幕。
上面代表着普罗米修斯II正在启动的红色小点,正在瑞瓦肖城区闪烁。
人鱼是和他的小朋友们偷偷驾驶着普罗米修斯II离开的。
而一旦遇到紧急状况,他们肯定会进入普罗米修斯II避险。
这正是厉擎让人在普罗米修斯II上秘密安装了一套独立定位装置的原因。
很显然,全都在他的可控范围之内。
他微微侧首,对机甲中的收音器说道:“准备收尾。”
于是正在瑞瓦肖低空盘旋的战机开始上抬,他们将要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对瑞亚星展开军事接管。
然而,他刚说完这句话,屏幕上那个代表普罗米修斯II的红色小点,突然爆发住耀目的闪烁红光!
厉擎皱眉向全景视野屏幕望去——
白金色独角兽机甲从瑞瓦肖的废墟中冲出,顷刻穿过战机的封锁线,冲向了死亡骑士。
“普罗米修斯II正在进行精神力同步校正,同步率……85%……同步率……100%……同步率120%,校正完成。”
普罗米修斯II驾驶舱内,兰沉捏碎了五管基因原体强化安瓶,推动操作杆,向那架深灰色机甲直冲而去!
死亡骑士向普罗米修斯II张开掌心,展开强化光束盾,接下了普罗米修斯II气势汹汹的一击。
两架机甲在空中撞击,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死亡骑士向后急退,一片混乱中普罗米修斯II的通讯频道接入死亡骑士,人鱼咬牙切齿的声音自通讯器中传来:“让他们停下!厉擎!让他们停下!”
普罗米修斯II随即张开右手,自掌心中生成光束粒子剑,飞速旋转的光粒子顺着剑身盘旋而上,搅动雪花纷飞,直直朝死亡骑士挥去。
厉擎操纵死亡骑士避开普罗米修斯的一剑,声音在通讯器中显得尤为冷酷:“停下?你知道这是一场战争,战争是不可能中止的。”
死亡骑士同样在生成出一把光束粒子剑,格挡住普罗米修斯II的又一击,随后抓住普罗米修斯II的独角,硬生生将这台机甲推向地面!
“你怎么能一直这样天真?”
厉擎在通讯器中冷冷道。
死亡骑士和普罗米修斯齐齐坠向地面,瑞亚星冻结的冰原被这两台重如山岳般的机甲砸裂,地面上被砸出陨石撞击似的深坑,普罗米修斯II丝毫不让,反手又将光束粒子剑劈向死亡骑士胸口!
“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啊!!!”
人鱼声音颤抖,向厉擎嘶吼。
光束粒子剑的剑锋离死亡骑士驾驶舱位置几乎只差一寸,厉擎操纵死亡骑士闪身躲过剑锋,顿时怒不可遏。
机甲身后的喷气动力背包发出火光,推进泵加大马力,让机甲直接从巨坑中飞出,厉擎沉声道:“你想杀我?!……为了别人,你想杀我?”
他怒不可遏,近乎是在低吼。
“是你杀了他们!”
兰沉爆发怒吼,普罗米修斯II一跃而起,冲到死亡骑士面前一剑斩下,却被死亡骑士迅速提剑格挡,发出铮然嗡鸣。
两把如出一辙的光束剑十字相交,死亡骑士看向普罗米修斯II,通讯器中传来厉擎压抑着怒气的冷笑:“我杀了他们?如果你不跟着那个帝国人跑来这里,这些人会死?如果不是你想离开我,他们会死?”
“难道这一切不都是你害的吗?他们难道不是为你而死?”
厉擎逼问他。
他果然最知道,该如何才能精准地将匕首刺向兰沉。
普罗米修斯II手中的光束粒子剑,忽然如灰飞般消散。
这台白金色的巨大机甲,就像是突然失去了动力引擎一样,颓然地松开双手,在死亡骑士的迫近中,缓缓跌倒在地上。
“……不……不是因为我……”
兰沉喃喃低语,“……不是我……是你!!”
普罗米修斯II的驾驶舱里,人鱼忽然睁大眼睛,大吼道:“是你把鲁西迪放出来的!你早就计划好了,让我们来这里!”
普罗米修斯II瞬间跃起,抓住身前死亡骑士的肩膀,握拳抬臂,一拳擂向死亡骑士的头部!
两具机甲再次轰然倒下,细碎雪粒四处飞扬,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声像是某种野兽啮合的巨响,“你把我当你的棋子!你根本就没把我当人看!”
转眼之间,死亡骑士已经挨下数拳。
厉擎的怒火逐渐攀升,他不再忍让下去,直接操作机甲反手扼住普罗米修斯II,将普罗米修斯II压向地面:“我没把你当人看?”
“呵……“他低笑了下,怒火攻心,干脆顺着人鱼的话说道:“是又如何?你的命都是我救下来的,我只是利用你做点小事,又怎么了呢?”
“你知不知道有人正急着赶来找你?你就是我的诱饵而已,再过几分钟,联邦就可以接管这颗星球,守株待兔,生擒帝国皇帝,我们离胜利只差一步之遥!”
死亡骑士死死地把普罗米修斯II压在地面,同时打开胸口的MEGA粒子装置,让喷撒而出的MEGA粒子对普罗米修斯II上装载的火力装置进行消磁处理。
这样一来,普罗米修斯II就再也不会有还手之力了。
两架机甲一直连接着的通讯频段却突然断开。
通讯器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厉擎心下立刻漏跳一个节拍。
他松开手,下意识想要把失去抵抗的普罗米修斯II拉起来,可普罗米修斯II的驾驶舱已经打开了。
人鱼从驾驶舱爬出,滚了下来。
他摔倒在雪地里,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蓝金异瞳看向面前这架屹立的机甲。
机甲投下的阴影完全像是一座山的影子。
人鱼抬头对厉擎说:“……我真的恨你。厉擎。”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还掺杂着风雪的呜咽,却被机甲的收音装置清晰无误地传到驾驶舱内。
厉擎闻言慢慢握紧手心,表情仍强行镇定。
他不肯向任何人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情感。即使他没有戴着那张金属面具,面具也依旧如影随形地附着在他脸上。
人鱼低下了头,轻笑起来。
“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用手轻轻抚摸胸口。
“你赢了,厉擎。”
人鱼看向四周皑皑的白雪,眼神被雪地的反光照亮,变得如此清澈、干净、洁白。
他有些茫然,又失落地想……
到此为止吧。
“这条命,就当是你借我的,”人鱼说,“现在,我还给你。”
厉擎意识到什么,马上大吼道:“你敢——!”
他狠狠锤开机甲驾驶舱的开关按钮,直接跳下机甲,在雪地中向人鱼狂奔而去。
可是……
自然人鱼拥有哺育人鱼没有的利齿和尖爪。
这允许他们可以在海中捕猎时,伸出爪牙,撕碎他们的猎物——譬如一条鲨鱼。
这幅尖爪自然也能够撕开他们脆弱的胸膛。
兰沉向心脏的位置挖了下去,注视着前方朝他狂奔而来的厉擎。
他没有一丝犹豫。也几乎感受不到痛苦。
指尖在胸腔里搅动,摸到了那颗精致柔软的“人鱼心”。
在厉擎冲向他的那一秒,他把这颗心脏扯了出来。
他向他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挖出了那颗热气腾腾的,还在跳动的心。
“……我不欠你了。”
他捧着自己的心,对厉擎说。
第134章 给你我的小心心!
比心
人鱼倒在了大雪中。
厉擎接住了他, 把他死死抱在怀里。
“……不,你怎么敢!”
他跪在雪地上,把这条小小的人鱼揽在怀里, 可人鱼却仍执着地,要将手里的那颗人鱼心, 塞进他手心。
人鱼心离开人鱼体内后,就变成了一刻涵着水芯的水蓝色半透明宝石,透过宝石流光溢彩的外壳,可以看见里面摇晃的一整片海洋。
人鱼攥着这颗只有金币般大小的心脏, 用指尖一点一点,推进厉擎手心。
厉擎几乎要疯了,大喊道:“你在干什么?!你以为你在干什么?不要给我这个……我帮你放回去……我帮你放回去……”
他双手发抖,脑海中一片空白,几次试图将手里的人鱼心重新放进人鱼打开的胸腔, 可他一看到人鱼心脏部位那个洞开的血窟窿,他就开始崩溃哀嚎。
他的手指抖到已经根本不听使唤, 手臂发麻,和大脑指挥中枢失去对接, 怎么都没办法做出他脑海中预想好的动作。
他已经失去了理智,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就是把这颗心脏放回去。
……把它放回人鱼的身体里。没错。放回去就可以了。一切就都会回到几分钟前。时间会倒流。一切都不会发生。他的兰沉, 他的宝贝, 他的恋人, 他的人鱼胸口怎么能有这么大的一个伤口?怎么能?
男人双目赤红,几欲泣血。
他第一次, 在人鱼面前, 流出眼泪。
原来他也是会流泪的。
这个被亿万人视作神明的男人, 这个从来都无坚不摧、仿佛超凡入圣般的男人,现在却像一只受了伤、正被剥皮剔骨的野兽一样哀哀低嚎。
滚滚热泪顺着他的面庞滴落,他一下就好像从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坛上陨落了……他成了遭受生老病死、嗔痴爱恨中的芸芸众生的一个。
他也不过是个凡人。
你不过就是个凡人,厉擎!!
只要是人,他就会有软肋,也会有心。
他也会有锥心之痛,肝肠寸断。
在他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他握着这颗人鱼心,就好像在拿着的是自己碎裂的灵魂。
他凄哀无助,抱着人鱼的身体跪在雪地里,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第一次。他失去了一切计划、目标、筹谋。
原来真正的命运,从不会给他任何预演的机会。
谁能来告诉他该怎么办……谁能来告诉他该怎么挽回这一切……
谁能来救救他的人鱼……
谁能来,把这颗已经变成宝石的心脏,安回这个热气腾腾的胸膛里?
他怎么才能,把他的人鱼,重新缝好?
兰沉靠在厉擎胸口,眼帘微弱地颤动。
迟来的痛楚终于袭来,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在挤压着遭到损坏的胸腔,痛到他恨不得原地去死。
原来打开自己的胸膛真的很痛啊……
这一次他终于舍得给自己用上了价值两百兑换点的痛觉屏蔽器。
一路从这么多世界走过来,他总算能用上一次了。
可是,或许是他刚才挖出那颗心的时候,不小心弄坏了自己的肺,哪怕用上痛觉屏蔽器,他还是觉得呼吸如此艰难。
他有点想让厉擎把自己埋在雪地里。他想,这样他应该不会那么难受了。
但是……他好像已经很累了。
他累到没什么力气,能再和厉擎多说几句话。
厉擎或许高估了他。
男人以为他能从爱过一场又一场里走出来,他的心刀枪不入、铜墙铁壁,永远不会受伤。
然而他终于走到今天,这颗心,却还是会被彻底打碎。
亲眼见证着所有重要的人一个个离去,遭到所爱之人的利用、侮辱、伤害,这辈子期待的一件件都事与愿违。他怎么可能还想活?
他怎么可能还想再活下去?再装作自己很坚强?
不过爱也好,恨也好,现在都不再重要了。
他已经把这颗心还给了他。
从此再也不用欠他了。
兰沉觉得有点困。
他想,我怎么也和系统一样开始犯困了。
是因为任务要做完了吗?
想到这,他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努力张了张嘴。
他以为自己用了很多力气,可其实只在双唇间张开一条很小的缝隙。
小到要不是厉擎一直痛苦而哀求地盯着他,或许都发现不了他这小小的动作。
厉擎的眼泪掉在他脸上,那双手抖得不成样子,捧着他的脸,使劲想擦干净他脸上的血污。
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你别想离开我……我不会要你的心的……你别想离开我!!”
厉擎不停在他耳畔低吼。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已在冥冥之中意识到,只要他真的得到了这颗人鱼心,兰沉就会立刻离他而去。
可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人鱼还觉得他想要的只是他这颗心?!
明明他已经放弃了……明明他,今天就可以去做手术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
他不允许他们之间用这样一种方式收场,他不会允许他们是这种结局!!
明明只要等他获得胜利,他就可以带他回去结婚了。
他们明明会有很好很长的一生,他们会一起走向终点,直至银河燃烧,行星寂灭。
为什么。
他明明离终点近在咫尺。
忽然又远隔天堑。
为什么。
人鱼没有说话,眼睫被雪花、血珠和厉擎的泪水打湿,湿漉漉地并结在一块。
他无力地垂下眼帘,嘴唇动了动。
天上降下茫茫飞雪。
雪花盘旋而落,将他们笼罩在这一场持续终年的大雪中。
他轻轻地说:“结束战争吧……”
在这场战争里每一条死去的性命,每一个增加的数字,每一串白底黑字打在纸上的姓名,背后都是活生生的,曾经存在过的人。
他们都有过鲜活的笑脸……会偷偷摸摸地从将长辈塞进行李里的食物带上前线,会在篝火边拍手唱歌,会带着他说说笑笑,会为了救两个毫无利害关系的孩子,而义无反顾,牺牲自己年轻灿烂的生命。
他们只是在这场战争的记载中增加的两位数数字。
可是……也都是真实而具体的,高贵的灵魂。
战争顷刻就把每一个卷进来的生命毁灭了。
生命在战争面前毫无尊严。
它摧毁了一切。
他已经不想再看到更多人,无谓地死在这场战争里了。
厉擎用双手抱紧他的脑袋,颤声说:“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不许闭上眼睛,你要是敢把眼睛闭上,我就——”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突然发现他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兰沉了。
人鱼已经将自己的心剖给了他看。
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再去威胁他?
难道不是他自己,一字一句、一步一步将人鱼逼到了现在这个境地?
难道不是他自己,亲手酿成了这一切???
可是他没想过逼死他的……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这样伤害他!!!他以为这只不过是他们之间像往常一样的争吵,他以为这只不过……
厉擎逐渐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剧痛,从灵魂深处传来。
他痛到整个人都直不起身,有如被万千冰凌刺入肺腑,可是……他再痛,能有他的人鱼痛吗?
他活生生将他的恋人,逼到剜出了自己的心。
厉擎就这样抱着人鱼,失去了所有言语。
他好像一下子就被人彻底击垮了。
从来都光辉熠熠的男人,此刻看起来狼狈又颓然。
像一场突然的崩塌。
他终于显露出灵魂中真正的颓丧和苍老,疲惫与痛楚。
巨大的、庞然的悔恨和惊惶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觉得喘不过气,每一记呼吸都像有无数把刀片在肺腑中划过,身躯因为痛苦而不住颤抖。
是他……是他自己……造就了这一切。
你怎么能?厉擎,你怎么能……硬生生逼他走到这一步?
现在这条总是不逊而傲慢的人鱼真的乖乖躺在他怀里了。
身上全是血,向他剖开胸膛,挖出了自己的心。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厉擎?
厉擎只觉生不如死,万念成灰。
直至天空中隐隐传来雷暴般轰鸣。
一度被联邦舰队撞散的铅灰色云层背后再度出现了跃迁漩涡,一艘艘帝国的星舰宛如跃出海面的群鲸,朝瑞亚星而来。
他们在高空中与联邦舰队展开激烈战斗。
光束炮如暴雨般向在天空中投射,原本昏暗的暴雪天此刻却亮到可以使人致盲,天地变色,重舰陨落,哪怕是驰骋沙场多年的士兵,都未曾见过这样可怕的景象……这完全像是一场世界末日。
那些被击沉的星舰碎裂成齑粉,拖着长长的焰尾,如流星般坠向大地。
双方越来越多的星舰受损坠落,于是天空像是在起火燃烧,刮卷起了一场火风暴。
人鱼用仅剩的力气抬起眼帘,眼珠向天空转了下。
可是他坏掉的左眼视力实在退化得厉害……让他看不清厉擎的脸,也看不清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能看到熊熊燃烧的天空泛出红色,时而闪现出明亮惨白的光束炮的亮光。
这说明天空中星舰的战斗正炽,又是一场惨烈的战争。
无休无止,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他有些悲伤地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到这一切了。
在厉擎突然的悲吼中,他错过了从燃烧的天空中,有一台庞大的黑色异形机甲,向他飞来的那一幕。
作者有话说:
今天感染症状轻了些,明天应该能恢复得差不多了。
厉擎的火葬场下章才算开始……
第135章 终极流放
……他又成为了他
就在他们身前远处。
究极刀锋降落在雪地上。
沉重庞大的机甲深深压进雪地, 积雪没入机身。
发动机低沉轰鸣,最后缓缓没了声息。
紧随其后降落的,还有那台蓝白色的异端审判。
驾驶舱门打开, 穿着灰白色机甲驾驶服的男人从机甲中迅速跳下。
他拥有比任何人都清晰的视力,可以在这么远的地方, 隔着一场大雪,看清那被厉擎抱在怀里的人鱼胸前,惨烈而可怕的伤口。
他一瞬间已五内俱焚,仿佛吞下了在身体里烧灼的火种。
叫他走出第一步的时候, 几乎向前跌倒。
宗霆在雪地中朝前踉跄了一步。
身体因为痛楚而差点无法弯曲。
随后,他开始大步大步地向前迈去,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双脚不停从积雪中拔出,最后近乎是狂奔过去。
他觉得自己一定吸入了许许多多的雪粒。
要不然胸腔里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地冷。
他最后一次向着自己久寻不见的妻子跑去, 他站在了他身前,向下看去的眼球在刹那间痛不可当。
那颗眼球痛到几乎快要杀死他。
在战场上, 宗霆见过许许多多可怕的、常人难以想见的景象。
他看见过死去多时的战死士兵肿胀腐烂的眼眶;他看见过从鲜血流成的河里浮上来的一个个肩背;他见过断裂的脖颈横截面上那惨白的骨刺;他也见过受伤的将士肚子里掉落的肠胃——可从来没有这样一幅场景,能给他宛如迎面重锤般的一击, 让他险些连站都站不稳。
他看到他好不容易活过来的,从来没有一次, 获得过幸福的爱人, 倒在血泊里, 身下的雪地都被鲜血浸透, 变成了红色的冰团。
人鱼已经闭上了那双异色的眼睛。
尽管他脸上沾着很多血,头发也乱糟糟的, 可看起来还是像睡着了一样安静漂亮。
厉擎抱着他, 双膝被积雪吞没, 身体一动也不动,好像连呼吸都中止了。
像死了一样。
他上去就像是一尊正逐渐被大雪覆盖的雕像。
宗霆的目光怔怔地从人鱼身上,看向厉擎那被鲜血染得嫣红的掌心。
当看到他掌心里的那颗人鱼心的时候,宗霆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他刹那间耳边一片嗡鸣。
怒火轰然腾起,直接点燃了他所有的理智。
“是你把他弄成这样的。”
宗霆一字一句,确信无疑。
他不是在向厉擎询问,而是在下定他的判决。
厉擎发出低嚎,那宽阔宏伟的双肩像崩塌山脉一般地收紧,他抱着人鱼,说:“……我没想……我没想逼死他的啊……为什么——”
宗霆不等他再说什么,直接拎起他的领口,一拳砸向男人面门!
他扯开了厉擎,而人鱼则落进了另一个人的怀抱。
——跌跌撞撞地,穿过这场大雪跋涉而来的帝国皇帝。
陆昂朝人鱼伸出手,那三根不正常弯曲的手指隐隐抽搐,仿佛重回到它们断裂的那一天。
这个年轻俊美的永恒君王,苍白带伤的脸上表情全然被风雪冻结。
他像是将自己的脸埋进了结冰的湖底,于是这张高贵面庞上,再也不会有任何脆弱和痛苦的神色。
可他的眼神看上去却如此心碎欲死。
他无力地跪倒在地,发着抖,把人鱼抱入怀中。
十二年前,他已经经历过一次这样的痛楚。
他没想到十二年后,等来的依然是这样的结局。
十二年前的日落中,他亲口向人鱼许诺,他会让他一辈子平安顺遂、快乐幸福。
他们会拥有很好很长的一生。
他就是为了这一句承诺,而强撑着让自己孤独地活了十二年。
十二年来,他一个人坐在他高踞群星之上的皇座上,他远远地离开了所有人,只有在手心中攥着的这一句承诺,能让他在这样的孤独中坚持下去。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已经那么努力了,却还是只能落入这样境地。
陆昂用他折断的手指,颤抖地抚摸着人鱼因为失血而苍白如纸的面庞。
他哆哆嗦嗦地流泪,一口一口地吸着冷冽入肺的空气,可呼吸间全是浓郁的铁锈味。
陆昂轻轻地摇着头。
他用双手捧着人鱼的脸,拼命用拇指擦掉人鱼脸上的血污。
“别这样……别这样吓我……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吓我……你还想再离开我一次吗?”
陆昂颤声吸气,把面孔贴向人鱼的面庞。
他一边掉泪,一边用干燥的双唇,急促却轻柔地亲吻着兰沉眉梢眼角。
在十几年前,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
那个在所有人艳羡和赞叹目光中意气风发的皇子,绝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他会狼狈如斯地跪倒在雪地里,亲吻着一张带血的脸。
人生走到现在,他从年少时拥有世界上的一切,到现在失去了一切。
好像命运要把前半生对他的所有偏爱,都在后半生一一讨回。
他越长大,就越是失去。
一步步失去至亲、朋友、恋人,到现在失去所有人的信任、民心和所有。
他终于什么也没有了。
只能抱着他失而复得的恋人,绝望地细细亲吻,仿佛饮鸩止渴。
他亲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哑声说:“你怎么把自己的心都给他了啊……你怎么能这么傻……”
他怎么能这么傻,总是喜欢对别人付出真心。
只是这次,他喜欢的人,再也不是那个年轻气盛的皇子了。
陆昂抱着人鱼,他想要把人鱼从雪地里抱起来,带回机甲上。
这里太冷了,雪也太厚,这条娇气怕疼的人鱼怎么能忍得下这样的冷,他想,人鱼星上,甚至从来都没下过雪啊。
或许是他的动作幅度有些大,人鱼慢慢又恢复了点知觉,眼帘颤了几下,渐渐张开。
陆昂一下不敢再动,他维持着半跪的姿势,轻声问:“……是不是不舒服?”
兰沉起先看不清楚抱着他的是谁。
他的视力实在太差了,看什么都模模糊糊,要稍微眯起一点眼睛,才能看清眼前人的轮廓。
直到年轻君王苦涩的面容映入他眼底,他才反应过来,慢慢地喘了几口气,嘴唇轻轻动了动。
他已经虚弱到没办法再说话。
但陆昂知道他说的那两个字,是自己的名字。
陆昂再次落泪。
他说:“……是我,我来了,别怕、别怕……我会带你走的,我不会让你有事……”
可他却看到人鱼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朝他摇了摇头。
那双蓝金异瞳里,缓缓沁出泪光。
他看的见……人鱼眼中那抹抗拒。
陆昂顿时如坠冰窟。
而在他们几步开外,宗霆按着厉擎的领口,两个人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赤手空拳地扭打。
这两个男人体格相近、身材仿佛,明明有着全宇宙最凶悍凌厉的身手,他们都是精通各种格斗招式和杀招的战术家,在无数场鲜血淋淋的战斗中经历过千锤百炼,可现在却都仅仅凭借着自己的一双拳头,往对方身上用出全部力气。
像两头被逼进绝境、走投无路的野兽,最后只能用牙齿和利爪相互撕咬,一分高下。
是用拳头换拳头,用愤怒和绝望来挥拳,借此让自己不至于被痛苦彻底攻破。
拳头落在肉体上的声音沉闷厚实,伴随着重物压在雪上的咯吱咯吱声一声声响起,他们都咬着牙不说话,沉默地出拳收拳,拳头的力道却异常凶狠,是抱着要将对方置之死地的狠劲。
到最后两个人脸上都带了血。
厉擎伤得格外重一些。他嘴角撕裂,眉峰带血,高耸的鼻梁上一片青紫,深红粘稠的血液从鼻子里不停滴落。
宗霆死死用膝盖扣住他胸口,拇指扣紧其余四指,骨节上包裹的皮肤都已经破开,携雷霆万钧之力,朝厉擎砸下最后一拳。
厉擎被打得偏过头,愣愣地看向雪地。
其实他本不该落下风。
可是他的心已经乱了。
他的灵魂此刻早已在地狱中断裂成千万片,理智全无,即使身体还留存着战斗的本能,可混乱的意识早已无法支撑他与宗霆搏斗。
他只能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融进雪里,在雪花的缝隙中化开,变成红色的一个个小洞。还冒着热气。
从意识到是他亲手将人鱼逼成了这样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宗霆松开了他,从他身上离去。
而他只能死死攥紧手心,攥到指节发白,让手心中的那颗人鱼心,深深嵌进自己的血肉。
他哽咽着,发出声音:“……啊。”
他嘶哑低吼,仿佛野兽在受到重创后的咆哮,绝望而痛苦。
看到宗霆朝人鱼走去,他马上又从雪地里爬起来,迈着笨拙的脚步,摔倒又爬起,摔倒又爬起,跌跌撞撞地追过去。
他死都不可能把人鱼交给宗霆——他死都不可能!!
可他头晕目眩,双耳嗡鸣。
分成两半的大脑在脑袋里持续剧痛,他撕裂的灵魂无论何时都在给予他致命一击,两个尖锐冲突的灵魂同时被塞进一具身体里,这怎么可能让他能够有喘息的机会呢?
他在雪地里又一次向前摔倒。
灵魂深处传来的剧痛叫他痛不可当。
他在摔倒时还在拼命护着手里的那颗人鱼心,唯恐它在他手里破了、坏了,受到一点伤。
可是等他狼狈地爬起来的时候,他却看到宗霆把人鱼抱进了怀里。
而陆昂怔怔地坐在地上,表情一片空白。
厉擎发出粗重喘息,他从雪地里踉跄向前,他要把人鱼抢回来,可当宗霆转过身,让人鱼的面庞正好出现在他视线里时,他只看见了……人鱼含泪看向他的一眼。
在这眼泪背后,是一颗早已千疮百孔,却依然被他用匕首扎穿的心。
以及无比鲜明的……痛楚的爱意。
厉擎又重重摔在了雪地上。
他只觉的胸中一片淋漓的痛,脑袋也痛得像要分成两半,此时此刻,他已无法再维持任何一丝尊严,只能像只困兽一样,在雪地里痛到挣扎不起。
人鱼……是爱着他的。
哪怕人鱼口口声声在说恨他,却依然在爱着他。
在那个晚风沉醉的夜晚,他的人鱼乖乖地坐在他怀里,用那双漂亮的蓝金异瞳温柔凝望他,然后带着那种羞怯的微笑说“……喜欢看你……”
人鱼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触碰他的眼睫,在他耳边小声说:“喜欢……你看我……”
他望过来时眼神爱得那么深,好像从此他们就能过完这一生。
可他亲手摧毁了这一切。
由他亲自操刀,将他的人鱼剖开胸膛。
他如同被人用手术刀认真细致地切断每一个脏器,胸腔内痛得像有无数把火在慢慢烧灼,他蜷起身体,哀哀低嚎。
这颗星球正在燃烧和毁灭。
伴随着大雪而下的,还有他们所有人,被命运敲响的终局。
——那枚在空中旋转的银币,早已预示着一切的终点。
……
宇宙历9425年11月31日,瑞亚星之战最终在帝国和联邦双方的撤兵中落下帷幕。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想到,这场持续十年的宏伟战争,会这样结束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星球上。
双方在这场战争中投入了几百万士兵,成千上百支标准编制军团,数以万计的准星级母舰,亿万单位的战机,全宇宙至今从未有过的上千架机甲数额。死亡名册被写满了一卷又一卷,还有无数流离失所的普通人,无数颗永久消失的星球。无数颗。
这场战争带来了熊熊燃烧的星海,陨落的群星,浩浩荡荡的迁徙,以及对双方军事力量的毁灭性重创。
但它最终结束在了,一颗被人从胸膛里,硬生生挖出来的心脏上。
宇宙历9425年12月1日。莱茵帝国的皇帝出现在全帝国的直播镜头里,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帝都星暴动终于平息。皇帝同意议和。
这是帝国有史以来动员范围最广、参与人员最多、也最为成功和有力的一场人民战争。它不仅攻占了巴士底狱,还将那从来都俯瞰众生的统治者拉下了神坛。
人民要求的条款被一条条拟定,条款逐一被确认,编写者征求了每个人的意见,最终汇聚成一册厚度堪抵词典般的条约文本,被送到皇帝手中。
皇帝签下了每一条条约。
宇宙历9425年12月2日。联邦政府公开声明,同意与帝国进行议和磋商。这就是战争终止的信号。
这场历经十年的战争,真的要结束了。
宇宙历9425年12月3日。前线基地里,厉擎强撑着剧痛难忍的脑袋,开始着手解决战后的一应事宜。从这持续不断的疼痛里,他已经有所预感。
没有人能想到,厉擎会有在所有人面前,摘下面具的那天。
从瑞亚星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戴上过面具。
于是每个人都看见了他真正的脸。
那些从来没有见过他真容的人都惊讶于他的英俊和威严,而更多人,却都隐隐察觉到了,这是一个不详的信号。
可是……它代表着什么呢?
宇宙历9425年12月4日。所有战亡士兵的家属被允许来到前线,领取他们亲人的骨殖。
那些死在瑞亚星上的学生们的家属也来到了基地,他们伤心欲绝,还要亲手收拾他们留下的每一样遗物。
这些少年人们离开基地时,都没有动过自己的行李和日常物品,好像他们全都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很快就能结束的冒险。
他们不知道自己再也没能回来。
在机甲轨道基地里,一个黑头发的女人正带走她儿子留下的最后一件物品:一双放在机甲仓库里的球鞋。
她把这双鞋放进行李中,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仓库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块操作面板。
她想:这些就是我的孩子摸过的东西……他在这里工作过的地方。他好像还说过,很喜欢在这里的一切。
她忍不住坐在了地上,摸着平滑的金属地板放声痛哭。
她知道她不该这样的……陛下还在场,这里那么多人,每个人都失去了他们的孩子,她又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霸占这块地方痛苦失声?
可她该怎么才能、怎么才能接受……她的孩子才十几岁,还那么年轻,那么正直、那么善良,为什么会死在一个那么遥远的地方?
在她的哭声中,一位研究员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个储存着文件的光脑,告诉她说:“扎格列欧斯太太?这是我刚整理出来的文件,这些文件现已没有军事价值,是马洛曾经整理过的资料,或许您可以带走这个。”
她哭着向他道谢,接过光脑打开,一一查看里面的内容。
绝大多数都是她看不懂的数据分析,只有几个全息影像视频是她能看明白的,她把这些视频一个一个看过去,直到看到了最后一个。
……暴雨中损坏的机甲驾驶舱边上,人鱼坐在机甲胸口,看向前方那台顶天立地的黑色机甲。
收音器清晰无误地过滤掉雨声,捕捉了人鱼说的每一个字。
人鱼费劲地说:“……别杀他,我跟你走。”
然后顿了顿,在雨中继续说道:“你想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吧。”
……一直站在边上看着他们的帝皇忽然朝她冲了过来。
男人眼眶泛红,双目遍布血丝,神情几欲发狂。
他抢过她手里的光脑,按回那个视频,双目圆睁,从头到尾地反反复复又看了好几遍。
视频只有短短几秒。
放完一遍,他就按回初始位置再放。放完一遍,按回,再放。
他的手指好像只能移动向两个位置,就这样不停地播放着这段影像。
人鱼说:“……别杀他……”
人鱼说:“……先杀了我……”
人鱼说:“你想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他说的原来是这个!!!!
在那一天的滂沱大雨中,除了普罗米修斯II,谁都没有听清人鱼说了什么。
而他受伤躺在机甲驾驶室里,在密集的雨声里,只听到了人鱼那句“我跟你走”。
他居然就真的以为,兰沉想跟宗霆走!!他以为兰沉那时候已经把手伸向了宗霆,选择了站在他的对面!!
而他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决心想让人鱼,做最后一次选择。
他想逼着人鱼看清楚,自己到底要站在谁那一边。
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那天要让他错过人鱼所说的话,为什么要让他偏偏,没有听见这一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让他亲手,将这把剑,刺向自己唯一的爱人。
厉擎在众人惊愕而担忧的目光中,抓着这支光脑抵在胸口,倒在地上,哀哀地哭泣。
他像是抓着将他双手切割到鲜血淋漓的刀,也像是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罕见的宝物,他满面痛楚,又哭又笑,看起来随时都快疯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原来错的是我、我一直都错了……对不起……宝贝、对不起……”
他不停地低泣着,双唇开合,一声又一声啜泣,完全失去了任何往日的光辉和威严,任何人都无法将眼前这个蜷缩在地上沙哑低吼的男人,和他们敬若神明的帝皇联系在一起。
他们仿佛全都在目睹着一场分外宏伟的山崩。
他们见证了一场陨落。
他们的帝皇……陨落苍穹。
宇宙历9426年1月初。联邦和帝国的和谈结束。经过无数轮磋商后,双方同意以巴林顿星系为分界点,确定双方边界线,本星系群划入联邦保护范围,而帝国将永远止步在银河系本星系群区域外,同时,联邦也不得将贸易线路拓展至巴林顿星系附近,五十年内,联邦都不能再向银河系外发展任何星际贸易。其余赔偿、协议、疆域认定,将在后续几年内陆续缓慢确认。
宇宙历9426年1月底。莱茵皇帝向外界宣布,将把尤里乌斯家族旁系的一位十三岁女爵选定为继承人,同时将其接至帝都星。同年,帝国内阁制开始初步试建,君主手中行政权力被一分为二,一部分转交到民选首相手中。
宇宙历9426年2月底。厉擎回到新厄斯,继续处理战后的一切大体事宜。而此时,他的人格解离状况已经到了异常严重的地步,必须采用物理手段,才能让他维持原本的人格,能够处理剩下的国事。
可他再也没提过要完成那个本来已经确定好的手术,也从来没有,动过一丝吞下那颗人鱼心的念头。
他永远都握着那颗人鱼心,却永远都不可能想要吞下它了。
宇宙历9426年3月。
联邦的战后相关事项基本已安排完毕,厉擎为联邦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亲手从他的蓝袍骑士卫队里,指定了一位接班人。
他把那个面具交给了对方。
然后,他就从新厄斯上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金宫离开的。就像他当初无声无息地从某个角落里出现在世界面前一样,现在,他也无声无息地,走向了自己的退场。
当宫中的侍臣们在清晨推开他寝宫的大门时,他们看到的只有一间空空荡荡的屋子。
这座寝宫的主人,再也没有回来。
金宫之主、联邦的缔造者、人类的拯救者、名震寰宇的人皇厉擎,留给全宇宙的最后一幅影像,是他从撤兵的星舰上抵达新厄斯时,低头垂眸的模样。
他在认真地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眼神专注,却也如此心碎。
只需要看他一眼……就会知道,这个男人,绝对不肯能再从这场心碎中恢复了。
后来世人都在好奇那一天,他究竟在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关于这个问题的猜想在人们心中有千百种答案。有人说,他看的是战争中留下的一枚星舰碎片,有人说他看的是联邦的微缩星图,也有人说他看的是自己那摘下的面具……各种猜测众说纷纭,却一直都没有公论。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人们才在当时某位民间照相师的珍藏全息相片里,找到了那个真相。
在将相片放大数百倍之后,他们才看清,原来当时,这位注定成为宇宙间最伟大传奇的人类,看着的是手里一颗闪烁着莹润光彩的无暇珍珠。
……那是他所爱之人的眼泪,也是他的罪愆。
厉擎将自己流放了。
在大脑的痛楚持续不断地折磨了厉擎整整三个月之后,他终于处理完一切,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最终的结局。
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再清楚不过。
这是他对自己所做的惩罚,也是他无可避免、无可阻挡的……命运。
宇宙历9426年6月。
一艘客运飞船降落在开尔文星的星际港口。从上层甲板上下船的是购买头等舱和一等舱票的星际旅客,他们拥有走专用通道下船的权力,而那些挤在二等舱、三等舱与临时客舱里的人,则只能通过下层船低的广场通道乌泱乌泱地挤出去。
就在人头攒动的人潮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挤在肩膀和肩膀之间,不停地向前远眺。
他一头棕色鬈发,面貌硬朗英俊,皮肤微黑,一身脏兮兮的衣服,鞋底磨到发白,好像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有人用行李撞他,他就被撞得侧身过去,却也不生气,只是抓紧了手里一份叠好的布质海报,向旁边人说道:“你见过他吗?”
他向旁边的人展开那份海报。
海报上是一条漂亮可爱的,笑盈盈的小人鱼。
旁边人奇怪地看向他,摇摇头,赶快走远了几步,以为自己遇到了什么怪人。
怎么会有人这样来找人呢?他难道打算一个一个问过去,用这种大海捞针的方式找人?
这个棕发男人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他就又提起一丝精神,继续向下一个人问去,同时用手摸了摸心口。
没事,他可以继续找下去,只要它还在——
手心只摸到了一片空空荡荡。
棕发男人表情瞬间凝固。
他睁大眼睛,茫然四顾,凭借着自己鹤立鸡群的身高,很快发现了一个在人流中急速穿行的背影。
他立刻暴怒大喊:“还给我!!!”
他朝那个背影追了过去。
两条长腿一迈,直接跨步狂奔,他管也不管边上的人,用一身蛮力推开行人,惊起一片高声叫骂。
可他不理他们,他眼睛里只有追着的那个背影,疯狂地追上那个背影的脚步,脑海中什么都不去想。
对方明显跑不过他,脚步越来越慢下去——宇宙中罕有人能比得上他的身体素质,但他自己并不知道。
那个贼绕到了星际港口的一处隐蔽走廊,而棕发男人也终于追上了他,用能抓碎石头般的力气钳住了小偷的肩膀,怒吼到:“把东西还给我!还给我!”
他发怒的样子宛如一位天神,气势惊人。
小偷立刻举起双手求饶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还你,我马上还你!”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似乎是要拿出自己从对方身上偷走的东西,可掏出来的,却是一把匕首。
电光石火之间,那把匕首已经被送进了男人的腹部。
男人忙低头,看到沾血的刀身从自己身体里抽出。
小偷一击得逞,立刻喜笑颜开,得意洋洋地分说:“追我?你以为你在追什么?哎呦,疼疼,还不快给我放开?!”
他表情阴狠,立刻又是一记,再次刺进男人腹部。
同时摆了摆手,让身后藏起来的同伴现身。
一群他的同伙从走廊内侧出现,朝两人围了过来。
男人吃痛捂着流血不停的腹部,皱紧眉头,仍然盯着这个小偷不放:“……还给我,还给我!”
他执着地说着这三个字,不顾自己的伤口,走上前想掰开小偷的手,神情执着,而眼神倔强发狠,看得小偷心中莫名一寒。
“你、你找死啊?还敢过来?!”小偷挥了挥手,招呼同伙控制住男人,可男人却还在发狂般大喊:“还给我!”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让小偷吓了一跳。
其余同伙纷纷上前,想要挡开男人,可这个男人的力气却格外得大,他直接用身体撞开众人,非要拉住那个小偷。
小偷喊道:“给我、给我揍他!揍他!”
他是不可能被这人吓到的,他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外来者,让他知道这地方谁是老大。
小偷这么想着,立刻和众人一起围过去,开始对着男人拳打脚踢。
他们十几个人,围着一个已经受伤的男人,却居然压不住他,男人不仅力气大,而且身手极为野蛮,发疯一样地要抓住小偷,还了他们好几拳脚。
众人也都上火,手下干脆不再留情,也都拼尽全力,一起把男人撂倒。
拳头像雨点般落下。
他被那么多人围在中间踢打,一脚一拳,一拳一脚,落在肉体上闷声作响。
他逐渐被打得脸上都是鲜血,粘稠的血液流满他整张面庞,可还是执着地伸出手,嘶哑着嗓子:“……还给……我……还给我……啊啊啊!!”
他在不知道谁的脚底揣在他头顶的时候再次爆发出怪物般的力气,掀翻了好几个按住他的成年男人,朝小偷扑过去,睁着赤红的双眼,硬生生用手掰开那个小偷的手心:“还给我!”
终于,他拿回了那颗原本挂在他胸口的宝石……那颗里面好像藏着一整片大海的,人鱼心。
他心满意足地攥着这颗宝石,倒在了地上。
然后等待他的是更多的拳脚相交。
这群人往死里踢打着他,他蜷缩起身体,忍耐着这些不知道名字的拳头和手脚,紧握双手,死死地贴在胸口,脸上还挂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微笑。
他什么都不害怕……唯一害怕的只有,他会弄丢这颗远比他性命更珍贵的心脏。
只要他还能有这个就可以了。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却记得这是有人送给他的,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这好像是即使他丢了性命,都不能丢的东西。
他再也没松开手。
他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继续着他在宇宙里的流浪。
他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或许偶尔在做梦的时候,梦到过有人叫他“阿奇”,有时候,那个人也叫他“厉擎”。他不确定自己该叫阿奇还是厉擎,又或者二者都是、二者都不是。
在路上遇到的很多人,都会说他是“笨蛋”、“傻瓜”、“疯子”,他们说他不是正常人,说他永远都不会找到他要找的人。
但他不相信。
他想,他一定能找到的。只要他一直找下去,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在路上,就永远会有下一个地方,能让他找到。
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想找的人是谁。
他不记得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他只记得那些梦里零碎、隐约的片段。
那个他想找的人有着一张世界上最好看的脸。他最喜欢他的模样,每次一看到他,他就忍不住会从心底露出微笑。
在梦里那个漂亮的小人会趴在他胸口,长而浓密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扇动,温温柔柔地抬起眼帘注视着他。
有时候这个小人还会张开嘴和他说话,连声音都很好听:“厉擎……你怎么又来啦……真烦人……”
又或者是:“……你看着我……不要走……”
又或者:“厉擎!我在认真和你说话!”
这个漂亮的小人好像也很喜欢他,每次看他的时候,眼睛都亮晶晶的,还会朝他露出好看的笑容。
偶尔,对方还会在梦里坐在他身上,贴着他,和他手牵着手,尾指相互勾缠,带着气音说:“……那等战争结束后,我们就结婚吗?”
每当做到这些梦的时候,他开心到连心跳都柔软。
可也痛得厉害。
痛到让他身体颤抖,情不自禁地想要嚎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痛,也还是这么喜欢这个梦里的小人。
他喜欢看这个小小人趴在自己胸口仰头望他的样子,他喜欢看他攀着自己的脖颈、凑在他耳边说话的样子,他喜欢看他像是生气一样睁大眼睛朝他瞪眼的样子,他喜欢他对他笑、对他哭、和他说话,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他都喜欢到想哭。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作“爱”。
是爱让他绝望而幸福,痛苦而喜悦。
是悔恨,是过错,是遗憾,也是怅然。
他们相遇在了,最不该相遇的时间。
他来得太迟,也太晚了。
若他们能再早一些遇见,早在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他们之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猜忌和怀疑,也就不会走向这样的终点。
明明他们……是如此相似的两个灵魂。
命运早已注定,他们会陷入这场无望的爱恋。
他在宇宙中一路找去。
就这么一个人一直流浪。
他没有名字、没有来历、没有身份、没有朋友,只有挂在胸口的那一颗心,是他唯一珍视的东西。
他为了保护这颗心,吃了无数的苦头:他徒步穿越漫漫黄沙,躲避马匪的劫掠;他从星盗的枪口下侥幸逃生,就算被光束枪打穿了手腕,都不肯松开自己的手指;他在贡多人的飞船里整整饿了半个月,他在某颗星球上只能啜饮降落的雨水。他去过宇宙中最凶险的无人之地,也曾到访过一朵爆炸的星云。
他用自己的双脚,在宇宙间流放自己。
而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一场由他自己施与的终极流放。
……前尘往事,旧日风云,他早已通通忘却。
他不会再记得,自己曾经统御过寰宇群星,也不会记得,他曾经亲手铸造过怎样一个让全人类史书都铭记的传奇。
他再也不会是虚假的、强撑的、被建构的任何人。
他也不用再当任何人的神明、任何人的期许、任何人的依靠。不用再去当一个没有私欲和个人感情的标志,不用再将自己当成一台机器。
他只是他。
一个痴痴傻傻,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到最后,曾经的厉擎,终于还是变回了他最厌恶的人格……那个最初的,真正的他。
那个十五岁时,心智未开,被欺辱和虐待长大,还不知道世界即将向他打开,广袤宇宙的舞台正静候他登临的人类少年。
命运让他经历一切,登临王座,也要叫他再次回到最初起点。
……他又成为了他。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这个世界就结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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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6章 乡村爱情
我们,要一起回去。
兰沉遇到了一点问题。
问题说大不大, 说小也不小。
那就是他最后的2%关键剧情……一直都完成不了。
他想不明白。
到现在《呢喃岛屿》这本书里该完成的剧情已经都完成了,为什么就差这2%,没有办法推进下去。
这2%, 就是厉擎吞下人鱼心的剧情。
只要他能吞下人鱼心,兰沉就可以做完全部任务, 离开这个世界了。
可是厉擎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肯吞下人鱼心呢?
他不是一直就想要这个吗?
筹划了这么久,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时间,怎么会到头来,却反而不想要他这颗心了呢?
厉擎……到底在想什么?
兰沉百思不得其解。
这引得休眠许久的52996也醒过来, 和他一起纠结这个问题。
52996看了一眼厉擎的现状:“啊,他好像……”
兰沉:“怎么了?他为什么不肯要我的心啊?”
52996小小声:“……可能是后悔了吧。”
兰沉不相信:“你别开玩笑了,厉擎怎么会后悔?他是这种人吗?”
52996不知道为什么,没把厉擎现在的情况告诉兰沉。
它想,反正就差2%的任务完成度, 只要厉擎能吞下那颗小人鱼心脏就行,和宿主没多大关系了, 没必要再去让宿主知道这些。
52996于是说:“但是他现在看起来还不是很急着吃下那颗人鱼心的样子。不过人鱼心都已经到他受伤了,他迟早会忍不住的吧。”
兰沉赞同地点点头:“说的也是。”
52996:“要不然……宿主你先休息?我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兰沉轻轻说:“……是有一点。”
他好像已经在这个世界里呆得太久, 连使用的数据模型都无法再支撑下去。也可能是因为这具人鱼的身体失去了人鱼心脏之后,本来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自如运转了。
虽然失去人鱼心的人鱼并不会死, 但他们会再也没办法变回人鱼。而不能变成人鱼的人鱼……又能怎么活下去呢。
他们只能在绝望中日趋衰竭, 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并且再也无法回到水中。这其实也不过是一场漫长的死刑。从人鱼心离开他们的胸腔开始, 这场死刑就已宣判。
兰沉只觉得疲倦。
自从和厉擎分别之后,这个世界上好像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提起精神了。
宗霆带着他到了一颗人迹罕见的荒野星球隐居。
这颗星球的气候环境类似于地球高纬度带, 一年有长达八个月的冬天和短暂的春夏, 大部分地表都是高耸的山脉与寂寥的旷野, 终年覆盖着皑皑白雪。
此地居民鲜少与外界有贸易往来和科技沟通,他们久居荒野,拒绝一切高等文明和他们的科技成果带来的便利,不使用星际交通工具、不接入星域网络、没有通电、没有燃气,人口密度极低,有时候要在山中行走整整数天,才能看到一户木屋人家。
这里的人只靠他们的双手生活。
他们住在大自然中,依靠打猎为生,靠打猎获取食物和毛皮,然后在每年定期的几天,当星际商贩来到这颗星球的时候,把手里积攒的毛皮出售给商贩,来获取一些资金,购买必要的生活用品,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其它收入来源。
宗霆带着他来到这里后,很快就在一本实体手册的指导下,选中了某处山脉的绝佳位置,花一个多月时间手工建造了一栋小木屋。
木屋是这颗星球上的必备品。家家户户都会有好几栋木屋,某些用来长期居住,某些则用来在长途狩猎时临时栖身。
宗霆搭的木屋纯用原木密密实实地垒成,屋顶上和墙壁上都塞了厚实的干苔藓防风,室内用削平的木料拼成地板,干燥温暖,不用担心会有积霜和老鼠的侵袭。
木屋里有室内壁炉,和一些简单的手工家具,虽然屋子不大,却异常舒适,后来在断断续续的完善中,又添置了本地手工的钩织地毯、鹿皮防风挂毯、柔软的羊毛床垫、二手灯芯绒沙发、手工桌椅,在下雪的日子,只要把壁炉点燃,室内就足够温暖。
木屋搭好的那天,附近居民给他们送来了一些手工打造的铁铸锅和碗盆,还有半头猎到的鹿。宗霆又在屋子前面的小院里搭了一个高肉架,只要把捕猎到的肉类放在肉架上,就可以长期储存和晾干,室外零下二三十度的环境就是最好的天然冰箱。
换做以前的兰沉,或许想都不敢想有一天他会拥有这么平静踏实的生活。
可是,他再也没有以前那种好好享受生活的精力了。
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发呆。
想着厉擎为什么不肯吞下他的心,想厉擎现在怎么样了,到底什么时候……才愿意让他结束这个任务。
他听不太清楚宗霆和他在说什么。大部分时候,他都陷入一个人的世界,回忆着自己和厉擎相处的点点滴滴,猜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不说话,也不回答,安静到像一个苍白透明的影子。好像当他给出那颗心的时候,他的灵魂就也一并消失了。
但宗霆一直都在细致耐心地照顾着他。
人鱼已经基本不需要进食,每天不是发呆就是睡觉,宗霆就给他做了一张扶手躺椅,让他能够在壁炉边睡得很暖和,有时候还会从很远的集市上给他买一些手工玩具和简单基础的书籍。
他精神好起来的几天,宗霆会带他一起出门捕猎。
宗霆给他带上了厚厚的暖帽、围巾、手套,身上套了好几件保暖大衣,兜帽边缘镶着一圈洁白光滑的动物皮毛,把他的脸包在里面,仿佛只有半个巴掌大。
他坐在雪橇后面,宗霆就拖着雪橇在冰面上走,偶尔冰层下面可以看见掉在溪流中来不及逃开的、被冻起来的野鹿和野山猫,但那不是他们要寻找的猎物。
宗霆在冬天最常捕获的是驼鹿。
一头驼鹿的肉、脂肪和内脏可以供他们吃上很久,而且驼鹿的鹿角也可以在当地集市上换到不少东西。
宗霆一般会先制作陷阱,用猎物肌腱做的粗绳打成套圈系在树上,然后在地上挖一个深坑,再用伪装的枯枝和雪铺平,如果驼鹿不甚踩中那个坑,它的脖子就会被套圈系牢,然后挣扎到粗绳紧紧勒进它的皮肤。如果驼鹿没死的话,宗霆会直接把那头驼鹿打晕,再拖回去进行处理。
他是Enigma,在捕猎方面具备本地居民难以想象的力量优势,他来到这里的三个月后,就已经成为了附近最有名的捕猎好手。那年春天他徒手打死了一只刚结束冬眠开始攻击民居的棕熊,并且换来了十几斤奶酪、蜂蜜和肉类。
这里没有光束枪、没有星舰、没有机甲,却有一切人类能想到的大自然的所有馈赠:广袤无际的针叶林,那些桦树、柳树和黑云杉在风雪中发出窸窣声响,寂寥空阔的雪原上偶尔有白貂倏忽飞窜,成群结队穿越冰原的驯鹿,天空中展翅翱翔的白头海雕、王?、大蓝鹭,还有春日雪融时叮咚作响的山泉。
一年四季都可以通过双手获取丰盛的食物:野莓、各种猎物的肉、蘑菇、蔬菜和蜂蜜。他们的食物一直都很充足,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天也不会挨饿。
到暴风雪大到出不了门的那几天,宗霆就会待在屋子里照顾人鱼,把壁炉里的柴火烧到噼啪作响,然后拿着书给人鱼讲书上的童话故事。
他还记得他们当初在湖区一起度过的那几天。那时候人鱼喜欢趴在他胸口,缠着他让他给他讲光脑里的幼儿教育启蒙故事,听得着迷极了,连连拍手惊叹。
这些回忆,如今都像是恍如隔世了。
他给人鱼念完了一整本《柳林风声》和一整套《彼得兔的故事》,大多数时候人鱼都没什么反应,只有在听到□□先生违章偷车上路时,抬起头朝他笑了笑。
宗霆捏着那本《柳林风声》,在炉火的哔剥声中俯身过去,轻轻地吻了吻人鱼漂亮澄澈的眼睛。
有很多人来看过他们。
最先找到他们的是一个有着金色短发的青年,他穿着联邦高级军官的军装,却有一只没有覆上仿生皮肤的机械手掌。
他说他叫阿尔诺。
他给人鱼抱来了一只小狗。那条小狗应该是杂交血统,看不出品种,毛色微黄,有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小一从青年怀里跳下,就激动地围在人鱼脚边绕圈,“呜呜”的叫唤着,尾巴都快要甩断了。
它好像在用自己的尾巴说话,说:我好想你。
人鱼难得对外界有所反应,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了一会儿,把手伸给小狗,让小狗用舌头在他的手背上舔来舔去。
“这是陛下……之前送给殿下的宠物。”阿尔诺向宗霆解释道。
宗霆点了点头,没说话,望向人鱼微微带着笑意、显出几分神采的眼睛。
后来这条狗就留了下来,一直陪着人鱼。
宗安提也来过。战争结束后,她就进入了帝国内阁,在内阁有一席之地,拥有很高的决策话语权。因此,她工作十分繁忙,每天忙于开会、活动、前往帝国各地实地考察,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前来探望她的兄长。
她一直没有结婚,保持着单身状态,因此仍然如少女时期般神采奕奕,但眼神却在饱经风雨过愈发明亮坚定,像一棵深深向地下扎根的树木,坚韧、独立和强大。
她和宗霆见面后,两个人在木屋走廊下聊了会儿近况,后来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宗安提坐在一把宗霆亲手做的木头椅子上抽烟,在呜咽的风声中看向远处起伏的山脉,金黄纯粹的日落下,一只红鸢鸣叫着飞过云杉林,森林中传来狼群的阵阵嚎叫。
“他活不了多久。”良久之后,宗安提才对宗霆道。
宗霆不答,缄默地低着头,在打磨他刚做好的一节骨管,用来当作鱼竿的手柄握把。
宗安提的目光落在宗霆粗糙干裂的双手上,呼出一口烟雾,说:“我查了点资料,那些被活着取出心脏的人鱼,后来大多活不过两年。只有一条人鱼是例外——祂后来又活了三十多年,寿终正寝。”
宗霆放下手里的工具,平静地抬头看她。
宗安提拿开手中香烟,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宗霆:“那条人鱼的名字。我想你或许会需要。除此之外我查不到别的资料了,没人说过那条人鱼到底是怎么回事。”
宗霆接过纸条,看了一眼,然后道:“谢谢。”
宗安提说:“这只是个例,不要抱太大希望。你考虑过他死了之后的事吗?你打算怎么办,在这里呆一辈子?”
宗霆点点头。
他不说话,在日复一日的荒野生活中日渐像一个本地人,拙于言辞,沉默得像这片山脉和覆盖着它的白雪。他们就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成长、学习打猎和生存下去的一切知识,然后再在这里老去,无声无息地长眠在冻土下。他们其实和这颗星球上的其它动物没有任何区别,都生活在同一片山林中,沉默地忍耐活着的一切。
宗安提弹了弹烟灰,说:“不打算回帝国了?”
“只要帝国没有战争,”宗霆说,“我就一直会呆在这里。”
“战争,”宗安提喃喃道,她抽了一口烟,“时间过得好快啊,你突然提起这个,我总觉得战争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将烟雾缓缓吐向空气中,“帝国很久没打仗了,陆昂好像知道了他很讨厌战争,销毁了所有战争议案,去年的军费预算都削减了一大半。”
宗霆没什么表情,也不回答。
“他最近来过吗?”宗安提又问,“最近我都没怎么在帝都星上见过他。”
“经常来。”宗霆说。
宗安提笑笑,转头注视着极北地区那辉煌灿烂的日落,橘红色晚霞扑在了她的面庞上。
最常来到这栋小屋的就是帝国皇帝陆昂·狄奥多西·尤里乌斯。
他总是给人鱼带很多很多东西过来,昂贵的小鹿皮软靴、柔软到像云一样的被子、轻薄又御寒的外套、光滑似水的羊绒手套、通体钻石镶嵌的小狐狸玩具,每一样都是这颗星球上无法购得的天价奢侈品。
但人鱼似乎对这些都兴致缺缺。
人鱼最喜欢的不过是陆昂给他带来的一束唱歌百合。那束百合花就是陆昂曾经在人鱼星上,随手从路边花店里买的品种,只要向它播放一段音乐,花蕊中就会唱起歌。
那天人鱼捧着百合花,歪着头听了很久很久,俊美的帝国皇帝坐在他身边,就这么一直看着他,直到暮色西斜,太阳落山。
陆昂握着人鱼的手,与人鱼十指相交,手心紧贴,仿佛他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少年。
……少年时求而不得之物,终究困住了他一生。
宇宙历9428年,十几座雕像在瑞亚星重建的瑞瓦肖城里落成。
这十几座雕像以瑞瓦肖城区的一块普通居民区域为起点,每隔几百米就有一座,绵延至瑞瓦肖市中心的避难所。每一座雕像都栩栩如生地刻画着几年前,在这里丧生的那十几名少年人之一。
这些雕像揭幕的那天,陆昂坐在人鱼身边,用光脑给他看实况转播。
人们汇聚在雕像边上,人流络绎不绝,来到雕像前,为它们献上鲜花和礼物。
他们大多在雕像前徘徊沉思,有人拥抱,有人落泪,有人微笑。也有人依依不舍地沿着雕像一路向前,最后走到终点处,看到了那座人鱼的塑像。
人鱼将双手捧在胸口,目视前方,手心里是一颗用钻石雕刻而成的,璀璨夺目的心。
他们的故事逐渐被越来越多人知晓。
每个人都知道,原来在那一天,就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传递了世界上最大的奇迹。
他们所拯救的岂止是一个战火中的孩子,更是成千上万,或许会被卷进战争中的无数普通人。
原来这才是瑞亚星上,发生的奇迹。
……而人鱼用这颗钻石般灿烂的心脏,换来了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和平。
战争就这样结束了。
战后第三年,重建工作基本完成,联邦和帝国似乎正在恢复往日的繁荣,但更多的伤痕仍未愈合,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和朋友的人,他们仍需要用一生去治愈这些裂痕。
人鱼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候常常会一连睡大半个月。
……那是因为兰沉实在受不了这漫长的等待,使用了兑换点商城里的时间加速器。
时间加速器可以让他所感受到的时间流逝速度加快,他不用忍受等待的苦楚,只要按一下加速器,他就可以跳过自己的时间,等待剧情点完成。
可让他失望的是,最后那2%始终没有进展。
每次他按好加速,总以为下一秒就能结束这个世界,可是醒过来,都会发现自己依然还留在这里。
而在别人的视角中看去,就是他睡得越来越久、也越来越多了。
他的生命力在不断流逝,有时候宗霆外出打猎回来,看到在床上闭眼睡着的人鱼,都会慌张地先放下所有东西,跑过去听他的心跳。
人鱼仅剩的那颗人类的心脏,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像幽暗中微弱的火,隐秘、黯淡,随时都会消失。
宗霆以为自己能平静接受这一切。
可当他真的看到人鱼沉睡的侧脸时,心脏总会突然地抽搐一下,像走在路上跌进深渊。
冥冥中,他已经意识到,这一次人鱼不可能再回来了。
陆昂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
他来得越来越频繁,呆的时间也越来越久。到后来他几乎放弃了一切国事,直接将公务代办权力交给了他指定的那位小继承人,自己则每天都陪在人鱼身边。
他不舍得放弃每一分每一秒,能和人鱼相处的时间。
偶尔人鱼会醒过来,然后在刚睡醒的迷迷糊糊中看见陆昂。
他努力眯起眼睛,看清陆昂的脸,反应过来这是谁,然后向陆昂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陆昂……”
他用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陆昂的面庞,好像以为那是一个幻觉。
陆昂忙握住他的手,英俊的面孔上神情专注认真:“是我。你要喝水吗?我去给你倒点水——”
人鱼摇摇头,抓住陆昂的一根手指。
兰沉凝视着这个好像永远都这么年轻英俊的皇帝,眼前浮现出他们第一次相遇的画面。
那时候的陆昂下巴更尖一些,还没有这样成熟硬朗的方颔,帅得惊天动地,也拽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那个时候的小学鸡脾气又坏又暴躁,一言不合就要跳脚发火,而他故意作弄他,就是为了看他暴跳如雷的模样。
兰沉忍不住又笑了下,忽然觉得陆昂那时候其实也很可爱。
记忆中的臭屁皇子好像也没那么讨人厌。
还有在人鱼星上的时候,他们一起看过的每一场日落。
人鱼星上的日落可真美啊。
那是全宇宙最美的日落。天空被恒星的光线染成一片粉紫,云朵像层层叠叠柔软的花瓣般美丽绚烂,他的皇子英俊到像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王子,双眼比大海还要深邃湛蓝。
他们在海边相拥和亲吻,少年时光就终止在那一场无望的爱恋里。
那是他感慨这一辈子怎么会这么凄苦。想着要是下辈子能早点遇见这个臭屁皇子就好了。
可他没想到,就算是重来一次,他也没能和陆昂在一起多久。
原来错过的就是真的错过了,无论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让岁月转圜。
兰沉摸了摸陆昂眉峰上的那道疤痕。
他知道陆昂是怎么留下的这道疤的。也知道这个原本尊贵无暇的皇子,为什么会拥有三根歪着的手指、和一条仿生机械义肢。
……都是因为他啊。
“陆昂,”人鱼轻轻开口,“以后不要总是生气啦。”
陆昂愣住了。
他在燃烧的壁炉边看着他,忽然过来明白现在跟他说话的那个人是谁……是他十几岁时,遇到的那个兰沉。
陆昂心中突然无比恐惧,他含泪靠过去,紧紧握住人鱼的手,说:“是你……是你吗?你全都想起来了吗?你想和我说什么?”
人鱼笑笑,什么都没说,只是用手指抓紧陆昂的手,蓝金异瞳温柔而眷恋地凝视着他。
陆昂泪如雨下。
他慢慢抱紧了自己的恋人,像拥抱着十九岁那年向他袭来的一场风暴。
陆昂十九岁之后的漫长人生,不过是在这场风暴里迷路打转。
他这一生所能够拥有的幸福太短暂了,仅仅这么一小段时光,已足够叫他铭记终生。
那天陆昂离开的时候遇到了外出归来的宗霆。
他们擦肩而过,彼此并不怎么说话。
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们从始至终都是在争在抢,谁都容不下谁,可最后却也谁都落不到一个圆满的结果。
但宗霆叫住了他。
陆昂回头,无言地看向宗霆,目光从男人那双色泽不一的眼睛上掠过时,心里仍然会痛。
宗霆走向他,说:“宗安提和我说了一件事。曾经有一条人鱼在失去心脏后仍然活了下来,如果你想让他多留在这里一段时间的话,或许可以试试找出那条人鱼。”
他把宗安提给他的东西交给了陆昂。
陆昂接过那张纸片,原本心如死灰般的眼神忽然有了亮光。
他回到帝都星,疯了一般地倾尽人力物力,终于在浩如烟海的尘封资料里,找到了那条人鱼的故事。
原来那条人鱼和兰沉一样,也是自愿给出的人鱼心。
……因为祂爱上了一个人类。
但人类有生老病死,和永葆青春的人鱼不一样。人类的性命如此短暂,身体从三十岁就开始走下坡路,到五十岁已经身体各方面机能衰老,六十岁,各种慢性疾病便接踵而来,直至死亡都将被这些或隐秘或严重的疾病折磨。
而这条人鱼为了让自己的爱人能够顽疾,选择了喂给他自己的心脏。
那个人类醒来后并不知道人鱼失去了心脏,直到他发现人鱼正在一点点死去。
他无比痛苦,心碎欲死,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爱人慢慢在自己怀中失去生机。
最后他决定和人鱼殉情。
于是他划开了自己的胸膛,取出了自己的心头血,想把自己的心脏喂给人鱼。
如此他们就能相互拥有。他们就能在彼此的身体里,拥有对方的一部分。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心头血却救了那条人鱼。
人鱼的生命停止流逝,可他却再也没有活过来的机会了。
后来那条人鱼一个人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祂没有选择寻思,或许是因为想到自己的生命是被爱人换回来的,祂的身体里流着恋人的心头血,换句话说,祂的爱人或许还活在自己的身体里。
这条人鱼在晚年,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了一些人听。
大部分人都不相信,对此嗤之以鼻,觉得人类的心头血不可能拥有这种魔力,所有没多少人相信祂的故事,都以为这只是祂在常年单身的寂寞生活中产生的幻想。
只有一位旅人将这个故事记录在了自己的日记里。这日记尘封近百年,终于在百年之后,被远在宇宙另一个角落的陆昂找到。
所以人鱼还有活下去的机会……人鱼还能再多留在这个世界上一会儿……只要他们能找到那个拥有人鱼心脏的人。
——厉擎。
但他到底去了哪里?
哪怕是陆昂,都找不到厉擎的下落。
从宇宙历9426年战争结束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
他从新厄斯上直接消失,留给所有人无数的猜想和疑问。
尤其是联邦公民,起初没有人相信,他们的帝皇会突然消失。每个人都在找他,所有人都想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他是不是还活着,还是已在战争结束后死去。
但他们终究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厉擎从离开新厄斯的那天起,就在进行着一场漫长而痛苦的自我流放。
他放弃了一切。
他放弃了那个用来保护自己的人格,放弃了统御群星的权力,放弃了无人能及的荣耀和地位,放弃了世人对他视若神明般的虔诚敬仰,决绝地,成为了最初的他。
最后是他自己找到了他的人鱼。
那天人鱼难得醒着。
兰沉再又一次按下时间加速键之后失望醒来,发现剧情还是没完成。
可他也没那个力气再去找到厉擎做完任务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具数据体,而且还损坏成了这样,他根本没办法再去做任务。
只能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好像被困在这个世界了一样。
星球上已经开春,森林里冰雪消融,桦树和赤杨木从上都长出了嫩绿色的叶子,雪地上那些小动物的脚印渐渐化开,很难再像冬天时一样轻易找到它们的踪迹。
兰沉在看一只不小心飞到窗前的橙尾鸲莺。
这种小鸟有着双色的靓丽尾巴,叫声清脆悦耳,漂亮极了。
陆昂陪在他身边,正在想要不要带他去外面晒晒太阳,而宗霆则在院子里埋头收拾捕猎的器具,准备在明天进山撞撞运气,看能不能猎到一只豪猪。
忽然,兰沉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扭过头,往院子里看去。
院子前的小径处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响,那只橙尾鸲莺受惊从窗台上飞走,宗霆停下了动作,和陆昂同时站起身,看向小径。
……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缓缓从树林中走出。
他体格健硕宏伟,却显得异常狼狈,身上的衣服都肮脏破损,赤着脚,脚上全是或深或淡的疤痕,脸上也有好几道已经结痂的伤疤,像是刚从尘埃里滚过好几圈。
这个人身上,找不到丝毫当年那个手握寰宇群星的银河主宰的影子。
他饱经风霜、风尘仆仆、憔悴沧桑甚至衣不蔽体,任何人看见他,都只会以为他是个流浪汉,或者一无所有的乞丐。
但兰沉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他是谁。
陆昂和宗霆也认出了他。
可唯独他自己,认不出自己。
他还在向宗霆询问:”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他……”
他拿出那张已经破破烂烂到看不清图案的布质海报,却不知道自己早已走到人鱼面前。
宗霆无声地注视着他,而陆昂则从屋子里走出去,站到他身前。
“……你终于来了,厉擎。”
布布跟着陆昂冲了过去。
只有小狗还记得他的气味,哪怕那么多年过去都不会遗忘,兴冲冲地对着男人摇尾巴。
兰沉有些难过地想:……厉擎,你怎么会让自己变成这样的呢?
他还记得以前每次见到厉擎,对方都看起来那么完美无缺,没有瑕疵到像是个坐在神坛上的假人,他以为厉擎永远都会那样子活下去,他没想过……有一天厉擎会变成这个模样。
陆昂似乎对厉擎说了什么,厉擎的表情一下狂喜万分,他看向小屋内,正好与走出门的兰沉直直对视。
兰沉扶住门框,看着许久未见的男人,心里忽然有千言万语,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最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还不吃掉我的心”,可又觉得似乎已不必再问。
他张了张嘴,心中一片酸楚。
厉擎朝他走了一步。
眼睛里是纯粹的喜悦和爱恋。
他像是见到了自己久别重逢般的恋人般欢欣,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阴霾,简单又天真。
然后紧紧握住胸口的那条人鱼心吊坠。
刚才陆昂在他耳边,向他说的是“你把这颗人鱼心吃下去,再把你的心挖出来给他,他就可以活。或者让我来。”
原来只要这么简单吗?
原来只要这么简单,他就可以向他喜欢的人付出一切。
他想,再没有比这更简单和容易的事情了。
这比他从宇宙中一路流浪到这里,要简单得多。
只是……一想到他得吞下这个他一直以来视若珍宝的东西,他就觉得心口的位置疼痛难忍。
但是没关系,他想,我可以忍受的。
他的恋人果然像他梦里一样可爱漂亮。
长长的眼睫毛每扇动一下,都叫他心动不已,只要看着那条小人鱼,他就好像浸在了舒缓的清泉里,所有疲惫都一扫而空。
他很想走上去亲亲他,或者把对方抱进怀里。
那一定会让他非常幸福。
可是他不敢上前。
在潜意识里,他好像明白自己曾经做错过什么事情,也早就失去了亲吻对方的资格。
不过没关系……只要把他最后所能拥有的,还给对方就可以了。
他低下头,在人鱼惊讶的目光中,用不知道为什么发颤的手,把那颗人鱼心送入口中。
他咬破这颗心脏,清甜的海水涌入口腔。
……他终于吃下了那颗人鱼心。
兰沉耳边响起任务系统自动播报的声音。
“任务完成度:99%。”
毫无感情的AI机械音播报着他的任务进度。
他睁大眼睛,看着厉擎吞下自己的心脏,猛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不……不对……哪里有问题。
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
——为什么只有99%?还差什么?
兰沉缓缓皱眉,脑海中传来剧痛,他扶住额头,弯下腰,冷汗涔涔。
——还差什么?到底还差哪个剧情点?
陆昂冲过来搀扶起他,惊慌失措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没事、没事,我带你去休息,别害怕……哪里不舒服?”
宗霆也立刻扔下手里的东西,朝他跑过来,查看他的情况。
兰沉面色惨白,脑海中反复盘旋着同一个问题:到底,还差什么?
他瞪大眼睛,在二人的怀抱中抬起头,痛苦而绝望地看向厉擎。
厉擎吞下那颗人鱼心后,表情很快变化。
数不清的记忆碎片山呼海啸般冲向了他,险些将他打得向后摔倒。
那些记忆纷繁复杂,庞大到难以言喻,每一块碎片里都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些世界里他扮演着各种各种不同的人,经历着各种不一样的人生,可无一例外,在每一块碎片里,他都会见到同一个人。
他似乎记起了一切。
眼神渐渐恢复清明,看向兰沉的目光慢慢变深。
他站在那里,一点点找回了“自己”所有的记忆。
……不!
兰沉一下惊醒,当厉擎抬眸凝视他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最后那百分之一的剧情点差在哪里!
他慌慌张张地想要冲过去制止厉擎,可在他能够找回力气迈出步子前,厉擎已经先一步,用陆昂刚才递给他的那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不要!!”
兰沉撕心裂肺地大喊。
他挣开陆昂和宗霆,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骗我!!”
“阿喀琉斯——!!!”
他喊出了那个名字。
厉擎脸上浮出一丝微笑。
那笑容势在必得,也万分不舍。
那双黑眼睛缄默明亮,仿佛温柔宇宙的核心。
他在兰沉面前,一点点挖出了自己的心脏。
……一颗石榴红的心。
他把这颗心脏攥在手中,捏碎了。
“任务完成度……99%……100%……任务——滋滋——任务——滋滋滋……完成——哔——“
系统的自动语音开始故障,出现了混乱的电流声,与此同时,世界开始碎裂。
天空出现裂缝,蓝色天幕像被打碎的玻璃窗户一样掉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在被粒子化,亿万的像素点朝四周消散。
无数的数据流被冲散,化作“0”和“1”的绿色闪光数字,从原本编写到毫无漏洞的文本中脱落,世界在被分解,这个宇宙正在向一片虚无坍缩。
兰沉冲到厉擎面前,把倒下的男人抱在怀里。
“你骗我、你骗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就是我要杀了你!骗子、骗子,阿喀琉斯,你这个骗子!我不会原谅你的!!”
他哭着抱住了阿喀琉斯正在消失的身体。
男人朝他笑笑。
然后抬起手,恋恋不舍地摸了摸他的脸,说:“你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宝贝。”
“……不要哭,我永远爱你。”
兰沉重重一拳捶向地面!
“你休想抛下我,”他咬牙切齿,眼泪从眼睑上滚烫滴落,用燃烧生命般的力气,在世界坍塌前的最后一秒说,“我们,要一起回去。”
作者有话说:
没错,我的主角又去阿拉斯加搞荒野生存了……决定让我每本书的主角都去荒野生存一次,因为我太喜欢暴风雪中的小木屋生活了,阿拉斯加,我的精神故乡!
写一章少一章,越来越不舍得写下去了,估计还有四章左右就结束了QUQ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留言说一下(哈利波特AU番外是确定一定会写的,全免费形式,在专栏里可以先收藏),其它的我看看能写点什么。
第137章 小狗专卖店
针对我搞黑幕!
在这个融合世界崩解的最后一秒。
他握住阿喀琉斯的手。
他们的手心紧紧相贴, 目光在无数坍塌的粒子流中重逢,或是相遇。
当他们的视线最终重叠的刹那,兰沉终于找回了所有被封印的记忆。
……白色房间。
那是一间纯白色的房间。
没有阴影, 所有能够打下阴影的冷光光源都被巧妙地镶嵌在墙壁中间,四面墙壁就像一台巨大而精巧的无影灯, 把他照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这是必要条件。因为前后左右总共十八台面部微动作监测仪需要这种程度的清晰光源,以捕捉他脸上每一分细小到肉眼无法察觉的表情变化。
他坐在房间中央,身上穿着自己的衣服,屁股底下的椅子有些硬, 让他微微皱起眉。
面前是一块不透明的白色隔离板,隔离板正中间安置着带有小孔的扬声器,从扬声器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上午好,兰沉,我们即将开始你的最后一次测验, 你准备好了吗?昨天休息得怎么样?”
兰沉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在我男朋友的公寓里睡足了九个小时。”
扬声器里的声音带着笑意, 仿佛在和他闲话家常:“那可真让人羡慕,我这几天……你知道, 最近都这样,因为恐惧和压力而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 就这还让他们嫉妒得跳脚呢。
“好了, 让我们开始吧, 这次你可以自由选择你的测试标准, 《荷马史诗》还是《加缪手记》?或者《卡拉马佐夫兄弟》?”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加缪吧。”
扬声器里的那人笑了出来:“你很害怕《荷马史诗》,是因为主人公有着和你男朋友一样的名字吗?你担心这让你没法通过测验?”
兰沉百无聊赖地“嗯”了一声, 说:“第一次的时候不就是因为这个没通过吗。”
对面那人笑道:“OK, 那我们现在开始。请在接下来的问题中按要求重复我所摘取的《手记》中段落的单词, 你可以选择自己的语言和重复方式,包括且不限于口头语言、手语和肢体语言。“
兰沉默默点头。
“一颗心拿什么来驾驭自己?重复‘一颗心’。”
“一颗心。“兰沉回答。
“去爱吗?没有比这更不确定的了。重复两遍,‘爱’。“
“爱。爱。”兰沉回答。
“我的疲倦和这股想哭的冲动。这种孤单和这份想要爱的渴望。重复三遍,’渴望‘。”
“……渴望。渴望。渴望。”
“而这世上处处是爱的火焰。值得为此付出出生和成长的痛苦代价。重复一遍,‘代价’。”
“代价。”
兰沉跟着喃喃。
“我可以知道爱会带来什么样的痛苦,却不知道爱究竟为何。在此它对我而言是剥夺、懊丧、两手空空。重复’两手空空‘。”
“……两手空空。”
“……测验结束。”
扬声器中的声音很快说道。
兰沉惊讶地问:“这么快?就四个问题吗?之前不都是一百多个——”
扬声器发出冷酷的“嘀嘀”两声。
“因为我们不用再继续下去了。你的情绪波动比上一次还要明显和厉害。监测仪显示你在重复“渴望”时迟疑了0.8秒,这时间长度足够最先进的计算机完成百亿次方量计算;在重复“代价”时你的眉毛降低了0.02厘米;在重复‘两手空空’时,你迟疑了0.04秒。你今天似乎格外感性,兰沉,是因为我们今天的主题是爱吗?”
“——因为这测验根本就是一团垃圾!你们根本就是在用测谎仪原理来检测我的个人素质!这和我能不能上飞船有一丁点相关性吗?!”
兰沉气得要命,直接从椅子上站起身,“到底凭什么我非得通过这个垃圾测验才能登上飞船?为什么别人都不用做这狗屎测验,只有我要做?阿喀琉斯做这个测验了吗?!”
他用力拍击那块隔离板,把隔离板拍得砰砰作响。
扬声器后面的人略微惊讶于他的反应,又迅速镇定下来,说道:“请您冷静些,兰博士。我们非常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很抱歉,你的感情……太强烈了。您总共进行了三次情感基准测试,但每一次测试结果都显示您具有非常强烈和丰富的个人感情。”
这位测试人员努力在向兰沉解释,以安抚他的情绪:“我们需要更理性一些的宇航员,你明白吗?他们要像打了镇静剂一样冷静,比如说能够在飞船上的AI发疯杀掉船员时仍然能想办法保住这艘飞船。毕竟它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他试图讲一个经典科幻片笑话来找回之前的轻松气氛。
兰沉说:“那阿喀琉斯呢?凭什么他不用做?”
“他是联邦航空航天总署迄今为止履历最优秀的飞行员和航天员,完成过三百多次战斗机驾驶和十余次外太空飞行器发射任务,没有任何一个现役宇航员能比得上他的成就,可以说,他是全人类能拿得出手的最杰出的航天员,没有之一,我们不需要再对他进行这种资质测试。”
“这根本就不公平!”
兰沉气愤抗议,说道:“他看《芭比》还会被感动哭呢!这个人比我情绪化多了!可是你们居然就这样让他去太空,却不肯放我上船!”
“你们等着吧,我要去给媒体写举报信揭发你们!针对我搞黑幕!”
兰沉临走前还朝几位NASA负责人放狠话。
那几位负责人面面相觑,只能尴尬地向他回以微笑。
他离开总部大楼,在大厅里见到了正等他一起回家的阿喀琉斯。
男人肩宽背阔,身材高挑,手脚修长,穿着件夹克外套,站在大厅里和一位研究员交谈着什么,光背影都显得鹤立鸡群,英俊到叫人脸红心跳。
兰沉刚走出电梯,男人就像背后张了眼睛一样回头向他望来,脸上立刻露出一个笑容。
他匆匆结束与身旁那名研究员的谈话,朝兰沉走了过去,张开双臂,把兰沉抱进怀里。
“测验怎么样?”阿喀琉斯低头问他。
兰沉气鼓鼓地瞪他一眼,答道:“还是没门!这次直接没让我做完全部测验,就说我太感性,把我赶出来了!”
阿喀琉斯拼命憋笑,说:“啊,是吗,那真可惜——”
“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在偷笑!”
兰沉气得肘击对方胸口,阿喀琉斯连着咳嗽好几声,才把他的手腕重新握进手心。
“回家吗?”
阿喀琉斯问他。
兰沉还在那愤愤不平,同时点点头,说道:“走吧,先回去再说,我再想想办法——总之,我不可能看着你上那该死的飞船,都不知道是生是死,而我只能和别人一样呆在家里给你们祈祷一路顺利。”
阿喀琉斯没说话,他看向前方,缓缓与兰沉十指交扣,说道:“我一定会活着回来,你不要担心。”
说话间,他们已经离开总部大楼,来到大楼门口处宽阔平坦的航空广场。
偌大的广场视野开阔,一望无垠,铺设着米白色的石面地砖,一群群忙碌的总署工作人员正穿过广场,去往各自的工作地点。
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假装没有看见,在视线尽头高浮于天空中的那个奇妙物体。
他们人为制造出视野盲点,好像这样,就可以当作那个东西不存在一样。
可它切实地漂浮在空中,在一个每个人都能看得到的位置,以确保人们从各个角度望向它,都可以清晰观察到它的每个细部。
它的存在完全不合理。
无论相隔多远、从哪个角度看过去,它都是同样的大小,既不会因为距离变远而在视觉中缩小,也不会因为人们朝着它走近而变得巨大如同摩天高楼。
仿佛它永远都是那么个东西,不因人类的观测行为而改变。
仅仅是这样存在,就已是一种对物理学的无情嘲笑。
物理学的种种定律都因为它的出现而遭到证伪,从它出现在地球上的第一天开始,就陆陆续续有物理学家因为幻灭而自杀身亡。第一年跳楼的有一百二十三个。
……更别提它是如何地,正一点点摧毁着整个世界。
七年前,当政府发言人振奋地向全世界宣布“我们找到了地外智慧生命存在过的踪迹”时,没有人会想到,那艘承载着全人类对宇宙的好奇心和探索的飞船,带回来的会是这样的结果。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已经在火星上工作了二十多年的祝融号火星探测车。
在某个普通的太阳日,探测车在火星表面发现了长达数千公里的“非自然痕迹”——后来经过飞掠火星表面的飞行器镜头捕捉,那是一整条用各种人类语言书写的河床。
有某种人类无法想象的存在,将火星地表当作它们的书写纸,在上面重复千万次写下同一条消息“请来找到我们,请与我们接触”。
这条消息被翻译成了人类所有已知的语言,从英语、汉语、法语到只有两个人会说的阿亚帕涅克语,用超越人类现有科技水平的技术被镌刻在火星地面,并通过祝融号的导航相机拍摄成照片,化作电磁波,投射向位于地球的轮轨式抛物面反射镜天线。
地球在第一时间沸腾了。
百年来,人类一直在太空探索项目上投入庞大的物力与人力,只是为了能够在茫茫宇宙中,找到除了噪声之外,真正的回音。
没有人愿意相信我们在宇宙中孤绝而没有回音,人类在宇宙中如此寂寞,又如此好奇,迫切地想要找到无垠太空中另一个由亿万次平方数额的巧合所产生的同伴。
人类坚信不移,当我们仰望着头顶这片星空的时候,在宇宙中,一定也有另一群生命在眺望着遥远的地球。
然而,费米悖论同时也在困惑着所有这些试图寻找到地外生命的人们——考虑到现存宇宙的年纪和大小,宇宙中存在着其它智慧生命的可能性极大,可如果它们真的存在,又为什么会对我们如此沉默?
长久以来,费米悖论都是横亘在人类尝试建立第三类接触和现实之间的一座大山,人们无法回答这一悖论,面对它,所有人都只能沉默,正如宇宙对人类的长久沉默。
可现在这种沉默被打破了。
被未知生命留在火星上的这些信息,正是第三类接触的前哨。
地球上的人们怎么可能不为此群情激昂——当然,费米悖论的信徒只能感到绝望。
空前的太空合作时代由此诞生。各国政府迅速展开合作,全球资源都被汇聚在一起,倾尽全人类之力,他们建造出了一艘有史以来人类最先进也最昂贵的宇宙飞船,并将其发射向太空。
飞船的目标,是火星上的信息里提供给人类的那个坐标。
一颗位于太阳系外的星球。
在历史上的观星记录里,人类曾经赋予过它一个名字——西庇尔。
然而,飞船到达西庇尔后无功而返。
据第一批抵达西庇尔的太空员传来的信息,西庇尔上“空无一物”。
这颗星球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汪洋。
“向导”号飞船带着失落和大量测量数据返航。
可当它降落在地球着陆场上的时候,真正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人们很快发现……空中出现了某种奇异的物体。
它像是一座漂浮在天空中的金字塔。
……不,那是神庙!
不,那是教堂!
不,那是计算机殿堂!
“……那小猫宠物店今天怎么好像换招牌了,”兰沉扭过头,在阿喀琉斯身侧往天上看了一眼,“嗯……灯牌变成粉色的了?”
阿喀琉斯说:“我一直觉得那是一家小狗专卖店。”
作者有话说:
结尾有点难写,要揭秘很多东西,更新很不稳,每天晚上12点可以刷一下,如果没更新的话就不用等了,谢谢宝宝们!
感谢在2023-07-24 22:01:46~2023-07-26 23:0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88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好想恰夜宵 10瓶;缪晓、星妙、秋丽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8章 真正的快穿
什么叫真正的快穿文!
兰沉闻言, 瞪了他一眼,说:“你能不能别提你那小狗专卖店了,都什么时候了, 我们能不能活到明年都不知道,你还想养狗?”
阿喀琉斯轻笑了下, 面庞在日落中显得英俊而温柔。
他揽住兰沉的肩膀,就好像这样他们便能一直相爱下去,不必害怕那个世界末日的到来。
他们从广场上步行前往停车场,手牵着手, 肩并着肩。
高悬于天空的那个物体一直若隐若现地遮挡在他们视线中,可谁也没再往那东西上多看一眼。
……“向导”号飞船从西庇尔回来后,带来了一份出乎所有人意外的礼物。
登上向导号的那几位宇航员,同时还是杰出的人类学家、太空物理学家、语言学家和机械工程师。
作为人类的代表,他们还在飞船上携带着一本《DK博物大百科》、一本英译版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一张贝多芬交响曲黑胶唱片和一支刻录着人类从怀孕到分娩视频的USB储存器, 并准备在他们见到西庇尔上的居民时,将这些物品递交给他们。
这三样东西分别代表着人类对周围环境的基础认知、人类文学成就的巅峰、人类对音乐的鉴赏标准和人类的生殖繁衍原理, 任何一个已经建立出自己文明系统的智慧种族都可以通过它们,来了解人类文明的现状。
可是西庇尔对他们的回礼, 却只有一片寂静。
航天员们只在西庇尔上看到了无边无际的海洋。
海洋覆盖了整颗星球,除此之外, 别无他物。
没有回答, 没有回音, 也没有生命。
地球上的科学家们于是猜想, 西庇尔上的智慧生命是否只是藏在海水中的某些微生物?
西庇尔是不是类似于一颗原始的地球,他们的生命进化史才刚刚展开?
可这显然不符合逻辑。如果这些生命已经进化到能够在火星上写字——他们又怎么会仅仅是一些连自我意识都尚未清晰存在的微生物呢?
这困扰了地球上的所有人。
宇航员们按照各自国家政府的授意, 从西庇尔上打捞了几吨重的外星海水回地球。
如无意外, 在未来几年, 地球上的所有地外生命和航天研究都将以这几吨海水为中心,他们试图从这些海水中,找到地外生命存在的痕迹。
但意外偏偏发生了。
——不,又或许不是意外,这正是西庇尔上的居民们,对人类的一份慷慨回礼。
当向导号回到地球的时候,悬浮在天空中的那个东西也出现了。
人类目前只能确定,它是随着向导号一起来到地球的。
它出现在全世界各地,每个国家、每个人的视野上方,它无处不在,没有人能够逃离它的注视。
更糟糕的是……在每个人眼中,它都是不同的东西。
在基督教徒眼中,它是华美肃穆的教堂;
在伊//斯//兰教教徒眼中,它是洁白无垢的清真寺;
在佛教徒眼中,它是威仪宁静的寺庙;
在神秘学主义者眼中,它是流光璀璨的六芒星图案……
它映射着每个人心底最坚定不移的信仰,是所有人不敢对外言说的渴望、幻觉和梦魇。
试想当你一觉起来,推开窗户,就能看到内心深处最渴望的那个东西出现在视野中。然后你的一天就这样开始。
每一分,每一秒,你都无法逃脱它的存在。
当你被困在平庸生活的迷宫里时,当你在烂泥一样的生活里挣扎时,你能在透过公交车的窗户看到它,你能在写字楼的狭窄窗户隔间里看到它,你能在入睡前看到它,你也能在每一个痛苦醒来的清晨看到它。
你凝视着它,仿佛目睹着天国的降临。
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你,它将带给你们所有人梦寐以求的自由……
那是真正的自由王国。彻底的解放。
——只要你愿意走近它。进入它的世界。
谁也说不清楚,第一个被它诱惑的人是谁。
当第一个人放弃抵抗,开始走向它之后,成百上千的人也都紧随其后,向这个物体走近。
而当他们走到它附近,或是想要一睹它的真容,或是想要仔细观察那教堂的一根科林斯式立柱,他们就会在进入它内部之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没有任何痛苦,没有任何挣扎,消失是一瞬间突然而至,连组成人体物质的分子结构都不复存在,仿佛物质直接消弭,热力学中抵达熵增极点,一切回到无形的状态。
有人指出,在东方文化里,他们称呼这种现象为“飞升”,而在闪米特一神教背景中,这叫做“被提”(Rapture)。原来历史上早已发生过类似事件,而先哲们也早已为此命名。
这些消失的人成为了它的一部分,白日飞升,从此进入真正的自由王国。
谁也无法断定他们的消失究竟是死亡,还是某种程度上的新生。
从物理学上来说,这些人确实是不复存在了,但从高维度的层面上来说,他们获得了永生。
……他们被那个物体吸收,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从此再也不用承受肉体的痛苦,而成为某种更高级的形态存在,一种混沌和庞大的集体意识体……就是那个东西本身。
原来这才是西庇尔,送给人类的终极关怀赠礼。
他们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终点站”。
它既是人生的终点,也是文明进化的终点。
人们很快弄明白了,西庇尔上的智慧生命,到底以何种形态存在。
兰沉窝在公寓的沙发上,拿着手里的那份最新《自然》杂志,翻看到上面的头版头条。
——《超越物质实体,这是否也是我们进化的终极?》
自从“终点站”出现在地球上之后,类似的论文已经数不胜数。
研究者们很快从这些白日飞升的现象中,弄清楚了西庇尔的行为逻辑。
想象有这么一个文明:
它们起初也和人类一样,从大海深处的原始暖洋走出,从最初的细胞开始逐渐进化成复杂的分子形态,它们也和人类经历了一样的物种演化、文明兴衰,而当它们种群中的某些先知仰望深邃星空时,它们也同样像人类一样,拥有了某种在子宫中仰望着整个世界的好奇、震颤与敬畏。
……科学探索的种子,就在这一刻种下。
如果将它们的文明发展历程看作是一把不长不短的时间尺,时间尺的长度约为20厘米。那么从种群中第一个开始利用工具的个体出现,到它们学会利用高能量分子能源为止,大概占据这把尺子上的前19厘米。
但从那以后,在短短的1厘米之内,科技水平的进步将呈爆炸式发展。它们会飞跃文明的关键节点,迅速进入太空时代、跨越太空殖民时代、迈过资源枯竭时期,并最终在不断的进化和技术发展中,抵达文明的终极。
在那个终极,它们进化掉了肉身,不再以实体的形式存在,而成为某种无形的纯能量体、意识网络,个体存在不再具有意义,每个生命都是整个能量体的一部分。
这是人类所不能想象的真正造化……某种进化的终点。
现在,终点就在人类眼前。
西庇尔给了人类一种选择,可以直接越过这文明时间尺上长达十几厘米的阶段,向终极演变迈进。
这是它们给予人类的友好馈赠。
这一理论在“终点站”出现后喧嚣尘上,它直接击穿了人类迄今为止一切对进化的猜想。
支持者们大肆宣扬这个理论,认为所有人都该前往终点站飞升,现在甚至连兰沉的导师都开始支持这个理论了。
……这篇论文的一作,就是兰沉在麻省理工读PHD时的导师。
他愤怒地将杂志扔到一边,对阿喀琉斯说道:“他们在想什么?这又算什么?宇宙达尔文主义?这算哪门子进化?他们这是在让所有人都去送死!”
阿喀琉斯从浴室里走出来。他刚洗完澡,只穿了一件柔软的莫代尔棉家居长裤,露出肌肉线条分明的上身,身上还带着好闻的柠檬味沐浴露香气。
“别看那些东西了。”
他坐到兰沉身边,两个人亲密地躺在沙发上,兰沉趴在阿喀琉斯怀里闷闷不乐:“我不能接受……他说这是我们进化的终点。”
他仰起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注视着那个巨大的外星生命体,说:“难道我们所有人都得放弃自己的意识,成为这种东西?孩子不会再记得母亲,朋友不会再认识自己的挚友,我不会再记得你。”
阿喀琉斯没说话,用手指拂开兰沉垂落的一缕发丝。
他从小就寡言少语,认识兰沉之后虽然这个坏习惯改善了不少,但他们相处的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兰沉说话,他静静地听。
兰沉又道:“失去自我意识……失去情感,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皱起脸,把面庞贴在阿喀琉斯胸口,听着恋人胸膛里那颗心脏令人安心的跳动声响,说:“如果□□,那我宁愿只和你活短短的一辈子。”
阿喀琉斯终于开口,道:“嗯。”
兰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抬起头,看着他黑色的双眼,像下定决心:“所以你要是死在任务途中——我不管到底是飞船没飞到目的地还是在西庇尔上坠毁了,我就直接自杀来陪你,知道吗?”
阿喀琉斯皱了皱眉。
“不要来陪我,”阿喀琉斯哑声说,“我会回来的,你要长命百岁。”
兰沉扁了扁嘴巴,靠在阿喀琉斯肩头,长而柔软的睫毛轻轻扫动。
“你自己清楚,这一趟任务的成功率有多低,所以我才想……和你一起去。”
他抱紧对方的手臂,眷恋而不舍地在阿喀琉斯下颌边蹭了蹭,仿佛一只撒娇的小猫。
终点站出现在地球后的一年内,大量人类选择了前往终点站白日飞升。
毕竟没有人会对自己的生活现状感到满意。
无论贫穷还是富有,人们总会或多或少地发现生活中那些致命的“斑点”。或许是所爱之人的离世,或许是疼痛难忍的顽疾,又或许只是压力太大、喘不过气、忘记缴清上个月的医疗保险费……这些让人无法忽视的“斑点”均匀地洒落在每个人的生活幕布上,仿佛癌细胞一样在幕布上不断扩散,终至无法承受的地步。
终于有一天,他们会扛不住那个“被提”的诱惑,选择走向西庇尔提供给他们的神圣恩典。
情况在一年内完全失控了。
很多国家的人口在一夜之间大量流失,并且再也不会回来。
虔诚的教徒和对生活绝望的人们此刻站在了同一个阵营,他们排着队前往终点站,仿佛被领头羊带向深渊的羊群,瀑布般从悬崖上跳下,结束这麻木痛苦的人生。
人世间有太多难以说出口的苦难,如果只要这么简单就可以摆脱这些痛苦,谁还会愿意留在世间苦苦挣扎?
全球的人口在这短短几年内流失了大半。
按照这种速度继续下去,人类将很快陷入发展停滞状态。
工业生产产值跌进谷底,许多人工岗位都因为缺乏劳动力而直接消失,政府停摆、经济倒退、社会冲突加剧……完全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人越来越少,导致社会越来越糟糕,从而让更多的人感到痛苦和绝望,于是更多的人选择向终点站寻求解脱。
无论是哪一种宗教所预言的世界末日场面,都在这几年间纷纷上演。
留下来的人们一边心急如焚,一边努力地在寻找着解决这场人类末日的办法。
最终他们决定向西庇尔发射第二艘飞船。
他们想要向西庇尔寻求解答。
他们想知道西庇尔为什么要将人类置于这种境地,以及把西庇尔送给人类的这份赠礼如数奉还。
“向导号”飞船花了三年时间才建造完成,但眼看着大难临头之际,人类能举全球之力,只用了短短一年时间,就造出第二艘进行星际远航的飞船“拯救者”号。
阿喀琉斯,就是即将登上“拯救者”号的那五名宇航员之一。
这五名宇航员配置极为完美,他们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人类最后的希望:阿喀琉斯是其中经验最丰富、体能和意志力最强悍的人类,此外,还有一名物理学家、一名哲学家、一名负责飞船运行维护的机械工程师。
剩下的最后那个名额,他们仍未决定好,到底是该派一名训练有素的宇航员,还是一名天体生物学研究专家——比如说,兰沉。
兰沉是世界上最顶尖也最年轻的天体生物学专家,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他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
他们发现兰沉的情感基准测验偏离指数实在太高了。
这意味着兰沉是一个感性主导的人类,他没办法像其他理性主义者一样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如果碰见飞船产生像阿波罗十三号一样的致命故障,谁也没办法保证他会做出什么反应。
他们给了兰沉三次测验的机会,但兰沉一次也没通过。
兰沉:针对!明晃晃的针对!
他早就做过计算,飞船成功抵达西庇尔并完成任务,解决掉终点站问题的几率,只有低到可怜的5%。
所以阿喀琉斯能够完完整整,从外太空回来的几率,只有5%。
有95%的几率,阿喀琉斯会死在太空。
可这5%,已是人类目前所能拥有的,最大的希望了。
如果阿喀琉斯不去,或许更多的人都会消失在终点站里。
三年内,整个人类社会就会进入崩溃状态,十年内,人类现有的一切科学技术将会消失,文明会倒退回青铜器时代,一百年后,地球上或许只会剩下最后一个人。
兰沉与阿喀琉斯十指交扣,他们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在世界末日的丧钟声响里,他们紧紧相拥。
谁也不知道明天又会怎么样,谁也不敢想象末日还有多久到来,在阿喀琉斯登上飞船前,他们只能拥有这最后剩下的短短一个月时光。
……如果计划失败,他们谁都不可能再活下去。
兰沉几乎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等待着噩耗到来。
可事情却在半个月后迎来转机。
一个极端宗教狂热组织为了阻止这次行动——他们认为终点站就是他们的圣殿,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它——而攻击了宇航员们进行训练的航空基地,飞机在基地坠毁,造成一百四十六人死亡,其中包括三十五名任务候选人和三名已经确定名额的宇航员。
阿喀琉斯因为当时正在研究中心参与飞船设计而幸免于难,但问题紧接而来——
现在,有资格登上飞船的,就只剩下他和兰沉了。
阿喀琉斯起初强烈反对这件事,为此他还和兰沉进行了长达三天的冷战。
他在紧急会议上朝所有项目参与人员大发雷霆。
他才不管坐在会议桌前的那些人是哪国的总统、首相还是国王,质问他们难道就在全世界挑不出第二个比兰沉更适合上飞船的人选,为什么就非要让兰沉和他一起去西庇尔?
和他最熟的那位联邦航空航天局负责人只能苦笑,尽力向他解释:“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也并不希望兰沉登上飞船……毕竟他连情感基准测试都没办法通过,他实在不是我们的最优选择。
“可是现在,几乎所有可能的人选都全军覆灭了。拯救者号上至少需要一位科学家,而目前还活着的有这个体能和资格的科学家,只剩下兰沉博士了。作为天体生物学界的翘楚,他是唯一还在坚持反对终极进化论的科学家……”
负责人说道。
“我不会看着你们让我的爱人送死,如果你们要送他上拯救者号,那我就不会接受这个任务。”
阿喀琉斯冷冷说道。
他直接摔门而去。
兰沉知道消息后立刻和他大吵一架。
“你凭什么不让我去?!”兰沉捏紧拳头,恨不得往阿喀琉斯那张帅到天怒人怨的脸上揍一拳——可惜他绝对不舍得。
阿喀琉斯臭着脸不说话,站在他们公寓的阳台上,别过脸不去看兰沉,整个人都陷入墙板的阴影里。
他从小就这样,一旦和兰沉有了矛盾,就把什么话都闷在肚子里不肯说出口,像块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兰沉推了他一下:“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让我去!难道你觉得你不能活着回来,我还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呆在这吗?”
“我告诉过你我一定能回来!”
阿喀琉斯憋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反驳他。
兰沉笑了,嘲讽道:“既然你觉得你能回来,为什么还要阻止我?你不觉得自己的言行很矛盾吗?如果你确定这趟任务没有风险,凭什么不能让我一起去?”
阿喀琉斯根本给不出回击。
他不是兰沉的对手。在吵架这块,从他们相识以来,他就一次都没赢过兰沉。
他只能笨拙地说:“总之我不会同意。”
“我管你同不同意!”兰沉立刻道。
阿喀琉斯抿住双唇,抬眸看向兰沉,黑沉沉的双眼中满是受伤,像条被人踢了一脚的小狗。
兰沉好不容易摆出来的的凶恶表情,也终于维持不下去了。
他望着阿喀琉斯,眼下皮肤轻轻发颤,鼻子一点点变热,最后忍不住慢慢浮出泪光。
“你怎么能舍得……你怎么能舍得,让我一个人,”兰沉颤声说,“留在地球上,等待着你的死讯?”
他咬紧牙关,却还是控制不了左眼中那滴热泪滚落。
阿喀琉斯立马慌了。
他手忙脚乱地上前抱住兰沉,把兰沉拉进怀里,用拇指擦拭他的眼泪,“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惹你哭的,你别哭,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他小心翼翼地擦掉兰沉的眼泪,下意识连声道歉,只觉心都要碎了。
兰沉还在那边说:“你知道吗……我根本就不想拯救人类,拯救全人类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个任务能不能成功我一点都不关心,我只是想能多和你在一起一会儿。”
阿喀琉斯静静地抱住他,亲他的头发。
“我真的不甘心我们要这样分开,”兰沉说,“我一想到我要留在地面发射中心朝你挥手诀别,我就快疯了!哪怕是我能和你一起去送死都好,至少那样我们还能多呆在一起几年……”
过了好几秒,阿喀琉斯才在他头顶闷闷地开口:“可我宁愿让我一个人面对死亡,都不希望你死。”
兰沉闭上眼睛:“……我要和你一起去。我们都不会死的,我们会一起回来。一定会。”
“……一定会。”
兰沉默念着这句话,再次睁开双眼,崩塌的穿书世界已经消失无踪,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空空荡荡的走廊里。
走廊似乎悬空在某个充斥着文字、画面和数据流的无限空间,墙壁都是半透明状,整个空间很不稳定,仿佛随时都将消解。
……“它”已经越来越没有力气了。
兰沉手心中仍然留有阿喀琉斯的温度。
他低下头,张开手掌。
他当然知道这条走廊是什么地方。
他曾经无数次在完成任务后回到这里,做暂时的休息,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前往下一本书,完成他的“穿书任务”。
“穿书位面”。
长久以来,“它”一直在给他制造出这样一个庞大的幻境。
让他在“它”所营造的虚假穿书世界里,反反复复地经历所有人类会遇到的困境、苦难、绝望。
因为“它”在逼着他放弃自己作为人的资格,成为“它”的一部分。
……西庇尔。
原来他一直都在西庇尔上。
他和阿喀琉斯最终一起登上了前往西庇尔的“拯救号”飞船。
在漫长的两年太空航行之后,飞船降落在西庇尔。
与此同时,他们也走入了整颗星球的幻境。
——是的,这里,只是一个西庇尔给他营造出来的幻境。
找回自己真正的记忆后,一切的疑团全都迎刃而解。
怪不得他的穿书员编号居然是“001”号;
怪不得他永远都没法在中央位面看到除了自己之外的第二个员工;
怪不得那个他前往的那个“真实世界”是虚假的,因为它根本就没想着让他回去!
怪不得他的随身系统到后来都已经没办法启动——
因为西庇尔,就快要坚持不住了。
当阿喀琉斯穿过无数的幻境世界找到他时,就说明西庇尔建造的这个穿书世界,已经开始出现裂缝。
阿喀琉斯既然能够找到他,就意味着他们两个谁都没有放弃。
……西庇尔让他们两个失去记忆,在每个穿书世界里互相将匕首刺入彼此胸膛,而它在旁边静静观看着,等待着他们痛不欲生,抛弃自我意识的终点。
这些狗血的剧情、命运的诅咒、早已注定的劫数,足够摧毁任何一个正常人类的心智,原来都是为了让他们放下这些人类的情感,融入它宏伟的进化蓝图。
他们在无数个虚假的穿书世界里重逢。
不记得彼此姓名,却最终仍然会相爱,却仍然愿意为了对方,献出自己的生命。
所以当阿喀琉斯骗他,让他做完最后那个任务的时候,西庇尔就已经快要崩溃了。
它肯定没想过,人类的情感居然能够让他们为了别人,而挖出自己的心脏。生命的自毁倾向居然会这样不合逻辑,这样义无反顾。
兰沉猛然意识到什么,立刻回头,看向身后走廊入口。
——那里是“时空跃迁池”所在的房间。
他注视着房间入口,在这条走廊开始溶解前,向那时空跃迁池狂奔而去!
没错,阿喀琉斯为什么能够找到他,或许是因为西庇尔的精神力已经不能再支撑它维持这些虚假的世界,所以阿喀琉斯才能越过这些裂缝,与他相见。
而他们如果想要彻底打破西庇尔建造的这个庞大幻境,他就必须得回到幻境中,破坏所有世界!
整个“中央位面”都像是在拦住他一样,在他的身后消解。
他的每一个脚步后面都是掉落的像素点,高维位面正在他身后坍缩陷落,他每一步落下,都能听到无数世界的哀嚎。
西庇尔想要摧毁这个中央位面了。
但是——
它绝不可能再阻止他!
兰沉冲向时空跃迁池,闭目跃入水中。
他跌入池中。
所有他曾经去过的穿书世界都在他身边展开,亿万的世界画面仿佛一个个被打开的窗口,鲜明上演着无数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他一路向下,坠入破碎世界的深渊。
——落向无穷宇宙的核心。
他掉进编号为0001-01的第一个世界。
暮紫天空下,他出现在人流密集的街头。
他记得这个世界。
一本都市异能文,他去的第一个穿书世界。
十字路口处的红绿灯全部变红,他在人群中向四面环视,每个人的面孔都变得无比模糊。
只有道路尽头的某个身影格外清晰。
他看到那个无家可归的男孩,正落魄地坐在地上,等待着与他在剧情中的第一次相遇。
他穿过人群,奋力向他跑去。
路人一个又一个拦在他前面,用他们宽阔的肩膀、走动的双脚,密密丛丛的身躯像是路面上的森林。
他们不断地向兰沉走去,肩膀撞击他的身体,没有五官的面孔纷纷转向兰沉。
兰沉视而不见,拨开一具又一具身躯,穿越数不清的人群,来到男孩身前。
在男孩惊讶的目光中,他握住他的手。
他说:“阿喀琉斯,这次换我来找你。”
男孩的双眼一点点睁大。
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忽然有万千星光落下。
当他们的手心相触的第一秒,世界0001-01开始崩塌。
男孩身后的高楼大厦在一幢幢倒下,男孩抬头四顾,看着他的世界一点点消失。
兰沉向他笑了笑,说:“下一个世界见,阿喀琉斯。”
“我在赶来的路上。”
他再次坠落。
然后在世界0001-02的榻榻米上醒来。
他一跃而起,套上放在一旁的黑色国中生制服,赤脚从狭窄的二楼楼梯上咚咚咚跑下,惊得在厨房做饭的母亲探身出来,“这么急着去哪,兰沉君?”
兰沉撑住玄关墙壁,套上鞋袜,低头道:“我去拯救世界,妈妈!”
他跨上自行车,沿着小樽市深秋的林荫道一路狂骑。
路面上有秋风吹过,卷起簌簌飞落的黄色枯叶,向他脸上吹去。
他埋头猛骑,骑到头发丝沾满落叶,自行车筐里也铺上了厚厚一层秋叶。
自行车拐进二丁目手宫公园,黄昏正巧刺入他眼底。
公园柏油路两旁种满高大梧桐,黄色的梧桐叶随风飞舞,附近学校的女子高校生三三两两走在路上说笑,落日余晖如火燃烧。
他在落叶飞旋中,见到了那个抱着书本迎面而来的修长身影。
少年穿着制式校服,头戴耳机,表情沉静,面容英气俊美。
兰沉紧急刹停,把自行车丢在一边,向对方跑去。
“阿喀琉斯!”
他气喘吁吁地跑向对方,少年下意识张开双臂接住他。
在漫天落叶里,他们四目相对。
兰沉一边喘气,一边握住了对方的手。
刹那间,少年睁大眼睛。
所有的沉着和冷静通通不复存在。
“你是……”
日落起火点燃天空,这世界又一次开始坍塌。
“下个世界见,阿喀琉斯!”
兰沉踮起脚尖,亲吻在少年唇边。
他再次再次坠落。
世界0001-03。
阴雨连绵的维多利亚时代伦敦街头,第一次工业革命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日不落帝国即将在全世界建立霸权。
马车骨碌碌轧过黑色石块砌成的路面,兰沉坐在马车里,抬起手中拐杖,拼命敲打起车厢前部:“停车,停车!”
“少爷,我们还没有抵达伯爵夫人的宅邸……”坐在他旁边的庄园管家惊讶道。
兰沉收起双腿,身上披着粗花呢斗篷外套,硬挺的衬衫领口处打着繁复的漂亮领结,一枚宝石领针闪闪发光。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管家,说道:“不,我已经到了。”
他跳下马车,向身后的船舶停靠港口跑去。
路面的积水被他踩出一朵朵水花,脏污水渍溅满他小腿上的白色长袜,引得港口劳工们纷纷注目。
他们都在好奇这位尊贵的贵族小少爷,为什么会这样不顾仪态,在雨中奔跑。
兰沉冲上码头卸货的船只,在甲板上喊住那个正在搬运货物的男人。
“阿喀琉斯!”
男人放下手里的一大箱货物,默默扭头看他。
兰沉跳进他怀里。
那两条穿着白袜、柔软结实的小腿圈住男人劲瘦腰杆,他使劲抱住这个脏兮兮的苦力劳工,一点也不嫌弃对方身上的汗臭味和号衣上的煤灰污垢。
他把自己的手贴在对方手心。
“……下个世界见。”
他靠在男人脖颈间,轻笑着说。
男人呼吸猛然一滞,眉骨阴影下的双眼爆发出明亮光芒。
海水袭来,伦敦被吞没。
兰沉继续下坠。
世界0001-04。
巍巍天地玄宫,雄踞容山十八峰之上,云海逶迤,雾气细浪腾腾。
群峰崔嵬,雾海磅礴,皓月千山皆冷。
有仙人在此,一挽天倾。
百余年前,当世唯一剑尊在天地玄宫山门上留下一道剑气,自此闭关不出,镇守归墟秘境,护此方世界百年安宁。
今日山门剑气异动,引得天地玄宫众峰主惊骇莫名,不知是何异像。
兰沉指掐法诀,御剑而行,穿过容山云海,踏上翠微峰顶。
白梅尽处,一人黑衣执剑,盘膝静坐。
他抬眸看向兰沉,一朵白梅倏然飘落。
“归墟境主?”
他沉沉开口,剑气内敛,却仍锋芒毕露。
兰沉湛然一笑。
他收起手中砌月剑,雪衣白发,月色般清冷涓洁。
花寒露重,梅影清疏。
兰沉白衣铺落石板,轻轻吻向男人眉梢。
“下个世界见……阿喀琉斯。”
九重劫雷,大道湮灭。
……兰沉再次再次再次再次坠落。
……世界9998-96。
他在数不清多少次的世界崩塌和时空跃迁中,终于来到一个他自己都记不清编号的世界。
他看向手里的光脑。
光脑样式有些陈旧,但好在精巧漂亮,贴合手腕。
他打开光脑,看了眼上面弹出的个人ID信息。
兰沉。男。
18岁。Sigma。
他的目光在那个“Sigma“标识上停顿了一秒,然后收起光脑,抬头看着面前这道长而高耸的台阶。
四周广场人来人往,台阶上是一片颇具设计感的现代建筑群,仿佛叠加起来的圆形贝壳,散发出莹莹光辉。
……这里是,帝国塞勒涅艺术馆。
兰沉仰起头,目光落在台阶最上方,那个高大健壮的人影身上。
男人穿着黑色饰以银边的帝国军装,衣着整饬,一丝不苟,连皮鞋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他戴着一双白色手套,此时此刻,正将手套摘下,蹙眉向兰沉看来。
兰沉凝视着男人浓黑的眉眼,脸上忽然绽开一个笑容。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只觉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无比厉害,仿佛野兔扑腾。
他在宗霆的注视下拾级而上。
少年走得有些慢,宗霆就这么看着他,同时无声打量着自己未来的妻子。
兰沉忍不住在心里轻笑起来。
他故意假装在台阶上崴了一脚,踹掉一只鞋,干脆坐在台阶上,慌张无措地躲避着宗霆的视线。
宗霆很快走了下来。
他站在兰沉面前,看了眼少年紧张到攥起来的双手,缓缓蹲了下去。
他不说话,托起兰沉的脚,先观察了下他有没有扭伤,然后再捡起他踹掉的那只球鞋,帮他重新套回脚上。
宗霆还耐心帮兰沉系好了两只脚的鞋带,防止他再摔跤。
少年的杏仁眼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有些湿漉漉的。
宗霆抬起头,正好看到少年湿润明亮的双眼。
心脏忽然噗通一跳。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就好像是与旧爱重逢般的欢欣,又好像是冥冥中有什么早已注定的命运,开始转动它的齿轮。
他看到少年红着脸凑近他。
一个轻柔芬芳的吻,落在他的唇畔。
兰沉笑着说:“下个世界见啦,阿喀琉斯。”
宗霆的时间,就在这一刻暂停。
作者有话说:
我莫非真是个天才?
2333如无意外,下一章就真的可以完结啦!呼呼呼,泰不容易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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