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意不敢置信地抓着手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听见谢承礼这样颓然地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
或许受家庭影响,谢承礼对感情的事从来都是理智又淡漠。
他现在还记得,曾经谢承礼每一次听见“喜欢”“爱情”这样的字眼时,那种不屑一顾地冷淡模样,以及对这样的情感嗤之以鼻的态度。
良久,程意小心翼翼地问:“承礼,你确定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谢承礼仍站在落地窗前,目光落在了倒映在窗子上的自己的影子上,他看着自己的半张脸隐藏在昏暗中,半张脸暴露在光芒里。
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
想明明讨厌被人插手自己的生活,却偏偏纵容尤枝管着他不要多喝酒,生病了不要太忙碌。
想他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决定自己即便和尤枝走不到最后,也绝对不能就此一拍两散。
想当她的眼泪落在他胸口时,他的反常。
想那些男人接近她时,他心中的嫉妒。
还有……一次次难以克制的沉沦欢爱……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几秒钟,谢承礼说:“是。”
他很清楚,那曾经让他反感又排斥的情感,就在胸口中激荡着,无法纾解。
程意又沉默了几秒钟,终于消化了这个消息,又问:“想和她结婚的那种喜欢?”
谢承礼抓着手机的手一紧,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程意似乎也想到什么,很快绕过了这个话题:“那你现在……怎么想的?”
谢承礼近乎自厌地垂眸:“不知道。”
程意从没听过他这样无力的语气,愣了半晌,一拍方向盘:“既然喜欢那就上啊,反正尤枝现在单身,又那么喜欢你。”
谢承礼的下颌紧绷着,就在两个小时前,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以为她绝不会离开,以为只要他回头,就能看见她。
可是现在,当那些自负被打破,当看见她和其他男人的相处,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茫然,仿佛飘荡在大海深处,窒息,迷惘。
因为他能看出来,尤枝的释然是真的。
剪去了长发,平静地忽视他的存在,放松地和别的男人说说笑笑,请求他的放过……
也许他安静得太过诡异,程意迟疑地说:“难道尤枝……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
程意松了一口气:“那还好……”
可她似乎也不喜欢他了。
谢承礼死死抿着唇,将这句绕在唇齿间的话吞吃下肚,冷静地说:“是啊。”
“那还好。”
由于尤枝负责的项目临时被调整为开年新栏目,台里特地又为他们团队派了三个人下来。
这几天,几人忙着对栏目进行升级,还要负责初期预热,以及首期节目内容的调整,忙碌得不可开交,甚至周六还加了一天的班。
晚六点,尤枝终于将调整后的首期节目视频粗剪整理好,一边查看一边乘坐电梯下楼。
走出公司时,视频正播放到在秦市的取景地采访裴然的画面,尤枝正要标记一下进度,就听见前方有人似真似假地叹:“没想到有一天,我会羡慕屏幕上的自己。”
尤枝愣了愣,抬头看去,白色保时捷旁,裴然戏谑地站在那儿看着她:“尤枝同学,屏幕看久了,不如给真人分点时间?”
尤枝被调侃得有些不好意思,将视频标记好,关了手机,开口时下意识地想说“裴老师”,又想到了什么,不自在地问:“裴然,你怎么会来?”
裴然耸了耸肩:“只有一个月实习期,要抓紧时间啊。”
尤枝想到那晚的事,睫毛抖了下,低声问:“等了很久吗?”
“让我想想,”裴然故作深沉地想了想,“也就一个小时吧。”
尤枝又打开消息:“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大概怕自己成为你事业路上的绊脚石?”裴然半开玩笑地说,而后绕到副驾的位子,打开车门。
尤枝到底还是不适应被人这样直白地释放好感,微怔了下,才敛着眉眼坐上车。
裴然坐在驾驶座上,系上安全带,神秘地说:“带你去个地方。”
尤枝错愕:“不回家?”
裴然笑了下,驾车朝海城的西面驶去。
当年海城的发展是由西到东的,如今东部已经发展成了城市的金融中心,西面就显得萧条了些。
裴然带尤枝来的,是一个看起来就很复古的乐园,里面放着许多二十年前的玩意儿,甚至还有一间半开放房间,用着晕黄的灯泡,贴着简单的花边海报,桌上也铺着朴素的小花桌布,一旁放着收音机和四四方方的彩电……
暖色调的灯光照在室内,温馨又熟悉。
尤枝出神地看着这里的一切,目光落在那张桌子上,上面还放着一张世纪初的报纸。
小学时,父母不在身边,她就趴在一张这样的桌子上写作业,爷爷便在一旁,戴着老花镜修改作业,偶尔指导指导她。
和这里的场景很像。
那时候,她还不认识谢承礼,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每天想的都是怎么可以考得好,和同学放学去哪里玩,爷爷什么时候再给她做烧牛肉,还有……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有时尤枝也会想,如果爸爸妈妈也把她带在身边,如果她当年没有复读,是不是现在的她会成为不一样的自己?
“喜欢?”身边有人轻声问。
尤枝回过神来,转过头看向裴然:“你怎么……”
“还有呢。”裴然打断她,神秘地朝前走,掀起颇具年代感的窗帘,外面是满庭院的玩乐设施。
尤枝错愕地看着这一切。
五颜六色的灯串闪烁,那些设施一看就有了不少年头,迷你的旋转木马已经褪了色,可以转动的铁椅也锈迹斑斑……
像极了小时候每次考得好时,爷爷带着她去的超小型乐园。
裴然已经站在庭院中央,噙着笑看着她:“不试试?”
这一晚尤枝整个人都呆呆的,直到从铁椅上站起来,她才惊喜地看着裴然:“你怎么知道?”
裴然扬了扬眉梢:“还记得秦市那次,一行人乘车路过一片废弃的场地吗?”
尤枝愣了愣,想了起来。
那片废弃的场地,是小时候爷爷总会带她去的游乐园,只是后来城市规划逐渐东移,那里年久失修,后来被一个工厂承包,现在已经废弃。
当时她惋惜地看了很久,身边的文舟舟顺口问她:“认识?”
她也只出神地应了声:“以前这里是个游乐园,小时候长辈带着来过。”
没想到,裴然会在海城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谁让有人当初呆呆地看着那片空地呢。”裴然慢悠悠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尤枝感动地看向他,她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从城西回来,已经快九点了。
快到春节的缘故,海城比以往要热闹一些,处处张灯结彩,已经有了节庆的氛围。
裴然开着车,不经意地问:“很喜欢那里?”
尤枝用力地点头,随后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那个时候我学习的动力,还是爷爷答应我,考得好可以带我去游乐园玩,后来……”
说到这里,尤枝唇角的笑微顿,继而抿着唇,顿了下认真地说:“谢谢你,裴然。”
恰好红灯,裴然将车停下,转头看了她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他永远不会问,后来呢?后来你学习的动力是什么。
车内短暂地沉默,直到绿灯亮起,裴然发动车子的同时开口:“尤枝同学打算怎么谢啊?”
说完不忘友情提示,“我今晚还一直没吃晚饭。”
尤枝微愣,今天傍晚时,团队的人担心要忙很久,便提前订了炸鸡。
她吃完了才离开公司,反倒忘了裴然了:“你想吃什么?”
车子刚好驶进尤枝所在社区的街道,裴然随意转头看了一眼街边新开的一家小店,刚开业搞活动的缘故,那里人很多,烟火气十足:“不如就那里?”
尤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是一家街边牛排小店,招牌上,并不名贵的牛排被烤得油滋滋的,配着西蓝花与普通意面。
尤枝恍惚中想到了什么,神情滞了滞。
“尤枝?”裴然叫了她一声。
尤枝回过神来,扯起一抹笑:“好啊,”说着想到什么,“裴然,你为什么总叫我‘尤枝同学’?”
裴然解开安全带下车:“因为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一个学生啊。”
谢承礼安静地驾车朝城东的方向行驶着,目光偶尔看一眼副驾的位子。
当初他添置的那套三室住宅已经全部收拾好了,按照尤枝喜欢的风格装饰的。
他知道也许她现在还不愿意接受,可是,他还是想和她分享这个消息。
程意话还响在耳边:“你和尤枝在一起一年多,肯定了解她喜欢什么啊,对症下药肯定没错。”
那一年多的记忆,他并没有刻意去记,可当回忆时却突然发现,有些记忆就像是早就刻进脑海中一样,轻易便记起了。
副驾上放着几盒牛排,是尤枝最爱吃的食物之一。
其实不止牛排,番茄牛腩,牛排,排骨汤,她似乎都很喜欢。
谢承礼还记得他第一次在尤枝的出租屋中看着她熬排骨玉米汤时的样子,静静地站在灶台前,偶尔闻一闻排骨汤的香气,唇角的笑从未消散过;
还有他在格泰的厨房煎牛排时,偶然回头,正看见厨房门口的尤枝出神地看着他,眼神格外温柔,却又在察觉到他的视线后,飞快地敛起多余的情感,耳根却通红着泄露了她的心思……
谢承礼无意识地弯了弯唇,那些平常的小事,他竟然有些怀念。
车转过弯,谢承礼的余光瞥见路边停着一辆白色保时捷,不经意地朝那边扫视一眼。
下秒他抓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颤,车身剧烈摇晃了下。
尖锐的刹车声后,黑色布加迪顷刻停了下来。
谢承礼平静地看着街边的小店。
靠近门口的位子,一对男女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两个粗糙的餐盘,配着不伦不类的刀叉和筷子,还有……那上不了台面的牛排。
可是,尤枝在笑。
她拿着刀叉切着牛排,大概是牛肉太柴,几次没能切好,对面的裴然对她说了些什么,她迟疑了下,诧异地看着他。
裴然却已经拿起筷子,将切好的牛排夹了起来放入口中。
尤枝笑得眉眼半弯,也拿起了筷子,姿态放松且随意。
谢承礼紧攥着方向盘,指骨因为用力而泛着白。
他躲在暗处,看着晕黄光亮下的他们。
尤枝的笑,像极了曾经与他相处时的样子。
只是不再对着他。
他记得有一天,尤枝说她想吃牛排,却拒绝了他让餐厅送来的提议,她说:谢承礼,我想吃自己煎的牛排。
可是那天,他带着她去了skp超市,她的表情不是高兴,而是……无所适从。
谢承礼看向副驾驶上包装精致的上好牛排,陡然觉得它们变得讽刺起来,他抓起来想要将这些东西扔到窗外,却在拿起的瞬间顿住。
良久,谢承礼重新发动车子,引擎声呼啸着,黑色车影在夜色中飞快疾驰而过。
谢承礼没有回别墅,孤身一人去了那个三室住宅。
干净温馨的装修风格,暖色调的灯光,像极了她亲手布置的卧室。
谢承礼将牛排拿到厨房,里面的空间很大,不像在她出租屋的厨房一样狭窄,两个人进去便满满当当的。
餐具和锅碗已经配备齐全,谢承礼出神地看着,好一会儿莫名将煎盘拿了出来,刷上油,平静地煎着牛排。
油花滋滋作响时,谢承礼仿佛听见厨房门口有人在叫他:“谢承礼。”
他转过头去,光着脚的女人站在门口,眼里是全然不加掩饰的爱意,正笑看着他。
可下秒,女人突然就消失了,空荡荡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人。
谢承礼回过神来,环视四周,除了死一样的寂静再没有其他。
他近乎恼怒地关了火,将牛排盛入餐盘。
牛排还没有熟,切开时还有血沿着纹理一点点滑落到雪白的盘子上,一点点蔓延开来。
谢承礼面无表情地将一块牛排放入口中,咀嚼着,血腥味在口腔弥漫着。
和尤枝他们所在牛排店里洋溢出的香味截然不同。
谢承礼恍然未觉,只是优雅地、一下一下地切着牛排,直到餐盘中空无一物,他拿过餐巾擦拭了一下唇角残留的血迹。
手机响了一声,谢承礼垂眸扫了一眼,上面详细记录了裴然六年前的动向。
那年的六到八月份,他的确在秦市。
谢承礼看着上面的记录,良久,翻找出当初合作时留下的号码,去了一条消息。
裴然没想到谢承礼会主动约见自己。
二人见面时,是在第二天下午三点,金茂大厦附近的一家茶餐厅包厢中。
裴然到时,谢承礼已经在那里了,简单的白衬衣西装裤,袖口随意地挽起,神情疏淡而有礼,举止从容矜贵,半点没有那晚的阴鸷与高傲。
见到他来,谢承礼甚至颔首笑了下:“裴先生,请。”
裴然顿了下,目光被一旁多出来的荧幕吸引,上面正播放着《死星》的片段。
——刚好截取出女主角为男主祈祷的那一段。
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
谢承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浅笑:“裴先生拍得很好。”
裴然坐在谢承礼的对面,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弯唇一笑:“可能因为当年拍摄时,心中有了具象的参考。”
“说起来,还要感谢谢先生投资了这部电影。”
谢承礼的双眸有短暂的凝结,片刻后却又低笑一声,抬手主动为裴然添了一杯茶,手腕间,透红的平安绳清晰地暴露出来。
五个平安结排列得整整齐齐。
裴然目光微垂,从平安绳上一扫而过。
这根平安绳,他很熟悉。
“裴先生将初恋拍出来,的确很感人。”
谢承礼优雅地歪了下头,从容地笑:“只是很可惜,你喜欢她的时候,她似乎在为另一个人祈求平安。”
裴然唇角的笑意凝结,脸色变了变。
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刺中了他:“谢先生叫我来,究竟想说什么?”
谢承礼抬头看向屏幕里的画面,女主角虔诚地跪在神像前,祈求着另个人平安归来。
恍惚里,女人的背影仿佛变成了尤枝。
他从没见过尤枝为他求平安绳的模样。
谢承礼一手摩挲着手腕的平安绳,站起身:“没什么,只是想亲自谢谢裴先生拍出了这个镜头,让我看见了我本以为永远错过的画面。”
话落,他起身朝外走:“但不会再错过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