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运作时的细微声响。
尤枝看着抓住自己的谢承礼,心中满是复杂。
大概因为受伤的缘故,他的力气并不大。
只是,她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颓丧,低迷,不安。
格外陌生。
手机铃声还在响着。
门外突然传来阵阵匆忙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病房门被人推开,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出现在门口:“谢先生,我们那边的系统接收到您身体异常的消息,您现在还不能乱动……”
尤枝几乎在医生出现的一瞬间后退了一步,将位子让了出来。
谢承礼的手摔落回床榻,脸色越发白了。
医生们似乎察觉到气氛的微妙,看了尤枝一眼,而后走上前,为谢承礼仔细检查身体状况。
尤枝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沉闷,垂下眼帘,拿着手机走出病房。
没有看见病床上,男人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眼中最后一缕光芒也逐渐陷落于黑暗之中。
尤枝站在走廊中,手机铃声已经停了。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回拨了回去。
这一次裴然很快接听了:“尤枝?”
“嗯,”尤枝应了一声,“你打电话来了?”
裴然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温柔,却又少见地夹杂着一丝紧张,以半开玩笑地口吻说:“三天后可以见一面吗,尤枝同学?”
尤枝愣了愣,而后反应过来,三天后,就是当初裴然说好的“实习期”的最后一天了。
见张诚的那天晚上,尤枝回出租屋的路上,裴然其实给她回过一通电话,他的声音很疲惫,大概是新片开机,很多景需要他一一过目,加上剧本也出现了一些小问题,他几乎从前天的凌晨三四点忙到当天深夜。
尤枝听着他的声音,想到张诚的事也算是得到了解决,最终没再和裴然提及这件事,免得徒增担心。
如今听到裴然提到三天后,尤枝不由有些茫然。
“尤枝?”裴然又唤了声她的名字。
尤枝回过神来,低低应了一声:“好。”
裴然那边似乎有人在叫他,他应了一声,无奈地说:“今晚要赶个夜戏。”
尤枝笑了笑:“你先去忙吧。”
挂断电话,尤枝仍怔忡地站在走廊,偶尔能听见病房里医生们紧张的询问声。
直到手机再次来了消息,她才回过神来,是团队的人说明晚节目播出的事,明天一早大概还要忙一上午。
尤枝呼出一口气,将杂念抛之脑后,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工作的事。
她转身朝病房的方向走,刚到门口便看见被众星拱月的谢承礼,他额角的纱布已经被人重新包扎好了,一旁的仪器也都正常运行中。
只是他的目光始终看向门口,见到她的身影时,微微动了下。
医生们这一次并没有多待,很快呼啦啦地离开。
尤枝抿了抿唇,没有走上前:“天色不早了,我先回了。”
谢承礼愣了愣,看了眼窗外暗下来的夜色,下颌紧绷着,没有作声。
尤枝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谢承礼,这次的事谢谢你,是我欠你一次人情,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和我说,我会尽我所能地回报。”
谢承礼神色微白,薄唇紧抿着。
尤枝没有等到他的回应,顿了顿转身就要离开。
“你还会再来吗?”身后,谢承礼的声音艰涩响起。
尤枝脚步一顿:“……再说吧。”
《看不见的他们》第二期节目播出得很是顺利,热度虽然比不上第一期,但因为通过《千面》对文艺电影的深度挖掘,在小众圈子里的口碑很是不错,甚至还被相关的文娱官媒转载了。
尤枝也终于能够松一口气,隔天晚上和团队一同去庆祝了一番。
她很少喝酒,这天却破天荒地喝了几杯,回到家时脑子仍晕晕乎乎的,躺在床上感觉着四周的墙壁也在慢慢地旋转着。
恍惚之中,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认真思索后,又什么都没有忘记。
和裴然约定的时间是周六,周五这天,尤枝的工作骤然轻松,只整理了一下文稿,顺便调整着自己这段时间的心情和状态。
下班时间难得不用加班,尤枝这段时间第一次天还没黑时走出公司,刚要去地铁站,却在看见飞快驶来的白色卡宴时脚步一顿。
她看着那辆卡宴径自停在自己面前,裴然打开车门下车,俊雅的眉眼有些疲惫,直直朝她走来,脸色罕见的严肃。
“裴然?”尤枝不解地唤他。
裴然站定在她面前:“为什么不说?”
“什么?”
“张诚的事。”
尤枝一僵,没想到裴然还是知道了。
“那天打电话来,也是因为这件事吧?”裴然哑声问。
如果不是今天在片场,听几个副导演在一旁聊天,说起了张诚因为私生活的事被人打了,似乎还挺严重的,他还不知道,她那天经历了什么。
尤枝怔了怔,勉强弯了弯唇:“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没什么损失,而且事情已经解决了……”
裴然凝滞了片刻,他知道,是谢承礼解决的。
那个时候,他还在电影发布会上,笑意盈盈地接受着媒体的采访,没有听见她的求助电话。
而当晚他给她回电话时,她已经不愿意再提及。
就像当年那场酒会。
如果那晚他能早一点邀请她,也许最后才到来的谢承礼就没有机会和她在一起,然而等到他想邀请她时,她却已经握住了谢承礼的手。
他似乎总是迟了一步。
“裴然?”尤枝轻唤了他一声。
裴然回过神来,勉强地笑了笑,恢复了之前的温和:“我送你回去。”
尤枝迟疑了下,最终点点头应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车内一片寂静,没有人打破沉默。
只有道路两旁的路灯,因为夜色的降临,一盏一盏地亮起,橘色的灯光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直到车停在小区门前,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裴然陪着尤枝走进小区,沿着人行道安静地走着,路灯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偶尔有夜风吹来,吹着二人的大衣微微拂动。
裴然看着地面上二人并肩行走的影子,直到到了她楼下,他突然开口:“尤枝。”
尤枝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
裴然安静了几秒钟:“抱歉。”
尤枝愣了下,看着他低落的神色,忙摇摇头:“你当时也在忙啊,再说如果是我在忙的话,可能也接不到你的……”
她的话并没有说完,裴然伸手,将她被风吹到脸畔的碎发拂到了而后。
尤枝怔愣地看着他,随后想到,裴然一向风趣有礼,这几乎是他做过最出格的动作了。
裴然很快收回了手,看着她微僵的神情,顿了几秒钟,继而弯了弯唇,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尤枝同学,明天就是‘实习期’的最后一天了。”
尤枝轻轻地点了点头:“裴然……”
“不用这么快告诉我答案,”裴然打断了她,与她安静地对望着,许久笑了起来:“当初死星上映时,都没这么紧张过,真希望我有一个不错的成绩。”
“明天见。”
尤枝发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才转身走进楼道。
不远处,路灯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黑色库里南静静地停在那里,后窗打开着,映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
谢承礼安静地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前,只有路灯孤寂地洒落满地光芒。
可刚刚相伴而行、彼此对望的男女,如同刀刻斧凿一般,印在他的脑海中。
这几天,他以为尤枝的工作很忙,以为她一定在忙着节目的事,才会没有去医院看他。
他想,她不能去,他来总可以了。
也不用打扰她,只是远远看一眼也好。
却看见了什么?
裴然说的实习期,又是什么?
谢承礼不知道,可是却隐约猜到了答案。
下颌紧绷着,谢承礼感觉自己断开的肋骨好像又在疼了,却又好像不只是肋骨,还有……左上方的地方。
谢承礼伸手抵着左胸口,意识阵阵混乱,理智在分崩离析的边缘试探着,最终还是如坠深渊。
他的脸上渐渐没了表情,眼神也像是被黑暗侵袭,带着平静的疯狂。
他不能让明天轻易地到来。
尤枝接到谢承礼的电话时,是在当天晚上九点左右。
今天回来得早,尤枝吃完晚饭洗完澡也才八点多,索性刷起之前一直没来得及看的节目来。
看着看着,她不由有些走神地想到明天。
尤枝自己都不清楚,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或者……什么都不想要。
也是在这时,手机响了。
谢承礼好像在一个空荡荡的地方,低哑的嗓音还带着回声:“尤枝,你说的欠我一个人情,还作数吗?”
尤枝怔了怔,应了一声。
谢承礼沉默了很久,久到尤枝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挂断的时候,他才开口:“我们见一面吧。”
谢承礼的司机来接的尤枝,没有去医院,反而一直开到了城东的别墅区。
当站在偌大的庄园别墅面前,看着灯火通明的一整栋楼及楼前的八根罗马柱,尤枝才知道,媒体口中那些天花乱坠的形容,从来没有夸张。
管家模样的人将她带到顶楼便离开了。
尤枝顿了下,推开唯一一扇门。
不像外面那样明亮,里面没有开灯,只有外面的灯柱与玻璃屋顶透出的月光,朦胧地照进房中。
钢琴曲安静地流淌着。
雪白的钢琴旁,搭着一根冷银色的拐杖。
谢承礼坐在月光下,侧颜精致得像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鼻梁高挺,喉结偶尔微动,穿着白色的休闲衣,安静地弹奏着。
神秘又优雅。
听见开门声,琴声有片刻的停顿,继而如常。
尤枝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听着,不知多久,琴声逐渐接近尾声,直到最后一个音落下,谢承礼看向她。
“当年,那个女人就是在这里听男人弹琴的,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安宁美好的时候。”
谢承礼曾经误闯进来过一次,看见了母亲的眼神,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她是在意谢寅的。
他想,那尤枝呢?会不会也会在这时候,像从前一样在意他呢?
“……谁?”尤枝问。
谢承礼平静地说:“我的父母。”
尤枝愣了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承礼似乎并不在意,微笑:“他们死后,我好像才对他们多了一些理解。”
就像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谢承礼忍受着心中涌出的强烈自厌,试图用微笑掩盖住自己那颗卑劣的心和昭然若揭的目的:“尤枝,你说如果我有需要,你会尽你所能地回报。”
他看向她,像是沉溺在水里的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我需要你。”
只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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