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墩子将一份整理好的礼单拿来给叶云归过目。
叶云归有些惊讶,没想到今日竟还有旁人送了乔迁礼过来。
“驸马带来的东西有补品,还有两双新靴子。”墩子说着,身后的小羊将靴子呈了上来。
叶云归取过靴子一看,不由有些鼻酸,“这应该是姐姐帮我制的。”
“瑞阳公主向来关心殿下,这靴子估计是早就制好了,一直没有机会送给殿下,今日特意让驸马爷带过来的。”墩子道。
叶云归让小羊将其中一双靴子收好,另一双直接换上了。
“还有几位卢先生的门生,也让人送了贺礼过来。”墩子继续道:“都是些诗集书本,笔墨纸砚什么的。”
叶云归刚离开皇陵,如今局势未定,大部分朝中之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凑热闹。倒是卢先生这几个门生,都是不怎么在意功名利禄的清流,才会在这个节骨眼送点薄礼,聊表心意。
“卢先生送的这套书,是关于道法的吧?他莫不是盼着我能和他一样看破红尘?”叶云归笑道。
一旁的岑默闻言瞥了他一眼,正好对上了他笑意未散的目光。
“岑大侠,你今日刚回来,我还没来得及带你四处看看呢。”叶云归将礼单递给墩子,起身朝岑默道:“走,带你认识一下汀园。”
岑默没有做声,却默默地跟在了他身后。
“这大半年我没在这里住,所以花园没怎么让人打理,花也开得不怎么盛。不过后头的池塘还行,我估计再过一个月,荷花应该能开得不错。”叶云归带着岑默一路穿堂过院,最后停在了水榭旁的木栈道上。
“你喜欢花?”岑默问他。
“从前没觉得多喜欢,可能是因为差点变成了瞎子吧,所以现在格外珍惜自己能看到的一切。”叶云归道。
岑默闻言目光一黯,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想了想,若你愿意的话,不如也给你安排个身份吧,对外就说你是我招揽的门客。”叶云归说罢看向岑默,见对方没有吱声,便道:“就当你答应了。”
“嗯。”岑默低低应了一声。
叶云归眼底带着几分笑意,“你挑个住的地方吧,汀园地方大,不必委屈你再和我挤在一起了,你看看哪个院子喜欢,我让人帮你收拾出来。”
“殿下既没有提前收拾,难道不是想让岑某和你一起住?”岑默问。
“哈哈哈,什么都瞒不过你。”叶云归道:“我想了想,我既然招揽了你保护我,那自然要放在身边,若是你住得远了,真有人要害我,等你赶过来我都凉了。”
岑默略一挑眉,显然对这个安排很满意。
“我现在住的地方,内厅连着一处偏殿,已经替你收拾好了。”叶云归道。
“殿下忘了先前约定好的事情了?”岑默问。
“我眼下要与你说的,便是这个。”叶云归走到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又道:“我听栓子说,他给人做护卫一年一百两,我招揽他打算一年给他一千两,一半给他,另一半给踏雪。至于你,一万两我是付不起,毕竟我一年的俸禄也就这么多,还得养活一大家子人呢,肯定不够。”
岑默听他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忽然来了兴致,转头看向了他。
便闻叶云归又道:“所以我想付给你别的东西。”
“哦?”岑默饶有兴味地问道:“殿下打算付给我什么?”
“先容我卖个关子,不过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的。”叶云归道。
“殿下是懂投其所好的。”
岑默一笑,没有继续追问,眼底的笑意却比方才更浓了一些。
只不过,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与他想象中不大一样。
当晚,叶云归沐浴完之后,正准备歇息的的时候,却见一身寝衣的岑默正立在自己的屋内,而且看起来面色不大好,也不知是怎么了。
“不是说好了你睡偏殿吗?”叶云归问。
“哦?殿下确定让我睡偏殿?”
叶云归总觉得他这表情不大对劲,转头看向了偏殿的方向,只见江湖趿拉着鞋子抱着个枕头从里头走了出来。
“表哥,你可算回来了。”江湖将枕头往叶云归床上一放,“我换床睡觉不大习惯,今晚能不能跟你一起睡?”
“啊……你……”
“表哥你不知道,我攒了好多话要同你说呢。”江湖拉着叶云归坐下,朝岑默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岑默:……
“不是……”叶云归开口想解释。
却见江湖抱着自己的胳膊,眼圈一红,哽咽道:“表哥,我真想你。”
这少年一路快马赶来,到了地方之后先睡了一大觉,入夜后才醒,还没机会和叶云归叙旧。这会儿总算是见着了人,难免心生感慨,竟是激动地哭了起来。
岑默抱着胳膊立在一旁也不做声,但他是个刺客,身上压迫感本就强,立在那里实在很难让人忽略。
江湖抬头看向他,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殿下在皇陵时遇到过数次刺杀,这才雇了岑某来贴身保护。无论白天还是夜里,殿下在哪儿,岑某就在哪儿。”岑默一本正经地道。
“当真?”江湖性情直率,闻言一脸担心地道:“表哥他们没伤着你吧?”
“没有,呵呵。”叶云归瞥了一眼岑默,朝江湖安慰道:“不必担心,岑大侠很厉害的。”
江湖看了一眼岑默,似乎不大信任。
他自幼在军中长大,也是个习武之人,当即就想试试岑默身手。
岑默看出了江湖的意图,开口道:“我们做刺客的与你们军中之人可不是一个路数。”
他说罢打了个呼哨,江湖不明其意,尚未反应过来,便觉后颈一凉。
不知何时,栓子已经到了少年身后,将一柄刀的刀柄横在了江湖后颈上。
“明白了吗?”岑默问他。
江湖慢慢转过头,看向身后的栓子。
“得罪了。”栓子朝他一抱拳,还以为他会着恼。
却见江湖一脸崇拜,问道:“你这脚下功夫怎么练的,为何一点声音都没有?”
“呃……”
“能不能教教我?”
岑默朝着栓子一挥手,示意他把人带走。
栓子会意,忙带着江湖去了外头,屋里这才算是清净了。
“你这个表弟,不大聪明的样子。”岑默道。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聪明人?”叶云归上了榻,将方才江湖抱来的枕头递给岑默,那意思让他去偏殿睡。
岑默接过枕头,却摆在了他身边。
叶云归也没计较,往里挪了挪,给他留了个位置。
“今晚……”
“今晚我有点累了,先睡觉。”
叶云归扯过薄被盖上,便不理会他了。
岑默抬手将榻边的烛台灭了,只留了外头的一盏烛火。
瑞阳公主府。
路景渊今晚做了个噩梦。
他梦到叶云归在中秋那日死在了皇陵,不久后自己也被外放出京。
彼时瑞阳公主已经有孕在身,因为长途奔波,再加上伤心过度,在离京途中出了意外,最终一尸两命。
这一晚,叶云归也做了同样的梦。
虽然这个梦他已经做了很多次,可每一次他所经历的痛苦和绝望,都不减反增。
次日一早醒来时,叶云归面色都还有些苍白,整个人看起来特别没精神。
“为什么离开皇陵了,你夜里还是会惊梦?”岑默问他。
“是不是打扰到你休息了?”叶云归苦笑道。
“你昨晚一直在哭。”岑默道。
叶云归昨晚缩在榻上,哭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岑默很想知道,一个人究竟是梦到什么,才能在梦里哭得这么伤心?
“我往后,尽量少做噩梦吧。”叶云归道。
岑默只当他不想多说,便也没再多问。
次日晌午,路景渊便再次来了汀园,他的面色看着比叶云归还差。
叶云归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有了昨晚那个梦,他知道自家这姐夫不可能无动于衷。
“你那日的话,我仔细考虑过了。”路景渊道:“都依着殿下的意思办吧。”
“自请外放的好处是,可以提前疏通,挑个好地方。”叶云归道。
“或许可以去祁州,离京城不远,我也有故交在那边任职,也好照应。”路景渊道。
叶云归点了点头,没给对方太多的意见,在他看来,路景渊只要带着姐姐暂时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避免到时候被牵扯进麻烦里,就够了。
一旁的岑默却开口道:“驸马与其去祁州,倒不如回豫州老家。”
路景渊看向岑默,昨日过来时,他就注意到了岑默,这会儿听他这么说,问道:“阁下为何这么说?”
“瑞阳公主随着驸马离京,总要有个由头,若只是驸马外放,似乎不大说得过去,毕竟如今殿下刚出了皇陵,任谁看来都是势头正好。驸马在这个时候自请外放,难免不让人多想。”岑默道。
言外之意,此举可能会在舆论上,给叶云归带来一些不好的影响。
叶云归自己倒是完全不在意这个,只要姐姐安好便可。
“阁下说的在理。”路景渊道:“若是回豫州老家,只说是探亲便可,届时找个由头多住些日子,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依着大夏朝的规矩,公主婚后可以住公主府,也可以嫁去夫家居住,并没有那么严格的约束。
叶云归一琢磨,觉得这样似乎也可行,便没反对。
当日,路景渊又与叶云归商量了一些细节,这才离开汀园。
待人走后,叶云归朝岑默问道:“你说我姐姐要在豫州待多久?”
“不会太久。”岑默道:“若殿下等得急,岑默可以替你将几个兄弟全杀了,届时朝中只有殿下一位皇子,陛下别无选择,只能让你复位。”
叶云归:……
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此事就不必劳烦岑大侠了,但我如今有一事需要你帮忙。”叶云归道。
“什么?”
“你去北郡,一趟,帮我给舅舅送一封信。”叶云归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不放心让旁人去,你务必要保证信能送到他手里,亲眼看着他把信拆开。”
岑默闻言拧了拧眉,似乎有些不大情愿。
北郡一行,来回就算快马加鞭,也得大半个月的时间。
他身上的寒气如今已经入了肺腑,这一去只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岑默看向叶云归,想从对方面上看出点什么,可叶云归面色如常,丝毫没有异样。
“行不行?”叶云归问。
“好,我替你办。”岑默道:“不过……”
“好处肯定会给你,包你满意。”叶云归道。
岑默淡淡一笑,心中略有些失望,却没再多说什么。
当日,待叶云归写好了信,岑默便离开了汀园。
【小归,你要替他解毒,不该将他支走,应该当着他的面,让他看到你为他受的苦,这样他才会被你震撼,从此更加死心塌地为你赴汤蹈火。】满月开口道。
叶云归一笑,“别把岑大侠看得那么肤浅,他是个聪明人,没必要跟他玩这一套。他若承我的情,让不让他亲眼看到,都无所谓。”
【好吧,你清高。】满月道。
当晚,叶云归睡下之后,便示意满月可以开始了。
不尽管他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但当心口传来剧烈的痛楚时,他依旧险些痛呼出声。
那感觉像是心脏在被人用匕首不停地搅动一般,疼得叶云归身上立刻被汗湿了。
【小归,你还好吗?】
“不太好……太疼了,我想反悔!”
【你确定吗?】
“等会儿……这要疼多久?”
【大概半个时辰吧,岑默每天半夜都会如此。】
叶云归一怔,他倒是知道岑默那病会疼,可没想到会这么疼。
“不行了,能不能换个副作用!满月,求你了!”
【我可以让你晕过去。】
“你不早说,快!弄晕我!”
叶云归话音一落,便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叶云归强撑着身体起身,便觉心口依旧痛得发闷,只是那痛意不像昨晚那么难以承受。
“满月,我这是好了吗?”叶云归问他。
【副作用会持续十二个时辰,我昨晚帮你做了点手脚,将后续的副作用改动了一些,这样你就不会那么疼了。】
“改成了什么?”叶云归问。
他话音一落,便觉喉头一甜,哇得吐了一口血出来。
“我这……呕!”
叶云归俯身又吐了一口血,整个人都不好了。
虽然知道这副作用不会伤害到自己的性命,可眼睁睁看着自己口中往外喷血,那场面任谁都会有些难以接受。
“表哥!”江湖一大早过来,看到这一幕,魂儿差点吓飞了。
“快来人!表哥中毒了!叫大夫来!”江湖叫得嗓子都破了音,李兆等人及半个院子里的护卫都被惊动了,一窝蜂涌了过来。
“我没事……呕!”叶云归摆了摆手,很想朝众人解释,却又忍不住吐了一口血出来。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就连素来沉稳的李兆都慌了,忙着人去请了太医。
好在先前负责照料叶云归的章太医,如今依然没有回宫。
不多时,章太医便被人簇拥着来了。
叶云归面色惨白地倚在榻上,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怀疑系统可能出了漏洞,一个大活人这么吐血,真的不会死吗?
【小归,不要害怕,这是我特意为你安排的副作用,会为你减轻至少八成的疼痛。至于失血的事情,你不要担心,我给你用了补血的药物,你吐出来的血,很快就会补回来的。】满月安慰道。
叶云归:……
不知道为什么,越听越觉得儿戏。
章太医替叶云归诊治了一番,并未诊出个所以然来。
叶云归既没有中毒的迹象,也没有受伤,这血吐得实在蹊跷。
叶云归见他急得满头大汗,有气无力地开口道:“我许是做了噩梦,气急攻心吧。”
这个理由倒是勉强说得通,可……章太医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心道哪个气急攻心会吐这么多血?
“下官才疏学浅……不如……”章太医明显是想找帮手。
“别惊动旁人,章太医……你帮我开一副安神的方子便可。”叶云归道。
叶云归说着朝李兆使了个眼神,那意思没有他的允许,不能将消息传出去。
李兆虽然惊疑未定,但见叶云归如此,只能领命。
闹了这么一出,叶云归只觉疲惫不堪,草草吃了点粥就歇下了。
屋内虽然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可他鼻腔里却总觉得还有一股血腥味,这让他睡得很不踏实。
后来,他迷迷糊糊中觉得额头上一凉,那凉意顺着额头一路向下,经过脸颊,落在了唇边。
“嗯?”叶云归睁开眼睛,不由一怔,“岑默?”
“嗯,是我。”岑默道。
“你不是去北郡了吗?”叶云归有些茫然,“我不会……昏迷了半个月吧?”
“我把信交给了旁人,自己先回来了。放心吧,是可靠的人。”岑默道。
他没有告诉叶云归,昨夜他心口没有疼,便以为那是因为自己要死了回光返照,所以才匆匆回来这一趟,想在临死前再见叶云归一面。
直到回了汀园,他才意识到事情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哦,也行。”叶云归淡淡一笑,唇上毫无血色。
岑默带着凉意的拇指在他唇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哑声问道:“你要给我的好处,是用你体内的蛊虫替我治伤吗?”
“你……这么容易就猜到了?”叶云归有些惊讶。
“是因为我身上的寒症减轻了,你才会如此?”
话已至此,叶云归也没想继续否认,便点了点头。
岑默目光落在他面上,眼底满是复杂的情绪。
叶云归让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笑道:“你这样的人,让你死心塌地为我办事肯定不容易。所以我想着替你把病治好,你欠我一条命,我才好使唤你。”
“你原不必如此,我既答应帮你,便不会食言。”岑默道。
“可我不想让你那么快就死。”叶云归道。
岑默怔怔看着他,而后抬手覆在了叶云归的眼睛上。
叶云归只觉眉目间一片冰凉,这让他不由想到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当时,岑默也是这样蒙住了他的眼睛。
只是,上一世,他就此陷入了无尽的黑暗,而这一世,岑默栽在了他的手里。
“岑默,你要做什么?”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叶云归有些不安。
岑默没有回答他,而是慢慢俯身,隔着自己的手,在叶云归眉眼间落下了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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