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归心中有了打算,却没立时向岑默坦白。
他需要找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这些日子,镇北军的人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叶云归的下落,结果都一无所获。除了江峰年和李兆等人,旁人都暗暗揣测,二殿下怕是找不回来了。
毕竟他们在坠崖的地方,以及方圆近十里内的山地、村落都搜寻了不止一遍。别说是叶云归,哪怕有个巴掌大的老鼠,也该被他们找出来了。
没几日,薛城也奉了皇帝的旨意,带人来了北郡。
他将大半人手分出来,配合图震他们继续搜寻,剩下的人则有他亲自带着,去查明叶云归失踪的前因后果。
皇帝既然派了他亲自前来,若不能有一个交待,他也无颜回去面见皇帝。
薛城首先讯问的人是郡守。
这郡守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有理说不清,所以一口咬定了宅子和路都不是自己挑的。
“当初是殿下来郡守府找了我,说住在江府不方便,让下官为他寻一处宅子。下官顾忌着二殿下的身份,自然是不能推脱,只能答应了。当时下官找了三处宅子,但二殿下说他喜欢清净,特意选了城外那一处。”
薛城冷笑:“可你给陛下的折子里,写的是要主动为二殿下置办宅子。”
“下官是猪油蒙了心,只想在陛下面前讨个功劳,这才信口胡扯。”
“那你就是承认自己犯了欺君之罪?”薛城反问。
郡守闻言面如土色,一时之间也不知是欺君之罪更麻烦,还是叶云归失踪一事更麻烦。
“把你们出城当日的事情,仔仔细细交待一遍。”薛城没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
郡守忙道:“当时下官提议,等年后再去看宅子。但二殿下很着急,说想年前就去看。为此下官还命人将那条路上的积雪都清理了,花了数日的功夫……”
“所以那日殿下半路看到雪下的大,提议改日再去时,你才会坚持。”薛城说:“因为你找人清理了积雪,不想前功尽弃。”
郡守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无话可说。
他承认,当时自己确实是那么想的。
这是他数日以来,每每想到都会懊悔的决定,若当日听从殿下的提议,提前折返,就不会出这样的变故。他哪里知道叶云归算准了他的心思,所以才会让李兆问那句话。
江峰年得知郡守的供词后,勃然大怒。
若不是薛城拦着,他恨不能当场去砍了那个老匹夫。
“营中谁人不知我与殿下情谊深厚,他住在江府好好的,若无人撺掇,怎会想要搬出去住?”江峰年指了指叶云归先前住着的小院,“薛统领若是不信,自可以去看看殿下的住处。那小院里安排的护卫都是殿下带来的东宫卫,他每日饮食起居,也都是自己人伺候,有何不方便的?”
“再说了,他就算真要置办宅子,我府上会缺了这点银子不成?哪轮得到旁人凑热闹。”江峰年朝薛城道:“还有,他说是云归硬要赶着过年前出城,这就是屁话。谁都知道云归身子没好利索,怕冷,每日待在府里连门都不愿出。那日还下着雪,他怎会主动想要出城?”
薛城查问到如今,也觉得此事颇多蹊跷。
直到他从图震那里,得知了那日在大营发生的事情。
当时叶云归当着镇北军所有将士的面,驳了郡守的面子。
“薛统领有所不知,这位郡守大人睚眦必报,咱们军中和衙门里都有不少人与人生过龃龉。只是二殿下初来北郡,不知那人脾性,这才会与他交往。”图震说。
“薛某有一事不明,二殿下初来北郡,与郡守大人几乎没有交集,为何会驳他的面子?”薛城问。
“那日二殿下来大营时,天气极冷。殿下.体恤将士们,自己身上也只穿了武服,冻得险些病了一场。但那位却裹着个貂皮大氅,还直言殿下身份高贵,不该与将士们一同受冷。殿下心中爱护我等,自然听不得这话,就当场把人驳了。”
薛城闻言点了点头,以他对叶云归的了解,此事倒也不难理解。
“方才你说郡守与诸位都生过龃龉?”薛城又问。
“那厮搜刮百姓,克扣镇北军的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镇北军的军饷并不走北郡的账,他还能克扣得了?”
“薛统领有所不知,边关的州府,每个季度会循例犒军。这犒军的物资一般都是衙门里出一半,乡绅和商会出一半。但每次东西到了我们手里,都是被克扣过的。”
图震以往不愿计较这些,一来是因为东西本就不多,二来他们的饷银并不少,不缺这点。但每每提起此事,他心中多少也有些不忿。
郡守那厮躲在衙门里整日吃香的喝辣的,却要从他们这些儿郎嘴里扣食!
薛城今日与图震聊完之后,忽然有了个思路。
说白了,二殿下找不到,这郡守怎么查都是个死。
但他轻飘飘找个由头把人发落了,在皇帝面前总归没什么分量。
若他能再找出点别的烂账来,处置人的时候,就名正言顺多了。
薛城当日就着人开始查郡守,且要从头到脚一丝不漏地查!
由于事发突然,郡守根本来不及动手脚掩盖自己做过的事,所以不出几日就让薛城查了个底儿掉。
折子送到京城时,皇帝险些被气晕。
要说这大夏朝的贪官污吏,估计少不了。
但大部分时候,这些蛀虫的恶行不会像现在这样,事无巨细地摆在他的面前。
尤其此人还害得叶云归不知去向,皇帝看到薛城列出的那些罪状时,便觉桩桩件件都值得活剐了此人。
“北郡本就不算富庶,他一个郡守每年搜刮来的东西,能再建一个北郡城了,他这是从百姓身上搜刮了血肉,去填自己的富贵坑啊!”皇帝怒道:“连犒军的东西他都要克扣,他难道就不想想是谁豁出命去守疆卫土,才能让他有命去花贪来的钱财?”
顾盛见他气得够呛,不住安慰:“陛下保重身体,莫要为了这样的人气坏了身子。”
“云归的舅舅就是军中之人,所以云归素来对将士们宽厚,却没想到因此得罪了这个小人,反倒为自己惹来了这样的麻烦。”
皇帝看了薛城的折子,已经认定了叶云归是郡守挟私报复。
只是他想不明白,一个郡守为何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竟敢连他的儿子都害!
很快就到了上元节。
这时叶云归腹中的胎儿已经有五个月了。
因为是双胎,所以他早早就显了怀,如今用衣裳都已经遮不住。
这日他原是没打算出去凑热闹,但岑默念着他要在庄子里待上数月,现在若是不让他出去看看热闹,往后肚子再大一些,就更不方便了。
所以到了上元节这晚,岑默帮他乔装了一番,就带着他进了城。
城内十分热闹,街上到处张灯结彩,许多行人手里也提着花灯。
叶云归穿了大氅,戴了帽子和围脖,手上也戴了厚厚的手套。
这副装扮下来,他倒是不觉得多冷,只是行动上不是很方便。
大氅堪堪能遮住他的孕肚,旁人倒是看不太出来什么。
“什么味儿?”叶云归闻到一股香味,转头顺着那味道看了过去。
岑默一笑,“卖炸年糕的摊子,你要吃吗?”
叶云归看了一眼,有点想吃,却又嫌麻烦。
岑默不等他开口,便护着他走到了那摊子前,要了一份炸年糕。
摊子旁边还有几个带着孩子的人在等候,两人便安静地等在一旁。
叶云归立在岑默身边,那模样看着很像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这是他第一次在外头,像寻常百姓一样买街边的东西,那感觉新奇又有趣。
不多时,年糕炸好了。
岑默怕他手冷,便拿着年糕喂他。
两人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岑默让他背靠着墙角,将人牢牢护在自己的怀里。
“还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岑默问。
“一会儿买个灯笼拿着吧。”叶云归说。
岑默点了点头,又喂他吃了两块年糕。
叶云归出来之前已经用过饭了,吃了几口就说饱了。
岑默也没让他多吃,三两口将剩下的年糕塞到了自己嘴里。
吃完了年糕之后,岑默又带着他去买了灯笼。
见他在一只兔子灯笼和一只鲤鱼灯笼之间犹豫不决,岑默索性将两只都买了,让他拎在手里。
“一会儿会放烟花,咱们找个高处看。”岑默揽着叶云归上了附近的一间茶楼,伙计一眼就认出了他,引着他们去了楼上的雅间。
“这是你们的地方?”叶云归问。
“嗯。”岑默朝他解释,“其实去城楼上视野最好,但是那上头人太多了,我怕挤着你。”
他说着示意伙计取了个手炉过来,然后把叶云归身上那身累赘的行头都脱了,免得他不自在。叶云归抱着个手炉任由他摆弄,目光却一直好奇地往外瞥。
两人等了没多会,外头就传来了响动。
岑默将窗户打开,叶云归便看到不远处一枚烟花凌空爆开,照得半个天空都亮了。
“比宫里的烟花应该是差了一些。”岑默立在他身后,用自己的大氅将他裹在怀里,“不过我想你从前总是跟他们一起看,估计也没什么心情好好欣赏。”
叶云归想起自己那些兄弟,又想起他父皇那些妃嫔,忍不住苦笑道:“这倒是实话。”
“往后你要是愿意,每年的上元节我都可以带你看烟花。”
岑默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巾帕,他将巾帕打开,里头包着一对玉珏,正是皇后送他的那对。
“这是……”
“离京前,你母后给我的。”
叶云归一怔,转头看向他,眼底满是惊讶。
“她将你托付给我了。”岑默道。
“她不会是……猜到咱们的事情了吧?”
“或许吧,她告诉我,另一对她给了驸马。”
“母后什么时候发现的?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其实岑默也不知道皇后是怎么猜到的这件事。
或许是他提及叶云归时的语气出卖了他,又或许是听到皇后聊起叶云归儿时的趣事时他表现地太过入迷,又或者是他看向叶云归的目光……
他不知道皇后经历过怎样的心路历程,大概也有过震惊,不安甚至排斥。
但最后,她还是选择接纳了岑默,将那对玉珏给了他。
“殿下,这玉珏……是不是我们该一人拿一块?”
岑默这句话应该是准备了很久,他问出来时尽管语气已经尽量平淡了,但略有些发颤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
叶云归看向他手里的东西,开口道:“你先保管着吧。”
岑默目光一黯,知道对方这话应该算是拒绝。
他没有多说什么,将两块玉珏重新包好,放回了贴身的衣袋里。
“等开春以后,这东西应该就能用上了。”叶云归道。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岑默问。
叶云归看着窗外的烟花,用一种闲聊似的语气道:“你是不是已经猜到,我之前说的蛊虫的事情,是在开玩笑?”
“我想过……你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这不像是蛊虫在作怪,倒像是……”
“像是妇人有孕,对吧?”叶云归打断他道。
“是,可殿下是个男子。”
“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叶云归一手按在自己小腹上,“一个男子,竟会有了身孕。”
岑默一怔,半晌没回过神来。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怀疑过此事,却都打消了那个猜测。
叶云归是个和他一样的男子,这一点他十分确信。
可一个男子是不可能有孕的……
“殿下,你又在说玩笑话吧?”岑默问他。
“你夜里应该摸到过他们的胎动吧?”
岑默拧了拧眉,没有做声。
他承认,自己夜里确实会经常偷偷摸叶云归的肚子。
这倒不是什么奇怪的癖好,他只是在担心。眼看着对方肚子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大,他怕叶云归会有危险。
“岑默,这次没有骗你,我肚子里并不是什么蛊虫,而是两个正在慢慢长大的胎儿。”
岑默抬手关上了窗户,看着面前的叶云归,眼底满是震惊和不安。他第一个念头不是欣喜或高兴,而是害怕和不安,担心这又是对方想出来的拒绝他的借口。
“你又在哄我吧?”他问。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已经告诉你了。”叶云归道:“但有件事情我必须提醒你,你不可以追问关于这件事情的任何问题,我也没办法朝你解释。如果你逼迫我,或者暗自揣测此事……我会陷入很大的危险。”
叶云归最终还是没有冒险告诉他满月的事情,而是将这件事情的后果,扯到了自己身上。
他相信,岑默会因为顾忌自己,而放弃对这件事情来龙去脉的追问。
只有这样,他才能既告诉对方孩子的事情,又保住满月。
“是……什么危险?”岑默下意识问道。
“我会死。”叶云归道。
岑默听到这三个字后,心脏猛地一跳,瞬间恢复了所有的理智。
直到此时,他才慢慢反应过来叶云归话里的意思。
对方不会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
更重要的是,叶云归一直以来的反应和身体的变化,都与有孕无异。
若非对方是男子,他早在许久前就会想到这些了。
“你……”岑默看向他隆起的小腹,仿佛短暂地失去了语言能力一般,“我……”
“什么都不可以问,偷偷想也不可以,不然我真的会死。”
岑默呼吸一窒,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眼眶已经红了。
他单膝跪在叶云归脚边,一手抚在对方的小腹上,看起来有些无措。
“是……”岑默想问,这是他们的孩子吗?
但他先到叶云归的警告,便急忙打消了这个疑问。
他不可以问,连想都不可以想。
叶云归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带着点轻微的恼意,“你是想问孩子是谁的吗?这大半年的时间,你日日与我在一起,这种问题你都要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岑默几乎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这太突然了,突然到他满腔的情绪全都堵到了一块,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排解。
叶云归拉着他的手示意他起身,然后慢慢抱住了他。
岑默不敢使劲儿揽他,只能将他虚圈在怀里。
“你会觉得我像怪物吗?”叶云归问他。
“不会……我只是不敢想……”
岑默连叶云归的心都不敢奢望,又哪里敢去奢望他们还能有共同的孩子?
“疼不疼?”他问。
意识到自己问了问题,他又忙改口:“我不该问。”
“不疼。”叶云归窝在他怀里道。
岑默吸了吸鼻子,忽然反应过来了叶云归先前为什么让他把玉珏收起来,还说明年开春能用到。
那不是拒绝,而是让他留着这对玉珏,送给他们的孩子。
怪不得先前叶云归与他玩笑时,会说等蛊虫长大了就不舍得除掉了,还说养大了要朝他叫爹,原来一切早就有迹可循。
当夜,岑默受到的刺激太大,一整晚都像是打了鸡血似的。
他一会儿高兴得两眼放光,一会儿又愁眉不展,一会儿抱着叶云归不撒手,一会儿又站在窗边长吁短叹。
叶云归知道,对方应该既高兴,又忍不住担心。
偏偏他说了寻根究底会害死自己这样话,岑默便什么都不敢问,甚至每每开始忍不住琢磨时,都会及时克制住追问的念头。
岑默这样的情绪持续了好几日,才慢慢恢复正常。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京中传来了对郡守的处置。
郡守被判了斩立决,所有家产抄没充公。
据说薛城的人从他的别苑中弄出来了不少好东西,其中光是金银都拉了好几车,其余的玉器珠宝更是不计其数。
那日不少百姓前来围观,一边看着一边骂郡守。
到了行刑之日,百姓纷纷上街观刑,朝着郡守扔东西的,吐吐沫的,拦都拦不住。
叶云归对此事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此前并未料到皇帝会派薛城来,还以为这郡守得再耽搁些时日才能被处置。
但如今薛城亲自把事情办了,也还算圆满。
“还有件事情,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岑默摆弄着自己从城中回来时随手置办的拨浪鼓和布老虎,朝叶云归道:“城中有个话本先生编了个话本子,说你是因为查郡守的事情才被害了,百姓都很感激你。后来有个土财主心血来潮,张罗着要给你塑像,好让百姓供奉。”
叶云归:……
看来这帮百姓是觉得他已经无了,连塑像供奉这样的事情都能想出来。
还好如今他下落不明,皇帝只顾着担心,还不至于为此不高兴。
若是换了他好好的时候,有百姓为他塑像,皇帝肯定又要难受。
其实仔细想来,叶云归的失踪还是有不少好处的。
不仅暂时保全了自己的皇帝心中的地位,也间接稳固了江峰年在镇北军中的势力。因为他下落不明,皇帝心存内疚,连带着对江峰年也照顾有加。
叶云归不傻,当然不会让塑像的事情成真,便让岑默派人去带了带节奏,就说二殿下只是失踪,终有一日会回来。百姓若有心,可以去寺里烧香为他祈福,但塑像这样的事情就算了。
后来,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倒是北郡城外的寺庙里,多了不少为叶云归而点起来的长明灯。
日子飞快,很快就到了三月。
这个季节若是在京城,天气早已暖和了。
但北郡气候严寒,哪怕到了这个月份,也还是要穿着厚衣服。
叶云归有孕已七月有余,但因为是双胎,看着便如要临盆了一般。
岑默自从知道真相后就开始焦虑,经常紧张地半夜都睡不好觉。
一开始叶云归还会安慰他,后来劝说无果便由着他去了。
“你之前让我找的那个大夫……要不要让他看看?”岑默小心翼翼问道。
别的问题他不敢问,但对于叶云归的生产方式,他还是放心不下,总想提前做点准备。
“不必让那个大夫插手,到了快生的时候,我身上会开个口,你帮我把孩子从肚子里取出来就行。”叶云归语气很轻松,那神情不像是在说自己的肚子,倒像是在说西瓜一般。
岑默一听这话,脸都白了。
他看着叶云归的小腹,心道好好一个人,开了口还能活吗?
叶云归看他这副模样,以为他是害怕,便道:“你要是不敢,就找栓子来帮忙,或者把墩子接过来,他胆子大,肯定不害怕。”
岑默:……
这听着也太儿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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