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不久,皇帝果真带着皇后和淑贵妃去了庄子里暂住。
叶云归做了几日监国太子,成果不好不坏。他既没有刻意表现自己,也没让自己显得太愚钝,只将该办的事情一一处置好,敏感的事情则着人送去庄子里给皇帝定夺。
皇帝在庄子里一连待了近半个月,回来的时候发觉朝中没什么变化。
众臣对太子殿下既没有过分褒奖,也没有什么怨言,这让皇帝很满意。
自那之后,皇帝每隔一两个月,都要去庄子里住上一段日子,叶云归监国便成了家常便饭。
这样日子过了一年有余。
直到次年,皇帝在初冬染了一场风寒,身子越发不好。
整个冬天,乃至第二年的春天,皇帝几乎就没上过朝,都是叶云归在监国。
到了初夏,皇帝便命人拟了旨,说要禅位给叶云归。
叶云归百般推脱,但此时的皇帝无心恋权,倒是喜欢上了含饴弄孙的生活。
事情就那么僵持了一阵子,入秋后皇帝命人宣读了禅位诏书,并让司天监和礼部择了吉日,准备叶云归的登基大典。
登基大典定在了十月十八。
依着大夏朝的规矩,登基的仪程极为繁琐。
一早,礼官带着仪仗来东宫奏请太子即位,叶云归要先着太子礼服跟着礼官进宫,去朝皇帝也就是将来的太上皇行叩拜大礼,再朝太后叩拜,待叩拜仪程之后,再更换龙袍,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随后颁布即位诏书,再去宗庙祭祀,这登基大典才算是彻底完成。
这其中还夹杂着许多琐碎的环节,又是奏乐又是唱礼,一套仪程下来令人颇为疲惫。
叶云归被人簇拥着立在高台之上,并没有丝毫的欣喜和兴奋。
他此刻心中所想,只是觉得又累又饿,还担心跟着参加大典的两个小家伙撑不住。
念及此,他慢慢转头看向人群。
就见立在最前头的叶景明和叶景澄,两人的小腮帮子都鼓鼓的,像是正在偷吃什么东西。
在两个小家伙身边,立着一个身姿挺拔身着武服之人,正是岑默。
岑默见他看过来,不动声色地指了指自己衣袋的位置。
叶云归会意,抬手在衣袋的位置轻轻一摸,里头竟真的有东西,那是一块饴糖。他将那块饴糖握在手里,趁着行礼的空档用衣袖遮掩着偷偷塞进了嘴里,不多时糖块在口中化开,淡淡的甜味从口腔一点点浸入了心里。
有了那块糖勉强充饥,后头的仪程就不那么难熬了。
当日,登基后的叶云归正式从东宫搬到了宫里。
因为他没有妃嫔和侍妾,所以后宫几乎都是空的,只有中宫里摆了皇后的玉像。
“以后你就住这儿吧,朕予你统领后宫之权,这整个后宫往后都得听你的。”叶云归看着那尊玉像,忍着笑朝岑默说。
岑默一边帮他解开龙袍一边道:“那我还不如去给你做大内总管,起码能日日跟着你。”
“你这是无心伺候朕了,想自请净身?”叶云归揶揄道。
“我有没有心伺候,陛下稍后自会知道。”岑默说着就要去解他的中衣。
“现在不行。”叶云归一把按住他的手,“两个小的都在外头呢。”
他话音一落,便听见一阵哒哒的脚步声,不多时叶景明从外头探出了一颗小脑袋。
这兄妹俩如今已经四岁多了,正是爱玩闹的时候,一刻都闲不住。
岑默见状,只得换了一身较为舒适的外袍帮叶云归穿好。
“过来。”叶云归朝门口的叶景明招了招手。
小家伙一溜小跑着扑到了他的怀里。
“妹妹呢?”
“在捉蟋蟀……”
“这个时候还有蟋蟀?”
“儿臣不知道……”叶景明搂着叶云归的脖子奶声奶气地问:“阿爹,咱们以后都住这里了吗?”
叶云归瞥了岑默一眼,朝怀里的小家伙解释道:“往后你和妹妹陪你爹爹住这里好不好?他一个人住这个大的屋子害怕,阿爹很忙,要去别的地方住。”
叶景明闻言皱了皱小眉头,似乎不大满意这个安排。
他想和阿爹、爹爹还有妹妹一起住,不想分开。
念及此,小家伙抬眼看向岑默。
就见岑默朝他摇了摇头,然后做了个哭的表情。
叶景明会意,一脑袋扎进叶云归怀里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道:“儿臣不想和阿爹分开……”
“谁教你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叶云归凑近看了一眼,叶景明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捂着脸不让他看。
叶云归瞪了岑默一眼,将叶景明塞到了对方怀里,起身去了院中,想看看另一个小家伙在干什么。
“爹爹,阿爹答应了吗?”叶景明问岑默。
“嗯,答应了。”岑默点了点头。
叶景明当即松了口气,又道:“可是阿爹不喜欢我装哭骗人,爹爹以后不可以教我这样。”
其实岑默很少教孩子说谎,只有叶云归做一些决定时,他不好意思自己耍赖,才会拉着两个孩子朝叶云归卖乖,偏偏叶云归每次都很吃这一套。
“你说的对,爹爹以后一定改。”岑默抱着他坐到一旁,朝他认真地道:“现在咱们进了宫,和在东宫时不一样了,你和妹妹在人前都要改口。”
“我知道,要叫阿爹父皇。”叶景明道。
“嗯,往后在外人面前,也不可以再叫爹爹了。”
从前叶云归一直没让孩子改口,只因岑默很少出现在人前,哪怕两个孩子在旁人面前提了爹爹,旁人也只当他说的是叶云归,不会怀疑什么。
但现在他们进了宫,宫里人多口杂,总归是要谨慎一些。
“那我要怎么叫爹爹?”叶景明问。
岑默想了想,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让他们如何称呼自己才好。
后来叶云归得知了此事,也没想出什么合适的称呼来,总不好让两个孩子对岑默直呼其名吧?但其他过于亲昵的称呼,又确实没有合适的。
无奈之下,岑默只能决定暂时还是尽量少在人前走动,等孩子再大一些,这种事情就好朝他们解释了,到时候再议也不迟。
况且再过几年叶云归在龙椅上也坐稳了,真传出个什么风言风语,也不至于出乱子。
自那以后,叶云归便安心做起了他的皇帝。
他不像自家父皇那般恋权,因此在用人这方面比较放得开,给自己减轻了不少负担。
他那几个兄弟,如今也都被他安排了差事。
老三成婚之后收敛了不少,他母妃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家中的妻子颇为强悍整日动气,他疲于应对,自然也没别的心思了。老四如今越发沉稳成熟,已经渐渐成了叶云归的左膀右臂。老五年纪也渐长,知道承担自己的责任了。
至于老六,如今长成了小少年模样,平日里与几个小辈关系处得极好。叶云归的两个孩子,瑞阳公主的孩子,以及叶云平的孩子都愿意跟着他玩儿。
此后的两年中,岑默一直守着叶云归身边,平日里几乎从不在人前现身。
宫里的人都知道,陛下几乎日日宿在中宫,可中宫只有一尊玉像。早些年陛下大婚时,诏书里说皇后在闭关祈福,可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见皇后回来过。
只是此事他们也之感背后议论,谁也不敢拿到明面上说。
何苦后宫没有妃嫔,他们的日子过得反倒清闲了不少,也不是坏事。
“前几日母后叫我过去了一趟。”这晚,叶云归窝在岑默怀里,朝他说:“母后说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连个职位都没有,她总觉得我怠慢了你,想让我给你封个官做做。”
岑默一笑,“我那玉像日日放在中宫里供着呢,哪里就怠慢了?”
“岑皇后。”叶云归看向他,问:“你想当官吗?”
“这世间还能有比皇后更大的官儿吗?”
“那就只能是皇帝了?”
岑默忍不住凑到他唇边亲了亲,“这天底下,我只愿意伺候你,可不愿意替你伺候旁人。一旦有了官职,少不得就要逢迎操劳,我哪里还有时间守着你?”
叶云归知道,岑默平日里其实也没闲着。踏雪这些年已经被他发展了成了覆盖整个大夏朝的情报机构,光是这一桩事,也足够他操心了。
而且这个情报机构,只为叶云归一人所用。
“你想让我帮你办差?”岑默问。
“没有。”叶云归早就习惯了他日日陪在身边,还真不舍得让他出去办差。
“今年中秋,陪我去个地方吧。”叶云归心血来潮道。
“你想去哪儿?”
“去找个地方赏月。”
“都依你。”
岑默虽不知他说的是哪儿,但还是利利索索地答应了。
到了中秋那日,叶云归并未让人安排宫宴,只陪着最亲近的人用了个家宴。
用过饭之后,他让人安顿好了两个孩子,便趁夜和岑默一起出了宫。
“陛下现在可以告诉我去哪儿了吧?”岑默坐在马背上,用披风将人裹在怀里。
“去皇陵。”叶云归道:“我记得那里的月色特别好。”
岑默不知他为何忽然想去皇陵,但还是一夹马腹,带着人直奔皇陵的方向而去。
皇陵的守卫和从前一般无二,两人轻易就避过巡防的护卫,溜到了从前住过的那个小院里。
“我好像闻到桂花的香味了。”叶云归想起这小院里还有一株桂花树,便凑到跟前看了看。
他惊讶的发觉,这桂花树竟长得极好,枝繁叶茂,香气袭人。
“这是有人照顾过吧?不然不可能活到现在。”叶云归转头看向岑默,问道:“不会是你吧?”
岑默忽然被拆穿,似乎有些不大自在,随口道:“来浇过几次水罢了。”
那年他偶然听叶云归提了一句,说不知道这小院里的那株桂花如何了,便得空过来看了一眼,照料了一二。后来他离开京城时,甚至专门安排了人来帮着照看。
从北郡回来后,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看看,时日久了便成了习惯。
“你怎么没朝我说过?”叶云归问。
“又不是什么大事……没什么值得说的。”
叶云归心中一暖,只觉十分熨帖。
他如今坐拥整个江山,身边什么样的人都有,多得是为他肝脑涂地的人。
可只有岑默,会为他做这样琐碎的小事。
也正是这些琐碎,才让他的人生得以完整,而不至于是个高高在上的空壳。
“走,四处转转去。”叶云归说罢牵起岑默的手,拉着他去了神道旁。
很多年以前,在叶云归离开皇陵前不久,他们曾在某个夜晚,在这里走过一遭。
“我记得你当年还捉弄过巡夜的守卫。”叶云归道。
“还想再试试吗?”岑默说着一手抱起叶云归,拖着他爬上了神道旁的石像。
两人在石像上等了一会儿,便有巡夜的守卫经过。
岑默故技重施,又装野猫将他们耍了一通。
“他们还是老样子,警惕性极差。”叶云归感慨道。
“回头可以让人整顿一二。”
两人从石像上下来,又去了神道尽头的高台。
岑默走到高台中央席地而坐,示意叶云归坐在自己身上,而后用披风把人裹在了怀里。
“我记得当年坐在这里朝你承诺过,等你百年之后,让你葬在皇陵里。”叶云归道。
“当年这话,如今还算数吧?”岑默问他。
“当然,届时让人将你和你的玉像一起,与朕合葬。”
岑默一笑,“咱们时日还长,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了?”
“只是有些感慨,想起当初咱们就是这这里认识的。”或者说,他们是在这里重逢的。
经历过幼时的相识,以及少年时的见面不识之后,他们在皇陵里再见时确实算是重逢。
“岑默,你上一世,葬在了哪里?”
他只记得岑默是在自己头七那日死的,却不记得对方葬在哪儿。
岑默将他抱紧了些,低声道:“我让栓子把我烧了,将骨殖埋在了你陵寝外头的一颗树下。”
叶云归一怔,一脸惊讶地转头看向他,眼圈渐渐泛上了红意。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叶云归哽咽着问他。
“我也不知道……或许因为里边葬着的人是你吧。”
他将自己埋在那颗树下,骨殖会成为树的养料,与那棵树不分彼此。
这样,风吹过的时候,陵寝里的叶云归就会知道,外头有个人一直在陪着自己……
原来上一世,他们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
只不过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运气……
好在这一世,命运没有再薄待他们。
“上一世,有那颗树守着你。”
“这一世,我亲自来……”
「正文完·番外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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