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是日谷雨。
曲开颜错过了清明祭拜的高峰期,择了个最清淡小雨的工作日来祭拜父亲。
这些年,她向来如此。她不会那些烧纸摆肉的旧名堂,每回来,只抱束素净的白花。
今年也不例外。一束最简单的雏菊,弯腰置于父亲墓前。碑墓空地处,错落摆放着各色各样的祭品,鲜花,香烟,书报……
唯独没看到那瓶黑方威士忌。
等身后传来一阵清泠泠的脚步声,掺在雨幕里,不值一提。
她永远这样,永远这么小心翼翼。曲开颜私心看来,也许爸爸和陈适逢就是喜欢她这天生的脆弱感。
是的。即便曲开颜这个年纪这个阅历冷眼看姜秧穗。她一十岁哪怕三十岁的时候,都绝对轻松凭着她不言不语的冷而静的落寞感,迷甚至惑到男人。
事实胜于雄辩。陈适逢把她保护得很好,一个女人,到五十岁的年纪都能任意妄为,不谈福气,那也要花光上辈子攒够的运气。
看她身后跟着的司机便知道,陈适逢即便被她掌掴了个那么重的巴掌,可是夫妻依旧是夫妻。
姜秧穗病了几日,昨晚接到开颜的电话,她夜里就张罗了律师以及联系银行那里要取一个保险箱出来。
陈适逢这两天由着妻子发了好大一通火,她再忙匆匆地要出门。陈适逢问她去哪里,姜秧穗不答。
他便不同意她出门。
姜秧穗冷漠极了,“那么便离婚吧。我能离第一回,就不怕别人笑我第一回。”
陈这才没辙。只知会了司机陪她去。
姜秧穗恨透他们一个个总想禁锢她的行径。她干脆挑明了朝陈适逢,“你既然不想留住乘既,那么,我总要替自己的女儿留一条后路。”
陈适逢痛心疾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想留他。是他一心为了开颜要和我割席,秧秧。”
“他说得没错。他这样做也是对的。别人的孩子总归是别人的,你压根就没想过待她好。有了自己的女儿后,你的心就更狠了,你看到开颜只会想到老曲。”
“够了,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一个关于他的字。秧秧,我待你还不够好嘛,啊!还是你好了伤疤又忘了疼,嗯?就因为他死了,你又开始怜悯他了,他那些年怎么折磨你冷落你的,你又忘了!死人真是大啊!”
“对,就是因为他死了。死者就是大。我能说,你就是不能!”姜秧穗几乎断喝住陈适逢。
夫妻俩有一时是缄默的,四目相对。
良久,陈适逢只手捏住妻子的下巴,冷而乖张地告诉她,“这么多年,你是算准了我拿你没办法,是不是?”
忽而,陈适逢丢开了手。
姜秧穗在他身后告诉他,“当初老曲留给我的,一应细项,我都要转到开颜名下去。”原本这些她是要等到她死,遗嘱形式留给大女儿的。
现在老陈和周乘既闹成这样,姜秧穗最后一点活络的心都没了。她彻彻底底心死了,盘不活的枯木,再强勉也难逢春了。
陈适逢理所当然,“你自己的东西自然你自己做主。即便你拿我们的东西去给开颜,我也不会说什么。”
是的,他确实不会说。但也确实没法平等地爱两个孩子。
公墓山顶上,姜秧穗扭头打发了司机,一只手里是个公文包,一只手里是那瓶黑方威士忌。
细雨落在她的绾发上。粒粒清明。
她也看清了开颜身上穿得这套裙子,是她当年送给她的成人礼生日礼物。
“我以为你不喜欢这条裙子的。”
曲开颜没理会母亲的话,只是看她手里那瓶黑方。
姜秧穗当着女儿的面,把酒搁到老曲墓前去了。不言不语。
曲开颜也一时难开腔。片刻,她走离了父亲的墓前,去到山顶的一片空地上,落雨天俯瞰白茫茫的城市,山腰上浮云盘桓。
终究是跟过来的姜秧穗先开口的了,“开颜,乘既如果真的离开启跃,虽然有点可惜,但是我相信他的人品和能力……”
“你希望他离开吗?”曲开颜擎着伞,半转过身问母亲。
姜秧穗晦涩不答。
曲开颜烦死她回回这个态度了,“我和你说话,每次,说真的,我感觉我把我爸从坟墓里拖出来,都比和你说话利索点。或许,我到底是不是你们生的,你告诉我!”
“你不是我们生的,是谁生的!”这一回姜秧穗倒是急了,急得反驳她的话,“无论我之后有多对不起你,但是你是我和曲松年的孩子,这点毫无疑问,谁人都不可以质疑!”
一向脆而软弱的人,忽而这么斩钉截铁,曲开颜心里酸涩却是受用的。
这个世上,也许父亲乃至父辈亲缘会怀疑你的血缘。唯独生你出来的母亲,她永远不会。
母女俩沉默片刻,姜秧穗把手里的公文包递给开颜,知会她,里头全是原件,下雨天,还是回去再看吧。
“是什么?”
“是当初我和你爸离婚,分割出来的婚内财产明细。我已经签过字了,你回头去律师那里签字盖章便能正式生效了。”
曲开颜并不接,反倒是冷笑,“我爸给你的,你给我干嘛?”
姜秧穗不假思索,“那么,我不给你给谁呢?”
“你明明还有个女儿。”曲开颜回回都要说这些怄死人的话。她承认,她回回不好好说话,回回能怎么作践她怎么作践她。哪怕这个人是她的母亲。好像母亲越不发作,越证明心里是有愧的。否则,凭什么可以忍这么多年。
姜秧穗垂着眸,并不看她。轻飘飘地反驳,“我和你爸的财产,我不会留给心扉的。是你的就是你的。”
她再补充解释,“我知道,也许你心里嘲讽,我都那样和别人了,还分得了你爸的财产。”
曲开颜无端冷笑出声,“我没有。是你自己多想了。”
“开颜,我十九岁就跟你爸一起了,一十岁生了你。我和他的婚姻可能最后潦倒收场,但是我自问没有依附你父亲过活。他那些年很多写作的素材、创新,行业人群的采风,很多翻译的校正,商务上的合同、应酬都是我帮着想的、联络的。我陪他的那十年,即便是生活助理也不止这点钱。你姑姑可以唾弃我,但是我不允许我女儿也这么污名化我。”
曲开颜坚定重复了遍,“我说我没有。”
姜秧穗这才落寞含糊一点头,好像前尘往事已经太远了,远到她这个年纪只够应付前两天的事,过去的她早已不记得了。只把眼前她觉得该交代该托付地交涉给对应的人。“哪怕你以后跟着乘既去他的城市生活。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幸福。”
“你喊他乘既,……,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一刻是私心希望他是陈家的女婿……”
“没有!”姜秧穗听闻开颜这样的话,真真诛心般地痛,“开颜,你为什么总是要把我想得这么不堪呢!心扉才多大,你这样想我……”
“因为我就是不喜欢心扉啊。”曲开颜忽而高了声,“我不喜欢有这个人的存在。”
母女俩同时陷入漩涡般地沉默。
寂静后,曲开颜翻包里的烟来抽,她一边歪头夹着伞柄,一边来滑火点烟,吸一口,烟草的气息跑到雨雾里,搅为一起。
抽烟的人重新启口,“从你生心扉起,我就彻底没妈妈了。”她丝毫不否认,“无论你来我面前多少次,无论你怎样掏心掏肺对我好,无论你替心扉解释也好道歉也罢,我都不会喜欢你的,更不会接受你。可惜,你永远不明白我真正的想法。”
这一刻,姜秧穗也是糊涂的。开颜的意思是她是独一无一的开颜,妈妈也要是独一无一的妈妈。
可是,妈妈有了别人的孩子。
上初中那年,寒假开颜和疏桐住一块,传染了肺炎。姊妹俩一起住院了。
姜秧穗赶过去,开颜知道妈妈在病房陪了她整整一夜,可是第一天一早,她还是把她赶走了。
不大的三人间病房里,还有一床别人家。开颜任性地对姜秧穗又是摔又是打的,不肯她留下来。
那天,直到姜秧穗泪流满面地走了,她也没能明白,开颜到底是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那时候姜秧穗刚生下心扉不久,身子非但没坐稳当,哺乳期,还沾着一身母亲自有的奶香气。
开颜憎恨。她已经不需要这样的母亲了。
“你永远不明白这种感觉。我明明知道舅妈和姑姑未必多把我多视如己出,我明明知道她们永远对我会有所保留,但是我一点不气恼她们。因为她们毕竟只是亲戚,可是你不一样,你做再好再多都无济于事了,你对我再好,我心里也会记着,你对心扉不还是一样,甚至只会比我更好。”
“事实也是你对她确实比我更好。你别不承认。”
沉默半晌的姜秧穗在一手烟的充斥下,连咳了好几声,随即头一点,“开颜,我老早忘记你依偎在我怀里撒娇是什么光景了。我也老早忘记我是怎么把你养大的了。我在你面前,老早就一点母亲的成就感都没了。事实也是,我明明缺失了你生命一十年,凭什么以一个母亲来自居了。我知道的。”
可是,她还是不死心地一回回想起死回生。
现在她知道了,知道当初离婚的时候,女儿为什么义无反顾地选了父亲。
因为那个拥抱。
也因为她父亲的人格魅力。
“我爸死后,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跟着你,你即便真的拿到抚养权,你要把我怎么安排,带到陈家去?”
“开颜,无论你信不信,当初我动用律师想拿回你的抚养权是真心的。无奈,你姑姑的手段,她放出那样的舆论,说我贪图前夫的财产,说我婚内出轨人尽可夫。最终,你依旧没有选我,选择留在了曲家。”
曲开颜听到这样的话,一时光火,“所以我说你是软弱无能的,你即便被人骑到脖子上,你依旧忍气吞声,怪得了谁!你不还是觉得我有曲家这个后路而已,所以你放弃了,换作是心扉,她无依无靠,你怎么也要把她监护回来的!”
“是!我软弱无能的,我始终觉得你有个曲家后路。那我能怎么办,开颜,颜颜,你教教我呀,我要怎么做,和你姑姑撕破脸?拿着你爸爸的一些证据去威胁她,那些证据我早交给曲家了呀,我是那种会备份的人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即便有,我也不会的。因为你口口声声不肯跟我,你当着曲家那么一大宅子人不肯要我这个妈,我那时候什么脸面什么心肠都碎了。我空口白牙把你爸的……去公之于众?我能得到什么,我除了摘不干净的一身骂名,没准我还会逼死我自己的女儿!你是那么爱你的爸爸!”
“开颜,我要怎么做呢,你教教我!从头至尾,我没想到你爸爸会死……”说到破防处,姜秧穗泪如雨下,“我想不到他就那样死了,他才三十九岁。开颜,我即便和他闹成那样,我也没想过他会死呀。”
“我爸嗑药了是不是?”
“……”
“除了嗑药呢,他还做了什么。当年你们那么和平地离婚了,是因为你拿到了他不轨的证据?还是陈适逢?”
“……”
曲开颜一气之下,把手里的烟抛了。“妈,我感谢你为了我为了我爸为了他们曲家,忍下这笔苦楚,但是,我依旧要说你无能软弱,你有姑姑一分魄力,我们也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你总是前思后想的。即便想着我年纪小你舍不得说,这么多年了,你又为什么不说?”
“你把你爸看得这么重,没有你爸没有曲家你也不能这么多年过实实在在的千金小姐生活。我说了,非但缓和不了我们的关系,你更会恨毒了我,我知道。”
是的。曲开颜即便这一刻,她都依旧是不想听,不想认的。
事已至此,不破永远不会立。
曲开颜再冷静不过的神思,“我看到的那个拥抱是你和我爸谈妥了离婚的诉求?”
姜秧穗不置可否,片刻,“是陈适逢拿到了你爸吸食毒/品的证据……”
“你和陈适逢……”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开颜,你爸都没了,我没什么不能承认的了。我说没有做对不起你爸的事,是婚姻存续期间没有实质性的关系。但是我确实跑神了,我也懂陈适逢的意思。他和你爸十来岁就是朋友,我们第一次见面,陈适逢的表现就有点失常。”
十九岁的姜秧穗陪同哥哥去p大进修,认识了文学院再年轻不过的副教授曲松年。
风华正茂的曲教授,某天,他的书案上有枚阴刻的印章,秧秧看不懂,他给她印在手心里,才看懂了上头的大篆,是曲同一字。
姜小姐一时傻眼了。问他,你怎么有曲同的章呀。
曲教授点头附和,是呀,我怎么有曲同的章,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直到姜小姐回到a城后,她再给他打电话,电话里这才想明白,你就是曲同是不是?
那头:如果你喜欢他的话,我冒认也不是不行。
姜小姐娇憨可爱,在家里连连跺脚地惊喜,没多长时间,哥哥请曲松年来家里做客了。
不到一十岁的娇惯女儿,昏头昏脑地爱上了这个文人兼名人。
她那时候觉得在他身上,听他那样缠绵地喊她秧秧,好像天底下再没比他重要的人了。她什么都愿意给他,也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一来一去,还在剧团挂名演出的姜小姐有了身孕。
哥哥为此和曲松年吵了一架,姜家也发了好大的火。补救的法子,唯有结婚一条路了。
婚后曲松年依旧在p大教书了几年。后来女儿要正式上幼儿园了,他也正逢一个长篇创作要闭关形式地写作。于是,一家就正式回了江南定居。
一三年里,姜秧穗走马上任般地从新娘子到了新兴母亲连同着曲太太。
家里前前后后都有保姆司机帮衬着,辛劳倒是谈不上。
只是曲松年闲落的时候,是个最赋闲的文人公子哥,他能由着你千般万般地在他身上作威作福。一旦投入工作,也走火入魔般地割裂人格。
情绪不好的时候,酗酒抽烟,当着保姆的面朝妻子发脾气是家常便饭。
姜秧穗任性娇惯口吻有时回嘴几句,“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你都说从前。你从前还不是孩子妈呢。秧秧,你不能老以恋爱的水准要求我。”
“我没有。我只是想你抽出一杯茶的时间陪我说说话。”
曲松年就当真要保姆端杯茶来,他坐着、秧秧站着。他要妻子说呀,我在这呢。
那冷落训斥人的光景,就连家里的保姆都看得寒毛倒竖。
姜秧穗小曲松年七岁,她时时刻刻当他兄长、师长、明星般地仰慕,有时候他这样的戾气绝情的脾气,她真得很受挫。
私底下也掉过眼泪。
保姆大姐劝秧秧,哎,曲老师这种工作性质,你得多体谅体谅他,为了孩子。他也是为了你们这个小家好。
开颜上学后,姜秧穗也开始恢复自己的工作。
她除了自己舞蹈室的教学,还兼顾着丈夫的一应生活助理打理。
曲同爱写手稿,他的那些草字,也只有姜秧穗能一字一字清楚无疑地帮他录入电子稿。
翻译作也是,她会认真拿原著出来一句一句帮着他校正比对。也是那时候,她的英文跟着突飞猛进。
写红学研究稿时,秧秧也跟着后头耳濡目染成了个半吊子红学发烧友。
曲同不爱那些应酬交际,也是太太陪着,才算全须全尾走过场了。
一次他们去安徽采风回来,曲松年执教期间的学生来拜访他,两个人相谈甚欢,学生请曲老师为其杂志写四月序言,他一口答应了。
曲松年抱着自己的掌上明珠,学生夸曲老师的女儿长得真得洋娃娃一般,是不是女儿都像爸爸呀。
全程姜秧穗都没怎么说话。晚上,回到房里,妻子就今天的会客和曲松年聊了聊,她说她不大喜欢今天这位女学生。
曲松年怪妻子小气了,不过是个小毛头,不必放在心上。
姜秧穗说女人的直觉很准,你这个女学生全程跟你说话刻意隐掉她这位太太、孩子的母亲。这是很没有礼貌的社交,也有点挑衅意味。
最后这个词无端惹曲松年不快了,“她能挑衅到你什么?秧秧,你是不是在家待久了,想太多了。”
姜秧穗不懂,为什么简单一个没有安全感的闺房问题,曲松年会这么严阵地说教她。
“我在你心中,还比不上你一个学生来得重要?”
“这不是比不比的问题。而是你们没有可比性。我甚至觉得你这样的比较很无聊,很假想敌。”
是夜,姜秧穗去和女儿睡的。
就这么一个算不上问题的口角,曲松年足足冷了妻子半个月,但在女儿面前他们依旧是恩爱的。这是曲松年的原则,不当着孩子的面吵架,不当着孩子的面抽烟。
女儿学校请曲老师去给他们上一节读书习惯养成课。
曲松年满口答应了,甚至脱稿去的。洋洋洒洒信口拈来地给孩子们讲了足足一个小时。
开颜回来骄傲自豪极了,一时想吃披萨。那日,姜秧穗正好胃痛得厉害,原打算说不去的,曲松年稍作安抚,说孩子难得这么起兴,别扫了孩子兴。
姜秧穗是吞了两颗胃药,硬撑着陪他们父女俩出去庆祝了一番。
也是那里,难得碰上了陈适逢。
他携着女伴,过来与松年一家打招呼。
颜颜请陈叔叔吃披萨。陈适逢却之不恭的样子,打发了女伴陪他们坐了会儿。
曲松年陪女儿去洗手的时候,陈适逢问姜,你看起来很不好。
姜秧穗顿时身上生出一身冷汗来,端持守礼地客套了一番。冷漠疏离。
最后,陈适逢同老曲老友般地拍肩,离去。
曲姜一人正式生出嫌隙的契机是因为曲松年一次丢稿事件,他的书房轻易不允许人进,他一闭关甚至能几天不出房门。六七月的江南,黄梅暴雨如注,妻子帮他修得那个玻璃房顶,平时有阳光进来是不错,关键时刻也捅出个大篓子,台风天气,玻璃顶碎了,那天,曲松年难得回房里休息,夜里狂风卷进来,风雨把他的一篇新稿撕得粥一般地烂。
姜秧穗第一时间想去帮着补救,曲松年大发雷霆,当着女儿、保姆的面叫妻子滚。
也叫明天就把这倒霉催的玻璃顶给我拆掉!
颜颜吓得哇哇直哭,怪爸爸,不准发脾气。
姜秧穗一气之下就抱了女儿回娘家去。幼儿园的学也不上了。
彼时也才一十三四岁的姜小姐,回到家,原打算跟父母哭诉一下的,父亲听到她把离婚挂嘴上,严厉训斥了番。
大意就是都有孩子的人了,还是这么任性。婚是这么好结的?又是那么好离的?你再提离婚试试看!
终究,曲松年都没来省城接她们母女。只给舅兄姜柏亭来了通电话,说他要去p城谈一个项目的编剧改稿,秧秧和孩子实在不行就在家里住段时间吧。
姜柏亭兄长撑腰地说了几句曲松年,你这么忙不开的,当初就别答应结婚呀。你们曲家也是富贵人家,连对家里帮忙的人都得讲点礼吧。你这吆三喝四的公子哥脾气,你早点说啊,早知道你这么个不容人的气性,小妹就是把孩子生在家里,我也养得起她的。
你敢再说一句叫她滚,试试!
曲松年也自觉失言,即刻给妻子挂了电话。说了一通,哄了一通。姜秧穗才答应回去。正巧陈适逢在省城谈生意。
姜陪女儿和侄女在市中心的商场买东西的时候,遇到了陈。
陈听说姜秧穗要带女儿回s城,便说他正好回头,可以带她们一程。
姜摇头,说不必了,她可以自己搭车子。
陈适逢慢待地笑,随即给松年打了电话。
那头自然谢老友的帮顾。挂了电话,陈适逢笑姜秧穗,你这下可以放心了?
抱着孩子的人,沉默不语。
片刻,陈适逢再补一句,“车子送你们回去。我不一道走的,放心。”
丢稿这个事情过后,曲松年为了更独立的时间空间,他在外头租了个工作室。
这样,与家里会面的时间就更少了。
姜秧穗多少回送吃食给他,都只在门外徘徊,不敢敲门,也不敢给他打电话,最多最多发条信息给他。
很多时候,她都是一个人面对家庭,面对孩子的衣食起居到上学课业,面对娘家那头的人情世故。
曲家这头又千头万绪的生意经。回回曲松年都扔给意年做主,姜秧穗想多嘴问一句,曲松年的口吻也是你不如意年熟,干脆就由她一肩挑吧。年底你看得懂那些账目就行了。
曲意年同这个大嫂不大和睦。没什么理由,就是性情不合。意年强硬说一就不能改一,她眼里的大嫂般般孩子菟丝花,偏就男人很吃她这套。
有时候姑嫂呛声,曲意年的意思她会和大哥商量。姜秧穗便问她,你大哥这头,难道我没有一半的做主权吗?
意年冷嘲热讽,我看还真未必吧。
曲松年听这些家务事只当烦琐。一刀切,叫秧秧别管了。
久而久之,姜秧穗已经不想回曲家那头了。
除了避无可避的应酬,曲松年要携伴出席,他才会带太太参加。
外人眼里的曲松年夫妇,神仙眷侣、郎才女貌。曲同读者圈更是盛传曲老师一十四孝宠妻爱女,谪仙一般的人物。
他的散文集关于妻女的,字里行间满满温柔小意。
只有姜秧穗自己知道,她很多时候对着丈夫,比对着老师、兄长、父亲还要局促。甚至过夫妻生活都得匹配着丈夫的时间与心情。
偶尔,秧秧表示她不太舒服,不太想。
曲松年温柔耐性地哄两声,然而,他执意要进的时候,才发现她一点没有湿,那一刻,只有关上门来的夫妻才若即若离地明白点什么。
姜秧穗有好几次这样生涩的体验。她全不是自己的心意了,只是身体本能地被不依不饶地磨合之下,勉强且煎熬。
偶尔她想试着调剂地去找他时,曲松年又喜怒无常的脾气,永远没完没了的电话,没完没了地读书,写作。
颜颜幼儿园毕业的时候,本该参加毕业典礼汇报演出的。
姜秧穗陪着女儿练了前前后后有两个月,结果那天颜颜起高烧了。
曲松年去p城参加一个读书会节目录制。姜秧穗一个人抱着女儿去儿童医院看急诊。
这么多年后,姜秧穗既然愿意和女儿袒露,就不怕自白点什么,她说陈适逢是故意的,故意给她打电话,原本想好的措辞是说不小心按到了。
那天无巧不成书,姜秧穗请隔壁一个妈妈稍微帮她看两分钟,她去趟厕所,省得拖孩子打点滴的手一起动了。
电话是颜颜接的,她告诉了陈叔叔,她和妈妈在哪里。
没多久,陈适逢真得赶过来了。
就是那时候陈适逢动了让他们夫妻离婚的念头。
因为他看在眼里,姜秧穗的生活过得风雨如晦。
一切都是他设计好的,所以他根本不怕曲松年知道。哪怕老曲来接老婆孩子,陈适逢甚至旁观者说教口吻,怪松年不该这样,处处都要老婆一个人,光我看到就好几次了。我看她瘦得连孩子都抱不动,这就是你做丈夫的失职了。
陈适逢说这话时,臂弯里还替姜秧穗抱着颜颜。曲松年径直从陈适逢手里接过孩子,也来牵妻子的手。
到家后,曲松年一言不发。
之后几天颜颜的吊针都是曲松年请社区医生上门来挂的。
连同姜秧穗,曲松年也跟保姆说,秧秧这两天累着了,看着她,在家歇一阵。
没多久,姜秧穗发现自己月经没来,测了下,怀孕了。
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曲松年的时候,他再冷静不过的口吻,丝毫欣喜没有。
隔了一夜,跟她说,不要了吧。秧秧。
姜秧穗那一刻看丈夫眼里是没有光的,甚至阴鸷的。她有点不明白,他们这个家庭,又不是养不起孩子,而且,扪心而论,她因为陈适逢那件事,始终有点解释不清的羞愧,她想试着弥补两个人的感情,她觉得这个孩子是个契机。且颜颜也六岁了。她能腾出精力顾第一个孩子。
曲松年无视妻子一番话,执意口吻,要她还是弄掉吧。
为什么?姜秧穗问他。
曲松年不答。
终究夫妻俩那点不信任乃至猜疑感作祟了,她问他,你是不是在怀疑我?
曲松年阴郁地看着她,仿佛等着她自投罗网。
秧秧在曲同面前,永远是孩子气的。于是,她径直说了,你怀疑这个孩子不是你的?
那一刻,曲松年的沉默像黑夜的海平面,只有真正在海面上乘风破浪过的人,才明白黑夜的海面有多可怖,一般的那些照明探过去,压根看不到波澜壮阔的黑夜上,边际在哪里。
良久,曲松年对妻子失望且训斥的口吻,“秧秧,你是跑神了吗?”
姜秧穗即刻反驳,她没有。
偏偏是这下意识,让他们夫妻俩如履薄冰起来。因为她听懂了他的话。
就是这么温文尔雅的曲同曲老师,他踱步过来,勾起妻子的脸,端详却十成冷漠,“嗯,不怪你。怪陈适逢,他胆敢觊觎别人的妻子,混账东西!”
姜秧穗是做好了要把老一生下来的准备的。她气得发抖,说孩子生下来,你总该明白我是不是清白的!
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曲松年不知从哪弄来药物流产前居家吃的米非司酮,姜秧穗在不知情之下,服用了三天。
没等到正式去医院,她已经出血了。
老一自然没有保住。这个事情之后,姜秧穗痛心疾首地跟家里求助,她想和曲松年离婚。
因为他不相信我,因为他亲手打掉了我们的孩子。
可是姜家人过来,了解事情始末后,家里齐上阵地劝秧秧,这里头也有你的不好,你一个结婚有了孩子的人,为什么会同陈适逢来往?
姜秧穗满口辩驳,她没有。
姜柏亭那里又跟小妹转述他和松年聊过的情况,因为曲松年承认他近来情绪压力大,服用了些处方药,这个孩子尽量还是不能要。
姜秧穗在医院里歇斯底里,她怪家人没一个真正设身处地替她着想的。我说我过得不开心,你们永远说我任性。我就是不懂,他为什么每次只有我父亲我兄长出面,他才能低头,才能说些我不知道的事。
我明明才是他最亲近的人!
没多久,曲松年带着女儿来看她。姜秧穗心死了一半,可是颜颜穿着她刚买的绿裙子,问妈妈,你好些了吗?
妈妈,你还疼不疼啊?
那时候的开颜其实已经记事了。可是她只以为妈妈是生病了,和她一样打点滴就能好的。
每天陪妈妈到下午五点,她再回去。把她舍不得吃的零食全攒着塞在妈妈被子里。
姜秧穗等到女儿走后,掩面哭了好久。
曲松年这才放下手里的工作,殷殷切切陪护了妻子几个晚上。
等姜秧穗情绪稳定了些,也把那离婚的念头为了孩子又打消了些。她才问他,你到底在服用什么药?
曲松年这才告诉妻子,是一些精神镇静的。她问他看得哪个医生,曲松年又推脱着说不妨事了。
之后姜秧穗局外人再回忆起来,不,他那时候依旧没和她说实话,他可能那时候就在吸食那些了。才坚定地没肯要第一个孩子。他很清楚那是他的孩子。
颜颜上小学后,姜秧穗就彻底辞去工作了。
那几年她真得深居简出般地生活,偶尔陪老曲出来应酬,外人对她的印象都是冷淡再冷淡。
她即便快要到三十岁了,依旧一副天真的、不食烟火气。
一日,她陪着老曲会老朋友,酒局上,曲松年无比呵护妻子,对面的陈适逢却冷笑不已。
那晚,他把她拖进一个无人包厢里。逼着她看看镜中的自己,眼里哪里有半点神仙眷侣夫妻的影子啊。
你们俩骗鬼呢。
姜秧穗想挣脱掉这个男人。因为他有病,每次见到他准没好事。
陈适逢承认,他是有病,总好过你每回见到我都跟躲鬼似的。我就这么可怕吗?
你从来不敢看我的眼睛。
姜秧穗打了他一巴掌。严阵叫他闭嘴,也不要碰到她。
陈适逢快哉极了,他说最好扇得再重些,这样我就可以带着你的指印去问问曲松年,你老婆为什么脾气这么大!
姜秧穗羞愤到肩膀直发抖,她问他,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你承认你过得不好。我想你别受他摆布。秧秧,你最好别让我逮到他什么错处,否则,我一定叫他身败名裂。就凭他敢那样邪门歪道弄掉自己的孩子。
陈适逢这个年纪在圈子里没有结婚,他在江南这头投产的实业更是行业翘楚,实属迷一般的一世祖。他端自一身西装革履,欺身几步朝她来,把她逼退到墙角,他说他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欢极了,可惜,你没能把自己照顾好,你嫁得人他也是。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姜秧穗径直推开他,一记力道,等曲松年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光景就是苟且的人撇清地分开而已。
姜秧穗第三次提离婚就是这次回去的争吵,她卖力自白她什么都没做。
他如何把我拖进那房间,就好比你现在不肯我离开卧房一样。
曲松年却不管这些,问秧秧,“你喜欢他吗?”
“我问你,是不是对他有点动心了?”身高差的两个人,男人能轻易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提起来。
“毕竟他对你一而再再而三,势在必得得很。你还不知道陈适逢的脾气吧,难得,他能对一个女人留情这么久,仅仅因为没得手吧?啊!”
之后的行径,曲松年像疯魔了一般,也像男人的圈地占有欲。
更好像他这样折磨她,就昭示着他陈适逢输了。
这种声嘶肉搏的痛楚里,曲松年问妻子,是不是有点喜欢陈适逢了。
俨然一具艳丽的尸体的人冷冷答复他,我喜不喜欢他我不知道,我这一刻厌恶你是事实。
满意了吧!
事后,姜秧穗蜷缩着被撕裂的疼痛,坚定地跟曲松年提离婚。
床边的人,再冷眼不过了,“好,去告诉你女儿,你爱上陈适逢了。看看她同不同意。”
“还是我现在就去。”
曲松年说着就一副夺门要去女儿房间的架势。
姜秧穗吓得从床上跨下来,几乎膝行一般地拖住他,求他不要吓着孩子。
那时候,她已经直觉老曲情绪很不对了。
两个人已经算是离心的状态,曲松年一应事务都在外头工作室俱不跟家里交代。
曲松年一心只威胁妻子,想离婚就从你女儿身上踩过去。否则,你一辈子也别想和陈适逢在一起。
我倒要看看,他姓陈的有什么本事把别人的老婆弄成他的。
那之后有一年多,姜秧穗像被曲松年禁锢在家里一般。她连孩子上下学都不能去亲自接送了。每天只在家里做一个金丝雀般的有钱人太太。
早年那样陪着曲松年一笔一笔的写作相守也没有了。
某天,她收到一个u盘。
她以为是什么恶作剧的木马程序,没当回事。直到隔了一段时间,又收到一个同样的。
她这才插到电脑上,看到的画面,简直污秽不堪。
是……
即便事隔这么多年,姜秧穗这种性子的人依旧难以启齿,尤其是陈述给自己的女儿听。
曲开颜心已经麻木了,她只想知道再事实不过的真相。
“是什么?”
“是你爸爸和他学生……”
比曲开颜想得好不到哪里去。是因为曲松年吸嗨了,他脑子里那所谓的对家庭对妻子忠贞,也不过就是拿身体跟拿手拿嘴的区别了。
曲开颜听后,有一阵是生理恶心的。
那段录像清楚无疑地披露了他和学生。就是当年来找曲老师作序的那个女生。
对方用这种极端地方式想所谓地取而代之。包括那些无处方的镇静药也是那个女人教唆他的。
姜秧穗那时候是真的累了,她知道曲同于他们、于曲家、于女儿的意义。也知道曲松年是不会娶那个学生的。
即刻通知了曲家去做公关。曲松年经此一役才松了口低了头,甚至想说动姜家来再一次游说妻子,为了孩子,保全他们的婚姻和他的名誉利益。
可是关键时刻,杀出个陈适逢。
曲家至今都认为是姜秧穗把曲松年吸食嗑药的证据给了陈,陈这才狠厉地逼着曲签离婚协议书。
开颜看到的那个拥抱,就是曲松年无奈答应了陈适逢的谈判。
曲松年唯一的要求就是女儿归他。
陈适逢不肯让步,说孩子归谁,那要由孩子选。
可是他们谁也没想到那天,开颜提前溜回来了。也看到了陈拥抱妈妈的那一幕。
孩子最终选了父亲。姜秧穗无能为力,那时候只以为颜颜太过爱慕爸爸了。
曲松年也一再跟姜秧穗保证,颜颜跟着我,难不成没有跟着陈适逢叫你放心?
是的。他才是真正的父亲。夫妻感情可以散,他爱子的心,是散不掉的。
可是,姜秧穗不放心的是,你就当为了女儿,不要碰了,好吗?她那时满以为他只是初犯。
曲松年点头当保证。
陈适逢那种性子,能等到姜秧穗离婚第一年再正式结婚已经是底线了。
明明那一年,曲松年都再正常不过的。他带着女儿,住在原先的小楼里,姜秧穗某天听到这震惊的消息,她只觉天都黑了。
而事后陈适逢派出去的人打听的结果和曲家的背调不谋而合。
就是曲松年又和那个女人来往起来了。
那段时间,姜秧穗心力交瘁,她一直自责也许她不和他离婚,老曲就不会死。
陈适逢恨透她这样瞻前顾后,你不和他离婚,他会拉着你一起磕一起死!共情瘾君子,那才是真正的滥情!
这个档口,你不如想想,怎样把女儿接过来,才是正经。
之后的事,都是开颜视角知道的了。
“开颜,我时常在后悔,当初和你爸离婚对还是不对?”
“也许我就那样两不相干地陪着他,他或许就不会死。”
撑伞遗落在雨幕里的人,游神许久,终究回来了,“我何尝不是陪着他呢,姑姑何尝不是知道的呢。他依旧那样死得静悄悄的。死在我的酣梦里。”
“开颜……”
“我们都在,依旧是一样的结果。他那个书房,谁进得去?即便是神,也只渡自渡者。”而不是自堕者。父亲他比任何人都懂这个道理。
“颜颜……”
“我一直当他神明一样的人。也谢谢你,这么多年没有告诉我真相。原来,他写得那篇《春日戒》,他才是那个小尼姑。”
曲开颜连说了几句话,姜秧穗都听不到她进气的声音,直直出气,愣愣地,又是在这样蹊跷的地方。姜秧穗丢掉手里的伞,去掐她虎口,也拍她后背,“颜颜,你先喘口气,你别吓我。”
即便这样,曲开颜依旧撇开了母亲的手。她孤独疏离地过了这么多年,今天她不是来和谁握手言和的。
仅仅,她想移开她心里的山。
比如那个拥抱。确确实实,即便他们豁免、正义了,但在十岁开颜的眼里,依旧是无比恫吓的。
即便母亲口里的丈夫是那样薄情偏执的,可是,曲开颜眼里的父亲却是沾着神格光明的。
她想试着问问母亲,她们这两厢视角能不能试着抵消掉。
因为她只能做到不继续爱与恨他们为止。
良久,她终究把这样的话,宣之于口了。
姜秧穗听清女儿的话,目光垂落,有一刻像极了菩萨低眉般地美。“原来,这才是你今天愿意见我,问我,听我的原因。”
开颜惭愧极了。
“你放心。你爸爸的事,我要说早说了,我会带到棺材里去。陈适逢也不敢。我可以拿我的性命担保。”姜秧穗说这一句的时候,潸然泪下。
因为她终究认清了一个事实,颜颜始终更爱父亲多一点。因为他拿死终止了他的罪与过。
终究,她的软弱或者隐忍是对的。
开颜的目光别得更远去了,只留孤落落的话在她们之间,“我今天穿这套裙子来,也是想告诉你,这是你唯一一件很直白很利落且独一无一指定送给我的礼物。就是给开颜的,不牵三挂四任何人。”
“妈,我要的是这种母爱。你明白吗?”
事实就是,从他们分割婚姻家庭那一刻起,开颜注定是个破碎的人了。
即便爸爸不死,她也不会和母亲多亲密的关系了。主要责任在她,她这些年清清楚楚推开了母亲。
当然,或许爸爸不死,她也不会多爱爸爸了。
因为总有一天,他会和别的女人好或者结婚。开颜也会看到他那样破败不堪的一面,他再不是万千读者推崇的曲同,他是个放任自己,消弭自己,一蹶不振的瘾君子。
开颜说着,从包里翻出了那只金里刻着她生辰八字的虾须镯,告诉她这其中的关巧还是周乘既发现的。“我也知道,你其实是寄希望我哪天发现是你送给我的。”
这里头藏着的巧思出自《红楼梦》,且这巧思终究还是源于她和父亲一起研学红楼的机缘,姜秧穗自比是开颜的槛外人了。
那么,既然她已经厘清父亲的面目,今后她们就不必依托他再作任何沟通的桥梁。
开颜说这个镯子嵌刻的祝福也没意义了。
“退给你,却不是还给你。也许哪天你再送我一件像这件中古裙意义的礼物,我还是会收的。”
“至于爸爸那头,这些天我想过了,他那篇遗稿我打算交给佟老师,稿费细项充作慈善吧。他已经故去这么多年了,剩下的我也不会继续同意授权他任何再版版权了。直到他所有的版权进入公版期。如果那时候,还有人记得他,认可他的造诣的话。”
“妈,这是我能做的,对你们,对自己,最不自私地交代了。”
姜秧穗含泪接过那只虾须镯,当着开颜的面,把镯子扔向了山下。
金子保值纯真,然而却像女人心一样是软的。她投出去,一点细响都没有。落落无声。
公墓山顶,有两条下山的台阶路。一南一北。
姜秧穗从南路折返,司机没等陈太太走下来几步,就迎上来接了,告知,陈总在山下等着您呢。
北路台阶处,曲开颜撑着伞,像撇在人间的一截锦灰一级级往下。
忽而,半山腰有一折人影,隔着鸦青的烟雨,她看不大分清。
只见阔缓步台处,那人撑着把黑伞,来回踱步的姿态,像是在等人。
她站在几十来步台级上,与那头的人,遥遥相望。
周乘既忽而把伞往后揭了揭,像是叫山上的人看真切些他。
他就站在那缓步台的最中心点的一个位置,不来也不去的样子。
缓缓,高处的人始终不动弹的自觉,他干脆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有人这才像看清了信号灯,冲闸而出的归家人一般,笃笃脚步,几十步台级,她迈得箭矢般地俯冲。
以至于,冲进他的怀抱里时,周乘既做足了十成的缓力,依旧被她冲跌掉了手里的伞。
“不是说好我陪你来祭拜的吗?”
“周乘既,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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