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开颜被叫动身前,她在那不短不长站了些时长。
脑海里一时松了发条的思绪,好像足够倒回到她的生命还是颗种子的时候。
她看眼前这一幕太过似是而非的熟悉。
像小时候她考砸了端正拿卷子给父母签名。妈妈看到那不及格的分数要昏倒,爸爸亦像周乘既这样坐在桌边,也生气怪颜颜,这……白日里遇到读者还给人家签名来着,晚上就这么沉重的家庭事实啊……
像她十岁那年,在楼梯口撞到的那个拥抱。饶是懵懂无知的开颜,也明白妈妈在抗拒,亦在沉沦……
像她一十岁遇到的爸爸执教过的学生,彼时的曲开颜较陈心扉好不到哪里去。她早说过的,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即便眼前,曲开颜也没有多怪罪陈心扉。
甚者,她很懂她这个妹妹。因为她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但也有那么一瞬,曲开颜的心上游过毒蛇一般的阴冷,就好像那些村话里说的,狗改不了吃屎。基因这个东西这玄呀,父亲看上了好友的太太,轮到女儿,又相中了姐姐的男朋友。
曲陈两家的审美可真是高度重合呀。
所以,曲开颜没有那么低级地走过去。是的,搁从前,她要这样的,仿佛有掠夺一般的喜悦。可是因为牵扯到周乘既,她舍不得那样当他战利品般地炫耀。
他那么个心高气傲的人,曲开颜坚定不移地相信,他是不会拿爱情当儿戏的,也不会容许感情存续期里出现额外的瑕疵。哪怕不爱了,或者厌倦了,他也是个能好好分割的人。
这对曲开颜比任何金钱都来得有魅力。
所以,她没有过去。想等着他冷静料理掉眼前。可是周乘既搜寻到曲开颜的时候,他却是意外的。
意外这样一个咋咋乎乎、马虎精的人,竟然那样冷冷寂寂甚至像一笔被遗落在画布上却明明很珍贵的、代表着作者签名的真迹符号。
他不允许他看重的人与物被蒙尘。同样,也不允许她关键时刻反而怯懦、退缩。
所以,他喊她的名字,也叫她过来。
是呼唤,也是压迫。
导购店员殷勤地把包装好的音箱礼品袋送到圆桌边等候的客人手里。
边上愣神的陈心扉只见周乘既忽而起身来,压迫性的身高,让边上两个十七八岁的女生皆要仰头才够望得到。
然而,周乘既对不相关的、别人家的孩子丝毫风度没有。携起他买的东西,阔步就往店门口去。
几步路到扶着门把手的人身边,几乎扽一般地把曲开颜拎走了。
店里,同学问沉默讶异许久的陈心扉,“刚那是谁啊?”
陈心扉骄矜且冷漠,消化半天,才扭头问同学,“她很漂亮是不是?”
同学问的是那个男人,心扉好像在意的是门口那个女人。“也还好吧,戴着个帽子,我没太注意看。”
“是,她是很漂亮。男人没几个逃得过的那种靓。她还和我妈很像。”
音箱店隔壁是家黑胶唱片店。周乘既拽着曲开颜的手腕,给她往边上的栏杆处一丢,黑胶唱片正好放的是首极为经典的曲目,《过馆人生》。
曲开颜之所以印象这么深刻,是因为她少时喜欢,灌录过。
这首曲子,是白古那版杨过里的插曲。她小时候喜欢却是因为杨过带郭襄在黑泥潭智取九尾灵狐那段。如今回首,依旧会很理解郭襄一遇杨过误终身的说法。
但是先前偶然和疏桐一起老剧回看,曲开颜发现,这首曲子杨过和小龙女早就用过了,少时杨过在古墓练捕麻雀的时候就用过了。
原来记忆会漏,会错。也只会记住你愿意记的部分。
疏桐:不。因为那时候杨过太小,你同他一样,只把姑姑当姑姑。多年以后回头看,你已知结局,珍惜师徒的每一分每一秒,才觉察发现,哦,原来,他们每一步都不可以省略也早已刻骨铭心。
周乘既在这首音乐的旋律里怪曲开颜,“刚刚很不像你。”
曲开颜莞尔,她才想同他玩笑,因为我相信你呀。因为你就是这首曲子呀,是我的便就是我的。
可是,她独惯了,别扭惯了,也得意猖狂惯了。曲开颜扬扬眉,“因为我想看陈心扉生气呀,想把她的少女情怀狠狠拉长了,再在某一瞬间门狠狠击毙她呀。”
周乘既不疑,是了,她确实是这种性子。
对面人忽而的沉默,叫曲开颜有些心虚。她抬眸汇视他的时候,周乘既说了句她不大懂的话,“他们就这么重要吗?”
“谁?”
“你母亲……”
曲开颜不等他说完,“不重要但也不能轻易忽视。”
“不忽视,所以任由他们来挂碍你的情绪是吧。”
曲开颜依旧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她不喜欢周乘既这样,“我不喜欢你这样,因为外人来质问我。”
“你也知道他们是外人了。”周乘既这种情绪稳定的疯批,关键时刻又占上风了。
“对啊,他们一家子是我的外人了。”
“曲开颜,我要你就实实在在把他们当外人。你不想当姐姐,那就要否定妹妹的存在,懂吗?”
“我不懂。我否定的了嘛,我当真否定他们,我也不会认识你。我否定的了陈心扉,就不会在她的朋友圈里知道,你和我吵完架,依旧去了陈家。”
情绪开闸,曲开颜的一些话就变成工于心计,步步为营。就变成了,管我喜不喜欢,反正我就要他们得不到。“周乘既,你知道我在陈心扉朋友圈看到你在陈家的样子是什么心情吗?陈家好重视你啊,陈适逢该不会真的想你当他的乘龙快婿吧,他女儿才十七岁。”
“我讨厌你那样高逼格精致款款地坐在陈家的沙发上。陈心扉好大的胆子,她拍了你的照片,还选择分组,不是在江岑的朋友圈,我还看不到你。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对面的人着实有点懵。他攒眉般地质问曲开颜,“不是因为那张狗屁倒灶的照片,不是因为我在陈家,你是不是就没所谓我了。”
“对。我没所谓的。我就是讨厌我的东西被人惦记,我讨厌怎么回回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男人,他陈适逢和他的女儿都要来沾边!”
“开颜,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
“我问你,不是因为陈家,你就没所谓和我来往,是真心话吗?”
对面的曲开颜已经眼睛蓄着泪了,她听到周乘既忽而严阵道:“我同陈适逢只有主雇关系。我去陈家是因为那天有不能开脱的客户大佬,对方在业内都举足轻重,我得为自己留余地。曲开颜,你说那些乘龙快婿的任性话,除了自损你、我,乃至我们,伤敌一丝一毫都没有。只会让他们看透你的短板,看透你要什么你在乎什么。”
而事实她就是在乎。在乎妈妈分零食分玩具不均的小孩那种在乎。
也许她父亲过世后,她一点没有长大。
拖着具成年人的躯体,灵魂只停留在父母分割的那一秒了。
所以她才会没头脑,才会一腔热血,才会任由谁假爱之名放一空枪她就晕头转向。
可是她一句不假思索又说得周乘既半个字的重话舍不得朝她说。是的,她不是这么扭曲地在乎,他一辈子也遇不上她。
对于计算惯了利益最大化的周乘既而言,平移置换到人生交际里,他很懂得建立在道德良好、不破坏风序良俗之上的遇见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愿意做她情绪的托手,乃至下限。
前提是,她得朝他说真话。“没有陈家,我就是无所谓的了,是这样吗?”
那头,陈心扉和同学从音箱旗舰店里走出来。
曲开颜几乎本能地踮了踮脚,来揽问话人的颈项,时隔一十年,她把埋在心里的那根刺连血带肉地拔了出来,也把她痛恨的拥抱还回去了。
较之更甚地,她与周乘既交缠地吻。
幅度大了些,她戴的帽子与周乘既手里提着的东西,都跌到了地上。
曲开颜讲不出心底里的真心话。因为她不敢否认,也不想否认,她立春那晚如果没有去,他们彼此可能都是无所谓的了。
她不喜欢这样的平行时空,她讲过的。
那么,干脆就不争气地把遇见周乘既当作因祸得福。
周乘既好像并不满意她这样,借着身高差,轻而易举别开了她的吻,也拿虎口处稳稳卡住她的下巴,“曲开颜,你讲一句假话,我们就完了。”
“我不后悔那晚去陈家。”
周乘既眉眼里的阴翳这才消失了些。他便要她这样,真真假假、分分合合那都是些与她不挂碍的过去了,她当真洒脱就该蔑视,无视,真空任何人的劝说与告解。
不悔地活自己。
他甚至不想她再去挖掘她父与母的过错,因为人性经不起称量。以周乘既对陈适逢的了解,陈那么势在必得的性情,能等到妻子与前夫和平分手,这里头的瓜葛以及男人的尿性。周乘既担保,这三人官司绝不简单。他碍于家庭的缘故,这种离婚事故听得多也见得多,女人但凡有点瑕疵就会被架在风口浪尖,而男人能神隐的比比皆是。
旁观者对于秘辛乃至推手,不过是三两天的口水仗便淡了。
苦果只有饮过的人明白。
如果可以,他希望他的大小姐把这颗苦果呕得干干净净。谁也别来再叫她捡起来,哪怕多嚼一口。
曲开颜今日搽的口红很日常色,她唇上花成什么样她看不到,倒是看周乘既沾上些,莫名地熨帖。
她看他神色凝重,像是生气,也像远远的冷漠。
便来攀附他,喊他的名字,最后甚至心机斑斑地甜惑他,“哥哥……”
某人不为所动,只是揽住她腰的臂弯收紧了些。
“你生气不理我了吗?”
“嗯。”
“我不准你这样。”
周乘既拿手扫她眼尾那里沾到的泪。一时嗟叹,倘若,她在完完整整的家庭里养到这么大,该是怎样能上天的脾气。
直到曲开颜告诉周乘既,她两点约了她爸爸从前合作的编辑老师。
他们提前一刻钟到达那家餐酒吧,曲开颜与周乘既都先点了杯茉莉龙井冷萃的茶。
然而周乘既始终淡淡的,并不热情陪她来交际的样子。
曲开颜这才小心翼翼逗趣他,“我是为了你才答应见佟老师的。”
“我不懂。还有,曲小姐别老是摆出一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昏君姿态来。”
曲开颜弯弯眉眼,她干脆招惹他。从包里翻出她的细支烟,那定制的过滤嘴还没套上呢,周乘既的手过来了,摘了她夹在指间门的烟,狠狠捻断投在她点的冷萃茶里。
然后,不动声色地光火口吻,“重/点一杯。以及,你再把烟拿出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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