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卫护着颜家的马车走右侧的通道,老仆长生亮出了颜家的牌子,也给了银钱做人情来往。
岂料寻常见钱开眼的官员今日推拒了,恭敬告礼后,讪笑道,“得罪了,近日雍京城出了大事,凡是路过的马车,都要排查,尤其是离开雍京城的,老先生见谅,还请公子见谅。”
长生是颜家管家,此次送公子入京,是来给老司空颜正祝寿的,这几日公子在泸州会友,但他身为管家,当然知道京城里发生的大事。
有那武艺高强的刺客夜闯皇宫,莫说虎贲卫,就是让朝臣胆寒的龙影卫,也都损失惨重。
可马车里坐着的那位女子,容貌绝美,气质温婉柔弱,怎么也不可能和那些个刺客沾边。
假如对方有武功,他也不会请这位姑娘上马车了。
女子外衫虽朴素简陋,衣领处,以及裙摆处露出的料子,却是顶好的上等云帛,定是哪家深闺贵女,出门踏青时,出了意外。
姑娘看不出受伤的样子,只不过头发沾了水渍,大约是落水了,近来夏日汛期,也不无可能。
只不过闺中女子最重名声,出了这样的事,自是不好抛头露面的。
长生体贴,多加了银钱,试了试不行,也不强求,只笑道,“我家表小姐身体弱,此刻正在马车里休息,官爷自管搜查,只一点,莫要惊到我家小姐。”
巡逻官知道颜家开罪不起,放往常拦也不敢拦的,不过是这几日上头查得严,动辄掉脑袋的事,可不敢马虎,对着马车行了礼,掀开车帘,只见一年轻公子隽秀如明玉,手捧书卷坐在马车右侧。
靠里半靠着一名女子,女子带着面纱,身形清瘦,腿上盖着薄被,有微微轻咳。
那容颜虽遮着面纱,却也叫他恍了神,直至那年轻公子开口,方才面红耳赤下了马车,连连告罪,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去检查马车其它地方。
等颜家的马车进了城,还不住往那马车看去,“他娘的,果然有钱有势的好,配享美人。”
守城门每天别的不多,就是人多,旁边两个小兵笑着打了两个哈哈,继续排查后面的人了。
跟着捧场了两句,摔摔打打着继续干活了。
贺酒正蹲在马车车窗檐棱上,一是随时监测情况,二是学习老爷爷的为人处世。
先亮出家世,这样官兵不敢像搜查其它马车那样,摔摔打打粗鲁的冲上去检查,再给银钱,对方哪怕不敢接,也会笑开了花,然后在闲聊里告诉官兵,马车里是颜家很重要的人,你们开罪不起。
果然顺利过关了。
当然官兵没有盘问,甚至没有查妈妈的户籍路引,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妈妈的气质和外貌。
看着现在这样的妈妈,她好几次都只想立刻长大,长得比妈妈高大,然后拦在妈妈面前遮风挡雨,根本就想不起来妈妈一手一个甲士无敌天下的模样。
雍国的习俗,男女八岁不同席,等入了城,马车外人生鼎沸起来,年轻哥哥便面带微红地告罪,去骑马了。
不一会儿在车窗外,局促窘迫地问妈妈要去哪里,知道妈妈要去桡城后,更是表示顺路,请妈妈与他一道同行。
妈妈甚至都没有编身世出生,这个公子哥哥和管家爷爷,已经自动补充了妈妈‘不愿意’说的经历,一句无关的话都没有问起。
贺酒蹲在窗棂上,圆眼睛忽闪忽闪,妈妈要了纸笔以后,那个老爷爷高兴得合不拢嘴,公子哥哥更是可见的欣喜激动,大约已经幻想出以后跟妈妈一起读书习字的情形。
妈妈写的字甚至都跟批阅奏疏时不同,娟秀了很多。
贺酒看得目不转睛,但她还没有学会所有的文字,好多字都不认识,只知道妈妈大概是在默写什么书卷。
贺麒麟扫了一眼正垫着下巴专注看的小孩儿,声音温润,“等回了宫,你去学堂上学罢。”
贺酒呼呼了一声,偏头看妈妈,可老师教给她什么,到头来都是白教,都浪费了。
只不过先前妈妈提起她长大的事,黛眉微蹙,定然烦恼了。
贺酒重新趴了回去,一时觉得自己这样任性的亲近妈妈,让妈妈待她不一样,等她离开的时候,妈妈会不会很伤心。
贺酒想着那情形,就很后悔。
悄悄揉了揉痛痛的心脏,支起小棉花团,“酒酒要学,因为学了酒酒就不会忘记,等酒酒去了别的地方,从头开始,就不用再重新学了。”
贺麒麟垂眸,小孩圆眼睛清澈,努力镇定,压着渴望想念,害怕难过,见她看过来,眼睛弯出月牙,在她膝头纵了纵,仿佛雀跃,跃跃欲试。
看样子并没有所谓的下一世。
约莫是担心她以后会难过。
如此聪灵毓秀。
笔尖凝结了墨滴,纸张上晕染出痕迹,贺麒麟重新铺开新纸,继续抄录。
贺酒见妈妈信了她会在另外的地方重新生活,悄悄松了口气,忍不住抬头去看妈妈,她是多幸运,才会在绝望透顶的黑暗以后,遇见妈妈,在妈妈身边幸福的生活。
短短的三年,存留在她心里的记忆,带着冬日暖阳的温暖,团在心口,足够她面对未知恐惧的将来,无论六岁以后,有没有那些将来。
以前她想看看妈妈,只敢偷偷的在远处看。
现在她竟然蹲在妈妈膝盖上,成天都跟妈妈待在一起,以后每天也都这样,妈妈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贺麒麟看看小孩握紧的拳头,都知道小孩在想什么,缓声道,“你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你这样离体出来,要付出寿数的代价,自己要爱惜自己,知道么?回去以后就去上学,不许跟着我,更不许乱跑。”
贺酒心里直呼呼,竟然不让她跟着!她只有一千天的时间可以跟妈妈相处了哎。
妈妈不赶紧把她抱在怀里亲亲宝贝,竟然还不让她跟着。
可是妈妈夸她聪明唉。
贺酒就一时不知道是该郁闷生气,还是该高兴,大概是高兴快乐多一些,因为整个棉花团都有些热了的感觉。
尤其不小心就脑补了妈妈抱着她爱惜珍惜亲亲的画面,心里已经激动到跳脚,更是不可能反驳妈妈了。
憋了半天,才小声道,“可是不跟妈妈在一起的时光,对酒酒来说,都是虚无的时光……”
贺麒麟笔下微滞,小孩却是红透,闷不吭声地揪着她的衣袍往上爬,爬到衣襟交叠的领口,一半塞到衣服里,一半蹲在外面,占领高地,兀自开心激动。
贺麒麟还是不允,不过换了一种说法,“你去书堂学习,最低的书堂领先了一年,你落下许多课业,要尽快跟上,知道罢,我会定期抽查。”
贺酒呜呼一声,听话的应下来了,读书她是不怕的,她什么也不会,就只有读书这件事,能拿奖学金。
说不定,妈妈会为她骄傲。
幻想着那一天,不免也期待起来。
在妈妈领口蹲了一会儿,才又忍不住小声问,“酒酒真的聪明吗?”
小孩语气里带着压不住的期待期盼,连呼吸也不自觉屏住了,贺麒麟眼里起了些笑意,点头应了一声。
贺酒几乎一下就蹦了起来,高兴得要起飞,又稳稳抓住,团回了妈妈胸口,记下来记下来!
妈妈的夸赞!
贺麒麟眉间带着暖色,半撑着额头,继续默写书卷。
贺酒便也安静下来,努力认字,她还有瓷器的工艺流程没有给妈妈,不过现在不用偷偷摸摸,可以直接把画好的给妈妈,剩下的口述给妈妈都可以。
等妈妈看见图册,肯定会震惊高兴的。
这样想着,贺酒便开始期盼快点回家了。
马车一共走了六天,临近桡城,一行人歇息在临镇客栈,夜半子时,妈妈带着她离开了。
许是开门的动静惊动了隔壁房间的人,妈妈隐入黑暗时,贺酒从妈妈臂弯里探出头去看,只见青年抱着书卷奔出了客舍,神情急切,四下张望,月色下隽秀的面容上满是失落。
接着长生老爷爷也追了出来,捡起地上掉落的纸张,“公子,回去歇息罢,这几日您应当也看看得出来,姑娘绝非是寻常人家女子。”
留下的书卷,两卷是公子苦寻多年不得见的孤本,一卷是武学秘籍。
无论哪一卷,放到世面上去卖,都能卖出天价去,秘籍更是有钱没出买。
姑娘家会读书习字已是了不得,竟是能将书卷秘籍悉数默写下来,加之一身风华气度,定然也是看不上自家公子这般书呆子的。
“老奴都派人查过了,莫说是桡城,就是整个临安道,也没有哪户江姓人家,有这样的姑娘。”
颜恒之失魂落魄,立在客舍门口,屋子里的烛火往外透,影子拉长,越显得落寞。
贺酒不由回头看妈妈,妈妈似乎已经决定绕道走,拐进了另外一条街巷里。
贺酒在心里给颜家公子和老爷爷道谢,顺着妈妈的手臂爬到妈妈肩膀上蹲坐下来,小声说,“酒酒会努力锻炼,让自己变强大,那样妈妈就不用使用美色迷惑不喜欢的人了。”
贺麒麟失笑,“朕还挺喜欢书生。”
怎么会,风吹过,贺酒挨近了些妈妈的颈窝,“妈妈骗酒酒,哥哥弟弟们的父亲,容貌、气度都比颜家哥哥好一百倍,妈妈都不怎么搭理。”
贺麒麟偏头看了眼小孩,“你想错了,喜新厌旧罢了。”
喜新厌旧是贬义词!
贺酒瞪大了眼睛,以她在这方面有限的见识,很难对这件事发表意见。
但这件事放在妈妈身上,好像又是理所当然的。
很多人很多人喜欢妈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贺麒麟见小孩从震惊吃惊到接受,用了不过一息的时间,眉间便流淌出了笑意,小孩都是这样么?说什么信什么,就算是要抢劫,只怕也在旁边给妈妈递刀。
远远的贺酒便感知到了身体的牵引,一时雀跃,又有些紧张,看见林凤阿姨迎下山来,便有些紧张昏睡了六七天的自己,会不会臭臭的,一下就蹲不住了,跟妈妈说了一声先回去,从妈妈肩膀上跳下来,往山里冲。
自己的身体却不在原来的营帐里,而是在半山下的一辆马车里,贺酒窜进去,围着身体左看右看,不由感谢林凤阿姨,林凤阿姨应该是帮她洗换过了。
不但干干净净,还散发着一点栀子的香气。
贺酒确定下来,往身体里一扑,困意霎时席卷了全身,又挂心妈妈会担心,便强撑着不睡,自己下了马车,去迎妈妈。
金鳞卫们见小殿下醒来,不免都跟着松了口气,半数隐匿进山林里,单留了两人,牵着马车,不远不近跟在小殿下后面。
林凤正回禀政务,“查到了姜门山背后支撑的宗亲贵族,大半资财都来自雍京霍家,霍家原本是大族,霍家之女曾为雍国皇后,只不过过世得早,霍家政斗失败,就此没落了,徐家一直在寻霍家攒下的财宝,传闻霍家之富,富可敌国,绝不止资助姜门的这一点点,属下正派人追查宝藏的藏身地。”
林凤回完,便有些迟疑,“那个七皇子妃,雍国长公主,正是霍皇后的女儿,会不会知道金银财宝的下落……”
雍国老皇帝求嗣多年,只临终前得了个公主,皇位在兄弟几人手里辗转,没有引起太大的内乱,以雍国朝臣迎回舍身进了白马寺的十三王告终纷争。
十三王,也就是现在的雍国皇帝林玄。
听说新帝不怎么管国事,但毕竟是老皇帝的亲弟弟,有雍国皇室血脉,有他在,雍国便有定心骨,想乱也乱不起来。
姜门山与霍氏有勾结,是板上钉钉的,七皇子妃作为霍氏仅存的血脉,留在宫里,只怕会引来不轨之人。
贺麒麟吩咐道,“回去你找匠造司,宫里找个位置,另起一座宫殿,让那小孩搬出去住吧。”
贺酒听到这里,忙跑过去,“妈妈——娘亲不要让她搬,就让她住在酒酒宫里,酒酒去打听消息,说不定能把宝藏挖出来。”
小孩声音稚嫩焦急,却跃跃欲试,握着小拳头焦急跑过来,一副能干大事的模样,林凤不由笑,也觉得惊奇,“小殿下还真是,陛下在的时候才愿意醒来,陛下不在,就只管睡觉。”
贺酒不由看了眼妈妈,脸红红,虽然精神体时,她已经躺在妈妈怀里好几晚了,睡觉都可以缩小,蜷到妈妈的锁骨窝里,但是本体跟妈妈,好像有些不熟的样子,努力了好几次,才鼓起勇气跑到妈妈身边,牵住了妈妈的手。
才碰到妈妈的手指,就脸红到想冒烟,“真的,酒酒一定套出话来。”
这一路上长生爷爷总是想套妈妈的话,她已经学到了一些小技巧,却不料妈妈重重握了一下她的手,“回去就去上学,下月朕的生辰到了,希望贺小七你,能拿出诗画中的一种,当做寿辰礼。”
妈妈的生日!
贺酒一下就紧张期待起来了!
林凤听着大小两个主上之间的对话,忍不住抬头望了望,陛下身上,真的有些说不出的变化,真的不是错觉啊——
陛下从未过过生辰,过去的几年里,甚至提也没提起过。
跟小七殿下说话时,眉眼间带着温和温润,这种温润又与待朝臣完全不同,仿佛冷剑被棉花裹住了锋锐,连洒落眉间的月辉流光,都淡去了清冷。
且先前陛下都不关心小七殿下是否学习,现下要让小七殿下去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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