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临渊审完犯人时,监牢外的天色已然大亮了。
他回到帐前,便见军医正好从里头出来。看见是他,军医连忙上前行礼。
方临渊摆了摆手,问道:“朱公子怎么样了?”
“公子伤得不算严重,方才换了药,并未见恶化。”军医说道。“还请将军放心。”
方临渊点了点头,朝着帐中看了一眼。
透过打起的门帘,正好能看见坐在榻上的赵璴。
已经有士兵给他送来了早饭,几样清粥小菜在他面前摆开,他微垂着头,恰在面具后露出了一段肤色胜雪、骨相优越的下颌。
不知怎的,方临渊眼前竟隐约浮现起了赵璴罗裙加身时的模样。
单薄的轻罗在夏日是能看见肩颈的,朦胧的层层纱罗之下,偶尔还隐约看得见他锁骨没入肩头时微陷的颈窝……
他眼前微微一花,接着一句问话竟脱口而出:“他这伤会留疤吗?”
旁边的军医微微一愣。
他似乎不大明白怎么会有男子在意这个……甚至这句问话还是从另一个男子口中而出的。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转过头来有些怔愣地看向方临渊:“……啊?”
方临渊也当即回过了神。
“啊。”他也被自己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一跳,连忙说道。“我只是随口一问,朱公子毕竟是为我受的伤。”
那军医这才恍然,当即答道:“疤痕会视病人情况不同而定的。将军不日便要折返上京,若朱公子在意的话,可在京城延请名医相看,也可在痊愈之后用些除疤的药膏,也会有效果。”
方临渊没大听得进去。
他被自己忽然冒出的奇怪想法吓得有点懵,这会儿胡乱地点了两下头,便逃似的钻进了军帐当中。
——
见着他来,赵璴又给他盛了一碗粥,连带汤匙一并放在了他面前。
“怎么样?”赵璴问道。
方临渊稍微平复了些,立即想起了方才审出的结果。
他拿起汤匙,却没喝粥,沉默片刻看向赵璴道:“你说那些胡匪,如果是陛下所派,那么陛下的目的会是什么?”
他对面的赵璴闻言,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审出来了,说他们是皇帝养的人?”只听他这样问道。
方临渊点了点头:“为首的那个说,江华清是在为桑大人办事,而桑大人的那件事是替圣上办的。”
说着,他看向赵璴的眼神有些紧张:“你觉得呢,有没有可能是他说谎?”
只见赵璴沉吟着,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扣动,沉着眉眼片刻没有答话。
方临渊兀自叹了口气。
“可是京中的官员错综复杂的,这杀手本人只怕名字都没听过几个,想将谎说得这样头头是道,实在难于登天。”
“他说谎是很难。”却听赵璴开了口。
“但是桑知辛也未必说得是实话。”
方临渊看向赵璴。
只见赵璴说道:“当日开放通商,桑知辛本就是极其反对的。那会儿赵瑾正得皇帝信任,通商大半事宜都交给了赵瑾,桑知辛自然不会甘心。”
方临渊微微一愣:“所以,他要用这样的方式破坏合约?”
“有这个可能。”赵璴说道。“但也只是猜测。若要猜的话,能猜到很多,诸如是皇帝早想出兵突厥,又不想背负暴君的骂名,于是作了这个局。”
说着,他对上了方临渊的眼睛。
“都有可能。”他说。“但是若从结果处倒推,却还有第三种。”
“什么?”方临渊连忙追问道。
赵璴嘴唇微微一动,看着方临渊的眼睛,并没回答他,只在片刻之后,嗓音微沉,唤他的名字:“方临渊。”
方临渊眼神一滞。
接着,便听赵璴说道:“合约没被破坏,通商仍在照旧。这次动乱带来的唯一结果,只有你。”
“……我?”
“你本该去边疆,却被这件事留在了京城。”
——
方临渊只觉这是无稽之谈。
皇上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将他留在京城?
这根本就是白费周折。
他回京当日,便连带着捷报与虎符一并交给了陛下。他既是钦封的陇西将军,也是世袭的安平侯,收复边地之后,陛下的任何任命于他而言皆是不可违抗的皇命。
陛下高坐云端,何必与他斗智斗勇,对他这个臣子阳奉阴违呢?
方临渊不理解,却在赵璴专注的目光之下,逐渐生出了两分胆寒。
飞鸟尽、良弓藏的典故,他听说过太多,只是从来都没想过,太平盛世还会有为臣者功高震主的一天。
他片刻没说出话来,却见对面的赵璴直起了身,伸手覆在了他的发顶之上。
“不用想这么多,你只需要此后小心,避其锋芒,其他的都不用担心。”他说。
“有我在。”
方临渊对上了赵璴的眼睛。
那双眼很深,隐约可见汹涌的波涛,乍一看是有些吓人的。
但这肆虐的深潭看向方临渊时,却又沉着一种生死与共的情绪,让人没来由地感到安稳。
像是被深潭中的巨兽用覆满冰冷鳞甲的身体圈住了一般。
“……你打算怎么做?”片刻,方临渊听见他自己这样问道。
赵璴一时没有言语。
因为对他而言,他拿到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桑知辛杀死那群为他效命的杀手,表面上是为皇帝消灭证据,实际上则是掩藏住自己的野心。
即便花朝之夜是皇帝授意,但他绝对想不了那么远。兖州的私兵半年前就养在这里,那么他们实际的主人,只能是桑知辛。
只可惜江华清贪婪,替桑知辛行事时还给他自己留了后手,以至于留下了证据,只要连带着他们贪污、结党的罪证一并送到皇帝面前,他对桑知辛便不会再有信任可言了。
入冬之前……赵璴有的是办法让上京乱成一片,再借旁人之手,将那人从龙椅上推下去。
但这些话他不能对方临渊讲。
方临渊不知情,那便是受害者。方临渊若知情,那便是同谋。
即便是赵璴自己,也不被允许染污他。
于是,赵璴看着方临渊,片刻说道。
“有些头绪,却还不确定。”他说。“但个中缘由,我一定会派人查清。”
——
赵璴语焉不详,方临渊本该怀疑他的。
但他对赵璴却偏有种不知哪儿来的信任,以至于赵璴不再多说,他也便没有再问。
他按照赵璴的话,此后所有的事宜几乎都交给了衡飞章,而军营中的众人也渐渐都知道了,方将军自打捉拿完了人,便甩开手来,跟衡大人分工得明确极了。
几天之后,京城又派了钦差来。
这回接连派来了三位文官,有大理寺的,还有吏部的。
方临渊早得了赵璴的知会,知道派来的几人都是赵璴命人安排的,之后结案的各项事宜也都在赵璴的掌控之中。
于是,他便安心地交割了囚犯与物证,先率了一队轻骑回京复命了。
那位朱公子也在同行之列。
据说是其他几位商人还与兖州当地的商会有什么往来,要在兖州逗留一些时日。而他需先将灾粮派发的账册先带回京,于是便与他们兵分两路了。
临走之前,京中也有消息递来,说是公主殿下的天花有痊愈的迹象,再过个七八日该就大好了。
方临渊坐在车上将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几回,唇边渐渐浮起了笑意。
还真是……他是该避些锋芒了。不然一外派出京,公主殿下便要生病,多来两次,只怕别人不怀疑,也会说殿下这是相思成疾。
他与赵璴的马车便这么一前一后,在一队轻骑的护卫之下,缓缓驶离了兖州。
却在他们离开兖州城的当日,兖州迎来了它的第一场初雪。
——
北地的雪总是比别处下得要早些。
如今已过九月,恰在晚秋与初冬相交之处。他们一路向南行去,刚到充州与兖州的交界处,窗外的风沙便裹挟起了冰冷的初雪。
山口处的大风裹挟着黄沙,天上纷纷飘下的白雪都染上了沙土的颜色。拉车的马匹在风雪中停下了脚步,任由车夫再驱赶也不肯再行一步。
再往前走,便是蜿蜒盘桓的山路,风雪天走这样的路危险至极,他们着实无法行军。
方临渊当即命令队伍停下,在附近寻了一处地势较低、有山脉遮挡风雪的山坳,便命队伍暂且停下歇息,待风雪稍停再作打算。
有山形的遮挡,队伍中的人马暂且可歇下一口气,也能生起火来烤着干粮果腹。
但天色渐渐暗下,雪却越下越大。
他们今日只能在此露宿了。
太阳落了山,周遭的温度也立即低了下去。风刮在脸上刀子般的痛,他们未穿冬衣,衣袍盔甲都被风雪冻得冷透。
方临渊当即领着他们用附近林中的树枝搭起挡风的屏障,支起帐篷来,又从自己的马车里取出皮毛和几套被褥,分发给他们御寒。
“将军,那您呢?”士兵们见他将马车都快搬空了,连忙上前阻止道。“您还是留着自己用吧,我们没事。”
方临渊摇了摇头。
他知道行军时携带的帐篷很薄,这样乍然而来的风雪,是会冻死人的。
“马车车厢比你们的帐篷厚,我用不上。”他说。“赶紧拿上回去歇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那些士兵推辞不去,又见方临渊在风雪里站得笔直,一点不见冷,便千恩万谢地抱着他给的御寒之物,钻进帐篷里去了。
眼看着他们都歇下了,方临渊打了个冷战,在原地飞快地跺了几下脚。
冻死啦!
他又不会铜墙铁壁,自然会怕冷。只是他知道那群士兵待他向来诚惶诚恐,他若不装作不冷,那些人肯定不敢要他的被褥。
方临渊抱着胳膊,缩起肩膀,匆匆转过身去,飞快地就要往马车上跑。
没有被褥过这一夜确实有些勉强,但马车究竟还是能挡些风的。一会儿他看看座椅是否能拆,怎么也能捱过这一夜……
就在这时,停在他马车旁的那辆车推开了门来,打起帘幔。
车中有微弱的灯火,暖黄色的,在冰冷的雪夜中看起来尤其温热。
接着,车厢里的那人躬身踏过车沿,伸手便一把握住了方临渊的手臂。
冻木了的方临渊吓了一跳。
他抬头,便见是赵璴,金兽面具下看不见神色,只能感觉到他握着他的那只手平稳而有力,不由分说地将他朝车上拽去。
方临渊想拒绝,但是车上那盏灯看起来实在太暖和了。
他被冻得发晕,晕晕乎乎地便被赵璴拉上了车去。
商贾的马车形制不大,刚一入内,方临渊便感觉被逼仄空间中赵璴的气息包围了。
他似乎更晕了。
而下一刻,柔软温热的一大片皮毛包裹住了他。
很暖和,软得方临渊头晕目眩。
那人是赵璴,拽起车上的皮毛将他整个裹了个严实。
甚至为了让皮毛牢固地包裹住他,他的胳膊隔着皮毛,将他严实地环在了怀里,乍然看去,像是他将那块皮毛与方临渊一起抱住了似的。
“冷吗?”关上车厢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方临渊听见赵璴的声音就在耳边。
他的气息仍旧是冷的,但方临渊在外头冻了太久,以至于那气息落在他面颊上时,像是温热而柔软的桂花酿。
方临渊摇了摇头,想说不冷。
可他恰在此时转头看向赵璴。
暖黄的烛火照在他的金兽面具上,隔着面具,赵璴的一双眼离他很近。
方临渊似乎脚下一空,掉进了那双眼睛里。
他说不出话了,脑袋里也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赵璴真的很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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