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而光滑,如丝绢,如薄雾,却偏偏一触,便让方临渊的指尖麻得失了知觉。
再往后退时,便全是凭着他求生的本能了。
他的手猛地向后缩去。
可是方临渊只顾着逃,却没注意自己的手指还勾着赵璴的衣襟。
他的手猛地向后一抽,也带着那衣料跟着被扯动,当即随着他的手一起扯离了赵璴的身躯。
继而脱离了他指尖桎梏的衣袍,飞快地散了下去。
造孽了!!
眼看着赵璴的衣襟骤然松下,方临渊第一时间竟是匆匆地想要去捂眼睛。
分明眼前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他却一眼都不敢看,像是生怕看见了什么旖旎的、能将他溺死的光景一般。
可衣衫滑落,不过一瞬间罢了。
也是在同一时间,方临渊看见,赵璴的那半边胸膛前,什么风光都没有。
那儿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从胸口到另一侧的肩上,层层叠叠,缠着雪白的绢帛。
那是上次为方临渊挡箭时,还没好全的伤口。
——
方临渊内疚得险些原地打起转来。
他在做什么!
人家为了救他,舍下性命,是拿身躯为他挡了一箭的。
而他呢?还责怪人家没穿好衣服,怪别人的肩膀生得太漂亮,怪别人……
方临渊的手指不自觉地捻动了一下,像是方才柔滑的触感还在那儿一般。
他触电般猛地松开了手指。
他真是太不是人了!
方临渊自责得要命,一片心绪全都写在了脸上。
这般光景落在赵璴眼中,便显得有些可怜。
一双眼盯着他那片早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需要纱布遮掩一下的伤口,慌乱无措地,内疚又小心,像是撞到了人的小鹿。
谁会责怪小鹿撞痛了自己呢?他只会感激这位圣洁漂亮的小生灵,在众生当中选择了他。
赵璴很想将纱布揭开给方临渊看,告诉他没事了。
可他知道,这样更会吓到他。
于是他没出声,只默默地拢好了衣襟,将肩畔的风光并胸前的纱布一并遮了起来。
世间怎会有这样炽烈又脆弱的人,分明热烈得让人挪不开目光,却又碰一下就会发红变烫,一副惊弓之鸟般的可怜姿态,让人的心口都软成了一汪水去。
方临渊自不知赵璴心中是怎样柔软的百转千回。
他脑袋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那日赵璴被血染得鲜红的白衣,一会儿又是赵璴触手生凉的莹润皮肤。乱七八糟地拉扯着他,像是勾缠交织的水和火,快将他吞没了。
就在这时,一片柔软的绸纱遮住了他的视线。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是披好了衣衫的赵璴,正倾过身来,神色宁静地伸出手,又在他发顶上摸了摸。
“我无事。”他说。“小伤而已,早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绸衫单薄,需要稍加遮掩罢了。”
方临渊眨了眨眼。
他都还没说话,赵璴怎么猜到他在想什么的?
接着,他才迟钝地感到来自头顶的触感。
……又摸他的头!
方临渊没来由地感到不好意思。
分明论起年岁来,自己还大他一些,怎么总教他这样哄孩子似的摸脑袋?
太亲昵了点!
方临渊无法将自己与赵璴之间奇怪的气氛归咎于此,却也明白地感到,赵璴这样无意的肢体接触,于他而言……
方临渊抿了抿嘴唇,小心地挪开了自己的脑袋。
“知道啦。”他小声说。
这样想虽不大合适,但对上赵璴那双眼睛的刹那,方临渊还是这么觉得。
于他而言,太撩拨了,撩拨得过头了。
——
陛下同意了桑知辛的提议,让他在京中试行核税法,同时在大宣四十九地州中挑出了江南,选派朝中官员先行在那里推行核税法。
圣旨一下,朝堂又活泛了起来。
《核税法》一举,对朝中官员而言既是清洗,也是重组,谁也不甘心在这样的节骨眼中为人鱼肉。
三皇子一党便是首屈一指地积极。最强劲的敌手桑知辛将自己玩脱了,于他们而言便是坐收渔利的天大好事,这样建功立业、清洗地方,顺便排除异己的好事,他们怎能不积极?
可是,三皇子党的官员奔走多日,却总共也没能安插几个官吏在南下巡按的队伍中。
反倒是那个素来不声不响的元鸿朗,还有这回兖州之案立了大功的衡飞章,两个不通人情、古板迂腐的家伙,被陛下钦点为了江南巡按使。
三皇子一党泄气之余,还不忘挖空心思又多安插进了几个人。
反正江南那么大,那两个巡按使能管到多少?这个时候,便是能多挖走一点权力是一点,既要防着新党出现,也要防着桑知辛党死灰复燃。
但是原本桑党的官员,也没有闲着。
他们的靠台忽然倒戈,将矛头对准了他们,他们自不可坐以待毙。那些罪不至革职下狱的,也各个活动得积极,有投奔三皇子的,有敲元鸿朗的门的,还有给自己谋生路,往南下巡按的队伍里挤的。
一时间,朝堂之上乱成一片,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比勾栏瓦舍还热闹。
方临渊也忙碌起来。
眼下已经入了冬,距离陛下的万寿节只有不到一月的时间了。万寿节在年关之前,素来各国的使臣都会赶在这个时候入京朝贺,这些日已经得了消息,说波斯与爪哇国的使臣已经在路上了。
朝贺的防务与仪仗,向来是卫尉寺与鸿胪寺操持的。今年十六卫戍司得陛下嘉奖多次,被特许参与朝贺仪仗,方临渊便要与卫尉寺的大人们共同主理。
方临渊从没想过,这差事竟这样复杂。
各国来朝,又有陛下的千秋之宴,两件大喜事凑在一起,便需许多有司衙门互相协理。
掌管仪仗与銮帐的卫尉寺、负责外事往来的鸿胪寺,还有专管祭祀礼仪的太常寺全都凑在了一起,繁琐复杂,还免不得应酬交际。一时间,方临渊忙得头脚倒悬,接连几日都没能按时回府。
幸而几天下来,十六卫戍司的安排终于有了眉目。
也是卫尉寺的大人们熟谙礼禊,方临渊又与鸿胪寺的大人们共事过,也算熟稔。
他们很快分配好了卫尉寺与卫戍司所辖的范畴,方临渊便只管负责十六卫戍司的礼仪操练,等候外使入京了。
卫尉寺少卿特派了几个仪仗兵给他,交代好注意事项之后,笑着拍了拍方临渊的肩膀。
“也幸而有十六卫。”他说。“否则,我们卫尉寺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大人此言何意?”方临渊不解。
卫尉寺少卿一愣:“将军不知道吗?”
方临渊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便见卫尉寺少卿压低了声音,对方临渊说道。
“今年朝廷不太平,又逢陛下五十整寿,各国使臣都要入京,陛下便想将今年的千秋宴办得大些。”他说。
不太平……便要办宴?
方临渊才从充州兖州一路回来一遭,所见所闻又是百姓饥馑食不果腹、又是地方官商勾结生灵涂炭,现在听见这样的话,竟觉得荒谬得厉害。
即便今年各地收成不错,但荒年之后总需要几年的休养生息才能令民生恢复的。
怎还能在此时铺张放纵?
方临渊一时间心生怪异,面上声色不动,只听卫尉寺少卿接着说道。
“礼部的大人因此将各处的仪仗守备增加了一倍不止,可我们卫尉寺哪有这么多人?我便特求了陛下,请陛下增派人手。”
方临渊微微一愣。
他想起自己前些日回京时,那几个十六卫的小子眉飞色舞地告诉他,陛下嘉奖他们,说十六卫今年办事得力,这才奖赏他们这样大的荣光,在各国使臣与文武百官面前露脸的。
原是这个原因吗,只是巧立名目的借调而已?
方临渊出神期间,喂卫尉寺少卿笑叹了一声,说道:“但是哪里想到陛下请动的是咱们十六卫?十六卫在京中本就声名光耀,也是陛下垂青,才让我们有幸与将军共事啊。”
对上他颇有几分讨好的笑容,方临渊也没拂他的面子,跟着笑起来。
“大人哪里的话。”他说。
“这是陛下对我们卫戍司弟兄的恩典。这礼仪之事我是一窍不通的,若非大人提点,我怕到现在还手忙脚乱呢。”
二人相谈甚欢地又聊了几句,方临渊便将卫尉寺少卿送到了门口。目送着卫尉寺少卿的马车远去,方临渊长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
都笑僵了,真累啊。
跟人谈笑几句,竟比奔走打仗还要辛苦。
幸而与卫尉寺的交割结束,需他应酬的地方也不多了。
眼看着到了中午,十六卫的兵马也准备好了在校场操练。方临渊计划着,操练一下午之后,今日便可早些歇息,就能赶着回怀玉阁好好吃顿饭。
却不料天不遂人愿。
这天日薄西山、校场上人困马乏之际,方临渊正要宣布解散结束,门前的卫兵却来报告,说太常寺的大人亲临检视了。
太常寺?
每年陛下的千秋宴都是由太常寺主理的,自然,他们这些负责外使往来的仪仗也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当中。
只是怎么这会儿来?
方临渊皱眉抬头看了一眼落下山头的骄阳,让疲惫的人马在校场上列队等候之后,亲自带人迎到了门前。
他没想到,来的竟是太常寺卿,也便是赵璴的那位嫡亲舅舅,窦怀仁窦大人。
只见那位窦大人神色倨傲,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锦轿。周围几个官员簇拥着他,而他却扬着下巴谁也不搭理,只慢吞吞地穿过一排行礼的卫兵,停在了方临渊面前。
全然不似当日在夫人身侧,悄没生息如霜打茄子一般的窘态了。
“下官参见窦大人。”方临渊行礼道。
只见窦怀仁凉凉地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片刻才慢吞吞地说道:“方将军多礼了。”
说着,他抬步而去,竟径直错开了方临渊,朝着卫戍司里头走去。
“波斯国的使臣要不了多少时日就到了。我听卫尉寺的人说,他们负责陛下千秋宴的仪仗,十六卫负责外使的,我就来看看,十六卫的仪礼练得怎么样了。”
他一边走一边说道。
这副尊荣,若说不是来找茬的,方临渊都跟窦怀仁姓。
听他这样说,方临渊便直起身来,姿容不卑不亢,一边快步走上前跟在他身侧,一边说道:“回窦大人,十六卫今日才开始操练。还有五至八日的时间,届时定不会出错。”
只见窦怀仁瞥了他一眼。
“提点你一番,也是为了你们十六卫好。”他说。
“是,下官多谢窦大人。”方临渊微微一顿,继而答道。
果不其然,窦怀仁就是来耍威风的。
方临渊跟在窦怀仁身边,听着他四处挑剔了一番之后,又命十六卫重新操练给他看,又挑剔一圈之后,才慢吞吞地离开了校场。
“方将军啊,说起来,我也算是你的妻舅,托大称一声长辈,也不为过吧。”他一边往外走去,一边说道。
方临渊早将他的话当耳边吹过的风了。
“是,大人自然是我的长辈,您方才的指点和教训,我都记在心上的。”他敷衍地答道。
窦怀仁这才满意,停在轿前时,又吩咐方临渊对夫人体贴一些云云,这才心满意足地上轿子走了。
目送着窦怀仁的轿子远去,方临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跟在他旁边的十六卫都面露不满:“将军,那太常寺的大人分明是来找您的麻烦的。”
方临渊笑着看向他:“你也看出来了?”
“那还能看不出来?装模作样的,活像我家那群打秋风的远房长辈。”那十六卫义愤填膺道。
方临渊让他逗笑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行了,反正都走了。你回去跟弟兄们说,今日辛苦,明天一早推迟一个时辰训练,待到外使离京,给大伙儿一人加派一个月的饷银,算我请大家喝酒了。”
那十六卫又是高兴又是愤慨:“我们自然没什么的!只是将军太受委屈!”
“是啊,可不受委屈嘛。”方临渊笑着给了他一拳。
“那你还不快把我的马牵来?再晚一会儿,我夫人院中的晚膳就要结束了,到时我还怎么找他要补偿?”
——
方临渊早猜到窦怀仁没来由地耍一通威风,十有是因为赵璴。
他赶到怀玉阁,猛地向赵璴要了一通的补偿。
“请王公公再加一道桃酥饼,一道蟹粉豆腐,要是还有羊肉的话,我想吃烤的!”
他一在桌前坐下,便朝着旁边的绢素报了一串儿菜名,弄得素来清冷不言的绢素都不由得笑起来,连连应是。
待绢素退出去,到小厨房吩咐去了,方临渊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对赵璴说道:“今日当真是累死我了!”
可是,转过头去,便见那漂亮的狐狸精阴沉着一张脸,一双远山眉紧紧地蹙起,双眼中满是沉沉的烦躁,像是狐鬼要吃人似的。
“我不知道窦怀仁今日会去。”他说。“这老东西几日不给他颜色,愈发会无事生非。”
被窦怀仁烦了一下午的方临渊都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安抚赵璴。
“也没什么事。”他说。“他不过是去卫戍司转了一圈,没花什么功夫。你看,我这不是连晚饭都赶上了?”
特将晚膳时间向后推了一个时辰的赵璴没有言语,只片刻说道:“放心,日后他不敢再来烦你。”
这道教方临渊好奇了。
眼看着周围没人,他就问赵璴是怎么回事。
原是这些日陛下派人去江南巡按的事。自从外室东窗事发之后,窦怀仁在家中便鸡犬不宁。
这会要派大批官吏出京,他便找到了赵璴这儿,非要赵璴将巡按使的职位给他,好让他带着外室和幼子去江南逍遥些时日。
这是赵璴布下之局的重要一环,怎会让他搅局呢。
“原是这样?”方临渊听得都觉奇异。“所以这位窦大人便寻到了卫戍司来闹?……此等行径,怎么跟孩子似的。”
赵璴冷淡地勾了勾唇角。
可不是孩子么?窦丞相与窦夫人为他保驾护航了几十年,临了还要冷宫里的窦清漪接着保护他们的废物儿子。
若非留着他一条性命还有些作用……
赵璴眉目微沉,搁在桌面上的手缓缓捻了捻。
却在这时,一只手覆在了他的手腕上。
赵璴微微偏头,便见是旁边的方临渊。
他的手隔着衣料,按在他的手腕上,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正专注地看着他,眼中满是平和的安抚,像是落在火焰上的、细碎轻柔的雨。
“有这样的亲人是件很麻烦的事。”只听方临渊说道。“我不理他就行了,你也不用为他生气。”
……方临渊看出来了?
赵璴向来知道自己发怒的模样是很阴森可怖的,也自认素来藏得很好,小心地未曾让方临渊觉察过。
他一时有些微怔,看着方临渊片刻,缓慢却诚实地说道:“可他在寻你的麻烦。”
“你不是都说了,他不会再烦到我了吗?”却见方临渊说着,按在手腕上的那只手轻轻动了动。
是一种抚摸地动作,平缓地捋着,一下一下地顺过去,像是在抚摸某种小动物的毛发一般。
这动作分明有些幼稚,但对赵璴而言,却似乎有用极了。
他像是真被捋顺了皮毛,满腔的戾气也在此时渐渐地消散了去。
“嗯。”片刻,他缓缓说道。“我派人去了,他此时定已自顾不暇,不会再打扰你。”
赵璴只觉自己这句话干巴巴的,直白得过于笨拙。
可他却看见,方临渊笑了。
一双眼笑成了月牙,月牙当中微光轻闪,像是广寒宫上晶莹的玉瓦。
“这不就行了。”只听方临渊这样说道。
“况且,我还拿他跟你换了一道蟹粉豆腐呢,如此算来,是我小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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