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是什么缘故呢?
似乎所有的原因,全都在赵璴的一双眼睛里。
可方临渊却说不出话来。
分明只是替他撩起发丝、整理仪容而已,可赵璴一触碰他,却偏像绳索捆缚住了他的手足,锦帛笼罩住了他的五官……又有尖锐的獠牙,轻轻触在了他的喉咙上。
他动弹不得了。
他只剩下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赵璴,怔愣地,却将他一双眼中泛起的汹涌的涟漪,清楚地全映照进了脑海里。
漫天遍地,也只剩下了赵璴的一双眼睛。
他看见赵璴轻轻地笑了。
很轻的一声笑,却勾得他腰椎发麻,让他整个身体都要跟着软下来。
接着,赵璴撩起他发丝的指节,轻轻抚过了他的脸颊。
“好了,走吧。”他听见赵璴说道。“再晚一些,就要赶不上开宴的时辰了。”
他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似乎在埋怨开宴的时辰不合时宜,又似乎在嫌弃自己繁复的罗裙与嫣红的唇脂将他圈住,令他除了这清浅的一抚,无法再做旁的事。
方临渊的脸轰地红了起来。
他匆匆后退一步,这回,赵璴没再强抱着他。
而是抬起了手来,平缓而有条不紊地替他整理好了衣袍,扫清了上头的褶皱。
方临渊的脑海却已然混沌成了一片。
赵璴刚才说什么?他待他好……什么原因……
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答案呼之欲出。
一直到回到了席间,行礼祝词之后在案前坐下,方临渊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僵硬地转过头去,便见身侧的赵璴姿态安静娴雅,对上他目光时,还淡淡地一笑。
相敬如宾的姿态里,却有种道不明的情愫蔓延。
他一定真的在做梦。
眼前这样的场景,他不是没有幻想过。
但那是在他尚且不知赵璴真实身份的时候,他凯旋而归,带着满身的荣光与功勋,想要用它们换取一个人的半生安稳。
他那时自然想过,他们二人有一日能做一对相敬相爱的夫妻,琴瑟和谐,心意相通。
但这样幻想中的景象……
竟在这一日,他与赵璴明明白白地同为男子的一日发生了。
——
李闵顺果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方临渊那一拳又重又狠,即便没有打在要命的脏器上,也足够他那软肉包裹下的胃痛上几日了。
但是,即便被打得一顿宴席都没能吃下几口饭去,他也终究没敢说出被方临渊打了这件事。
一场千秋宴办得盛大而热闹,重华殿内的歌舞声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朝臣与贵眷们纷纷举杯,庆贺陛下千秋万年。
便连年幼的九皇子赵珏都捧起杯来,奶声奶气地祝父皇万岁。
鸿佑帝开怀大笑。
而远在数千里之外,抵达苏州府两日的三皇子赵瑾,却彻夜不眠。
他外祖重用的手下果然利索,刚到苏州两天,便替他找到了廖才。
廖才看见他时,吓得跪倒在地,哆嗦着泣不成声,不等他询问,便哭着求他饶自己一条性命。
他似乎早知道有这一天了。
从太医院离休的那一日起,他便觉察到一直有人暗中跟着他。
他在宫中为陛下办了那么多年的差,怎么会不知道宫里头的手段?让一个人不声不响的死掉,有百种千种办法。
于是,他日日悬着一颗心,惊弓之鸟似的小心着自己的一饮一食,一路隐匿行踪,从京城逃回了江南。
最艰难时,他甚至半路饿得发昏,都不敢在街边的饼摊讨一口汤水。
幸好,刚到江南,便在一场意外的大火之后,追踪他的人全都消失。
他不敢放松警惕,一直战战兢兢地过了月余,辗转过几个城镇,确认身后的确再无人跟踪后,才敢落下脚来。
他在苏州城外的一个县镇住了下来。
他当年为陛下办了那么多事,所得的赏赐也丰厚至极。他用这些银两置办了宅院、田产和铺面,大半年来,日子过得安顺舒坦,也渐渐忘记了当日颈上悬刃的提心吊胆。
一直到前些日,住在他家附近的几户邻居,忽然出现在了他的房中。
素日老实本分、热情淳朴的邻里,忽然像变了人一般。
他们面无表情,身手矫捷,将他押跪在地,将刀刃横在他的脖颈,问他当日清贵妃身死,究竟是何缘故。
这都是……都是十多年前的老黄历了!
廖才怎么也没想到,悬在他头顶上的催命符,竟是十四五年前的那桩早有定论的案子。
他还以为紧跟着他的,是陛下派来灭他口的人呢!
那眼前这些人……究竟是谁?
他自然想不到。
在他离京之时,确实有鸿佑帝的人紧随其后,要拿他的头颅回京复命。若非赵璴手下的人早有准备,拿了个死囚的尸体伪造成廖才被火烧死的假象,廖才如今,早就死在鸿佑帝的圣旨之下了。
廖才只当自己幸运。
幸好!跟着他的人原是为了当年之事来的。幸好他当年谨慎,为自己留下了保命的东西……
这一日,在赵瑾面前,廖才哭着,哆哆嗦嗦地拿出了一个陈旧的箱奁。
如今那群杀手,还伪作他的邻居,在他的宅院周遭虎视眈眈。他们那日说了,只要他将留存的证据交给来取它们的贵人,那么贵人就能保他一条性命。
但若不给……
那么贵人前脚离开,他后脚便会人头落地。
廖才自然不敢再动手脚。他双手将箱奁递上,接着便跪伏在地,听着那贵人将箱奁打开,接着,箱奁从他颤抖的手中摔落在地。
箱中的许多东西跟着它一起坠落在地。
清贵妃当年“安胎”的药方、堕胎药材取用的记录、鸿佑帝身边的黄纬替他拿取红花的记档……还有一封,赵瑾至死都不可能看错笔迹的密诏。
【清贵妃未按嘱托用药,以至于胎落而死,是为抗旨不遵之故,与朕无干,朕也不会责罚于你。
但此事不可再有第三人知晓,烂于腹中,切莫再提。】
普天之下,没人敢用“朕”这个字自称,自然,也不会有人,能仿造出九五之尊的私印。
这密诏是他父皇写的。
他母妃……是他父皇杀的。
——
这天夜里,赵瑾酩酊大醉。
他母妃,是满宫上下最漂亮的女人,也是他父皇唯一一个、真心爱过的人。
他年幼的时候,日日都可见他父皇与母妃恩爱相对。若哪一日他父皇宿在别处,他想见父皇,只他母妃一哭,父皇马上就会赶来。
再后来,他母妃死了。
忌日那天他独自回了他母妃的寝宫,就见他父皇也在那儿,形单影只,像是落单的孤雁。
那天夜里,他父皇对他说了许多话,都是关于他母妃。
他说他初见他母妃时,她是怎样的活泼娇憨,死气沉沉的后宫里,唯独她像鲜活的太阳。
他说后宫里那些家世显赫的女人都如何算计着为母家夺权,只有他母妃,一门心思只想让他带她在除夕夜去城楼上看焰火。
他说他带他母妃去泛舟游湖、去赏雪赋诗,宫中嫔妃各个在他面前出尽百宝,唯独他母妃不爱风雅,躲在一边偷偷地打瞌睡。
说到那天,梅园的白雪落了她满头时,他父皇落下了泪来。
“朕等不到与她白首相对的日子了。”他父皇当时这样说道。
赵瑾当时也哭,哭过之后,差点让赵璴冻死在梅园的雪里。
可是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他母妃死在父皇手里?
他不相信。
可是任他掐得廖才险些断了脖子,也再从他口中问不出旁的话来。
“陛下没打算杀死娘娘……只是娘娘身体虚弱,经不住这样大的月份落胎……”廖才的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嗬嗬”声,断断续续地说道。
“陛下只是……不放心娘娘腹中的孩子……宫里当时只有殿下您一个皇子,陛下怕……怕……”
他怕什么!
是他自己说的,他母妃是唯一不算计他的人,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夜色如墨,赵瑾醉得不分天地东西。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外祖那个得力的臣子、吏部的那个小官,又敲了他的房门。
他让那人滚,那人却说,自己有一件要事,一定要禀告殿下。
赵瑾没再理他,那人却擅自入了房门,跪在了一地东倒西歪的酒坛中间。
“我知道外祖的意思。”赵瑾口齿不清地说道。“可他连我母妃的性命都不敢留,怎么会把那位置传给我?”
说着,他像是在说笑话似的,凉凉地笑了一声。
“他又不止我一个儿子。”
却听跪在阶下的那人缓缓开口说道:“殿下,若陛下……其实只有您一个儿子呢?”
赵瑾抬头看向他,目光中的醉意一时都消褪了几分。
“你什么意思?”
他坐起身来,紧盯着那人。
那人沉默良久,深深叩下了头去。
“下官替殿下探查廖太医去向之时……查到了另一桩事。”只听他说道。“那件事,是关乎九殿下,与皇后娘娘的。”
——
这天夜里,苏州的寒风刮了一夜。冷风携着冰凉凉的雨,将人的骨头都冻得冷彻。
也就在这个夜晚,醉醺醺的赵瑾提着宝剑,带着一队那官员弄来的人马,冲进了苏州城外一处不起眼的别苑。
这是皇后娘娘姜红鸾家的祖产。
姜家出了个皇后,姜父却不忘本心。他仍在苏州打理着他的书院,连同姜红鸾的几位嫡庶兄弟,都未曾离开过苏州。
赵瑾的人撞开了那处别苑的大门。
冷风寒夜中,女人惊慌的叫喊和孩童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而也就在今夜,赵瑾看见了最令他难忘的画面。
女人,孩子。
七八个养在这里的女人,各个眉目中都有鸿佑帝的影子。三四个年纪尚幼的孩子,有男有女,都跟赵珏差不多大。
而在他们其中,一个跟赵珏年岁一模一样的女孩,瘦弱而胆怯,瑟缩着看向赵瑾。
这是这些孩子当中,与他长得最像的一个。
——
赵璴离宫时,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算着时辰,想必就在这两日,赵瑾就会被他安排的人带去参观姜家的荒唐密辛了。
赵瑾只怕会很震惊。
毕竟,鸿佑帝的后宫子嗣不丰,后宫的妃子们哪个不是求神拜佛地想要孩子。
待怀了孩子后,她们又昼夜忧思地想要皇子,日日念经,恨不得在佛前将额头磕破。
可这么多妃嫔,明白人定胜天这个道理的,至今只有姜红鸾一个人。
她生了一个赵珮,此后直到三十多岁都没能再怀孕。若再拖下去,她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再生,以后坐上皇位的,也自然不可能是有她血脉的孩子。
于是,她很早地便开始筹谋。
她让她那个与他容貌最为相似的嫡长兄四下搜罗与皇帝眉眼相似的女子,养在别苑中。
在她终于又怀上鸿佑帝的一胎之后,她兄长养的那些女子,也陆续怀上了身孕。
她运气好,恰赶上先皇后身死那几日发动生产。
只是可惜,又是个女儿。
于是在赵璴长跪于御书房前时,她趁着宫中混乱,抱来了她兄长一个催产下来的男婴,换下了这个于她而言无用的公主。
此后,便偷天换日,九公主变成了九皇子。
当年赵璴弄来这个消息,可是费了极大的功夫的。如今拱手让给赵瑾,也算便宜了他。
按着赵璴的本性,他该从赵瑾那儿讨些什么回来才是。
但眼下的他,一时顾不上这些。
——
因为一回府中,方临渊就又钻进扶光轩里不出来了。
“侯爷说是在宫中饮多了酒,一时头痛,便先回扶光轩里睡下了。”寒露这样跟门前的赵璴说道。
赵璴没有出声,只是抬起眼睛,看向了方临渊的窗子。
已经熄了灯火的卧房窗前,隐约闪过了一道躲藏的身影。
方临渊自然还没有睡。
他只是心下乱得厉害,心脏砰砰咚咚地快要跳出来了,以至于他需要一个人冷静冷静。
他得想明白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得想清楚,他与赵璴这样复杂的关系,究竟到底该当如何。
可是……
说是冷静,他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地趴在窗前偷看外头的赵璴。
他真好看,垂眼跟寒露说话的时候好看,微微皱起眉来的时候,也好看……
欸!
他怎么在往扶光轩里走!
方临渊一愣,便眼看着寒露侧身让开了路来。赵璴抬步,径直走进了他的院子里。
方临渊吓坏了。
他在房中困兽似的转了好几圈,才猛然想起自己是说已经睡下了。
他又急匆匆地坐回床上,手忙脚乱地去脱衣袍。
可是越急越忙。外袍刚脱下一半来,卧房的门扉便被赵璴推开了。
侯爵的冕服宽大厚重,方临渊被捆缚在脱了一半的复杂衣袍里,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眼巴巴地看向门前的赵璴。
赵璴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方临渊喉结上下一滚,也没说话。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赵璴关上房门,走了进来。
赵璴没点灯,唯独窗外清冷的月光照进一点光亮。他就这么踏着如银的月光,走到方临渊面前,停了下来。
方临渊嘴唇动了动,便听见赵璴问道:“好脱么?”
方临渊一愣,才意识到赵璴是在问他,脱外袍时用不用帮忙。
他连忙摇头,在赵璴的注视下,挣扎着从厚重的衣袍里钻了出来。
再探出头时,方临渊的脸已经被憋得有些红了。
他眼看着赵璴接过他的衣袍去,利落地一抖便挂在了旁侧的木架上。
接着,他便见赵璴回过身来,回到了他面前。
许是这个姿态压迫感过重,赵璴沉默片刻,蹲下了身,抬头看着他。
珠玉玎珰、锦缎华光之下,他对上了赵璴平静而深邃的眼睛。
“你不用躲着我。”他听见赵璴这样说道。
“我是想得你一个答复,但不必就在今日。”
方临渊看着他,嘴唇微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说不出什么来,脑子中也乱哄哄的一团。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赵璴,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唯一清楚明晰的,只有一件事。
他的确喜欢赵璴,很喜欢。
接着,他看见赵璴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膝头。
“别怕。”
他听见赵璴这样说。
“只要你拒绝,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再逼迫你,所以,不要怕我。”
他认真、笃定,一双目光很深的眼睛里落了一泓清亮的月光。
方临渊的手微微一动,继而不受控制地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我不是……”他无意识地小声说道。
赵璴安静地看着他,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
可越是安静,方临渊咚咚的心跳声便越是清晰。
“我只是不知道,你对我,我们……”方临渊听着自己的心跳,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许久,他对上赵璴的那双眼,干脆问出了他对他自己都没想明的疑惑。
“你想得明白吗?”他问赵璴。“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
赵璴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顿。
接着,他看见赵璴笑了。
他笑起来尤其好看。只可惜他虽总笑,却不爱笑,每次笑起来时都冷冰冰的,嘴角牵动起来,眼中却全然是寒意冻结的讥讽。
可现在,他的目光也柔软下来,像是化作一汪春水的冰面。
零星剩下的几块碎冰,也成了涟漪里翻涌闪烁的微光。
下一刻,赵璴反握住了他的手,拉起来,放在了唇边。
一个轻而柔软的吻,在他安静而虔诚的目光中,随着他的气息,珍重地落在方临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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