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临渊的耳根轰地红了起来。
……想什么啊!从昨日至今,他二人也不过睡觉的时候没有见面,有什么可想念的?
可是,在赵璴的目光之下,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也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种奇妙的悸动。
独他二人相对,再没别人,那种来自于赵璴的吸引力,从肢体到魂灵,潺潺的水一般在狭窄的空间门中蔓延开来。
他似乎也想要靠近赵璴,这种冲动是来自于本能的。
而就在下一刻,赵璴的气息便从四面八方笼罩了下来。
他又被赵璴按进了怀中。
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喟叹从头顶传来,那是将他抱进怀里的赵璴,轻而克制地发出的一声叹息。
方临渊的身体跟着那声叹而软下来,甚至于一双手都不受控制地,想要攀上赵璴的背脊。
他轻轻地攥住了赵璴腰侧的衣料。
这个细微的动作引得赵璴低下头来看他。
那双眼睛很深,又有微凉的气息随着他低头的动作落下来。
方临渊肩背一紧,幸而一低下头,就能藏进赵璴的肩窝里头。
……这番姿态,着实失了点气概。
但被四两拨千斤地占据了先机,方临渊一时也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了。至于夫妻纲常这件事……
过两日再说吧。
他这个躲避的动作惹得赵璴轻轻一笑,接着,便有和缓的手落在方临渊的后脑上,摸猫儿似的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头发。
被赵璴抱着,沉入他四面八方侵略而来的气息里,的确是一种令人昏昏欲眠的舒服。
“……你还没说,宫里是什么事呢。”
隐约闭起眼睛之时,方临渊的声音闷闷地从赵璴的怀里传来。
赵璴顺着他发丝的手微微一顿。
接着,方临渊感觉到他微微低下头来,声音很轻。
“很大的事。”只听他说道。
“听之前,先答应我可好?此后几日,听我的安排,其余何事,都不必管。”
方临渊被他摸得快要睡着了。
这会儿在他诱哄一般惑人的声线之下,方临渊晕乎乎地点了几下头,说道:“我答应你,你说吧。”
——
之后赵璴所说的话,将瞬间门方临渊惊醒了。
“三皇子?”他猛地从赵璴的怀里爬起来。“三皇子怎么会忽然拥兵谋反?!”
赵璴眉眼微微一动,环在方临渊肩背上的手轻轻拍了拍。
“只是传来的消息是这样罢了。”只听他说道。“他既无兵权,也没胜算,就算举了大旗,也没人敢来应和。”
方临渊堪堪松了口气。
“那就好……”他说着,撑起身体的胳膊也松了几分力道。“那谣言怎么会传得这样离谱?还传进了陛下的耳朵里。”
便见搂着他的赵璴嗯了一声,轻轻抽去他一只手的支撑,将他带回了怀中。
他一边拥着他,一边顺势将那只手握进了掌心,轻轻捏动把玩着。
“他的确动了些兵,借来的,用以替他押送一些要紧的证据。”只听赵璴说道。“他走水路,要不了几日就会抵京。到了那时,是不是谋逆,皇帝自己亲眼就能看得见。”
方临渊的手被赵璴捏得麻麻的,还有些勾人的痒。
不过他被旁的事情吸引了注意,便并没有把手抽开,而是追问道:“什么证据这么急着送回京城?竟还要带兵押送。”
只见赵璴微垂着眼眸,口中漫不经心,似乎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将方临渊的手指一根根分开,再将自己的手牢牢嵌进去,与他交握得严丝合缝这件事情上。
“也没什么要紧。”只听赵璴淡淡说道。“不过是能替他将皇后、连同九皇子一同扳倒的证据罢了。”
——
当天夜里,赵瑾的确靠着威逼利诱,从苏州守将的手里弄来了五百水兵并六条大船。
皆是用以备战、坚不可摧的好船。
“陛下的血脉流落在外,本皇子需即刻护送回京。若路途中遇到分毫闪失,难道是你的一条贱命赔得起的吗!”
苏州守将犹豫之际,赵瑾对他怒道。
一同南下的官员们被夜半叫醒,一时间门不明所以,只知三殿下今日醉酒之后,大半夜就去苏州军中要船要兵。
随行的官员们本就不是一条心。三皇子一党的零星几人苦劝无果,硬挤进来的原桑党官员更是不做声地看热闹。而为首的元鸿朗刚劝了两句,便不知为何惹怒了三皇子,被一柄宝剑架在了颈间门,便是再想说什么也不敢开口了。
后来,还是三皇子身边的一个官吏,私下温言劝了苏州守将两句。
“三殿下都说了,是护送陛下血脉回京,你调遣些人马随行护送,也是情理之中。”那官吏说道。
“可是……这血脉究竟是真是假,大人,你与我都不能确定啊。”守将犹疑道。
“将军糊涂。”那官吏道。“若血脉是真,那么若有什么闪失,你我都担待不起。但即便血脉是假,那也是三殿下信誓旦旦所言,陛下即便要怪罪,也不会责罚到将军你的头上。”
那守将想来,的确是这道理。
他这才勉强拨了船舶与水兵供三殿下使用。
赵瑾看都没看他一眼,拿到人与船只之后,便带着兵马与姜家上下老小,浩浩荡荡地上了船,顺着运河一路北上而去。
只留下面面相觑的官员与守将,急匆匆地快马加鞭去回禀皇上。
苏州府乱成一团。
而收到急报的鸿佑帝,也没好到哪里去。
报回京城的消息很急,因此只三两句话,似是而非,更显出情况的紧迫来。
【三殿下入苏州府强夺兵马若干,开赴京城,尚不知缘故。】
鸿佑帝险些被这一句话气吐血了。
私调兵马,逼向京城!
此举与谋逆有什么区别!但若说谋逆,毫无征兆和缘由,难道赵瑾是疯了吗!
鸿佑帝当场下旨,命人传令,叫沿路的州郡守将派兵拦截,务必在赵瑾抵达京城前将他拦下来。
又为以防万一,鸿佑帝传召入后宫,命姜皇后在这两日尽快将使臣们送出京去,以免家丑外扬。
片刻之后,鸿佑帝又想到了什么,当即又秘密调派了一队锦衣卫,命他们即刻南下,调查赵瑾忽然谋反的缘由。
做完这些,鸿佑帝已经有些筋疲力竭了。
可他仍旧没有停下,甚至连口茶都没喝。
传旨的太监一个接一个地快步出去,而他则负着手,困兽一般在御书房里踱来踱去。
从上京到苏州,即便快马加鞭,也需一整日的时间门才能到达。
太慢了……这样焦急的等待,实在是太过折磨。
更何况鸿佑帝本就是个心重多思的人。
他负着手,心下免不了担忧。若是锦衣卫没能及时查清缘由,他便失了先机,此后的事更是无法掌控。若是赵瑾没能被沿途的官兵拦下,就这么撞入京城,岂非让他的子嗣成了人尽皆知的笑柄?
他本就没有多少儿子,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鸿佑帝几乎一整日都没有饮食。
一直到这日夜半,宫门处传来了南边的急报,说是元鸿朗大人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一路跑死了三五匹马,才将这奏报送到京城。
那时的鸿佑帝才刚睡下来。
他急得寝衣都没有更换,踢上鞋子便披衣见了信使。
信使双手将奏折送进鸿佑帝手里,鸿佑帝哆哆嗦嗦地打开,便见上头寥寥数语,已是令他的冷汗都隐约冒了出来。
【三殿下昨夜私自见过前太医院院判廖才大人,得廖才大人私下馈赠一物之后,便入兵营调兵入京。
微臣无能,不知廖才大人所赠为何物,亦未能劝阻三殿下。万望此信于陛下有用,微臣遥叩,请陛下安。】
鸿佑帝捏着信的手忍不住哆嗦起来。
“廖才……廖才不是死了吗!”
他怒得几乎失了理智,对旁边的黄纬怒道。
御书房里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廖才也跪在地上直打哆嗦:“这……锦衣卫办的差,从来未曾错过啊!”
“即刻传林子濯入宫!他办的好事,竟给朕留下了这样大的一个烂摊子!”
黄纬叩头,连忙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鸿佑帝紧捏着这封信,灯火摇曳之下,他目眦欲裂。
难怪……难怪他这好儿子长硬了翅膀,敢带着兵马入京来与他对峙!
他见了廖才,定然是知道了当年清贵妃的事……
难怪这素来鲁莽愚笨有余,却胜在乖巧的孩子,真敢带兵谋逆!
但是,当年的事情能够怪他吗!那孩子生与不生,他贵为九五之尊,难道就不能做决定吗!那孩子来得本就不合时宜,他忍痛动手,不过因着他垂怜疼爱清贵妃,这才瞒着她些。
还不是为了让她少为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伤一些心!
是她……是她不服从圣旨,是她自己不好好用药……
如今,她的儿子竟还敢翻过来找他的麻烦!
只是这小子着实年轻,想法太简单了些。
区区若干兵马,难道就足够与他父皇叫板了吗?
天真!
鸿佑帝深深喘息着,单薄的一纸信件,仿佛一柄薄而锋利的刀,斩在了他与他这个孩儿数十年的父子情分上。
鸿佑帝的瞳孔忍不住地哆嗦着。
不……不光是父子情分。他现在,也不该去想什么父子之情。
而今当务之急,最重要的,是不能让这件事公之于众。
若他谋害妃嫔、毒害子嗣的事传到朝野、传遍天下,那他还如何坐得稳这把龙椅?
他在位多年,以仁德之名为世人称颂,断不能毁在这件事情上,令皇权震荡,更不能在史书上,被这件事乌涂他的英明……
比起这些,什么父子亲缘、什么谋反之罪,又算得了什么?
鸿佑帝深深喘息着,片刻将那封信揉成了团,撕得粉碎。
“来人。”他说道。
“去安平侯府,请上将军方临渊入宫。”
——
他没能请得动方临渊。
因为方临渊病了,病得很厉害。
传令的内侍得知消息,还特领了太医去看。说是急症,山崩雪摧一般的高热,似乎是公主殿下天花还未好全便与之同房,被传染上身之缘故。
内侍与太医空手而回,皇上别无他法,最终只得宣召了东厂厂督时慎入宫,具体吩咐了什么,不得而知。
而得了急症的方将军,也只好在怀玉阁中养病了。
这还是方临渊第一次睡赵璴的床榻。
被褥没有他的柔软,硬邦邦的倒像他在军中所用的床帐一般。
因着对外宣称是天花之症,如今四下除了候在卧房之外的绢素等人之外,便只剩下了坐在床榻边的赵璴。
赵璴抬手,轻轻覆在了方临渊的额头上。
滚烫一片,那热度高得令人心惊。
“没事。”似是赵璴神色过于冷凝,床榻上的方临渊朝着他笑了笑,出声安慰道。
“这不是避其锋芒之计嘛。绢素姑娘也说了,她这药用下来,除了体热高烧之外没有别的症状,三日之后,自然就好了。”
这的确是方临渊与赵璴商量出的计策。
赵璴没有细说他的谋算与筹划,但却明白地告诉方临渊,无论背后真相如何,数日之后鸿佑帝与三皇子之间门必会有一场大冲突。
无论结果是何,方临渊作为臣子,卷入皇嗣大事都无异于拿性命冒险。
因此,赵璴一开始的计划,就是让方临渊在府中避过风头。
但假戏真做却是方临渊坚持的。
一开始,他是真要将自己在雪地里冻病,若非赵璴拽住了他,只怕他今日是真要将自己折腾出高热来。
“他召见你时必定急迫,没工夫验明你病情的真假。”赵璴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一边掩上寒风瑟瑟的房门,一边拿衣袍将方临渊裹严实了。
“有办法糊弄过去。”
“不过是一场病而已,既能做全,就不要冒这个险了。”方临渊却仍坚持道。
双方相持不下许久,一直到方临渊伸出手来,拉了拉赵璴的衣袖。
“我还没欺过君。”他说。“既对陛下说是病了,那让我真病一场,我也能安心。”
说到这儿,他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看着赵璴。
“不然我只怕睡都睡不着的。”
赵璴这才在他的目光下,勉强松了口。
“有药可用。”他叹了口气,说道。“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方临渊这才安心地大病了一场。
反正不过是发热,头晕目眩之际反倒容易犯困,昏天黑地地睡上几日,也比悬心忧虑来得轻松。
但方临渊似乎有一件事未曾考虑周全。
那便是拧着眉心,在床榻边一直守到深夜的赵璴。
送走内侍与太医之后,方临渊忍不住冲他笑:“没事,又不是真生病。”
赵璴却没出声,只是坐在床榻便拧了湿帕子来,替方临渊擦拭额头和双手。
浑身滚烫之际,这样确实会令人舒服得多。
但是方临渊实在没法忽略赵璴冷凝的神色。
片刻的安静之后,方临渊从锦被中伸出手来,拽住了赵璴的衣角。
“你别不高兴呀。”他说。“你这样,我要睡不着了。”
赵璴的眉目中浮起了些许无奈。
他替方临渊细细地擦过那只手,这才将帕子放回银盆中,俯下身来。
“你怎么这么容易睡不着?”他放轻了声音开口,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方临渊粘在额角的发丝拂起。
方临渊嘿嘿笑了两声。
便见赵璴轻轻一叹,慢慢说道:“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
他微微顿了顿,之后的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方临渊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
便见赵璴的目光落在他二人交握的手上,片刻,露出了个极其浅淡的笑容。
“我只是自认无用,要你随我受这样的苦。”
只听赵璴这样说道。
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合该有些违和。
毕竟在此之前,他从不知什么叫做“苦”。他像个不知疼痛冷热的疯子,只要喉头的一口气没有熄灭,就会拿那一口獠牙与他人撕咬得血肉模糊。
他只懂什么是输赢。
但偏现在,他像捧了一朵随时会散的云一般,小心谨慎,连风都不敢令其靠近它。
赵璴垂了垂眼,语气虽轻,却将自责全掩进了眉睫之下。
方临渊忍不住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动作有些笨拙,却诚恳极了。
“你这哪里叫没用啊。”他说。
“虽然你不告诉我,但我也知道什么叫鸟尽弓藏。赵璴,今天我能躺在这儿什么都不想地渡过难关,是因为你在这里。”
赵璴眉眼一抬,看向他的眼神似有些惊讶。
便见方临渊又笑了,还不忘冲他眨了眨眼睛。
“陛下对我的防备和猜疑,我不是看不出来。”方临渊说。“比起又要遵从圣旨,又要小心地不露锋芒,能这样躺着热乎乎地睡一觉,别提有多舒服了。”
他特说得很轻松,像是被猜忌这件事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似的。
赵璴的眉眼却又微微一沉。
“他眼瞎耳昏,本就不该坐在那个位置上。”他说。
方临渊却吓了一跳,赶紧扯他的手。
“你说什么呢!”他说。“这话哪是能挂在嘴边讲的!”
赵璴顿了顿。
他并不在意什么君臣父子,只是在方临渊紧张的眼神之下,才勉强闭上了嘴。
方临渊头眼昏花之间门,只觉像是强行捋顺了一只凶狠大虎的皮毛似的。
他不由得又顺着毛捋了两把,安抚一般。
“他与你我所处的境遇不同,想必心下的考量也不大一样吧。”他说。
赵璴眼中闪过轻蔑,明显对那人的“考量”不怎么认同。
一提鸿佑帝,他们俩的天简直要被聊死了。
方临渊这会儿发着热,浑身懒怠,脑袋多思考几回,便累得人犯困。
他便干脆将这个话题丢开来,扯了扯赵璴,说道:“手又有些热了……”
这话果真管用。
神色冷凝的赵璴当即垂下眼去,修长如玉的手捞起银盆里的帕子,哗啦啦的水声随之响起。
方临渊便眼看着他又神色认真地,细细将他的脸颊、脖颈与双手擦拭过一遍。
柔软的锦帕擦过皮肤的触感舒服极了,方临渊的眼睛忍不住眯起来,模糊的视线里也渐渐只剩下赵璴的影子。
他这会儿没有上妆,锋利明艳的眉目是他原本的模样。
长发披垂而下,他的嘴唇也如凛冽的刀锋一般,锐利得显得薄情。
可分明吻上他的手时,却柔软的像是融化在他手背上的雪。
方临渊盯着他的嘴唇,喉结忍不住上下滚了滚。
旁侧的赵璴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动作,当即倾身过来,轻轻问道:“口渴吗?”
方临渊晕晕乎乎的,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口渴吗?
是渴吧……
只是是那种,没法用水去解的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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