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军做得滴水不漏的账册,自然没让衡飞章查出什么。
又过了两天,送到衡飞章手里的账目就被查完了。
得到这个消息,谭暨特去问了一声。明面上是问何处有异、是否还需要其他的卷宗,暗地里却在探听,问衡飞章多久将账册归还回去。
可是,说起这个,衡飞章的神色却有些犹豫。
“账册便先放在这里,待过几日回京的时候再还给将军吧。”他说。
“过几日?”听见“回京”二字,谭暨眉心一跳,佯作不在意地问道。“这账目大人留着还有用吗?若是何处不全,大人只管直说,我让他们再给大人补齐。”
却见衡飞章犹疑片刻,摇了摇头。
“账是没问题的。”他说。“只是方将军特叮嘱过我,不知要留这账册做什么。”
他话说得很隐晦,谭暨却从他眉目中的疲惫里看出了些许埋怨的意思。
这就有趣了。
“方将军没跟您说缘由吗?”谭暨试探道。“您二位毕竟都是皇上委派的钦差,账上的事情您又比方将军懂得多些,想来商量着办是最好的。”
他言语温和,眼里却带着试探,谨慎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衡飞章的反应。
却见衡飞章按了按眉心,停顿片刻,对他淡淡一笑,说道。
“将军的安排,我等无名小吏自然无权过问。”
这是内讧了?
谭暨看向衡飞章的眼神多了几分打量。
却见衡飞章似乎自觉失言,手下一顿,继而飞快地冲他笑了笑,说道。
“我说笑的,谭将军。”他说。“方将军早得了陛下的指示,我只听命行事,别的不管。谭将军若有什么疑问,只管去问方将军吧。”
说着,他便起了身,一副送客的姿态。
还真是内讧了!
谭暨心下一喜,没想到这么大的疏漏应付起来竟这样容易。
想来也是。他这几天观察下来,方临渊的确没什么本事。空有一副光耀的皮囊,其余剩下的,便只有满身装模作样的手段。
衡飞章毕竟是个文官,桑大人送来的消息还说,这人迂腐之极,别说方临渊这样初来乍到的武将,便是京中同僚他也鲜少来往,自然不会与方临渊沆瀣一气。
这人心隔肚皮,方将军耀武扬威的时候,可忘了往身后看看了。
谭暨不动声色,一边随着衡飞章送客的姿态往外走去,一边笑着安慰衡飞章,说他这几日操劳,既方将军包揽大权,衡大人便可少操些心,好生休息两天了。
衡飞章不置可否,仍一副不党不群的迂腐姿态。
谭暨便也懒得管他了。
他大步出了衡飞章的帐子,眼看着天色将晚,随口问身侧的兵道:“方将军呢?”
“回将军,方将军刚用过晚饭,听说出军营去了,不知道去哪儿。”那兵士说道。“将军是否要派人跟上?”
谭暨噗嗤笑出了声。
“又出去了?”他说。“咱们方将军还真是个情种,几天过去都不死心呢。”
旁边的兵士也嘿嘿笑了起来。
他们这几日监视方临渊,知道他这几天不是在营中闲逛,就是外出去寻人。
听说就是在找那天石浦巷里那个女人,只知道是姓巴颜的,但是几天了都没找见踪影。
巴颜?这样的草原大姓,无论真的假的都难找。更何况兖州城这样的交通重镇,那女人如今还在不在兖州都难说呢。
想到这儿,谭暨幸灾乐祸的神色中也难免多了两分可惜。
不过转瞬即逝,他便对身边的人摆了摆手,说道:“不用跟了。他若要见兖州城里那群商贾,江大人早就递消息回来了。既是去找女人的,就让弟兄们歇歇吧。”
那兵士笑嘻嘻地应了是,一边跟着谭暨朝主帐走去,一边接着说道。
“听下头的弟兄说,方将军今天问不出话了,开始挑剔他们的阵法和拳脚功夫了。”
“哦?”谭暨微微偏头。“他挑剔出什么来了吗?”
那兵士说笑话似的,混不在意道:“左不过挑了几个教头的小错,又说过几天非要全军演练给他看,才能看出我们的真本事呢。”
谭暨笑起来:“他连兵部的事也要抢了?”
那兵士笑道:“将军,这叫僭越吧。”
“你是读了两本破书,连这词都知道。”谭暨笑着,不轻不重地斥了他一句。“僭不僭越的不是咱们说了算,那得听皇上的意思。”
“全是将军教得好。”那兵士点头哈腰。“那过两日方将军要看演练,将军给他看吗?”
谭暨轻飘飘地嗤了一声。
“看呗。”他说。“他要惹是生非,咱们也不用拦着。”
——
方临渊出营片刻,确认身后无人跟从之后,便拐去了那片沙枣林中。
接近戌时,外头的晚霞渐渐沉下了山去,林中一片黑沉,只有枝叶间的鸟叫与虫鸣,显出这林中阴森森的一片。
方临渊却全然不怕。
时值秋天,正是沙枣成熟的季节。他一手捏着准备给赵璴的信封,一手懒洋洋地伸向枝头,挑挑拣拣,没一会儿便摘了一把圆润的果实。
这挑沙枣的本事还是他兄长教的,挑来的果子都是熟透的,又糯又甜,最是好吃。
他随手丢了一颗入口。
就在这时,细微的响动从方临渊身后响起。
他回头,便见是个通身黑衣的死士轻飘飘地落在他身后,恭敬地跪下身去,说道:“属下参见侯爷。”
这便是赵璴的人了。
“起来吧,不必多礼。”方临渊两口将沙枣咽下,又随手将剩下的那一把满满当当地揣进了荷包里。
“我这儿有一封信件需你转交给你们主子,你告诉他,里头是兖州大营内的人员分布。各营中有异的士兵,我都已经圈画了出来,具体的名姓我没有问,但按照军中的阵列排序,应该不会有误。”
“是。”只见那死士双手接过信封之后,又将一封密信送在了方临渊手里。
“这是主子命属下交给将军的。”他说道。
方临渊点头,借着枝叶间漏出的微光打开了信封。
看见里头的内容,方临渊微微一愣。
【灾粮已发放过九成,失踪的青壮年共有两百余人,经探查,有两百一十人上下在半月之前被送入军营,正是充州山匪事发之时。
名册我手有存留,另窃来了城中最大五家粮行的单据。去岁秋季至今夏,谭暨支使手下兵将共往城中贩售过粮草四万五千余石。】
方临渊微微一愣。
四万五千石?
他行军打仗多年,知道庞大的数字意味着什么。
一石粮草是一个兵士一月的口粮,四万五千石粮食,那便是全军上下将近五个月的粮食。
从去年秋天到今年,也不过近一年而已。他几乎卖空了半年的粮食,军中怎么会不饿死人呢!
方临渊握着信纸的手有些发紧,低头接着往下看道。
【单据全已窃出,另有兖州府去岁仓廪存粮与粮草发放记录的出入,也已留存,恐兖州府中也有出卖官粮的举动,但并无买卖凭证。
兖州粮行大户皆为当地乡绅大族,早与江华清有所勾结往来,所缴税额皆不详实,恐粮价与饥荒也与他们之间勾结有关。江华清尚未察觉,伺机捉拿之后,搜查乡绅,定会有所收获。】
信在这儿停了下来,方临渊捏着信纸的手已经隐约没有知觉了。
他来之前,原以为只是主将与官员贪腐,却不料这些人竟真有翻江倒海的本事。钱粮、权柄落入他们手里,竟连灾荒都变得可以随意操控了。
他们的势力庞大到笼罩了整个兖州,是因为蔓延得行伍都暗无天日,这才让他看出了端倪,揪出了这样庞大的一串利益链条。
只是……他们一路带来的兵士,总共也只有一百来人。
打尽。
方临渊单手握着信件,垂眉沉思起来。
“主子特让属下转告侯爷,如今罪证已齐,可以在军中动手抓人了。”便听那死士开口说道。“城中主子已经派了人,不会让江华清逃脱,至于其他乡绅,不过乌合之众,将军不必担心。”
是吗?若是如此,捉拿区区一个谭暨对他而言太轻松了。
只需要一回全军练兵,支开兵马之后抢占先机,将这脑满肠肥的东西一押,其他便等着拿证据来对峙了。
可是城中有赵璴说得那么容易吗?
方临渊眉心一动,转头看向那个死士。
他记得他,这人上回在蓟北时也说漏嘴过,似乎很木讷,不太会说谎。
“你们主子说的可是真话?”他问道。
那死士果然没说话。
“你们这回有多少人跟来?”又听方临渊接着问道。
“二十。”那死士言简意赅。
方临渊点了点头。
“乡绅豪强,各个家里都有护院,衙门中自然也有衙役兵卒。你们主子身边只有些许家丁车夫,并几个商贾,你们又只区区二十个人,更何况只能隐在暗处,不可现身。”说到这儿,他又问这死士道。
“当真有你们主子说得那么好对付?”
那死士又不吭声了。
方临渊明白了。
赵璴带信,就是为了哄住他,让他做那个捉拿贪官、建功立业的功臣,而他自己则要孤身面对城中那群虎狼。
赵璴这人……向来如此。
方临渊有些无奈,伸手抽出了那死士手中的信件,径自打开了,在里头的信上添了一笔。
【江谭二人我要一并捉拿,朱公子,听命行事,不可擅动。】
写完之后,他将信折了几折,塞回了信封里。
“好了,你只管带信,除了我让带的话,别的不必多说。”
说着,他将那信封塞回死士手里。
收手之际,他忽地又想起了什么,接下身侧的荷包,并一包沉甸甸的、他精挑细选的沙枣,一起放进了死士手里。
“顺带把这个带给他吧。”他笑道。
“这是……”那死士双手接过,面露不解。
便见方临渊微微一顿,继而笑起。
“礼物。”他说。“告诉他,是给巴颜姑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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