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乡绅富户即便与官府勾结多年,到底也不过商贾而已。靠台倒塌,他们便是垫背的随葬,即便几率很低,也保不齐会在被抓捕时作困兽之斗。
方临渊入城,便率先下令封锁四方城门。
守卫城门的小将官衔很低,在兖州城也不过是边缘小吏而已。
知州与守将出事,他没理由为他们陪绑,因此方临渊命令一下,他便当即率众关闭城门,又提出要为方临渊借调一些兵士来用。
方临渊大致审视了一番兖州城的规模和守军数量,摇了摇头。
“别的不必你管。”他说。“但若是放走了一个人,我定拿你是问。”
“是!”那守将连忙应声。
方临渊点了点头,带人与赵璴一起,朝着城中而去。
大营中的演练上午才刚刚开始,如今不过下午,消息还没传得那么快,因此捉拿的进程还算顺利。
只是名册之上要捉拿的商贾拢共有五户之多,除了押解犯人之外,还有仓库、账册和来往书信等物件需要搜查。
手下不过五十个人,捉拿两户商贾之后,方临渊便感到分身乏术了。
若留下先行搜查,难保剩余几户商贾得到风声毁灭证据出逃,但若先行拘捕,却又担心前头几户人家节外生枝。
也便在这时,赵璴停在了他身侧。
“若不放心,你便带人继续去搜查。”他说道。“这两户交给我。”
方临渊回头看向赵璴。
兖州城比起上京来说并不算大,权贵大贾所居住的街道总共也只这几条。
这两户人家便就在最繁华的那条街巷之中,相距很近。
“这样可以吗?”方临渊问道。
只见赵璴点了点头。
“而今捉拿的这两户是兖州最大的两家粮商,我得到的消息,他们与江华清的来往也是最为密切的。”他说道。“这里的证据势必最为重要,只要确切拿到手中,其他几户乌合之众只要抓得到人,封锁府邸,也就足够了。”
方临渊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这两家人人员复杂,家丁下属又多,你留三十个人。”他说。
赵璴却摇头道:“留十个,其余你带走。”
方临渊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赵璴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手下有人,守得住这条街道。”
方临渊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
赵璴手下养的那些人,他自然放心,况且赵璴这妖精的本事,方临渊也是早领教过的。
于是,叮嘱赵璴千万注意安全之后,方临渊带着人朝另外三户商贾府上而去。
果真如赵璴所言,这三户商贾的拘捕要容易多了。甚至搜到其中一家时,那商贾主动开门认罪伏法,将自家的书信账册全部双手奉送,请方临渊从轻发落。
大致翻阅过一遍账册之后,方临渊心里也有了底。
他们所买入的许多来路不明的粮食,皆是由兖州城粮商之首的郑家开价,他们则按照郑家所给的价格经由郑家购入粮食,并不知道粮食具体是从哪来的。
而粮食贩卖的价格,也是由郑家安排的。
他们只管按照郑家的吩咐买进卖出,便可跟着他们一同牟利发财。城中若有粮行胆敢不遵,那么要不了两月就会在兖州城消失。
于是如今留下的五家粮行,全是唯郑家马首是瞻的。
这些商贾当然有罪,罪责却的确不至于抄家灭门,因此倒也不至于拼着谋害钦差的死罪与方临渊抗衡。
这之后的抓捕便容易多了。
三家商户,押走粮行主事的几人之后,便将宅院封锁,派兵把守。而其他两户商贾见这家人主动认罪之后,认罪之行全由书记官记录下来之后,也纷纷效仿,以求此后能够罪减一等。
于是,天刚擦黑,方临渊便押解着三户商贾并他们上缴的罪证,朝着赵璴所在的街道而去。
北境的天黑得向来很早,今日城门封锁,城中又有官兵拿人,街道便尤其冷清,灯火也比往日黯淡得多。
方临渊倒是并不怕黑,一路牵着马,心下还在思索着方才得到的口供与物证。
到了今天,他也算是将案子查得水落石出,兖州城全部的官商勾结,还有州府军营牟利手段,全都查得明了且拿到了罪证。
单他的收获就有那么多,赵璴从那两户商贾府上抄没的证据定然只多不少。
方临渊沉着眉目,不由得思索起一会儿该如何安排兵马,剩下三户的府邸又该在何时继续搜查……
就在这时,细微的破空之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方临渊敏锐地一抬头,条件反射的动作比思维更快,腰间佩刀飞快抽出,只凌空一个挥砍,便有清脆的劈折之声从他眼前三尺之外响起。
有人埋伏!
射向他的利箭当即折断坠落,而他当即扬声,快而急促地命令道:“立刻戒严,保护认证物证!”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已有漆黑的影子,利落而飞快地出现在他视线当中,朝着士兵的队伍猛地扑来。
——
方临渊当即被几十个持刀的黑衣人围拢住了。
只短暂地交手,方临渊便意识到了他们的训练有素。
手中步步都是杀招,快而利落,以至于方临渊骤然招架起来,都感到了些许吃力。
而他还要分出些许精力,去保护那些士兵手里的账册和商贾。
这些人尚且还没审讯,若就此被灭了口,只怕会掩埋住江华清的罪行。
但是……
方临渊单手负刀,格挡住身前三把直冲面门而来的刀刃之后,飞快地回身一刀掠去,抹过了背后一个悄无声息偷袭向他的黑衣人的脖颈。
江华清与谭暨都在牢狱之中,五户商贾全部落网,这些人是哪里来的!
只是眼下的状况已经由不得方临渊想清了。
他一柄长刀在周身舞得密不透风,凡入三尺之内者皆非死即残。围拢着他的黑衣人不过片刻,便在他的刀下倒了十来个,剩下的也渐渐不敌,向后撤了不少。
却在这时,一声呼啸从远处传来。
围拢在他周身的黑衣人竟当即四散开来,不再攻向他,而是扑向了周围的士兵与犯人。
竟还有人在暗处指挥!
方临渊顾不得太多,目光扫过呼啸声传来的那片黑暗之后,便当即持刀上前保护人证。
接连三五个黑衣人扑向了为首的那个商贾,方临渊纵身而上,紧随其后,挥刀斩落了其中一人。
而另外两人,与那商贾只见只剩下咫尺的距离了。
方临渊又纵身向前一跃。
却在这时,破空声又从身后传来。
暗箭!
方临渊一个分神,躲闪不及,正欲咬牙用不是要害的肩臂接下这一箭、先行救下那商贾性命之际,他身后闪过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方临渊一刀斩落两个黑衣人,回头看时,便见殷红的血染湿了织金的雪白锦袍。
是赵璴。
那一箭没入了他的肩窝,他背对着他,挡在方临渊五尺之外。
——
赵璴径直用肉身挡下了那一箭,继而反手一镖,当即击落了射箭的弓手。
他略一偏头,便看见了愣在原处的方临渊。
他在看他,一双眼泛起了微红,湿漉漉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赵璴咬了咬牙,非是忍痛,而是在忍着心底那股急于要去安慰他的冲动。
因为暗处的弓箭手不止这一个。
赵璴回过身去,踏过地上的青砖径直飞身而上,踩过砖瓦的瞬间,又两只飞镖射入了黑暗里。
随着飞镖破空,惨叫声与重物坠落之声当即响起。
他一身白衣,却从来都是最擅长于黑夜中潜行的妖鬼。
不过几息之间,周遭高处的弓箭手皆被他射落。而他足尖一点,便停在了最高处的楼顶。
皎洁的月光将砖瓦照出微弱的光亮,他漠然抬头,看向了面前步步后退的黑衣人。
这是领头的那个,方才也正是他吹哨下令,命手下向方临渊射箭的。
他想跑,却在赵璴的震慑之下,踩断了足下一片瓦。
哗啦一声,他瞪圆了眼睛,恐惧地看着赵璴。
赵璴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可怕。
覆面的金兽在月光之下宛若鲜活的怪物,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分明半边肩膀却都被鲜血浸透,他却浑然不觉,像是地府里爬出的、披了半边人皮的修罗恶鬼。
他面无表情,步步上前,接着一把拔下了自己肩头的那支箭。
都没有哆嗦一下。
这是什么怪物!
杀手首领转头就跑,但下一刻,那支箭便呼啸而来,竟由那人空手掷出,当即钉在了他的腿弯上。
杀手首领仰面扑倒。
而下一刻,那人纵跃上前,在他即将咬开口中毒药的刹那,卸下了他的下颌骨。
月光如银,照在他背后,可金光下的那人却像没有半点温度,肩上的鲜血流淌而下,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
赵璴的确是不怕疼的。
他自幼在宫中磋磨长大,对疼痛的敏感比旁人更低,忍耐的阈值却要高得多。他这门本事学得太早,以至于像是长在他骨子里的一般,和他的血肉与筋骨不分彼此。
以至于这样的箭伤在他身上,让他像个不知死活的疯子,没有痛感的怪物。
但他沉冷的眼中却是隐着怒意。
因为他知道,这一剑若是射在方临渊的身上,是有多疼。
他曾见过方临渊的身体,刀伤、剑伤,像是没人心疼他似的叠加在他身躯之上。
该是怎样的畜生,才会对明亮的神明下得去手。
而那边,求死不能的杀手在赵璴漠然的目光下,竟不知受了什么震慑,模糊地开口求饶道:“我是早领了命,若大人不测,便替大人取方临渊性命,我是听命行事……”
他话音未落,便被喉咙处挤出的一声痛叫打断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匕首,猛地插进他的肩窝。
鲜血喷溅出来,但那杀手知道,这不是要害,他死不了。
他瞪圆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兽面后的眼睛更凉了几分,声音有些哑,问他道:“你敢提他的名字?”
杀手并不知道谁的名字不能提。
他只看见,那人一刀之后,微微一愣,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一般,错开目光,看向了那把匕首。
刀很旧了,上头镶嵌的宝石也很粗糙,并不是什么宝物。
可那人的眼神,却心疼得仿佛受伤的是那把刀一般,疼惜而带着一种又冷又柔软的悱恻,深极了,像是在看他的爱人。
可他挨了那样深的一箭,还面不改色呢!
下一刻,他听见那人又开口了。
平静、淡漠,却冷得让人忍不住地畏惧、颤抖,像是被妖邪攥住了魂魄,从他的肉身里缓缓地拉扯而出,寸寸撕碎。
月光之下,那人肩上浸透的血似乎都是冷的,唯独看向那把刀的眼睛,像是寒冰深处跳跃着的微光。
“你竟还敢弄脏我的刀。”
只听那人嗓音冰冷,轻而缓慢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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