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夏初,汀洲,云闲山庄。
梅花斋的院子里一片生机盎然,角落里的梅树绿意葱葱,旁边的花丛中百花盛放,有彩蝶飞舞其间,不大的院落漂亮得好似人间仙境。
几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拿着洒扫用具进进出出,家里的大少爷对这梅花斋的卫生情况非常在意,尤其是飞花轩,必须纤尘不染,她们每天早午晚至少打扫三遍。
汀洲靠海,尽管全年气温不会特别高,但日晒非常热情,扫院子的几个丫鬟很快被晒得小脸红扑扑的,争着抢着要去扫飞花轩,那间屋里堆满了冰块,凉快着呢!
三个小丫头一起推门进去,又一起把门关好,免得冰块被阳光晒化。
若是有人参观,定会觉得这飞花轩是个很奇怪的房间——里边除了摆放着冰块的铁车,什么家具都没有,一圈铁车拱卫中间一条长榻,榻上安放着一个透明的“棺材”,学名叫冰棺。
冰棺里躺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眉目如画,乌发漆黑,肌肤胜雪,身穿一件薄薄的白色长袍,两手叠放在胸口,睡颜安详,唇角微微上翘,像是在笑。
这笑容一点也不诡异,倒是令人看了我见犹怜。
丫鬟们没着急打扫,将扫把放在一边,像看什么新鲜物事似地趴在冰棺上,眼巴巴地看着里边的男子。
“苗公子可真好看啊,睡着都是一副仙人模样,醒过来肯定更加俊秀。”黄衫丫鬟用手指隔着冰棺描摹他的模样。
她们每天都会看上好几遍,但还是为这人的绝世容颜感到震撼。
紫衫丫鬟叹了口气:“听说都睡了十年了,还能醒吗?大少爷巴巴等了这么久,真是不忍看他伤心。”
“这么心疼大少爷,莫非你对他有什么心思?”旁边的粉衫丫鬟坏笑地撞了撞她的肩膀,促狭地说。
“有心思又如何?”紫衫丫鬟满不在乎地说,“咱们大少爷是整个汀州府一等一的才俊,论学识、论本事,论财富,谁能敌得过他去?哪个姑娘不喜欢?”
黄衫丫鬟无奈地说:“即便如此,大少爷也有他不能实现的心愿呐。”她敲了敲冰棺,“苗公子,起床啦!快点起啊!别让大少爷为你担心啦!”
另外两个小丫鬟见状,也开始噼里啪啦地去敲那冰棺表面,搞出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
“苗公子,睁开眼看看吧!”
“十年啦,睡得腰不酸腿不疼吗?”
“大少爷就要回来啦,你给他个惊喜多好呀!”
三人嘻嘻哈哈地敲打着,完全不怕被她们口中的大少爷责骂。
大少爷说了,整个梅花斋必须保持干净,但不用安静,越吵越好,要是有一天能把苗公子吵醒,每个人都有红包拿。
三个小丫鬟肆无忌惮地玩闹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准备拿扫帚干活。
谁知还没扫两下,粉衫丫鬟无意间往冰棺里扫了一眼,突然间瞪大了眼睛,“嗷”地一声跳到了旁边紫衫丫鬟背上:“啊!”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苗公子他、他睁眼了!”
三个人齐齐望向冰棺中那俊美无俦的男子,只见那薄薄的眼皮下眼珠轻轻转动,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小缝,立刻齐声叫了起来。
“苗公子醒了!”
“啊啊啊啊,快去告诉老爷!”
三个小丫鬟争先恐后地跑出门去。
冰棺里,苗公子那刚刚睁开的眼皮,“吧嗒”一下,又合了回去。
起初有意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反正他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吵,声音越来越清晰,搞得他脑瓜子嗡嗡的,刚想睁眼看看到底是谁这么能嚎,谁知道被人“嗷”地一嗓子吓了一跳。
全身力气只够撩眼皮的,这么一吓,又给吓回去了,他再度坠入了沉沉黑暗中。
相比之前那种没有感觉的时候,这次的“黑暗”其实并不纯粹,他的脑壳里像是有些光怪陆离的画面,还有个小孩脆生脆气说话的声音,但是这些画面和声音他什么都抓不住,越使劲去想,脑壳越疼。
尽管还没醒,但苗公子已经开始跟自己生气。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我是谁?我在哪儿?
这什么破地方,这么冷,冻死我了!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他好像有了些意识,听到有人交谈。
“大少爷,勺子都喂不进去,怎么办?”声音有点远,听起来像是丫鬟,不知道是不是那吵闹三人组当中的一个。
接着有个男子的声音从近处传来:“你先出去,我有办法。”
声音清脆好听,听起来很年轻。
小丫鬟应了一声,接着传来脚步声和关门声。
再接下来,苗笙感觉一个软软的东西碰到了自己的嘴唇,有一个更软的东西在他唇缝中一扫,随之而来的,便是辛辣苦涩的药汤。
他口干舌燥,开始下意识地吮吸、吞咽,将第一口药汤咽了下去。
不知为何,第二口迟迟不来,再来的时候,变成了汤匙。
没有刚才那样好使,但也行吧。
苗笙一口一口喝着汤药,喝得身体越发暖了些,等最后再没有勺子送过来,他便知道药喝完了。
接着有帕子在他唇角和颈间拭了拭,动作十分轻柔。
他觉得自己有了些力气,努力掀动眼皮,想看看是谁这么贴心。
苗公子缓缓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张极俊的脸。
此人年纪很轻,约莫十七八岁,线条凌厉英气,五官深邃,一双葡萄大眼神采飞扬,被周围烛火映衬得眸色极亮,此刻正盛满了欢喜之情,看起来无比鲜活。
更引人注目的,是这人眉心有一颗小小的红色美人痣,为他这张俊脸平添一抹难以言喻的风华。
啧,谁家孩子,可真好看。
他想问“你是谁”,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那少年却难掩激动的神色,兴奋道:“你终于醒了!”伸手把他搂进了怀里。
脱掉鞋,脚也伸进了他的被窝。
四舍五入,两人是搂着半靠在床上。
苗公子没有力气做表情,但是心里的脸已经裂开了。
什么情况?
这位是我什么人?这么不见外?
他不清楚是为什么,就算盖了厚厚的被子依旧浑身冰凉,眼角余光瞥见床的周围摆了不少炭盆,可他并感觉不到暖意。
仿佛那些热气永远穿不透他的皮肤。
但是这少年的怀抱就不一样了,肌肉很有弹性,靠上去柔软又暖和,刚被抱住没一会儿,热气就钻进了身体,非常舒服。
他辛苦地撩起眼皮向上看,见少年额头凝着亮晶晶的汗珠,看起来挺热,出了不少汗。
一粒汗珠沿着对方额头滑了下来,划过那高耸的鼻梁,带着被烛火映得发亮的光,从鼻尖跌落在了轮廓分明的薄唇上。
少年嘴唇轻轻一抿,沁出细细汗珠的喉结上下一动,这画面看起来……
苗公子觉得自己脑浆子可能被冻住了,想不出合适的词来描绘。
发现自己被人“偷窥”,少年低头对上他的茫然的目光,双眼弯弯:“怎么这么看我?”
苗公子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虚弱地问道:“你……是谁?”
少年热得满头大汗,但还是把被子拉上来,结结实实包裹住两人,唇角勾起淡淡笑意:“我是游萧,你以前叫我萧儿,或者小弦儿,这是你为我取的乳名。”
“哦……”苗公子心想,我还给你取了乳名,那你以前岂不是很小?
他喃喃道:“我是你爹吗?”
游萧:“……”
“你姓苗,我姓游,我俩自然不是父子。”他轻轻笑道,胸腔微震,震得苗公子跟着一起颤了颤,“你昏迷前二十六岁,但这十年里,你的容貌未改,依旧是二十六岁的模样,我现在已经十八了,咱们算是同龄人。”
苗公子没劲儿说话,但有力气腹诽——一睡十年,我把辈分睡没了?不然这娃得叫我一声“叔”。
他提了口气,才凑够一句话:“我是谁?现在在哪?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莫急,我全都告诉你。”游萧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娓娓道来,“你出身世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你家族中道败落,留你一个人闯荡江湖,之后却不小心误饮毒酒,失去了此前全部记忆。不过你别怕,此前记忆并不美好,忘却反而洒脱,从今往后,你便可以开心过新的生活。”
“至于你的名字……”少年顿了顿,才道,“你叫苗寿安,字岁福。愿你长寿安宁,岁岁有福,再不遭受任何苦难的意思,好听吧?”
苗公子心里的脸再度裂开,真的吗?
这时门口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什么苗寿安,听着跟半截入了土的老头子似的。”
有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进来,一个刚毅,一个儒雅,刚毅的那位无奈道:“你叫苗笙,‘笙歌’的笙,萧儿净瞎叫。”
儒雅的那个笑道:“笙哥,萧儿给你改名是希望你好,别见怪。这些年他太惦记你了。”
听到这儿,苗笙松了口气。
他眼角努力上挑,想问这熊孩子为什么给自己取个老头名,对上游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那双眼有被戳破谎言的无奈,还有一些……嗯,深情?
苗笙虽然还没清醒,但是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
刚进门的两人做了自我介绍,他俩是游萧的两位养父,刚毅的那位叫聂云汉,儒雅的叫卓应闲,听说跟自己也是故交。
他窝在少年怀里,疑惑地打量着两个男人,看他们举止亲昵,忍不住想,这是一对断袖吗?
奇怪,我为什么还记得什么叫断袖?
这失忆失得竟如此恰好,只忘了记忆,其他一切都还在。
对方怕影响他休息,没多说什么,说等他身体养好了,再细细将过往讲给他听,待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去。
只是游萧没挪地方,依旧结结实实地抱着他:“笙儿,你身子还虚,我抱着你睡,替你保暖。”
别扭是真别扭,暖和也是真暖和,苗笙两害相权取其轻,欣然接受。
眼神的事儿回头再说,毕竟我现在真的很冷。
听说游萧学了十年医术,是远近闻名的神医,这些年来一直帮他照顾身体,现在自然也是亲手帮他煎药、施针,替他驱除体内寒气。
在冰棺躺了那么多年,因为低温得以维持生命,现在醒了过来,就得尽快恢复正常体温。
于是苗笙每天都要灌上几碗热性汤药,还要靠游萧向他体内输入内力,以保证血液循环加速,身体自行产生热气。
他对什么内力一窍不通,但是与这人面对面、手掌对手掌,感觉到一股暖流从自己的掌心涌入,游走于浑身各处,的确感觉舒服得不行。
第一次医治完毕,被人抱着躺在被窝里,两两相望,尴尬翻倍。
苗笙没话找话,开始尬聊:“你还是个武林大侠?”
游萧看着他终于红润起来的脸颊,眸光闪烁,轻声道:“算是吧。”
“哦。”苗笙又问,“多大的大侠?”
旁边收拾东西的小丫鬟快人快语:“大少爷是唤笙楼主!”
苗笙眼神疑惑:“什么楼?”
“唤笙楼,‘呼唤笙儿快点醒来’的意思,是家茶楼。”游萧又露出那种深情款款的眼神,“你以前总想开一家茶楼,但一直没腾出空,后来我们来到汀洲定居,我挣了些钱,就先把这茶楼开了起来。”
苗笙沉默片刻,说:“你是神医,又是大侠,还做生意?”
小小年纪生活这么充实吗?
游萧轻轻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苗笙:“……”
为什么他明明没有在吹牛,却感觉到他吹了一个很大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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