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我?”


    宁晏方才乱作一团的心思渐渐清明,王姐暂时不会回家,她还会在这里一段时日。


    稍微一默,想起之前王姐确实说过,宁三同她商量,要卖了他。


    “真就卖了啊?”


    “卖了,连你的那三两银子的欠条都回来了。你一共卖了十三两。”


    宁晏顿时笑意破碎,眉头紧皱,叉着腰踱来踱去,整个人都不好了。


    易檀心道,气也没用。谁让他太不安定,满心只想如何解决赵家女,便送他一程。


    “王姐,我才值十三两?你到底会不会做生意?”


    不然呢,整天玩火搞花活,易檀三吊钱都嫌贵。


    “你肯定脑子还没好。不然你是商人,怎做亏本买卖。”


    宁晏鼓着腮帮,一句“哼”要哼不哼的在鼻腔里酝酿。


    想我宁少侠才貌武医四绝,会开胯会劈叉,会针灸会艾灸,骨科圣手兼女尊第一男科大夫,竟然才值十三两?


    连给穆衡开个胯都二十两呢!我还不如个胯吗?


    好气呀!


    易檀料到宁晏会生气,可没想到是卖得便宜了生气。对于被卖本身这件事,他竟很平静。


    她以为宁晏得知被卖一事后会卷细软逃跑,但他只是到灶台生火做饭去了。


    不怨不恨,倒是让易檀生疑:“你就不问,我为何卖了你?”


    宁晏刚将蛇肉炖上,正弓着身子洗土豆。听到这话,抬起黑色眸子,晶亮如星,不带一丝影翳。


    “这不明摆着吗?同我要与你和离一样,都是要先分割我俩绑在一块的身份。不过你这招高明点。把我卖到别家,也便牵扯别家。”


    宁晏机灵一笑:“而且我没猜错的话,王姐一定是把我卖到了有权有势坏人扎堆的人家,这样祸水东引也没负累,对吗?”


    易檀浅蹙眉心,没想到这村夫平日粗鄙,心中却有清晰定夺。


    “我是拿你换钱的恶人,你不该对我之所为,有任何好的幻想。”


    宁晏削着土豆道:“王姐,若我们只在一起两三天,你卖我,我定然恨你。可我们已相处一段时日,你为人如何我大致看得清。你无心金钱享受,绝非为了钱卖我。你是因为我困心此事,所以助我对吗?如若不然,你定然也想锄强扶弱,同我一道!”


    易檀无奈轻哂:“捅你一刀差不多。我的为人,你断错了。”


    朕是这世上,罪孽最深的亡魂。人性全无,甚至不能以“人”称之。


    宁晏看着易檀的眼,定定道:“你伤还没好,记不得自己是谁,可我知道你的。”


    易檀反问:“你如何知道?”


    “直觉,以及你未曾察觉的细节。”


    宁晏说完便埋头,继续手上的活。为庆祝自己被卖,今天晚饭得做好,可不能再让王姐吃吐了。


    他将削好皮的土豆摆在手心,飞快纵切十多刀,再以同样快的速度横切。不过两个呼吸之间,手一撒,一丝不连且纤细匀整的土豆丝便纷纷扬扬落入碗里。


    切土豆这般大物尚且不算高明,宁晏直接掌心切葱花。细长柔软的葱筒,紧贴着凹凸纵横的掌纹,却切得无一截连刀。


    易檀见此稍讶,迅速得出结论:他家穷得买不起砧板,才练出这空手切菜的绝技。


    但不得不夸,他控刀精准度极强,连她的禁卫军都无法做到掌上飞丝如发的程度。


    话说回来,易檀也从未认真观察过宁晏,拼凑他的过往,对他一切行为看在眼里但过眼即略。


    她不关心宁晏为何精于武艺,如何会打猎,从哪儿学的药公本事,怎会有过分强烈的圣父欲与侠义心。


    倘若细究,这以上任何一点,都不是一个偏僻乡野活了十八年的丧门星能有的人生际遇。


    易檀偏不细究,任这个足以决堤的漏洞横在眼前。


    她不想增加任何有关“废墟”的记忆,尤其是观测这座废墟核心的人,去探顾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


    让灵魂忘记趋光性,忘恩忘义忘情,是上位者必修的课业。若无此能耐,她们早就湮灭在血与暗的来路了。


    不去看光,过眼即泯,如此才能在通往地狱的道路上,头也不回地走入深渊。


    但凡她们心中有一点光,都会成为黑暗中的靶心与软肋,暴露在禽兽与蛊虫的夜视之中,继而被攒狙分食。摄政王如是,那些被易檀弄死的皇亲国戚们如是。


    易檀比谁都擅于找寻对手残存的人性与人欲,更早早熄灭了自己心头那盏根本燃不起来的灯,在永恒的极夜中冷却成无懈可击的堡垒。


    也许正是如此,自己唯一的亲人,她的胞姐易桐才会在谋逆暴露后,不计一切杀了她。


    知妹莫若姐,易桐斩尽杀绝是对的,但凡心软一丝,念及骨肉亲情,死的绝对是她自己。


    除己之善,除敌务尽,是每一位皇族从出生起就该铭刻于髓的生存本能。


    “王姐,你把我卖到哪家了?”一顿美滋滋的晚饭后,宁晏一边卷艾条,一边若无其事闲谈。


    “我以为你对此不感兴趣。”


    “是没兴趣。不过我想知道你眼光如何。”


    易檀觉得宁晏天真,他巴不得现在就进狼窝,然后披着狼皮去屠虎。


    哪儿来的自信?就凭那点劈叉一字马的三脚猫功夫?


    “你放心,世上再无第二家,有她家那么合你的意了。到时候你看到新妻主,必会谢我。”


    宁晏卷好艾条,乐道:“那我就姑且期待了!”


    他的话毫无机心,便是赤子率真的热忱。


    这份期待背后的信任,让易檀微怔。


    是个被卖了还会帮忙数钱的傻村夫。


    宁晏目前的计划是:先假意顺从被卖掉,待自己落籍成为别家夫郎,就打着那家人的名号将赵绰解决掉。之后潜逃,将祸水引入买主家。


    他无比期待买主也是个超级恶霸,能与赵家狗咬狗,这才精彩。


    “不会再连累到你吧?”宁晏不放心,万一被坑的那家人找上原主来了呢。


    易檀正在写字,似笑非笑,宁晏的圣父欲真的毫无限度,被她卖了还担心是否会连累她。


    “你不是被我卖掉的,是宁家。所以你尽可造作。”


    “呀!真的!”宁晏更喜。这是什么一石三鸟的好招!不但可以坑了买主和赵家,或许还能让宁家喝一壶。


    易檀唯觉他傻到一定境界:“你自己才是最危险的那只鸟。”


    “嘿嘿,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本少侠自有本事,将买主和赵绰轻松解决。


    宁晏想着,明日得到山上去抓些毒蛇,再炮制些草乌和醉心花,做些行走江湖必备的药。


    人逢喜事精神爽,宁晏一大早就拿着小锄头上了山,给他的新妻主准备见面礼。


    同样精神爽的还有宁三娘。


    天知道卖宁厌这件事情怎会如此顺!


    昨个她坐牛车赶到郡里,才到赵府后门,还没下车就被府里的牙人盯上并迎了上来。不待她说话,牙人先开口。


    “最近正想找你呢。你上回不是说,你家甥男没了爹娘,准备寻个好人家吗?给出去没?”


    听人要买,宁三娘揣回急着卖的心:“我那甥子孝顺,愣要给他娘守孝,自然留住了。”


    “如此正好!咱俩也是往来过的交情,不瞒你说,我那东家赵娘子,最近迷上了个村里来的小夫郎,流民她看不上,就要村里的小野草。若你家侄儿是个端正的,送来可少不了你的好处。”


    宁三娘张嘴便夸:“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那侄儿是个模样顶顶好的。整日下地扯草,夜里还会围着火跳舞,是个活泼好生养的。便在守孝期间,什么隔壁村的老王,上游来的小王,都想娶他做夫郎。”


    牙人一听,更是连框带哄,非要把人定下来。


    “不行。你家赵娘子克夫。他娘临终前将他托付给我,我得为他寻个好人家。”


    牙人乐道:“赵巡盐使家还不算好人家?便是女主们手指甲里漏出一点缝,都够寻常人家一年吃穿用度。克夫是那些人福薄,配不上这般福气。我再贴他一对长命锁,如何?”


    宁三娘松了表情,牙人便上杀招:“好姐姐,一百二十两。比旁的人多给二十两呢。”


    “一百五。”


    “一百二,再打一对银的长命锁。”


    “一百三,再加长命锁。”


    “成交。”


    于是模样好、会扯草、会跳舞、老王和小王都排着队求娶的香饽饽,被赵家定下了。


    做戏做全套,宁三娘没有当场拿出卖身契。说要先回去和甥男说道,待他点头,明日连人带契一并送来。


    牙人便让她好生劝劝,能卖到盐官家,可有享不完的福气。


    待宁三娘坐牛车走后,牙人笑得原地蹦跶。


    赵家给了她二百两买个村里小夫郎,她一出门就找着卖家了。刨去长命锁,动动嘴皮子,净赚六十多两。


    宁三娘也开心,一百三十两加长命锁,扣去族里老不死的六十两和白皮短命女的十三两,她能得五十多两。


    早知道男子这么值钱,她当初就该撺掇她二姐,续弦再多生几个甥男。


    于是今日宁晏从山上回来后,宁三娘和她几个好大女们已经抡着棍子在门口等着他了。


    “不必动手,王姐已经和我说过了。我嫁!明日一早,我开开心心地嫁!”


    在屋内听到宁晏爽朗无比的笑声,听他说要开心嫁人,易檀手里的笔停了。她莫名望向窗外的暮霭,思忖明天此时,这村夫便在赵家的洞房里了。


    窗外一阵落山风,吹散一叠纸页,也吹得满屋空荡,愈显寂色荒芜。


    此棋,是下对了吗?为何这心,不似往日落子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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