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楚地再度迎来暴雨,这场不期而遇的淋漓浇透了夜奔于途的宁晏。


    从郡里潜出,宁晏提着不多的真气飞快赶路。沿途见了许多流民搭建的破败帐篷。她们进不了郡,只能在无所凭依的荒野里吊着稀薄的希望,艰难求生。


    这份希望可能是期待明日会有哪个好心的商贾赏一碗汤水,也有可能是朝廷的款项历经层层盘剥终于漏了一点指缝洒在她们身上。


    但宁晏从她们淋着雨也不躲不遮的麻木中,看到了性命的枯意。


    他只能加速脚程,自觉方才掰正了一丝的世道,在无尽荒野的雨幕中又被冲刷干净。


    报复赵绰一人又算得了什么?肉食者鄙,何止此郡此州?此国自下而上,要还以报应的太多。


    若有以往能为,宁晏真想现在就直奔京城,抓了皇帝让她看看江山到底被蛀虫们镂成什么样了。


    算了吧,兴许这里的女皇就是最坏最昏庸的那一个呢。那就不用掰头,直接摘头。


    宁晏也就气性上来想想而已。这般开局,连弄瘫一个巡盐使的女儿他都费了一番心力,便纵有当年功力加身,敢在女皇头上动刀,夷九族是没跑的。


    王姐全家也得搭上命。


    对,看在王姐的份上,就不和这个宣国的女皇计较了。任她昏庸去吧,反正如此江山,天道自然会收了她,她也蹦不了多久。


    “阿嚏。”


    夜风呼啸,沉闷中吹来几重乖戾的凉意。看着窗外曳过云外的闪电,易檀想附近哪里必是又下了大雨。


    楚州水患一日不治,千里沃野一夜之间便成泽国坟场。朝廷不断下拨的银子,自然又是落入易桐之手。


    她当初分封给易桐的是大宣最好的地,最富的民,以往洪水尚且不能刮去此地民膏,可如今就只能看着这方膏腴被易桐敲骨吸髓,饿殍枕藉。


    若是雷霆论罪,恐怕任人唯亲的她,身上劈下来的雷比易桐的还多些。


    她也真是无人可用。


    将楚地划给宗室,必是一方割据。易桐虽不精于政务,楚地给她也不出大错。


    没想到,皇姐竟和她玩韬光养晦的一套,倒是让她高看一分。


    易檀的手指轻扣一叠纸墨,如此长夜竟无事可做。


    也不知那村夫,此刻洞房花烛,心情如何。


    应该很好。


    毕竟自己送了他一程,本就不想他费劲心思迂回,节外生枝。若他聪明,当知待得越久,越与多人牵扯,越难脱身;若他今夜不回来,便只是一介村夫固有的气短罢了。


    假设他此刻事办成了,以他寻常到平河镇所用的时间,从山河郡回来,也要等到夜尽天明。


    念及此,易檀又倒了些松脂,挑了挑在满室透风中左右摇晃的火。


    毫无睡意的她支颐正对窗外,漏出的点点烛火很快被急雨遮蔽。


    不如,烧水沐浴吧。


    宁晏之前找村里木匠做的浴桶,还未曾用过。易檀平时都是擦洗,趁此无人之际,决定彻底清洗身子。


    宁晏踩着雨飞奔在满是泥泞的道上,以真气打底配合循环呼吸,两个时辰不到行了百多里。越靠近宁家村,他觉得步伐越是轻盈如飞。


    他已经等不及见王姐了,他不知道王姐居于陋室之中,怎能将他恰好卖入赵家?还是说,正因为她知道买主是赵家,才如此毫无犹豫地送他一程?


    如果是前者,王姐能为也太过玄乎,所以多半是后者。


    知道自己烦心于此,便冒着风险暗中助他一臂。


    所以说,王姐果然体己。


    礼物是什么?无所谓,了却一桩心事,还能平安回家,便是王姐只对自己一笑,便也值得的。


    宁晏只看过一次王姐真正的笑容,不是冷笑嘲笑哂笑,而是有一点梨涡的笑——在她看避火图时。


    “王姐看避火图会笑,王姐看我会流鼻血,王姐说要送我礼物……”


    被大雨淋了几个时辰,宁晏不知是发烧了,还是联想了一些很容易联想的内容。总之脸蛋发烫,身子也烫,丹田内一片火热亢奋。


    宁晏确信,肯定是自己想歪了。他和王姐相处这么久,知道王姐风骨清朗。两人说好了是假做妻夫,她纵然是偷偷喜欢自己,也绝对止乎礼。


    止乎礼——礼是他们那个世界儒家规矩,倒不知女尊世界的礼,会是……


    嗯?周公之礼也是礼吧?


    宁晏被自己猛然冒出的想法惊了一口气,呛得他赶紧撇清杂念。好险,真气未收,心海不定,差点冲撞自损。


    宁晏很快奔入宁家村地界,雨势虽大,他还是听到田里有不少女人在合力抢排积水。不少村民之前受灾,将稻田补种了其他作物,此刻正是幼苗期,再经不得水患。


    此时,一个田里奋战的女人朝大土路看了一眼,竟见大雨之中有一道飞驰而过的黑影。像是人形,却快如妖怪,正往山脚跑去。


    山脚那边只有宁厌一家……


    遭了,撞鬼了!那肯定又是水猴子!


    老天爷,这年头这么凶险,田里不出庄稼,莫不是这些妖孽作祟?


    女人颤颤地摸了把湿透的脸,心头撞如擂鼓,身边是男人骂天骂地的哀嚎。她满身是泥的身子在风雨中发冷,绝望地看着天地的眼里,已有无可发泄的恨意滋生。


    终于要到家了,宁晏透过雨帘看到屋里漏出的点点微光,心头暖意疯狂滋生,像是也簇开了一团火。


    王姐还没睡,一直在等着他呢!


    几乎是迫不及待想和王姐分享自己在赵家干出的大快人心之事,宁晏一股脑冲开了门。


    然后,与浴桶中正在擦洗胸口的人,四目相对。


    这是宁晏第二次撞见王姐洗澡。


    和上次立即做出反应退出门外不同,这回他竟挪不开步。不,脑中还是有非礼勿视的指令,但眼睛有它们自己的想法。


    何况大脑也全非禁令,纷乱杂绪中,一条反复咀嚼的信息浮出,无比清晰地提醒宁晏。


    “王姐说,会送你礼物。”


    啊,难道礼物就是……


    以身相赠!


    这熟悉的套路,俊朗世无双的少侠见过太多太多。


    宁晏觉得头有些昏沉,喘不过气来,脸也憋得通红。


    糟糕,真气还未收束,如今却分神了。耗损半夜的真气乱中走岔,怕是会受点内伤。


    宁晏鼻下一热,果然被体内乱行的真气震出了鼻血。


    村夫鲁莽破门,窥得自己沐浴的龙体不说,还当着她的面流鼻血,个中心思甚是不雅。此般行径,让易檀对他疑存的那点认可,迅速化为灰飞。


    “你怎么只站在那儿,不再近一步过来伺候我沐浴呢?”易檀不快,出言反讽,她早就洞悉了村夫的小心思。


    宁晏一听,捂着鼻血,还未平息的真气更是窜得他头重脚轻——王姐的话说到这份上,应该不是他误会了吧。


    王姐是真的有心思,将她当礼物送给自己啊。


    可宁晏到底没有靠近一步,他一手捂着鼻,一手扶着腰,缓缓转过身去。


    现在就是很后悔。


    他诈死的时候为什么挑了块那么重的石头砸池里?他这把腹肌初显的细腰,在夜行百余里并且失去了真气的支撑后,彻底闪了。


    现在就是很抱歉。


    在王姐需要他的时候,竟然不行。


    不!不是这个意思!


    “王姐,我们都需要冷静下。”宁晏觉得自己确实染了风邪,额头烫得很,便去拿银针,给自己扎几针稳定真气,祛邪散热。


    顺带,腰上也来几针。


    易檀看着宁晏用针自扎,眼底森然。


    这倒不是她还以为宁晏在玩贵圈游戏。经过宁晏多次解释,她已经明白,扎针是宁晏发明的一种治疗行为。


    所以,他的腰受了伤。


    再看他穿得极少,只剩薄薄一层里衣,被雨水浸湿得几近透明。


    这村夫,该不会……


    易檀脸色一愠,从浴桶中愤然起身,只拽过一条汗巾将腰围住,径直走向宁晏,将他咚在桌下。


    要!亲!命!了!


    虽然知道女尊世界,女子这般出浴是再正常不过的,就和他保留的男尊世界习惯一样,围着下面就是围住了一切,其余部分随便敞。


    被挺拔的王姐贴在桌上,不断有水珠滴在早已透湿的皮肤,却比火星还烫。


    身为武林人士,宁晏能从对方气场中判断强者压迫。此刻王姐身上的压迫感,充满王霸之气,竟然比他爹娘要混合双打他时还更加血脉压制。


    宁晏被笼在无处可逃的压迫中,心如云端抛坠上下,丹田的热度疯狂往经络狂涌。脚发着颤,不得不软着腰躲开那要命的呼吸与逼视。


    腰闪得更闪了。


    “王姐!虽然我知道你忍不住了,但我们的关系只是假做妻夫,你务必冷静呀!”宁晏不敢直视盖住他的人,偏过头。


    与她假做妻夫,这村夫果然是与旁人做了真妻夫?


    易檀将他的头掰正,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已然郁气难忍:“你扶腰作甚?你腰疼?所以你对她用了美人计,竟失身于那般女人?”


    “哈?”前一瞬还沉浸在被王姐捏下巴的悸然暧昧里,转念便意识到王姐说什么,宁晏几乎作呕。


    “哕!王姐!你污我清白!我怎会被那般猪头轻薄了去!”


    宁晏将赵家发生的事快速说与王姐,重点渲染自己聪明机智有勇有谋敢爱敢恨干脆利落滴水不漏等无数少侠基本操作。


    “对付那样迟钝的年猪,怎会用美人计?虽然也浅用了一分美色,但我主要用的是金蝉脱壳!我死遁了,府里除了她,无人知道新买的小侍是我。我没杀她,留她活着瘫着,不死不活过一生,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易檀这才将身下挟制的人放开,还懂得死遁,不错。


    她这一手棋,虽是险招,却没下错。只是村夫之计必然出陋,赵家也不会轻易释然,还需自己补棋几个回合,才算周全。


    眼看王姐走去穿衣衫,再不理睬自己,多半是不信,嫌自己脏了。


    宁晏扶着疼得更加厉害的腰缓缓从桌上直起身,软声道:“王姐,要不然你来验验身?人家还是处子之身呢。”


    “你是不是处子关我何事?你我假做妻夫,你便是妻主成群,也无需与我解释。”


    “那你方才气什么呢……”宁晏嘟囔,现在人家就是很委屈,腰好痛,头好胀,丹田好热好乱——那股气,特别想冲出。


    啊呸!什么人家!在赵家演的那一出俏夫郎还没收魂呢!


    正在整襟的易檀手一顿,也对,气什么呢?


    那时感觉,如碗中禁脔被下作之人染指。她便是放那儿不看一眼不吃一口,也容不得旁人觊觎。她才要寻个理由,却听得噗通一声。


    转身看去,宁晏已栽倒在地,满面红潮,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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