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望安看过清册,不由大怒,忍不住拍了桌子,“这些蛀虫!”


    薛诚在旁边侍奉,忙道:“所幸汛期未过,用之于民为时未晚。”


    陆望安这才又坐下来,薄薄的胸脯上下起伏着,头晕目眩的感觉迟迟挥之不去,着实缓了好一阵儿,才将那折页扔到了桌上。


    这一扔,又打里头掉出一张纸笺,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傅旻开解的话,言说今年雨水算少,黄龙过境已较往年少了许多,忧患河溃堤较料想少了多次。


    料想陛下见此清册必定龙颜大怒,却望陛下保重龙体,整理情绪,规划银钱,以谋大业。


    陆望安眼眶几乎发热——这样的体己话,他当真爱听。


    他猜得到傅旻伏案写纸笺的身影,必定是如在春和斋写情话时一般,端坐凝神,偶尔的,也转转毛笔,师哥转毛笔的手艺了得,自己偷着习过、练过,无甚成果。


    经这样一想,仿佛他又是明月奴了,是不曾与傅旻分开的明月奴。


    彻底冷静下来后,陆望安重新审视这本册子,见嘱咐、转心境,不由觉得乃是天大好消息一则。


    从来是往外送钱容易、往里收钱难,可唯是有了银钱,才好谈兴事,国库充盈,方敢言利民。


    陆望安这阵儿身子亏得厉害,人已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他自个儿清楚病因,便多次拒绝了薛诚召君老进宫的提议。


    现今是吃了吐、吐了吃,山珍海味打五脏庙过一遭,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全糟蹋了去,算起来已有几日未曾好好进餐了。


    他摩挲着傅旻鸿雁传来的三张纸笺,几乎要摸出毛边来,而后召膳,便进了满满一碗燕窝粥。


    薛诚在旁边垂手候着,笑道:“依奴婢看啊,咱们相爷当真是陛下的一味药,隔这么老远都可药到病除。”


    陆望安放下瓷勺,淡淡笑了笑,对这话不置可否,却道:“伴伴,朝廷有银子了,朕真的高兴。”


    “是是是,”薛诚笑道,“这年头做什么事也要钱,陛下的雄心亦然,好在是瞌睡了有枕头,相爷为您送钱来了。”


    之后的日子,陆望安便振作了不少,他知道陈府的家资算什么?大头绝计不会在此。


    陈富来这么多年在任上,风吹雨打不动,定然是有京中的人保着,想也不用想自然是黄白物流水一般往京中送才能打开如此局面。


    而京中在位高官之中,陆望安只信傅旻不曾与河道勾连。


    所以,陈富来身后的人也要查,不仅要查,还要狠狠地查。


    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了几日,终于盼到了齐苍押人入京,没有入刑部、也没有入大理寺,直接押送进了外宫中的地牢。


    陈富来一行尚在路上的时候,陆望安每日心焦,等人真到了,他反而沉住了气,并未着急审,将人扔进了铁牢里就不管了。


    这铁牢又名鬼打墙,是六面封死的生铁牢笼,只留了个半指宽、半臂长的缝通风透气,人关在里面,看不见天光,三餐时间完全打乱,就彻底失去了时间意识,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还要被关多久。


    空空荡荡、一片漆黑、嘴巴被塞住、四肢被拴住,求死不能。


    陆望安用这“鬼打墙”关了陈富来整整七天。


    陈富来当年科考的成绩一般,先是到了地方上去当县令,着实是当了几年、吃够了苦,所以七天之后,他也只是处在了将将要崩溃的边缘而已,倒还撑得住。


    这片地牢建成后着实关了好些奸佞,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同样的官职进来,在地方上摸爬滚打上来的,总比一直未出过京的人难审一些,更顶得住精神层面的折磨,用傅旻的话说就是“扛造”。


    见陈富来尚有一丝负隅顽抗之力,陆望安便将其关进了审讯室,这审讯室与别地的严刑拷打不一样,是完完全全的“文审”——五个人轮番审、车轱辘滚一样问问题、速度极快、十二个时辰不停不歇。


    之前的鬼打墙是放你在那随你睡,想睡多久睡多久,现在则是不让你睡,整个审讯室十二个时辰燃着瑞脑等提神的熏香,若还是困倦就泼冰水,一分一刻别想休息。


    这样又不过四天,陈富来便全部招了。


    自然,硬抗十一日的“战绩”在整个地牢史上都算是格外突出了。


    招供之时,陆望安换了一身元色补服,补子上绣了栩栩如生的盘龙,锐利的五爪由金线绣成,在灯光下闪耀,晃得陈富来一哆嗦。


    彼时他语序已然混乱,但来来回回说的却是完全对得上号,他的钱是如何层层盘剥出来,如何压榨河工、如何以次充好,钱到手后送到了何处,京中哪些贵人与他长期往来,等等等等。


    “左右两位相爷的门,太难敲了。”陆望安听到他这样讲。


    奇怪……陆望安还有些不敢信:没有左相很正常,为什么会没有右相?


    虽然觉得奇怪,但也算收获颇丰,陈富来说出了这些官员名姓还不算,甚至说出来了账本藏在了什么位置。


    陆望安一听又动了气:硕鼠一群,简直是硕鼠一群!


    “往京中送朕可以理解,怎么还往淮南送?”陆望安拿着名单皱眉,淮南的官员占了十之又二,实在是不小的比例了。


    “那边,那边有地头蛇啊,”陈富来呵呵笑着,嘴边已经泛出来了白沫。


    这人算起来已有大半个月没有洗漱,身上味道酸腐难闻,陆望安与他共处一室了也有恁久,本就不太舒服,如今看了他嘴边模样,五脏庙更是翻江倒海。


    他招呼下面人将人重新关押起来,便匆匆离开了地牢,刚踏出地牢便俯下身子搜肠刮肚好一通吐,直吐得腰都直不起来。


    护驾的齐苍吓坏了,连声要传君大夫进宫。


    陆望安抓住他的手摇头,话没说出口又开始吐,早上吃的一点银耳羹已经全吐干净了,如今也只能吐出些胆汁而已。


    又缓了好大一会儿,陆望安才掏出帕子擦擦嘴,安抚齐苍,“给我找口水漱漱,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


    已经有好一阵儿了,吃了吐、吐了吃的,难受是难受,可也习惯了。


    他自个儿从书上查过了,这是相思病,要治也是全看自己,又何必找君老来,平白丢这个人。


    接过齐苍递上的温水,漱口之后又饮了两口,总算是舒服了些,陆望安嘱咐齐苍:“按照陈富来说的位置让师哥将账本找出来送进京。”


    “是,”齐苍领命。


    八百里加急,来回也不过十日,一个布包就送到了陆望安手上。


    账本拿不起眼的飞花布包着,里头又裹了层蜡封的油纸,再打开才是巴掌大的账本。


    说实话,只看到这账本的厚度,陆望安便已然开始动气了,恨不得将这些贪官污吏一个二个都斩了去才好,他深吸一口气翻开账本,见第一页处夹着傅旻惯常用的纸笺,熟悉的笔迹只写着一句话——


    水至清则无鱼。


    陆望安看着这句,不免苦笑,果真知我者莫若师哥也。


    再翻账本,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如今陈富来定然是不能留了,择日便在菜市口斩首,至于其他......陆望安只将几个可以确定除去的人圈了出来。


    之后放出去了账本的消息,用这个消息敲打敲打那些胆大但又没有那么胆大的足矣。


    此刻黄龙时刻可能过境,汛期峰期转眼即至,河工还要安排、堤坝仍要加固,河道总督的位子总不能一直空下去。


    尽管十分不愿意同右相打交道,但陆望安还是决定找右相商议新的人选,一来,他与陈富来没有勾连,二来,右相毕竟也掌管吏部多年。


    只是,前方的信来得巧,在陆望安找右相之前,傅旻的手书便到了御案。


    他根据这一路的所见所知,暂时考察出来了三个可以担任河道总督的人选,细书其履历,分析其性格,列了长处与劣势出来,后附短信一则,说仅供参考,具体任命还要看陛下与右相的考量。


    陆望安看过后便似吃了一颗定心丸,再去找右相时底气都足了许多,最后,定下了陆望安看好的原荆宜巡抚任总河。


    忙忙碌碌间,身体的不适似乎都轻了许多,陆望安虽清癯,却神采奕奕,心内无比有成就感,又颇满足。


    与右相议事结束这日,慈宁宫的嬷嬷到了御书房,行礼后道:“今日小厨房做了胭脂鹅脯,太后惦记着陛下爱吃,请陛下移驾慈宁宫用晚膳。”


    陆望安点头爽快应下,但乜了身边的薛诚一眼。


    薛诚权做没见到,缩缩头没有说话。


    待嬷嬷行远后,陆望安又开口,“伴伴,知道你担心朕,但朕的身子真的无碍。”


    他知道薛诚与太后都是先帝的人,如今薛诚必然是担心自己的身体,才去求到了太后门上,保不齐那边已然有太后相熟的太医候着了。


    “陛下,您的身子关乎社稷,”薛诚硬邦邦地回。


    陆望安叹了口气,没再言语,只是乖乖摆驾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早已摆好了膳,颇有几个菜是陆望安所喜欢的。太后一生未养育个一儿半女,也并无多少为人母后的自觉,能做到如此已属难能可贵。


    当日陆望安刚刚进宫为帝,执意要迎自己的母妃兴王妃进宫,遭到了朝中大臣的一致反对,事情闹得颇大,逼得他甚至说出了“不愿为帝”的心里话。


    ——若为一国之君则连母亲都要认作他人,那这一国之君当着又有何意思?


    后来,是慈宁宫太后亲至绥极殿,言说皇帝孝心至纯,可为天下表率,有两宫太后亦未尝不可,如此方才平了朝中声音。


    只是兴王妃安土重迁,不愿来京,两宫太后的事情便撂下了。


    打那以后,陆望安便称太后一句“母后”,倒未必是真的视其为母,却是实打实将其当作至亲的长辈来尊重的。


    “阖宫上下,属母后这处的胭脂鹅脯地道。”陆望安咽下一口鸭肉,抬头笑着看向太后。


    太后撂箸,也未多作铺垫,开门见山道:“听闻皇帝近来身子不甚爽利,可有此事?”


    的确,陆望安吃到现在已经又开始犯恶心,便也随着太后一般撂了箸,道:“一点小毛病,倒劳母后挂心。”


    “算来皇帝也有一二年未回兴国了,如今你母妃的生辰将近,不若趁这机会回去看看,再者朝中的岔子也算暂时告一段落,出去排遣下心情也好。”


    陆望安自然是知道这样对自己也好,母妃寡居兴王府,他如何能不挂怀,只是虽河道纠纷暂歇,但朝事仍然繁冗,实在是抽不出身去,便又婉言:“朝中事多......”


    说话间,一只狸奴一跃到了太后的膝头,太后摘了鎏金嵌宝的护甲捋着狸奴脖颈,悠悠道:“皇帝可是担忧你与左相都不在,这朝中会出什么岔子?”


    陆望安一下被戳中心事,正待分辨几句,便听得太后继续道——


    “哀家这把老骨头虽成不了大事,看看家倒也可勉力为之。”


    话说至此,陆望安只能恭顺起身行了晚辈礼,“儿子多谢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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