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少宫主,我好疼啊。”◎

    迟露的动作行云流水, 毫不犹豫地与景述行拉开距离

    推开景述行时,眉头不自觉蹙起。

    她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像是吃了颗苦枣,落在心头散发余韵, 叫她很不舒服。

    迟露挣脱景述行, 拉远和他的距离。

    景述行的脸上隐隐浮现痛苦之色,他脑袋垂得很低, 轻声询问:“少宫主究竟想让我做什么?为何突然对我变换态度。”

    他的语气很受伤, 连迟露都忍不住心疼。

    但她不得不硬起心肠, 和他划清界限。

    “我想怎样就怎样。”她冷声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心里有些焦急, 恼自己笨嘴拙舌不成气候。

    她试图和系统交涉,但不论她如何呼唤, 手环都安安静静,不曾有半点响动。

    怎么现在开始装死了?快点把光屏弹出来,告诉她此刻该如何是好。

    “所以, 少宫主是热情退却, 厌弃我了吗?”景述行的声音愈发低沉, “还是说,因为景洛云?”

    他倏地抬头,目光如炬,那双漆黑的眸子深处, 深邃狭长恍若海天一线间,弧光闪得迟露心惊。

    不由得别开目光。

    “关他什么事?”迟露皱眉,“你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多, 到底想问什么, 不妨直言。”

    他脑袋里的弯弯绕绕, 她一概听不懂。可怜迟露这辈子没怎么说过狠话,此刻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才能狠狠伤透景述行的心,让他记恨上自己。

    她恼火地轻甩袍袖,望向那双如墨的眼瞳,眸中似有情绪翻涌,叠浪一般。

    迟露听见景述行问她:“少宫主这般待我,究竟为了什么?”

    少年郎孤寂地坐在床上,不甘心地仰起脸,略带期许地凝望迟露,似是想从她的口中听到能让他重燃希望的东西。

    “前恭,后倨,究竟是因为什么?”

    在提到景洛云时,景述行终于明白他压在心底的感情是什么。

    嫉妒。

    如烈火烹油,翻江倒海一般的嫉妒。

    从知道迟露向景洛云表露爱意后,就一直苦苦熬他,像是要把他点着一般。

    迟露与景洛云素仅有几面之缘,她会喜欢他什么?是少城主的位置,还是逢月城朝他倾斜的资源?哪怕知道他心有所属,也会依然喜欢他么?

    从未有人对景述行表达过善意,而且是像迟露这般从一而终。

    上一次有人在耳畔轻言软语,还是少时江语慕温柔地摸着他的头,轻轻对他说:“让我把这枚阵印种进你体内,那样我和你的父亲就会喜欢你了。”

    他知道母亲在骗他,但为了哄她开心,他沉默地接受阵印。

    那时的景述行想着,从此之后,或许就能隔绝人心。但他终究是渴望温暖的,以至于迟露的攻势一猛,就陷了进去。

    在景洛云得意洋洋地朝他炫耀过后,景述行心头对迟露的感情,像是一下子放大了好几倍,他发现迟露的笑容从来不独属于他一人,暖融融的火苗随时会转移,消失。

    他不想这样,但掐住火焰会令其熄灭,捻下日光又是痴心妄想。

    景述行只能被动地询问迟露要什么,只要迟露开口,他便会去为她找寻。

    迟露亦在苦苦思索,自己到底该如何回复,才能让任务顺利进行。待她好容易想到说辞,几经挣扎,险些没能开口。

    “我想要你的命。”语气带有不容置喙的笃定。

    话一出口,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

    “我想要你的命,且不愿脏自己的手,我要你在翌日回到主城,等那个什么化魂阵开后,自己乖乖跳下去。”迟露内心饱受煎熬,说出的话却满是森然。

    一番话说完,仿佛有道天堑凭空出现,横在二人之中。

    景述行话音颤抖:“那你此前,为何要那样对我?”

    “你们逢月城的那对兄妹,在屠戮普通人时,不也是像猫抓耗子样玩弄许久,才杀的吗?”迟露冷笑,“我觉得有趣,于是模仿他们,不行吗?”

    景述行的手捏紧衾被,他眼中的光华渐渐散去,攥住软被的手指收紧又松开,如是反复多次,似是在消化迟露话里的含义。

    他开始发笑,从初始尽力的抑止,到最后肆无忌惮地笑出声。

    “少宫主,您当真是……”

    景述行连眼泪都笑出来,抬起手指擦拭:“当真是苦心经营,为了我这么一个人,居然能筹备一月有余。”

    他抬起手,抚摸仙剑般抚上脖颈。

    景述行身形颀长瘦削,脖子也比寻常男子要白细许多。他单手扼住喉咙,喉结上下滚动,似是随时能被折断。

    “您何苦呢?”他的脸上笑容不减半分,扬声笑道。

    笑容背后,却是冰冷刺骨的痛苦和绝望。

    景述行的眼中没有笑意,凄凉地看着迟露,似乎她只需轻轻抬手,向下一点,就能把他碾成碎末。

    又一手按住头顶,只要稍一用力,便能身首异处。

    “少宫主想要我的命,何必苦心经营?”

    人如玉,脸带笑眼含哭,似观音似修罗。

    “等等!”

    迟露大骇,急转回身,催动灵力朝景述行扑去,扯住他的手腕。

    一瞬间,她看到景述行绽放笑容,少年脸上的惨笑俶尔敛去,迸发出无上欢欣与喜悦。

    眉宇间的戾气消融,似乎从来不曾有过。

    指尖在迟露腕上轻轻点触:“……原来如此。”

    他装的?

    迟露的脸上浮现出恼火的情绪,她迅速抽回手,背在身后,高高在上地睥睨他:“别死在我眼前,我嫌你脏。”

    景述行捂住脸,挡住面上表情,嘴角诡异地翘起,显然不再相信她的话。

    迟露后悔不迭。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笨嘴拙舌,能把一件事越描越黑。眼下景述行越笑越开心,像得了蜜糖的小孩一样,完全与她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驰。

    这该怎么让他讨厌她?

    她干脆别说了。

    下定决心,迟露熟门熟路地倾身上前,一记手刀敲在景述行脑后。

    少年重重地靠在她的肩头,嘴角的笑意不曾散去,任自己被迟露打晕,全程没有反抗。

    迟露松了口气,挑起眉毛转动手腕。兀自想自己在打晕景述行这件事上,是不是越发得心应手了?仔细算算,起码如是干了三次。

    她不敢走远,干脆在床头坐下,等逢月城的人找上门。

    为消磨时间,迟露把应涟漪给的画本重新取出,开始一本本翻看。

    让她找找,拉扯手腕,抱紧对方压在床上,到底算到了哪一步。

    画本除却大开大合的动作,侧边栏提上不少小诗,为画面增添几分意境。

    迟露在倒数第二本画本的结尾,终于看到类似的画面。

    一男一女互相拥着,一旁还有香炉暖被,寥寥几笔,勾勒出温暖又暧昧的氛围。

    旁边还有应涟漪痛心疾首的批注:“走到这一步,一定要百般慎重,若是摸不清对方底细,或对方不是值得相伴终生,可与之双修的重要之人,切勿跃入雷池!”

    迟露揶揄轻笑,笑到一半,忽地收敛笑容。

    她不知应涟漪如此书写的原因,但明显地感到哪里不对劲。

    对她而言,这些动作并不会带来什么冲击,顶多是心里麻酥酥的,又舒服又别扭。

    这种异样的情绪,还是在拍死蛊虫,吸入蛊虫死前放出的气体后,才开始有的。

    怎么这些动作,能和双修扯上关系。

    迟露的手指抚上“双修”二字,以指腹在墨迹上摸索,如是反复。

    她的脸上霍地腾起一抹鲜艳的红。

    像是春来扶风,惊扰夭夭桃枝,撩得少女粉面桃腮,她伸手去捂,冰凉凉的手指覆在脸上,感受到身体的温度。

    迟露看画本子的时候,被打晕的景述行悄然苏醒。

    权能带来的副作用没有消退,他仍然全身痛入骨髓,却控制不住地开心,连带嘴角抑制不住地上翘。

    少宫主果然口是心非,舍不得他死。

    他没有起身,迟露不想他动,他便一动不动,仅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观察四周的情形。

    他看到面色绯红的少女,像朵怒放的娇花一样,艳丽无双,景述行一眨不眨地看着,一时竟痴了。

    看了许久,才发现她正捧着本书,神情激动地观看。

    景述行的目光顺势落在书上,呼吸突然顿住。

    他慌忙闭上眼睛,缓了许久,才再度睁开。

    不管他的眼皮开合几次,少女手中书册的内容没有任何改变。

    迟露在看的,分明是避火图,画上一男一女战况激烈,显然已到了最重要的巅峰关头。

    景述行光是瞟上两眼,就脸色泛红,连带身体亦开始发热。可迟露却像是无知无觉,她圆睁双眼,聚精会神地欣赏书里的内容,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偶尔脸上发烫,以手背贴脸降温,而后继续兴奋地观看后续。

    她的脑海中在想什么?

    景述行纤长的睫羽一颤,他不自觉抓住自己的手,动作幅度极小,却死死地勒着,直至手掌因为失血泛起青紫。

    仿佛要将手腕勒断。

    幽暗的瞳仁转动,将少女情绪悸动的模样映入眼中。

    不论念了多少遍清心诀,身体仍然在发热,他只消一看到迟露嘴角带笑的模样,呼吸便开始变粗。

    景述行感到一阵心慌,他捏住被角,想把如春笋破土的荒谬情绪压下去。

    迟露和他离得越远,他心底的想法就越清晰。仿佛只要明确念头,就能让迟露停住脚步。

    与他而言,她是太阳,明月,烛火。

    是他想拼命追逐占有的存在。是他不该再进一步的天外仙。

    景述行紧咬牙关,嘴唇几乎快被咬出血,正当他把脸埋进衾被,强压心头恶念时,忽听迟露叹息。

    “去问问景洛云好了。”

    谁?

    景述行抢在迟露起身的一瞬,擒住她白玉般的皓腕。

    动作之快,直到他握住迟露的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迟露惊讶回头,看见少年姿势舒展,衣衫凌乱,平躺在床榻上,眉目含情地望向她。

    他面色极近惨白,致使脸庞的绯红略带病态。

    他柔柔地喊着:“少宫主,我好疼啊。”

    像是一朵于火中绽放,饱受煎熬的白莲。

    迟露莫名其妙被景述行一把拽住,略带疑惑地歪头。

    “你做什么?”

    她不明白景述行的意图。

    她刚刚正看着应涟漪给的画本,尽管大部分时间平静无波,但身体偶尔的发热,以及心跳或慢半拍,或快半拍的异样,总让她觉得哪里不对劲。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自指尖始,从头到尾麻酥酥地传遍全身。

    迟露不知这种感觉是好是坏,又将整本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思索有谁能作为参照,让她去问问缘由。

    灵华宫双修的修士不在少数,可天高路远,她没办法立时飞回去,而身边有过类似表现的……

    …宁夫人。

    还有景洛云和云翩翩。

    宁夫人和迟露估计这辈子不会有深入交集,她自然而然将想法加诸景洛云二人身上,思量该如何开口询问。

    两相比较,她和景洛云多见了一面。

    虽然景洛云一边和云翩翩同行,一边又把眼珠子黏到别的人身上,和画本中的配文有些出入,更像是应涟漪千叮万嘱“决不能深交”的类型。

    但问个问题而已,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事。

    她喃喃自语,权当自我鼓劲。

    孰料甫一起身,手就被景述行擒住,回首一看,少年微红双眼,软软地瘫在床上,黝黑极深的眼瞳中滚动浓烈的炽热。

    如烈火燎原的热情,与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模样截然相反。

    他拉住迟露的手,一边虚弱地咯血,一边眼圈红红:“我好疼,好疼啊……”

    “疼?”迟露喃喃地念景述行口中溢出的话语。

    眸光一沉:“是你随便在那儿动用能力,疼就疼,和我有什么关系?”

    一边在心头默念:快讨厌她,别因为她出手拦他,就对他有好印象。

    那片炽热的火焰未退下半分,迟露的目光紧紧地锁在火苗上面,几乎要把它盯出一个洞。

    景述行的手指轻轻箍紧,修长骨感的指节圈住那一节玉石般的皓腕,像条捆住猎物的蟒蛇,一点点地施加力道。

    “莫非……”他眯缝起眼睛,敛去眸中的光华,“少宫主,想要我讨厌你?”

    迟露的眼睛微微一亮,她怎么没想到这茬,直抒胸臆地表达自己的厌恶,直接让景述行死心。

    “没错。”她甩开景述行的手,神情冷漠,“我讨厌你,当然巴不得你讨厌我,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景述行任由迟露摔手,嘴角荡起一抹轻浅的笑意。

    他低头,唇瓣无声蠕动,他说:好。

    “少宫主既然这么想,我照做便是。”他无声地说,那双乌黑的眼睛流光婉转。他浑身依旧疼痛,但恍若无知无觉,在迟露转身之际,眸光淌过撩人的情愫。

    迟露没来得及走出客房。

    空中满溢的灵力全是她的耳、眼,从头顶上袭来的冲击在第一时间被她捕获。

    她抬手结印,迅速捏成诀向上推举,形成护罩护住客栈。

    那是一颗很小的石子,在迟露掐诀时,同时被景述行的神识察觉,当即破碎消失,但仅仅是一刹荡开的灵力,已经震得迟露五脏六腑差点颠倒,险些呕出血来。

    这种澎湃汹涌的灵力,只有景逸那样的大能可以做到。

    果然,在小石子消失后,景逸漫不经心的话语传来,通过千里传音,稳稳地响在迟露耳畔。

    “少宫主,你与我儿在山下共度良宵,可是忘了与我的约定?”

    迟露一边调整气息,一边庆幸她只需被景述行扔进化魂渊,之后就能死遁脱身,无需和景逸发生冲突。

    根据原文的剧情,景述行在屠尽逢月城后,景逸便不知所终。迟露并不相信景述行能杀死景逸,他一个灵台破损的可怜人,靠不知哪来的能力杀点小喽啰就罢了,景逸是修真界的第一大能,他如何杀他?

    就算是她的舅舅,现任灵华宫的宫主来,都只能和景逸打成平手,根本杀不死他。

    粉碎景逸的石子后,景述行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心脏,陷入强烈的窒息感中。

    他呕出一口污血,险些从榻上翻落,血水氤氲成花,落进迟露眼底。

    迟露冷眼看着,控制自己不要冲上去安抚。

    这是最后的时间了,她想。

    江语慕在塔顶布置的禁制,仅是入口的锁,说白了,是她自知马上就会死,为保命紧急设置的。

    但化魂阵的锁不一样,江语慕绘制化魂阵用了多久,开阵的权限就被她设计了多久,每一个阵修都对自己的阵爱护有加,必然要设下重重禁制,以免被外人越俎代庖。

    要解开江语慕的禁制,需要一整天的时间,等解开禁制过后,便是系统所说的“最终任务”。

    她终于要摆脱这个臭系统,和整座逢月城彻底告辞了!

    一想到这儿,迟露就忍不住心生雀跃。

    她走出客房,仰头对苍天:“是你们没有做好安全防护,让煞气外泄,引起□□,怎么还好意思指责我?”

    “我和景述行就在这儿等,不闪也不避,你收拾好山上的残局后,就能来接人了。”说着,迟露指指脚下地面

    她转过身,整容警告景述行:“你别乱动,也不许伤人。依照我们之前说好的,我要你和我回逢月城,乖乖从化魂渊上跳下去。”

    迟露使出浑身解数,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刁蛮恶毒,和戴上假面后的自己无二。

    精湛的演技似乎骗过景述行,他不再眉目含情地看她,而是冰冰冷地与她对视,偏头移开目光,冷冷道:“如少宫主所愿。”

    生气了?

    恼火了?

    开始恨上她了?

    太棒了!

    迟露不由得心花怒放,她勾起唇角:“你知道就好。”

    一边用力握拳,给自己鼓劲,一边在门外等候景逸。

    迟露离开后,景述行亦不掩饰自己的表情,他以手托腮,脸上挂上抹盈盈的笑意。

    他看出迟露很开心,于是也跟着开心,开心自己的听话取悦到迟露,让她展露笑颜。

    只要迟露开口,他就会依从。

    但是……

    唇上的笑意消去些许,景述行眸光暗沉,取出冰蓝色的丝缎,放在指腹一寸寸地摩挲。

    迟露为何要让他厌恶她?

    她是被谁胁迫,勒令不能与他交好?

    景述行枯坐在榻上,兀自沉吟,他想到许多人,又接连将其否定。

    她是高高在上的少宫主,如众星捧月一般,受万人宠爱,哪怕是景逸,也无法直接威胁到她。

    除非是她本身就厌恶他,顺水推舟答应那人的要求,借机和他决裂。

    景述行方才暖和点的身子,再度如坠冰窟。

    他凝视迟露的背影,他的表情时而明媚,时而阴郁,又时而面色煞白,像坠入无间地狱般痛苦万分。

    在主城的修士匆匆到来时,神色再度恢复漠然。

    他伸出手,任那些人用镣铐锁链,把自己捆了个结实,听他们自顾自地闲言碎语:

    “这小子运气真好,不知灵华宫的少宫主送了他什么法宝,居然能杀死那么多修士。”

    他使用能力时,刚好是主城大乱的当口。逢月城的人坚信他是个废人,不会有什么作为,只是畏惧灵华宫的旁门秘法,对迟露的态度愈发恭敬。

    甚至搬来鸾撵,请迟露坐上去。

    景述行对身旁的人说:“能将榻边的手杖交予少宫主么?那是她的东西,要是丢了可赔不起。”

    他语气真诚,修士一听便信了,连忙照做。

    迟露收到手杖,忍住情绪没有回头,蹬上鸾撵坐定。

    忽地想到画本中的内容,探头随意找了个修士:“景洛云在哪儿?”

    景述行稳步向前走,脸色不变。

    他被压着来到迟露的鸾轿边,终是没忍住,抬起纤长睫羽,目光朝轿内扫去。

    他看到迟露笑语盈盈,略带期待的模样。

    和看他时的冷若冰霜截然相反。

    而那根曾被她捧在手心,献宝般放到他手上的手杖,被迟露随意地放在一旁,弃之以履。

    鸾轿内有人鱼烛长明不暗,燃起的烛火散发融融暖光,从轿内透出。

    映得景述行半面猩红,他连忙将脸藏入黑暗中,不叫人看到他扭曲的神情。

    迟露舒服地端坐在暖轿中,正在庆祝自己即将脱离苦海。

    心里还惦记画本子的事,于是拜托修士把景洛云找来。

    江语慕已死,化魂阵只有迟露能开启,逢月城上下对她恭敬有加。迟露要景洛云,他们好说歹说,把景洛云请来。

    景洛云来的时候,景述行正被拉去别的地方,和他擦肩而过。

    景洛云屁颠屁颠地来到轿前:“如何,少宫主可是改变心意了?”

    高亢的语调,景述行听的一清二楚,他不由得停下脚步,短暂地凝神去听二人的谈话。

    一只玉手从鸾轿内伸出:“上来,我有话问你。”

    说完,还朝景洛云勾起手指。

    景洛云连退两步:“少宫主,这不好吧?”

    迟露蹙眉:“什么好不好的,我有些事想要问你,大庭广众下不方便说。”

    景洛云摸了摸脑袋,不知迟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迟露连声催促,当下往鸾轿上走去。

    啪。

    轻轻一声脆响,鸾轿消失,景洛云一只脚刚踏上台阶,立刻失去平衡,四脚朝天地摔在地上。

    而迟露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托举,鸾轿消失后,仍悬浮在半空,慢悠悠地落下,不曾受伤。

    手边应涟漪给她精心准备的画本,全数不见。

    迟露愕然四顾,看见景述行离开的背影,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像是刚得了奖赏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景述行(发疯中)内心:

    (弃夫版)呜呜呜都是我不好,是我技艺不精,留不住阿露。

    (原配版)啊!那些可恶的野花野草,把我的心上人勾引走了!

    一般路过的好人迟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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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大公子,跳化魂渊了。◎

    “少宫主, 你喊我究竟有什么事?”景洛云揉着屁股站起身。

    和迟露大眼瞪小眼,看见少女嘴角抽搐,无奈地摊手。

    迟露手边的画册被景述行尽数销毁,无法针对画里的内容细问。

    “你还好吗?”她露出担忧的神情。

    景洛云瞪她:“要是关心我, 你为父君解阵时, 多美言几句就行。”

    说完又心有余悸:“只需要美言几句就行,其余过火的事情可别说, 我与少宫主始终是有缘无分, 强求绝无结果。”

    迟露扶住额头, 一时无语至极。

    转而灵机一动,发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当下挑起话头:“为什么?因为云翩翩?”

    “那是当然,我和翩翩青梅竹马, 早已私定终身,若非母亲极力反对,她哪里还用得着继续做丫鬟。”景洛云不忿道。

    “所以, 少宫主你是没机会的。”

    迟露满眼的懵懂, 愣愣地看景洛云眉飞色舞地讲述。

    景洛云口中的云翩翩, 符合迟露对她的印象,以及书中的描述。

    温柔聪慧,不争不抢。

    但现实似乎并非如此。

    迟露忍不住怀疑,煞气逃逸时, 那位在煞鬼群中盈盈浅笑的姑娘,究竟是不是她本人。系统给的书里,剧情一会儿真一会儿假, 让她不敢尽信, 亦不敢全数否决。

    到达九重塔, 迟露记起江语慕的遭遇,用灵力探查宁夫人,发现她的体内并无情蛊踪迹。

    而宁夫人终于得以和景逸站在一起,她兴奋异常,在迟露面前强撑淡定,高傲地行礼:“少宫主,请吧。”

    却被迟露施以几近怜悯的眼神。

    宁夫人像只炸毛的耗子,当场就怒了,却不敢发作,只能咬牙切齿地跟在队伍最末,走入九重塔。

    景洛云却没进去。

    在人群的最后,娇小的姑娘泪眼婆娑,哭得梨花带雨,拽住景洛云的手哭啼。

    “洛云,我们下山出城吧,你不知道,刚才有多可怕。”

    云翩翩瑟瑟发抖,以眼泪为武器,愣是把景洛云的一颗心泡得软绵绵。

    塔外发生的事,迟露一概不知,她正专心地解除江语慕的禁制。

    走入塔内,迟露被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环境吓了一跳。

    经过煞气的洗礼,塔外逢月城的主城大半部分成为断壁残垣,滚石落木随处可见,在横斜凿地的横栏下,能看到修为低微的修士被压在下面,嗷嗷直叫。

    塔内的变化更加狰狞,整座塔浑然漆黑一片,中心是一根参天支柱,贯穿九层高塔,柱上刻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有许多斑驳褪色,成了九重塔唯一的光源。

    这一次,景逸直接把迟露带到地下室。

    与第一层相比,地下层布下的咒术有过之而无不及,除却那根柱子,就连墙壁和地板上,也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

    甫一踏上地面,强烈的窒息感将迟露淹没,地下的煞气之浓郁,憋得迟露喘不过气来,周围修士纷纷表露不适的症状。

    身前的长廊有无数暗道,四周尽数被铭文涂满,唯有一条通往终点。

    迟露不由得想,若是在暗道里埋伏刺客,刺杀的成功率一定极为可观。

    景逸紧皱眉头,大踏步走在前面,一路生拉硬拽,把迟露拉到阵眼口。

    “一日之内,解开阵眼。”他说。

    他尽力维持语调的平静,迟露听着,却鲜明地感受到他话语中包含着浓烈的急切。

    ……与恐惧。

    他在害怕什么?

    单是煞气的话,就算一百只煞鬼同时扑向景逸,他也能轻松应付,景逸在修真界无敌手,他表现得那么恐惧,究竟因为什么?

    迟露看在眼里,一言不发,俯身触及巨大的化魂阵。

    她被巧夺天工的阵法,恢弘雄伟的布局,精雕细琢的每一处细节惊艳,化魂阵本是正邪参半的阵法,在江语慕的手中,给人以一种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的震撼。

    明明是个万里挑一的天才,偏偏被景逸折磨到陨落。

    “一天不够,或许明日中午能解开禁制。”迟露专心地在阵中潜游许久,收回神识,和景逸说。

    景逸道:“有什么办法能加快速度?”

    迟露总算可以确信:他急了,他真急了。

    这下,反而她掌握主动权,一转攻势,朝景逸勾起唇角,微笑:“如果能拿到江前辈的阵谱,或许我能依样画葫芦,加快解阵的速度。”

    “约莫可以直接缩短一半的时间由于,若是阵谱中的刻画详尽,四个时辰足以。”

    景逸的一双眼发出诡异的光,朝身后的人问:“我知道江语慕死后,你们一直在搜寻阵谱的所在,把阵谱交出来,此前诸事我都可既往不咎。”

    “不然,你们须得全部死在这儿。”

    迟露这才发现,她来逢月城时迎接她的那些长老,逢月城的骨干,全数到达地下室,战战兢兢地等她解开大阵。

    景逸一声喝问,顿时抖如筛糠,纷纷道:“城主,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还是宁夫人挤开众人,满面春光地对景逸道:“逸郎,他们确实不知,因为那阵谱一直在景述行手中,他们最初忌惮景述行的实力,不敢抢夺,等景述行被逸郎废掉后,又不知把那阵谱藏到哪里去。”

    “所以,当初心慈手软留下他,就是个错误。”宁夫人小声嘟哝。

    景逸赞许地笑:“你还算有点用处,既然还在景述行那儿,你同少宫主一起去,把阵谱要过来吧。”

    “少宫主,你是了解我儿的,一个灵台开裂的废人,不会对你有威胁,请您大可放心。”

    迟露看了看景逸,又看了看满脸激动的宁夫人,咬牙叹了口气:“好。”

    给不爱他的人下情蛊,轻慢深爱他到疯魔的人,将两个亲身孩子视为粪土。景逸怎么还没被雷劈死?

    与宁夫人一同离开黑暗狭长的隧道时,迟露把景逸的祖上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不过还好,从目前的相处来看,景述行并未染上景逸的那些恶习。

    迟露忍不住露出欣慰的微笑。

    也不知道景述行现在何处,希望他乖乖地蹲大牢,也别让自己被欺负。

    景述行正在原本待过的庭院里,发疯。

    修长的手中似若无物,十根手指灵巧地拨动,像是凭空弹弦一般,院中的修士看了,险些觉得他受刺激过重,几近疯魔。

    景述行专心致志,用灵力捏着与迟露赠与他的礼物形状无二,只是颜色透明的手杖。

    等完成后,轻柔细致地抚摸一番,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咔嚓”将其折断,脸上露出了阴郁的神情。

    大不敬。

    他的那些想法,当真是大不敬。

    从迟露躲他开始,从她朝景洛云眉语目笑开始,从她推开他的身体开始,他对迟露的心思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景述行极力压制的想法,像是雨后春笋,破土萝藦,疯一般地从心底长出,蔓延至五脏六腑。

    可耻的,粗鄙的,肮脏的。

    无论是魔纹阵内,还是阵外,在见到迟露时,都控制不住滋生而出的。

    他不能有,也不应该有的想法。

    景述行手持断开的杖身,于手腕上轻轻划动,几次三番意欲深扎进去。待血肉撕裂,鲜血滚出,方能将欲念一并消减。

    迟露随宁夫人来到庭院时,正看见景述行手中摩挲断裂的手杖,无声地发出叹息。

    那根手杖,与她此前送他的几乎无二。

    迟露不禁疑惑。

    既然那么喜欢,干嘛要还她?她现在有任务在身,也不能和颜悦色,假装无事发生,再送景述行一次。

    宁夫人率先进去,指着景述行骂:“小畜生,快把你那混账母亲的阵谱交出来。”

    景述行抬起眉眼,目光中一遍遍地凝结寒冰。

    他扬手在颈间一挑,明晃晃地挑出枚空间袋:“它就在这儿,找到了就是你的。”

    宁夫人气得跳脚,大喊一声:“搜。”率人进屋。

    只有迟露没动,她停在原地,呆滞地把目光放到景

    PanPan

    述行颈间。

    那么大一个空间袋,他们都看不到吗?

    景述行漆黑的瞳仁转向迟露,幽幽一顿。

    迟露看见景述行伸出手,脖子上的空间袋夸张地晃动。

    “我差点儿忘了,少宫主看得到它。”

    迟露后知后觉想移开目光,旋即发现早就来不及,景述行早在一开始就听她提起过此事。

    景述行用半段手杖挑起空间袋,露出轻浅的笑容:“想要吗?”

    他怎么还在对她笑?迟露皱眉,不应该横眉冷对,咬牙切齿,再不济也应该刻意无视她才好。

    还没回话,宁夫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后传来:“混蛋,老实交代,你到底把阵谱放哪儿了?”

    她急急从房间里出来,还没靠近迟露,就像是撞到结界似的,“咚”一下摔坐在地上。跟在她身后的侍从修士急忙散开,免得被宁夫人波及。

    “少宫主,你在做什么?”宁夫人还以为是迟露的手段,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迟露:“不是我……”

    话还没说完,余光瞥见景述行捻着空间袋,仗着其余人看不见,在迟露面前晃呀晃。

    他的笑容冰冷而淡漠,和平时的模样截然相反。

    迟露恍然大悟——

    他这是讨厌我了。

    原来是她误会了景述行,对方哪里是对她和颜悦色,分明是极厌恶她,不想把空间袋拱手相让,在这儿给她出难题。

    迟露下定决心,势必要再接再厉,把景述行对她的恶感维持下去。

    她不知景述行哪里来的能力,能凭空创造结界。她只知道在这种他刻意制造混乱,想让她惊慌失措、自证清白,迟露就偏不能遂他的愿。

    迟露捏住赤魂鞭,双手抱肩:“对,没错,是我干的。”

    景述行薄唇抿紧。

    迟露施施然坐在景述行对面,从空间袋中搬出几案,横在二人中间,小手一摊:“把东西交出来,绘制灵阵解锁。”

    景述行愕然。

    若迟露想刻意挑明他们之间关系恶劣,借此机会和他发生冲突,不是更好?

    青黑睫羽轻颤,他敛去情绪,指节轻轻扣响:“我不会画。”

    迟露差点儿背过气去,又听他说:“江语慕的灵锁精细复杂,我身上灵力太浅,无法绘制法阵。”

    “我还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迟露松了口气,她生怕景述行根本打不开空间袋,让她巴巴跑过来后,发现白忙一场。

    她倾身向前,拉过景述行的左手,为了增加他对她的厌恶,迟露的动作尽可能粗暴,几乎是扯住他的手,把他往自己身前拽。

    用了十二分的力道,若不是中间有几案隔着,迟露险些把景述行拉到自己怀里。

    景述行低垂下头,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交叠的双手,几乎快要将自己的手背盯住个洞。

    下一瞬,一张纤薄金黄的符纸摆在他眼前,迟露维持面若冰霜的表情:“我给你输送灵力,你来绘制解锁符。”

    拉过景述行的手,用力摇了摇。

    她满以为自己的语气足够蛮横无理,孰料说完后将头一抬,眼前人仍坐得端端正正,一张脸却红了大半边。

    ……?

    通过灌注,强行让修士调用灵力,并不是件轻松愉悦的事。更遑论一个灵台破损之人,那更是如断骨般的疼痛。

    她不明白景述行为何露出这样的表情。

    干脆不去细想原因,迟露掌心灵光闪过,毫无征兆地把灵力顺着景述行的灵脉,水管排水般灌了进去。

    和最开始灌注灵力,查看景述行灵体的流程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迟露动作的幅度。

    这一次,她可一点儿也不温柔,钳住景述行的手腕,气势汹汹地比他绘制符阵,

    在景述行咬紧牙关,忍住四肢百骸被灵力占据的沉重,在金纸上绘制符文后,迟露迅速将灵力尽数回收。

    先是大量的灵力进入身体,而后抽离,景述行的脸上霎时褪尽血色,他呼吸散乱,握笔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迟露眼瞅一滴浓墨即将浸染金纸,眼疾手快,把符文从笔下抽离。

    “劝你仔细点儿,不然,我就再逼你来几次。”她冷笑。

    景述行舔了舔泛青的嘴唇,几息之间神色恢复如常,他勾起唇角:“少宫主好手段。”

    迟露动用灵符,果然取出阵谱,粗略翻阅后,发现其中果然有魔纹阵的记载,不禁双眸一亮。

    宁夫人还在捶打结界:“少宫主?少宫主,快把我放了。”

    迟露看向景述行,他嫁祸她的意图已经失败,为何还要继续关宁夫人?

    景述行面色惨白,黝黑的瞳仁转向宁夫人的方向,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考什么。

    迟露突然想到书中的剧情,倒吸一口凉气,脸上闪过惊恐的神色,下意识闭紧了双眼。

    该不会是打算现场开杀戒,直接送宁夫人归西吧?

    她仓促避开视线,没发现景述行落在她眉宇间的目光。

    等了许久,却听见宁夫人骂骂咧咧的声音:“终于舍得放我们出来了?少宫主,不要留恋这个小畜生,等你帮逸郎解开禁制后,有的是时间调教他。”

    “少宫主,为何要这么看我?”迎上迟露震惊的眼神,宁夫人疑惑地问。

    当然是在感叹你运气上佳,迟露心里想。

    常年看景述行不顺眼,更在他遭难后成为欺凌的主谋,当她的身影映在景述行眼中时,迟露险些以为,宁夫人他们要变成一朵朵璀璨的烟花。

    谁知竟安然无恙地从结界里出来了。

    她又想到书里对景述行灭城的描写,想到了主城下那些一无所知的百姓,可以她现在的身份,根本无法开口试探景述行。

    若他真的选择屠城,她只能等掉下化魂渊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回逢月城,能疏散多少百姓就疏散多少。

    从逼景述行画符,到离开为止,即使知道快速抽离灵力的痛苦,迟露的目光也从未回到景述行身上。

    目送迟露离去,景述行颓然地瘫软在几案上。他不停地颤抖,大口大口地喘息,滚了滚喉结,抑制不住地呕出一口血。

    他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几乎是趴在桌上,才没摔倒在地。

    反手握住掌心,景述行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隐隐透出遗憾。

    他早已料到迟露回来找他要阵谱,也并非不明白迟露的想法,只是太急太快,他还没细细感受,就结束了。

    少宫主现在何等决绝,当真是一星半点的温柔也不肯给他。

    “阵谱一直在景述行那儿,景逸就没想过要硬抢来吗?”回九重玄幽塔的路上,迟露不禁好奇地问宁夫人。

    宁夫人一脸骄傲:“逸郎行事,自有他的理由。”

    说完,又觉得有些委屈:“但逸郎实在太惯着他,灵锁这种东西,直接把十八般酷刑都给他尝一遍,自然就问出来了。”

    迟露莞尔,若真是这样,恐怕就再也问不出阵谱的下落了。

    依照江语慕的态度,她不可能刻意将阵谱留给景述行,这份阵谱在景述行手里,应当是他猜到景逸对其的重视,用尽各种手段,或偷或抢独占的。

    景逸的确在意江语慕留下的阵谱,为此让景述行安安稳稳成长十年,直到发现景述行逐渐脱离掌控后,才彻底废除他的修为。

    回到九重塔解阵时,迟露的所见所闻印证她的想法。

    由灵力的牵引,她看见江语慕死前的经历。

    无数修士闯入一片狼藉的庭院,在惊呼声中拖走了披头散发的江语慕。

    “逸郎,你不能杀我!我爱你,我是唯一能帮你解阵的人,我还有很多别的用处。”江语慕嚎哭地匍匐在景逸脚边。

    沙漏即将留尽,塔外明月高挂,景逸冷漠地听修士汇报。

    “还是没有找到景述行。”

    他看向江语慕,用仿佛看垃圾的眼神:“也罢,建阵者活祭,亦有十年的时间,送她去凑数吧。”

    江语慕惨叫着被撕成碎片时,迟露忍不住闭上眼睛,不忍心看。

    俶尔想到了江语慕的苏生阵,强迫自己睁眼。

    她看见江语慕眼中生机逐渐淌尽时,忽而机械地抬手,一笔一划,用力描摹。

    幽幽荧光炸现,谱出一面柔光盈盈的小型阵面,托举送至上方。

    应该就是这个时候,小小的少年郎被抓回逢月城,他猜出母亲成为他的替身,在求生欲望的趋势下,偷走了那本阵谱。

    那本阵谱前面都是精妙无比的法阵,在化魂阵后,突然夹杂了无数情情爱爱,江语慕为了挽留景逸,竟在最后开始情蛊的研究。

    迟露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不知过了多久,她以指点地,轻念一声:“解。”

    灵力升腾,撕开江语慕设下的层层禁制,化魂阵周身泛不祥的黑气,横空出现与地道尽头。

    化魂阵当头罩下,由内而外翻折,将地下层的全貌展露在迟露眼底。

    迟露这才发现,那个深不见底的巨坑,正是所谓的化魂渊。渊内有万鬼哭嚎,无数煞气在上空盘旋,这还不算,有许多煞鬼已经生出四肢,他们或是抓住悬崖峭壁,或是踩踏同类的身体,不停向上攀爬。

    迟露足尖险些被黑手抓住,不自觉连退好几步,差点儿跌坐在地上。

    她缓缓吐息,幅度很小地触碰手环:“系统,最后一个任务的具体流程是什么?我会如何被景述行扔下化魂渊?”

    身后同时响起宁夫人的尖叫,除她之外,其余人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逢月城的修士热切地凝视深谷,仿佛那并非鬼怪聚集地,而是生机萌发之所。

    景逸呼吸加快,说话的声音明显夹杂急切:“子时已经过半,把景述行带过来。”

    与此同时,系统光芒一闪,弹出光屏:

    “迟露开启化魂渊,一脸歹毒地欣赏景述行的模样,出言讽刺:‘大公子,跳吧。’”

    “察觉他面不改色,丝毫不惧后,更加恼怒,抄起赤魂鞭卷住他的腰身,想将他扔下化魂渊。”

    “不料被景述行反手扯过长鞭,反客为主,顺势把她甩了下去,一代少宫主,自此香消玉殒,也算是恶有恶报。”

    它像个没有感情的物品,机械地播报终幕。

    第42章

    ◎她像只飞鸟,朝景述行扑去◎

    “——此所谓。恶有,恶报。”

    迟露拧起双眉,不去管系统措辞,挥手开始下一个动作。

    景逸发现她的异动,出声:“你在做什么?”

    “在加固结界, 以免阵法坍塌。”迟露信口胡诌。

    她在化魂渊下方用灵力化物, 打下几根透明的“桩子”,以供在坠落时托住自己。

    她心里清楚, 无论她扯出什么弥天大谎, 只要她是唯一能开阵的人, 景逸都必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然系统承诺让她死遁, 迟露仍不敢全信它。她必须事先做足准备,好让自己能独自从深渊里爬出来。

    正专注往化魂渊谷底打桩钉, 走道外传来呼声:“大公子来了。”

    这一次,用了尊称。逢月城所有人,皆无比重视这一次的献祭。

    唯有迟露不曾抬头。

    她定定地看着化魂渊, 一面继续“打桩”, 一面忍不住用余光瞥向深不见底的黑渊, 以及那些正不停往上爬,仿佛随时都能扯住她的脚踝,把她拽下深渊的煞鬼。

    化魂渊的煞鬼戾气过重,早已分不清对面是谁, 不存在非景家人不杀这种可能,只要掉下去,就是一人斗万万煞鬼。

    坠落之后, 如果系统没能及时相助, 若是用灵力驱走煞鬼, 倒可以坚持一时半会儿,她提前在渊壁上打下灵桩,足够她徒手爬上去。

    景述行头顶松垮垮戴了发冠,青竹色的衣袍会有仙鹤图案,袖口和身摆绣上铭文,字符与玄幽塔身壁的符文相似。

    无数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像是虎豹豺狼看见受伤的野兔。

    就连景逸也少见地缓和神色:“这些年辛苦你了,这是最后的步骤,马上就能结束。”

    景述行对此视若罔闻,他穿过人群,走过悠长的通道,直直地来到迟露身前。

    他的眼中没什么情绪,似是为了尽到礼数,朝迟露微微颔首:“又见面了,少宫主。”

    语调冷漠异常,短暂地接触后,准备移开目光。

    恰巧看见迟露条件反射地,亦朝他点头行礼。

    她的礼数周全,不曾有任何轻慢的迹象,与平日里的态度无二,甚至更庄重了些。

    景述行长眉微蹙,觉得这个动作属实不应该。

    不应该,若是一门心思想要他死,为何仍对他这般态度?

    他的心脏跳了几下,偏过头去不再看她,他生怕目光在停留一时半刻,会忍不住表露眷恋情绪。

    心底两种想法交织,彼此矛盾,景述行偏头看向迟露,不知她是要救他,还是毁了他,帮他,还是折磨他。

    捏紧掩在袖摆下的拳头,景述行想起迟露对他提出的要求。

    整座逢月城,所有人都有求于迟露。如果迟露严词拒绝,他们会软禁她,把她用阵法困住,但无论他们用什么方法,都不会把迟□□到心口不一,又无法出声的地步。

    他忽而听到迟露开口:“大公子,跳吧。”

    她的声音中似有讽意,语气冰凉如涓溪。她说完话,挑眉冷冷地看着他。

    景述行没有忘记,迟露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时,眉宇间溢满的焦急,单凭那个眼神,景述行便不信她是发自内心地仇视他。

    “少宫主。”他朝迟露走进几步,低声问。食指在袖口笔画,询问她是否遇到难事。迟露目不斜视:“你在指手画脚什么?可惜,就算你现在想委曲求全,也没有机会,我意已决,现在就送你上路!”

    她抽出腰间的赤魂鞭,狠狠抽在地上,掀起大片的尘土:“既然你自己不肯跳,我就替城主出手,把你抽下去。”

    这下总该完成任务,让景述行彻底讨厌她了。迟露心想。

    她用了十二分的力道,赤魂鞭破空飞出,尖啸着划开寂静,卷上景述行腰间,用力一勒,没留手半分。

    长鞭尾稍触及景述行时,撕裂般的疼痛自腰间始,猛地往后背直传,迟露反手再勒,景述行的脊梁骨像是被硬生生折断,疼得他脸色刹那间褪尽血色。

    苍白的手掌覆上赤魂鞭,一点点抚摸倒挂的勾刺,倒钩刺破指尖,登时染上艳红绯色。

    迟露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自觉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万事俱备,就等景述行把她甩下去。

    少年郎面无表情,眸子僵硬地转动几下,神色无悲无喜,颇有些怔忪。

    他回转眸光,和迟露对视,将少女眼中的疑惑一览无余。

    迟露在想,景述行为什么不动手?

    迟露冷静地思索片刻,猜测或许是她鞭子太长,景述行没法一击必中抓住她。于是手执赤魂鞭,往景述行的位置前进几步。

    一条冰蓝色的缎带映入眼帘,晃悠悠地荡在景述行的手心。

    由他捧着:“少宫主,这是你送我的礼物,你要一并扔进化魂渊吗?”

    迟露劈手夺过,语气狠厉几分:“掏这东西做什么,你莫非以为,我心血来潮送你的物什,是我真心相待吧?”

    “不过是一时兴起,逢场作戏罢了。”她以话激他,又往前凑了几步。

    转手将冰丝缎重新收起:“这不过是随手可弃之物。等你死了,我自会再找一个符合我心仪的人,再次将丝缎它送出去。”

    心里按搓搓地呐喊:“快把我扔下去,扔下去!现在,立刻,马上!”

    等了许久,景述行终于动了。

    指尖重重按下,敲在卷住他腰身的长鞭上,不知按在哪个关键点,缠在腰间的赤魂鞭毫无征兆地散落,打着卷儿落入他的掌心。

    他曾用握鞭的这只手,由迟露邀请,和她指尖相撞,触碰到她的眉骨,肩胛与掌心。

    他贪恋至极的笑声。

    他流连忘返的柔情。

    景述行发出低笑,他依然不相信迟露。

    “少宫主既然想要我的命,为何当时要阻拦我?”

    “仪式感,仪式感明白吗?”迟露急中生智,“我就是让你这个时候死,早一瞬,晚一秒都不行。”

    景述行抬眸,平静地凝视迟露,他的心中仿佛有颗石子从高空掉落,狠狠砸下。

    或许她也和其余人一样,爱用温柔刀布局,只是这局过于恢宏庞大,迷住景述行的眼睛。

    “我知道了。”他轻声回应。

    眼前的少女,露出称心如意,喜上眉梢的模样。

    少年郎垂下眉眼,半晌无话,一时间显得有些孤寂。

    外圈的修士有些不耐烦,本着对少宫主的敬畏,才没有冲进内围,有几名长老等不及了,扬声断喝:“少宫主,可是需要帮忙?”

    迟露抬手制止,紧捏鞭柄,一步步朝景述行走去。景述行的神色始终淡漠,看不出心中所想。

    她每上前一步,他便后退一步,直退到悬崖的边际。

    迟露心头俶尔发紧,眼看少年的足跟悬空,身后即是鬼哭狼嚎的万丈深渊。

    “停下。”她心头游荡不祥的预感。

    啪。

    而后手中长鞭一轻,赤魂鞭尾自景述行指缝间滑落,落在漆黑焦枯的土地上,它像一条彻底死去的红蛇,牢牢黏在地上,不再随迟露心意摆动。

    迟露愕然抬头,发现景述行正仔细地端详她,眼神中有沉思的流水,有凄楚的刀锋,有大胆的火焰。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我说过,少宫主与我有恩,我无以为报。”

    “等等——”

    迟露猛然意识到,景述行要做什么,她的瞳孔倏地缩成一条细线。她松开鞭柄,急往前蹿了一步,想伸手挽住景述行。

    擦着他的指尖错过。

    景述行像只断线的风筝,倏地从迟露的眼中消失,落入万鬼哭嚎的化魂渊。迟露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却连他的一片衣袂也没捉到。

    “少宫主。”她听见景述行如藕丝般黏腻,拉长的声音,“诚如你所愿。”

    他没有任何的反抗,被她推下化魂渊。

    迟露的脑子“轰”的炸开。

    掉落万丈深渊,必死无疑。

    景述行没有灵力护身,甚至支撑不到她打下的灵桩处。

    她只想完成任务,没想要他的命,他也不该为了她的令人生厌的任务丧命。

    耳畔响起系统的提示音,但迟露已经顾不得这些,她一句话没说,一个人没喊,在一片惊骇的呼声中,纵身一同跳入渊地。

    赤魂鞭沉重地无法抬起,迟露干脆丢掉武器,周身凝起灵力,她像只合身纵跃又展翅的飞鸟,笔直朝景述行翩然飞去。

    一把拽住细弱的手腕,震开即将咬上景述行的煞鬼。

    反手抽出景述行还给她,被她放入空间袋的手杖,深深插进渊壁。两个人直往下坠,手杖携凌厉的火星,于石壁画出一条弧线。

    景述行好看的双眉用力蹙起,他像个破布娃娃样悬在半空,仿佛已经放弃求生的意志。

    他眉宇带笑,柔声问:“莫非又改变主意了?”

    迟露不明白,都到了这种地步,他为何还笑得出来。

    一手将折欲折的手杖,一手景述行,迟露咬牙解释:“我有难言之隐,这才做了这番戏。”

    “先把你送上去,有什么话我们上去再说……!”

    她痛呼一声,倒吸一口气,视线转到岸上。

    一道灵力,准确无误地劈在她的手上,迟露玉手一颤,险些没把景述行撒开。

    又是两道灵力,其一将手杖劈成两段,其二呼啦一下朝迟露腰身卷来。景逸高高在上的模样映入眼帘,他是铁了心要将景述行埋进渊谷,但总归对灵华宫有几分忌惮,并不打算直接杀死迟露。

    可惜迟露压根没有离开化魂渊的打算。

    迟露凝起灵力,扬手把景述行往上空甩,自己松开双手,于漆黑的腥风中坠落。

    周围景物迅速倒退,星星点点密布的人越来越小,迟露在心里呼唤系统:“我这样,算是完成任务了吧?”

    系统盈盈泛光:“判定任务完成……正在为宿主结算中……结算完成,将开启死遁模式……”

    它猛地噤声。

    光华刹那间泯灭,像是为了躲避不知何时出现,非人非物的怪物,连带迟露的眼前也被幕布般的漆黑遮挡。

    鼻尖嗅到熟悉的气息,她被捞进一个清冷的,泛凉的怀抱,足尖迅速触及到实地。

    …不,并非实地。

    结界在一瞬间铺开,透明的巨网似乎辽无边际,横展于化魂渊上,周围的煞气顷刻间被扫尽,网外黑雾滚滚涌来,化作各种图案,无声地凿在巨网之上。

    迟露被景述行抱在怀里,景述行将下颚抵上迟露额头,饱含眷恋地蹭了又蹭。

    他怎么又下来了?等等,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迟露惊慌失措,下意识想把景述行推出去,被他抓住手掌,硬生生压到身侧。

    “少宫主,你不讨厌我,不是吗?”声音恍如暖阳融春雪。“你不仅不讨厌我,还会奋不顾身来救我。”

    “不是这样的。”迟露眼前发黑,她徒劳地跪在结界,想凿出个洞钻下去,“你快放我下去,再不下去……”

    咦?

    一直以来总是第一时间出现,语调冰冷系统并没有提示任务失败。更准确地说,再迟露被景述行揽入怀中后,它一直没有出声。

    迟露觉得,她暂时,应该既不会死,也不会被电。

    与其担心系统,不如更担心下自己面前的景述行。她的态度在一夕之间转变,而后对他呵斥、打骂,景述行绝对恨入骨髓。

    他那么厉害,把她从深渊捞起,一定是打算亲自报复。

    迟露心中暗道:“吾命休矣。”

    强打精神和景述行对峙:“你想做什么?”

    少女一双漆黑的瞳仁一眨不眨,又黑又亮闪闪发光。景述行想,最初她进入庭院,扬鞭抽走修士时,应当也是这样的眼神。

    他伸出手,虚虚地握住少女细白的脖颈,对方亮着一双漆瞳,并无任何反抗的想法。

    景述行明白,他现在想对她做什么都可以。

    他可以缴下迟露的武器,能轻而易举地诛杀她,也能将这个人彻底困死在一方小天地。只要把看到过她的人全部抹消,灵华宫少宫主就会在修真界消失,再多的人都无法寻到她的踪迹。

    那个时候,她将不再是上位者,不再是天赋异禀的修士,甚至不再是个人,她将彻底变成一个物品,他的所有物。

    手掌从迟露的细颈处拂过,而后悄无声息地离去,落在景述行的胸口,仿佛从未像毒蛇般意图攀附眼前人。

    巨网上升,将迟露托至高空,余光扫过,便能俯瞰全局。

    迟露满心都是自己的花式死法,放烟花?绘地图?甚至就此彻底消失,什么都没剩下都想到。

    冷不丁听景述行开口:“景洛云不在这儿。”

    这关他什么事?

    迟露傻在原地,僵硬抬头。

    景述行亦顺势跽坐在她身旁,他捧起迟露的脸,无比珍重地将嘴唇附上她的额头。

    落下一个吻。

    “别在想景洛云了,少宫主,看看我吧,我一直在你脚边。”

    迟露脑子里紧绷的那条线,突然吧唧一下,断了。

    她再不通情爱,也看了无数画本,两个人亲吻意味着什么,她也是懂的。

    她捂住额头,如惊弓之鸟般直往后仰。

    “你,你,我……”脸上蹿起绯红之色,嘴唇僵硬地张开又合上。

    他不应该恨她吗?恨呢?哪有人用嘴巴报仇的?

    景述行的脸上溢出落魄,以及委屈:“少宫主还是看不上我吗?”

    “不是这个问题!”迟露恼火。

    她没来得及解释,景逸的怒喝遥遥传来,修真界第一宗师散布威压,逼得周围修士匍匐在地上,动弹不得。

    “少宫主,我本意对你以礼相待,这可是你自找的。”

    “既然你不惜弄虚作假,执意要救我儿,我不介意送你们去做一对亡命鸳鸯。”

    他飞身而上:“至于少宫主这具身体,待用搜魂楔洗完脑后,勉强可用。”

    景逸凭空抬手,漫不经心地推掌,一掌拍向迟露,一掌欲将景述行掀下化魂渊。

    重重的两记闷响,迟露与景述行都身形纹丝不动,景逸的脸上浮现大片的惊讶。

    他难以置信地动用八分修为,还没来得及动手,便听景述行道。

    “少宫主,要留他吗?”

    于此同时,系统的光屏重新出现,它像个畏缩的小偷,乍现一瞬便缩了回去。

    “…结算完成,恭喜宿主完成本轮任务,现为宿主颁发奖励。”

    “其一,当宿主内跳进化魂渊,我将为宿主打开灵脉,完成死遁。”

    “其二,从即刻起,知道系统脱离宿主,宿主将不受任务目标‘判官’权能的影响。”

    迟露咽着唾沫,正琢磨系统透露的信息,没来得及第一时间回话。

    她听见景述行再度开口:“少宫主不说话,那我便逾矩了。”

    须臾,双眸被手掌遮住视野,如朗朗清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不想让他打扰我们。”

    迟露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徒劳地等待。

    眼前再恢复光明,只看见往下坠落的黑影,以及逢月城诸人惊骇,又不只是惊骇的神情。

    宁夫人冲上前,哭着扒住岩壁:“逸郎!”

    迟露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刚刚那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就算在最后一刻也没感知到危险的逢月城城主,就这么从高空被拦腰斩断。

    掉了下去。

    景逸的脸上仍有杀意残留,其余人神色各异,眉宇间隐隐透起放松的架势。

    迟露低头往下看,又抬头去看逢月城众生相,花了许多时间,才发现景逸死了。

    被跪倚在她身侧的少年,一眨眼的时间内杀死。

    迟露战战兢兢地回眸,看见景述行满面春风,浑身上下洋溢三个字:求夸奖。

    “少宫主,我怎么样?”他尾音微扬。

    迟露傻在原地。

    景述行轻咬牙关,握紧拳头,俊俏的眉眼染上郁色:“还是比不过他么?”

    “就算他心有所属,就算他在你开阵的日子不知所踪,在那心里,我依然比不过他吗?”

    他恼道:“景洛云,他有什么好?”

    迟露瞪大眼睛:“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惦记。”

    出手,给景述行的额头送上暴栗:“是我不懂,我对这些情情爱爱完全不懂,大长老才送我画本子让我参透。”

    “结果,你还把那画本子撕了!”

    迟露想到自己那些莫名失踪的画本,笃定是景述行所为。

    她还在搜寻跳崖的机会,找了半天,发现巨网四周密不透风,只得转头与景述行道:

    “我对你的态度这么差,你就没想把我也扔下去吗?”

    “前恭而后据,本质上,我和景逸是一类人吧?”

    景述行脸上笑意不减半分:“少宫主不顾自身安危,跳崖救我,我相信少宫主是有苦衷的。”

    “可是。”他话锋一转,“我不相信。”

    尾音颤抖,迟露听在耳中,不由得紧张道:“你是不是又疼起来了?”

    蓦地被按住双肩,那双仿佛压着层层暮霭的眼睛,倏然凑到近前,落在迟露耳畔的声音仿佛被割裂、撕开,字字句句皆是不忍听的痛苦。

    “你分明是懂何为慕恋,若你不懂,你为何要向景洛云传递爱意,于进城第一日就朝他表白?若你不懂,若你不懂,当景洛云将其作为谈资夸耀时,你为何默认?”

    眸中似乎长盛不衰的温柔与暖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如地底修罗般的阴鸷,结界外煞鬼哭嚎,却比不上景述行的话语凌厉半分。

    迟露作徒劳的挣扎:“外面那么多人,都在看我们——”

    轰。

    结界立时变得一片漆黑,将内部发生的事遮得严严实实。

    景述行轻轻笑着,点亮一点浮光,将迟露耳畔碎发拢至脑后:“无需担心,如此便没人能看见我们了。”

    他捧着迟露的手,抵在额前,嘴唇颤抖。

    “少宫主,少宫主,我对您……”

    他几乎就要不顾廉耻地,将那个字倾诉出口。

    素手骤然抽回,上移,搭在他的头顶。

    不知何处来的清冽凉风裹住少女的气息,在下一瞬侵占景述行的全部知觉。

    “我为我之前对你做的事,道歉。”迟露低声道。

    景述行的模样,简直像是马上就要哭出声,她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于是选择道歉。

    她靠近他,说:“对不起。”

    “我接触景洛云,以及之前做的那些,皆是受人所迫。过会儿,我还要依照那人的吩咐跳进化魂渊。”

    “我亦不懂你说的那些,也不懂何为眷慕恋,何为长相思。”

    景述行轻拽迟露的袖口,从脖颈到耳根,先是煮熟般翻红,又是堆雪般褪去,好看的桃花眼里隐隐透出水汽。

    他的嘴唇被咬破,紧拽迟露的衣袖,身体酥软,发麻,心底却空落落的,宛如被摔碎的玻璃瓶。

    她可以毫无芥蒂地赠他喜乐,却永远不明他的悲喜。

    “少宫主……”幽暗的浮光照亮他的半边侧脸,仿佛镀上一层银釉。

    “少宫主,别丢下我……”

    迟露愣住,她垂眸看着景述行双眼迷蒙的模样,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

    几乎可以确定,不管她跳下化魂渊几次,景述行都会拼命把她捞上来。

    目光落在手环上,迟露问系统:“如果景述行也掉进化魂渊,他会怎么样?”

    系统:“马上打开的灵脉,可供多人进入。”

    迟露心里默默盘算,从地上站起,为保持平衡,扶上漆黑的四方结界。

    她随手按在结界上,竟当场敲出一条裂缝,顺着裂缝往外看,赫然看见结界外围绕数只巨兽。

    那些巨兽见结界出现缝隙,顿时齐声吼叫,朝缝隙撞去,迟露挥手寄出灵力阻挡,这才发现那些巨兽数量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嘶吼声中,那些修士不忘朝结界传音:“少宫主,你快从里面出来,那些巨兽只会攻击景述行,不会动你。”

    迟露皱眉:“景逸已经死了,你们为何还要做这种事?逢月城归为仙福地之一,就是这么当名门正派的?”

    无人理她。

    修士杂乱的声音顺风飘来:“景述行不知得了什么秘法,变得如此强大。眼下逢月城畜养的凶兽到位,耗也能耗死他。”

    满是自信。

    密不透风的结界开始摇摇欲坠,迟露武力不强,出手加固结界永远徒劳无功。

    结界破碎时,她抬指凝阵罩住她与景述行,但手指变动速度太慢,刹那间,猛兽辛臭的鼻息从身侧擦过。

    那帮修士早就在等这个时机,同时朝迟露冲来:“保护少宫主,别让她跑了!”

    四面八方的手,同时朝迟露伸来,谁也不愿意放弃这把万能的解阵钥匙。

    影影绰绰间。

    无形的刀刃如月牙,围绕圆心画上满弧。

    寒光绰绰,石榴的汁液被压榨倾出。

    切肉的屠户似乎失去耐心,不管方圆,随手乱砍,自破碎的结界始,七零八落的碎屑像是从绞肉机里出来的那样,在空中停滞一瞬,扑啦啦地往下掉。

    景述行仍跽坐在地上,以手遮面,不停地颤抖,许久后,方才咬紧嘴唇松开面颊,阴鸷的目光扫向被腥风血雨惊骇的诸人。

    他直起身子,俯视在崖边瑟瑟发抖的修士们,一身白衣无暇,仿佛高高在上的神明。

    他问:“你们想说什么?”

    “破坏结界,打扰我与她说话,可是有什么重要至极的事要说?”

    身后之物如银河倾倒,如舞台幕布垂落,乱七八糟的杂音撞击迟露的耳膜,让她忍不住想回头看。

    景述行扶住她的肩膀,与她说:“别回头,会吃不下饭的。”

    迟露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不转头去看:“多谢。”

    而后认真道歉:“对不起,我不知怎地,只是随手一碰,就破坏了你的结界。”

    这是她过去没有的能力,或许就是系统提到的,“针对判官权能无效”。

    迟露内心决定,下次景述行出手时,她一定乖乖把自己双手绑好,不去影响他。

    耳畔的声音从落叶声变为惊骇的惨叫,宁夫人尖锐的声音尤为清晰。

    迟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抓住景述行的手腕:“别再杀下去,背上太多杀业,未来会遭报应的。”

    景述行的神色冰冷,浑身散发杀气,他似乎是发怒,又像是单纯的泄愤。

    看向迟露时,硬是把坚冰碾碎,变作柔情:“不过是座不自量力,想靠邪魔外道延续寿命的宗门罢了,全部除去,何尝不是功德一件?”

    迟露脸色微沉,听见景述行柔声道:“若是让我停手,也不是不行,只是少宫主,你还没有给我答复。”

    刀刃已经斩断宁夫人额前的碎发,只差毫厘就能将她的头颅斩下,忽而不动。

    景述行的一双眼睛像染上秋水,他眉语目笑,热切地看着迟露,等待她的回复。

    等她朝自己发号施令。

    迟露跳了起来,一巴掌拍上他的脑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夹子上各位对我的厚爱!我会完整地讲完这个故事,珍惜与诸位同行的时光。

    第43章

    ◎他不是那个特殊的人◎

    迟露用了十足的力气, 一下子把景述行打疼了。

    景述行捂住后脑,凝眸看迟露,目光中流露满溢而出的委屈。

    迟露瞪圆双眼:“你威胁我?”

    她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你使用权能,损害的是你的身体, 若是杀了无辜路人, 攒的是你的杀孽,你居然拿你自己来威胁我?”

    系统提供的剧情里, 整座逢月城, 无论男女老少皆一夕毁灭, 无论那人生前做过什么,是善是恶, 皆一视同仁被杀。

    而她在时空碎片里看到的白衣青年,整个身子已然彻底崩坏, 他杀业过重,活着飞升不上诸界,死了也不得安息。

    像个断了线, 却获得生命的木偶, 一跪一爬一前行。

    “我是灵华宫的少宫主, 你威胁不到我,没人可以威胁到我。”迟露敲了敲景述行脑门,寄出一道灵力,往下打去。

    分明是轻盈无力的灵力, 往下流转,直接消融锋利的刀刃。迟露背手在身后,高高地昂起头, 眸光将眼前的事物逐一扫入眼中。

    逢月城的修士, 似乎第一次仰头, 以近乎跪拜救世主的目光注视迟露。他们忽地发现,虽然那名少女生得甜美可人,平日里态度温和,除去她高贵的身份,并没有任何高高在上的地方。

    然而她的头似乎永远高抬,永远是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一旦将那道身影印入脑海,便很难再忘却。

    至少于景述行而言,正是如此,他向后退开一步,凝眸看向迟露,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他动了动嘴唇,朝她躬身认错,牵着迟露的袖子不松手:“您,还要我吗?”

    迟露眉心一抽。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她深深看了景述行一眼,又看向因为结界再度退回崖边,哭爹喊娘,抖如筛糠的修士们。

    若修士们先前还打算靠蛮力制服景述行,在亲眼观看那场绞肉般的惨况后,便只剩下保命的想法。

    又转头,看到铺在景述行眼底的委屈,仿佛被逼到绝路的人不是逢月城的修士,而是他。

    迟露无奈地叹口气:“你怕不是前半生被幽闭太久,没见过人情冷暖,才变成这副模样。”

    她掏出那条冰蓝色的发带,看到景述行乖巧地低头后,灵巧地在他的头顶扎起高高的马尾。

    “待你离开逢月城,不再像先前那般颓然后,或许心性就能进步了。”她说。

    转而想起了什么,试探着询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灵华宫?”

    她从小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知晓灵华宫中皆是良善之人,带景述行回灵华宫,想来对调节心态有莫大的帮助。

    她提出可行的方法,安静地等待景述行回应。良久之后,她听见景述行小心翼翼地,像是怕冒犯到她那般开口:

    “少宫主,愿意让我留在身边?”

    “这话说的,跟你是我的仆从似的。”迟露奇道。

    “是我因难言之隐欺骗你,对不起你,你又数次救我。若是你来灵华宫,我当以上宾之礼接待。”

    她的笑容灿若骄阳,笑得景述行一颗心空洞洞,直往下坠。

    迟露的说辞,景述行并非不信。

    越是相信,他便越是绝望,最后只剩手指牢牢地拉住袖口,不愿意放开。

    迟露会对任何人露出笑容,无论对方是谁,皆是相同的态度。就算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景洛云,是云翩翩,她也会这样微笑。

    只要是任何一个不曾对她产生威胁的人,迟露的态度便始终如一。

    景述行并不是那个特殊的人,他甚至比不上景洛云,起码他还因为各种原因,受到迟露短暂的青睐。

    即使无情也可,能否将曾对他人说过的话,也对他说一遍?

    迟露并不知道景述行在想什么,她对景述行道:“等我会儿,我有话想和逢月城的人说。”

    她在半空中的巨网上,居高临下俯视那些修士。

    “我问你们,化魂阵炼化神魂后,是要将神魂送去哪儿?”

    底下的修士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复。

    迟露皱紧眉头:“那些煞鬼是来自何处?”

    依然没有人回复,反倒是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迟露疑惑扭头,看见景述行满脸阳光,脸上挂着春风般的笑容:“少宫主何须审他们?有什么想不通的,直接问我便是。”

    他眉眼微低,往下指了指:“或者,少宫主可以问他。”

    迟露顺着景述行手指方向看去,一张俏脸登时皱成一团。

    景逸的生魂,竟靠攀抓迟露此前种下的灵桩,硬是从渊底往上爬。

    渊底的煞鬼,纷纷扑到景逸身上,用手、用牙,撕扯他的生魂,他依然坚持不懈地向上爬着。

    被刀锋撕成碎肉的修士,也跟在景逸身后,力求离开化魂渊。他们脸上挂起明晃晃的惊恐,却无力挣脱煞鬼的束缚,爬到一半就摔下。

    只有景逸,仗着生前修为高深,没被煞鬼拖下去。

    “景家人到底如何招惹煞鬼,落得煞鬼非他们不吃?”

    迟露正眯起眼睛,观察化魂渊的情况,修士那边也有所行动。

    不顾宁夫人的哭嚎,取出法器,召唤未被景述行杀死的巨兽,攻击景逸。

    景述行站在迟露身侧,温和地向她介绍:“江语慕设立化魂阵,并非为了利用阵法炼化神魂,整座化魂阵只是为了在里侧空间里,创造出化魂渊罢了。”

    “…至于化魂渊的用处,相信少宫主也知道了。根据江语慕的研究,若是煞鬼吃掉景家的直系传人的生魂,可安分百余年。当然,她身为创阵者,亦将化魂渊维持平静十年有余。”

    一声惨叫响起,逢月城的人用法器、灵武,施展各路神通,将遍体鳞伤的景逸捅了下去。

    死去的魂魄,哪里斗得过拼尽全力求生的活人。

    迟露皱紧眉头:“如此这般,就是百年无虞?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寻找清除煞气的方法,反而要靠活祭同伴?”

    像景逸那样的大能,世上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他,竟逼他不得不举行活祭。

    她看向景述行,又看向那些施展功法,誓要把城主拦在化魂渊下的修士。

    “这其中,究竟有何缘由?”迟露无法插手,定定站在巨网之上,口中干苦。

    这一问,不仅修士们回答不上来,也景述行轻轻摇头。

    景述行垂下睫羽:“景逸从未透露过原因。想来,他原本打算保守这个秘密,让逢月城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为他修炼做助力。”

    他握拳抵唇,轻咳两声,身体微微晃了晃。

    身上的疼痛越来越频繁,像是要撕碎他,再重新组成人形。景述行的手腕开始生疼,从最开始隐隐地痛感,到后来疼得仿佛要烧起来。

    需要用力忍着,才能不被迟露察觉出异样。

    与此同时,迟露腕上手环光华闪动。

    系统催促她:“请宿主尽快跳入化魂渊,即刻为宿主开启死遁模式。”

    九重玄幽塔外,几乎同步起了骚动。

    迟露没时间理睬,她转向景述行,镇重地朝他伸出手。

    “我邀请你前往灵华宫做客,不知大公子可否愿意一同前往?”

    “若是不愿,我就自己跳了——”

    “!!”话还未说完,迟露忽然惊叫出声。

    她上一秒还脚踩实地,俏声说话,下一瞬身至于半空,往下坠落。

    她被景述行牢牢地抱在怀里,景述行轻柔地环抱住她,不叫她因失重而难受。

    眼前的事物飞速倒退,迟露却只来得及看到略带粉意的脸庞。

    咚。

    咚咚。

    迟露听到仓促杂乱的心跳声。

    她想抬头,却被牢牢地按住。

    “少宫主,请闭上眼睛。”景述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近在咫尺。

    咚咚咚。

    迟露感受自己的心跳,听话地闭上双眼。

    她没看到九重塔外的惨烈景象,没看到原本消失不见的外界煞鬼卷土重来,袭击景家血脉。

    没看到远离逢月城的客栈中,少女温柔地笑着,举起手中发簪。

    “云哥哥,为我戴上它。”云翩翩笑得灿烂至极。她的喜悦,早已超出了与心上人约会该有的程度。

    无止境的白光刹那间向外扩张,像是从地狱窜出的蛟龙,又像是天道敞开的怀抱,举目是无尽的皑皑白雪,下一瞬又变作惊涛拍岸的泡沫。

    化魂渊底的灵脉张开,将二人吞噬。

    进入灵脉的一瞬间,迟露的意识像被抽离般,戛然而止。

    吞噬二人后,灵脉逐渐闭合,化魂渊地煞鬼的哭嚎声逐渐远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

    周围一片漆黑,偶尔有灵力凝成浮光,星星点点地分布其中。

    透过暗沉的光线,隧道内的景象浮入眼底。花草树木乍一看与外界无意,若仔细观察,即可看出任何的景观都是由纯粹的灵力构成。

    世界内侧的灵脉,是依赖灵力维持生计的生灵趋之若鹜之所。

    留存在灵脉之中的,大多都是精灵鬼怪,或是无法往生的魂魄。

    景述行拭去眼中滚落的血泪,挣扎着把迟露放平。

    一个不慎,血珠溅到迟露前额。所幸少女美目紧闭,安静地仿佛沉睡。

    差一点点,就要被她看到这副模样。

    景述行抬手掩面,他疼得脸色苍白,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走到先前寻到的水潭边净面。

    他掬起清水,以水为镜细细描摹,清理脸上的血污。

    动作忽然停住。

    指尖末端点在脸侧,顺着倒映中脸上的裂缝划过。裂缝逐渐变大,稍一用力,皮肤化为齑粉,噼里啪啦往下坠。

    景述行呼吸一滞,捂住破碎的创口,撑住身体的手臂陡然僵硬。

    与普通凡人不同,修真者陨落,若非特意保存尸身,全身灵力修为皆会重回天地,养育万物。

    所谓身死道消,即是如此。

    转瞬之间,景述行的整张脸已然变样,半面依然是温润美玉,另半面不停有碎屑跌落,只余一双眼睛转动。

    再过数个时辰,泯灭就会蔓延至全身,这对于景述行而言,太过猝不及防。

    哪怕从一开始,就知道有今日,也实在是太早,太快了。

    他眼神发直,愣怔地与水中倒影对视,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少女的梦呓。

    “……景述行。”

    景述行下意识遮住半面,回身看向迟露。

    迟露在做梦,嘴角带笑,睡在冰凉的青石板,不知不觉间翻了个身。

    此地乃是灵脉,到处都是山野精怪,迟露大咧咧地睡在这儿,早已被东西盯上。

    他不能放她一人留下。

    景述行咽下涌上喉头的血,朝迟露走去,去牵她的手。

    “少宫主,借您的血一用。”幸好,他还记得传送符阵的画法。

    指尖相触,又是跌落一地碎片。

    骤然间,碎片化作流光回归,重新汇聚到指尖的破碎处。

    景述行还没来得及惊讶,身上其余的空洞皆有灵力补上,愈合创口。

    左手手腕上,赫然出现一枚碧色手环。

    样式极为熟悉。

    腕上的手环一闪而逝,转瞬后,出现在迟露的皓腕上。

    碧绿青翠,显眼地招摇。

    景述行顾不得探寻其他,牵住迟露的手,目光一寸一寸地在手环上移动,将任何细节凿进眸中阴影。

    他撩起自己的袖子,找到手腕间的圈印。

    不断地确认,直到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被磨灭。

    他认出了手环的名字。

    其名共生环。

    共生环天生一对,双双戴上后,寿命等分。提供寿命者手环变为印圈,藏于腕骨间,享受旁人寿命之人佩环,共生环不存主副环,可由寿元的增减转换。

    景述行来不及想共生环的来路,思路被骤然卷席的疼痛打断,他下意识捂住左脸,等疼痛稍缓,才一点点往旁边移动。

    掌心移开的地方,灵力修补痕迹消失前,他的眸中闪过图案。

    膝盖重重地撞在地上,半碎的识海仿佛破了道口,冲击得景述行浑身发抖。

    有些他从没有接触过的信息,正如惊涛拍岸,在他的识海中骤然出现。

    迟露在做梦。

    她梦见自己走出九重玄幽塔,离开逢月城,懵懂地欣赏一路山川锦绣。等她看到有趣的景物,想上前细看时,才意识到自己正不受控制地,跟随身前的少年。

    不应该再说是少年。

    梦里的景述行虽依旧未到举行冠礼的时间,但脸上的稚嫩早已尽数褪去,显得更加成熟。

    迟露看到景述行身背包袱从逢月城离开,一路徒步,去拜访各个宗门。

    与百姓同行时,偶尔会有人咒骂那不知名的恶鬼,杀死某个宗门的某个优秀的修士。景述行只是低垂眼眸,一言不发,全然不受外界影响。

    唯一能影响到他的,是他愈发变差的身体。从最初害怕受凉,需要和普通人一样烤火,到不管穿再多的衣服,依然控制不住地发抖。

    迟露跟着他坐在颠簸地马车上,听见他压抑地喘息声。

    她担心他的状况,目光却落到半开的布包中。

    入目是森森白骨。

    迟露一个激灵,翻身从青石上坐起。

    手中手环发出盈盈绿光,光屏闪过,提示她死遁开启成功。

    “宿主已到达灵脉,接下来请自由活动,争取早日离开此地,回归灵华宫。”

    周围灵力充沛,环境陌生,放眼望去,能看到无魂野鬼的踪迹,以及飘荡的黑气。

    这种地方,也有煞鬼?

    迟露揉了揉眼睛,确认即使离开逢月城,她仍能看见野生煞鬼,这才猝然发觉,景述行并未在她身侧。

    呼吸当即慢了一拍。她尤记得化魂渊地的煞鬼啃食尸骨时的模样,迟露害怕景述行也遇到这种事。

    她急急从青石上跳下,来不及整理头冠,寄出灵力探寻景述行的踪迹。

    寻到景述行时,他的手中轻提一盏明灯,以浮光为引,静默地坐在清辉古道旁。

    手中的明灯,以及闪闪发亮的灯芯,都是以纯粹的灵力捏出来的。漆黑的煞气围绕在他周围,靠近的煞鬼皆被他消灭,但仍有不少黑气络绎不绝。

    那些修为低微的精怪,也藏于暗处,想趁机分一杯羹。

    迟露抬起手指,倏地滑落,一道屏障稳稳落下,隔绝景述行的气息。

    煞鬼失去目标,晃悠悠地离开。

    “要是逢月城的人与我好好解释清楚,告诉我他们是被煞鬼缠身,我一人一个屏障罩下,一样能保全他们的性命。”

    迟露从暗处走出,做出凶煞的模样,吓跑了暗处的小怪们。

    “用得着这般苦苦相逼,用亲族活祭,变成如今失道寡助的模样。”说着,她忍不住感慨。

    她伸手欲接过景述行手中灯笼,灯笼微微一晃,与她的指尖错开。

    “少宫主若是碰了,会让它直接消失,不记得了么?”景述行眉眼半抬,平缓的语气让迟露有些不适。

    迟露的脸上泛起笑容:“是我忘了,你坐在这儿做什么?”

    景述行拳起手指,覆在唇前咳了几下,眉头蹙起,并未回答迟露的话:“煞鬼寻仇时,会遵循血缘决定寻仇的顺序。逢月城的气息永远无法被彻底隔绝,少宫主为我设下屏障,只是将我被袭击的顺序延后。”

    逢月城的景氏族人,皆是景家一脉的近亲,因此煞鬼脱出时,才会遍布满城而不攻击外人。

    若是迟露依照想法出手,或许哪个景家的不知第几辈后人,甚至姓氏里根本没有“景”这个字,也会跟着遭难,又或许煞鬼会钻透屏障,继续攻击逢月城中的修士。

    这根本就是无解的命题,只能把煞鬼困于化魂渊,不让它们逃逸。

    迟露神色颇为复杂,重重地叹了口气,听见景述行隐隐低咳,回忆起梦中场景,弯下腰问:“冷不冷?”

    景述行看向迟露,眼中划过复杂的情绪。

    迟露的态度和先前一样,无半点变化,是他的心思出现动摇。

    但自从看到她腕上的共生环后,景述行只要一听她说话,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往她的手环上瞟。

    景述行并没有生气,亦没有恼火。

    他对此感到荣幸。

    明眼人都认为他是副随时会散落的骨架,只有少宫主慧眼识珠,将对自己长生的期许挂在他手上。

    他依靠自己寿元,换来了从未感受过的温柔。

    迟露上上下下忙活一通,折来不少干树枝,灵脉的灵力实在过于充沛,她怕点燃造成灵力波动,反而弄伤景述行,于是将其中灵力全数抽离,这才点上火。

    火苗攒动,暖暖的赤红在景述行眼底跃动。

    迟露在拽他的手:“别太过局促,你是我的恩人,又是我的客人,理应受到优待。”

    景述行被她拉起两只手,半强制性地靠在火堆旁烤火,暖意从指尖传达到四肢百骸,毫不留情地在他的眼底燃烧。

    他无比庆幸,庆幸迟露选定了他,只是对他苦寻许久,少宫主为何要善待他的答案,有些许惆怅。

    耳畔传来迟露的惊叫声:“手!靠得太近了!”

    景述行这才意识到,他的一双手陷入火中,任由火舌轻舔。幸亏迟露发现的快将火罩住,不然即刻就会多出一溜的燎泡。

    他抬手掩面,徒然发出一声笑。

    “少宫主,不用如此费神。”他说。眼中亮堂堂的,仿佛将死火星,不顾一切地散发灼灼光华。

    “若只是想让人活着,根本不用费那么多的心力。”

    他以手指笔画,全然不觉自己在诉说多么恐怖的事:“将人斩去四肢,摒除五感,置于密室。灵华宫秘宝甚多,只要吊住他的生机,可保其数百年无忧,直至寿元耗尽……”

    景述行后面的话,被迟露堵了回去。

    她捂住他的嘴,眼中满是惊骇:“你在说什么?”

    景述行扯开迟露,安静地与她对视,缓缓道:“少宫主仁慈,可放任他人自由行动,绝非延年益寿的妙法,不是么?”

    他甚至牵过迟露的手,一笔一划于其手心中描摹。

    被狠狠甩开。

    迟露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给景述行一个暴栗。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自己只是睡了一觉,景述行的心态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她抓住景述行的肩:“你指的是谁?杀人不过头点地,若非有血海深仇,用得着这么折磨人家吗?”

    迟露害怕梦里手中染血的景述行,害怕景述行的心里被种下种子,生根发芽后,将此付诸到与他无冤无仇的人身上。

    逢月城那些人身死,是因果报应,若是梦里的那种情况,景述行背负的杀业,迟早有一日压垮他。

    他非大恶之人,是逢月城亏欠他,他不应变成那副模样。

    景述行嘴角带笑,顺势将脸贴在迟露手背上:“少宫主不希望我活着么?”

    迟露顿时哑然。

    景述行是不是有毛病?哪有正常人,会笑语盈盈地提议把自己削成人棍。

    “你身体好着呢。”迟露安慰景述行,“我们灵华宫结实人脉众多,实力高强的医修亦认得不少,肯定能修复你的灵台,你一定能活得好好的,再修炼个百年,或许就能飞升。”

    “没必要自暴自弃,说什么用灵珠吊命……”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意图宽慰景述行。

    没一句话起到安慰的作用。

    景述行想,她定是觉得若是他踏破虚空,飞升上仙,寿元应会成倍增长。她不曾知晓,即使修为散尽,他仍能与天同寿。

    哪怕是为人的躯壳到达极限,天道也会用灵力为他续命,不停地在生死中徘徊。

    她什么都不懂,不懂他的能力,不懂他的感情。她只是笑着,像挂在高空之上的炽热红日。

    景述行喟叹一声,回避迟露的话。他将脸撇转到一旁,一手捂唇,不住地咳嗽。

    迟露坐在一旁,越听越心惊,自从应涟漪出手以来,她就再没听到景述行如此痛苦的咳音。

    她再也听不下去,从空间袋中取出清水,置于火上加热至温水,递到景述行面前。

    景述行本想去接,却失控地打翻。

    剧烈的情绪起伏,仿佛把他的内府整个儿连根拔起,从头到脚掀翻。喉头涌上腥甜,他咬紧牙关忍疼,无法阻止殷红顺嘴角蜿蜒而下。

    他原以为自己能坦然接受。

    不过是数载寿元罢了,他原以为自己能像迟露赠他礼物一样,坦然地送出。

    直到迟露醒来,朝他露出笑容,那与往常无异的微笑,似乎要打碎他的寸筋寸骨。

    她另有所图也好,无情无义也罢,景述行想要一颗真心,他不想要那个看似炙热赤诚,却藏有层层目的笑容。

    腕上一热,迟露一会儿摸摸景述行的额头,一会儿搭上他的脉搏,操纵灵力检查景述行的身体。

    “是情绪过激,造成的灵力紊乱。”她像在照顾不听话的孩子。

    她加重语调:“摒除杂念,深吸。”

    景述行半仰起脸,痴痴地看她,他痛得脸色发白,眼前发黑,身子像被利刃搅动,不能自已。

    他抓住迟露的左腕,顺势摸到腕上的手环。

    冰凉凉。

    即使他可以续命,自己明面上的寿元,依然只是微毫一点,主环本应出现在他的腕上。

    迟露究竟遭遇了什么?导致她的阳寿甚至不如一名灵台破损,身体急速衰败的修士?

    若是没有共生环,她已经是一具红颜枯骨。

    她是个将死未死的行尸走肉。

    景述行听到迟露的声音,于是浅浅吸了口气,喉头略动,一口血喷在他举起掩面的衣袖上。

    作者有话说:

    作者君的究极双标:

    小景在挨刀

    阿露在睡觉

    第44章

    ◎霸道少宫主和她的小白脸◎

    迟露尚未反应过来, 没来得及有别的动作,手腕被人牢牢抓住。

    景述行用力握住迟露手腕,双手覆上。

    那双骨节分明的,冷白的手十指张开, 搭在碧色的手环上。五根手指像是灵巧冰凉的, 扭动的毒蛇,慢慢顺着皙白纤细的, 向上攀附。

    迟露轻轻抽了一口凉气, 鸦青色的长睫毛颤了颤, 偷眼去看景述行。

    双手的主人眼中火苗未歇,寒凉的目光拢住迟露。

    灵脉周围尽是黑夜, 除去灵力凝出的浮光,皆是静谧无声的浓墨。

    景述行眼中的欲望无处躲藏。即使被他小心地缝合, 藏起,仍暴露在迟露眼底,一览无余。

    是发现纯白玉观音亦有瑕疵时的畅快, 是食肉游鱼闻到血腥味的激动。是一直匍匐在地, 只敢对其顶礼膜拜的信徒, 忽然发现那观音像并非白璧无瑕的愕然。

    原来她也会欺骗,会寄生。

    只需一个理由,就能与他上前的机会,把她从高位上捧下。

    迟露从景述行的眼中读到索取, 他似是在苦苦压抑,但用以遮掩的柔光早已所剩无几。

    仿佛有恶狼藏于漆黑的双眸之中。会随时蹿出,将她扑倒, 露出血盆大口咬下。

    景述行始终攀着迟露手环, 指节用力到青筋展现, 他牢牢地握住共生环,似乎要为自己的卑劣,与无耻铺路。

    他的动作忽地停滞。

    他听到迟露说:“你想要这个手环吗?我可以送给你。”

    迟露被景述行抓着手环,早就彻底傻眼了。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她就睡了个觉,什么都没做,周围就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第一反应,就是系统做了什么:“到底怎么回事?以应涟漪的医术,景述行的身体不可能差成这副模样。”

    系统保持静默,像是真被景述行擒住那般,过了足足数息,才闪出光幕。

    “进入灵脉时,我不仅为宿主执行死遁,避开阳寿终结,身死道消的结局,同时将景述行的体质重塑,倒回与少宫主相遇前的状况。”

    “为什么?”迟露的质问夹杂明显怒音。

    “……设定是如此,宿主完成任务后,反派角色会自动回归属于他的剧情线。”系统语调冷冰冰。

    迟露看看手环上浮动的光屏,又看看脸色苍白,嘴角挂上狰狞殷红的景述行。

    自动回归?

    怕是回归到她的梦里。

    “我早就怀疑,你自称什么书中系统,通晓古今的说辞,到底有几分是真的。”迟露狠狠翻了个白眼,对系统的答复嗤之以鼻。

    自从迟露醒来后,系统再没要求她做别的任务,不知是真的依照之前保证安分了,还是在酝酿别的大招。

    真真假假且不论,这个破系统确实厉害,不仅可以随意攻击人,还能操纵灵脉。

    就是厉害用的地方不对。

    系统附加在迟露身上那么久,除了帮她打退一次景逸,把伤害全加诸在她和景述行两人身上。

    她拜托应涟漪在景述行身上耗费的精力,被系统眨眼间抹消干净。

    迟露恨恨咬牙,她既心疼自己,又心疼景述行。

    蹲下身,抬起左手,对景述行道:“你是不是想要这个?”

    她和系统的交流虽然无声无息,但时常控制不住目光,不自觉地朝手环的方向瞥。

    景述行何等敏感,当是被他察觉什么。

    眉头蹙起,迟露斟酌如何与他说明这个系统的作用。

    她想破脑袋,也没明白该如何说。

    干脆破罐子破摔:“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是喜欢,我把它取下来,借你玩几天。”

    她是不能透露系统的存在,但没说直接给景述行看,若是被他看出什么,概不负责。

    说着,迟露再次试图取下手环,她还没来得及有大动作,手腕便被牢牢抓住。

    景述行的声音几近颤抖:“不可,绝对不可!”

    迟露眨了眨眼:“有何不可?”

    “不过是个普通手环罢了,就是箍得有点紧,摘不下来。”

    她撩起袖子,整根手臂递到景述行面前,大咧咧道:“你来试试,要是能摘下,送给你也不是不行。”

    对方没有反应。

    良久,景述行伸指在手环上轻轻一点。

    饰品表面发生变化,仿佛水面荡起一圈波纹。须臾后,水波静止,手环再度和其余普通的首饰相差无几。

    迟露吓了一跳,还以为系统真的被景述行发现,刚打算在脑海中呼唤系统,一只手圈住手环,将其微微上移。

    复又将袖摆拉下,遮住手环。

    “少宫主可知,这个手环是做什么用的?”景述行嗓音低沉。

    许是咳得久了,夹杂几分沙哑。

    迟露的心跳慢了半拍,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知道,我就是看它好看才戴的,没想到摘不下来。”

    景述行一边不停地咳嗽,一边告诫她:“少宫主切记将手环藏好,别被旁人夺去,这可不是简单的饰品。”

    眼中眸光暗沉。此前蹿起的火苗仿佛遭受当头冷水,硬生生浇灭,连烟灰都不剩。

    迟露听不懂景述行的话,但自信地回复:“我当然会保护好它。”

    又有些不甘心,凑上前问:“这个手环叫什么?它究竟有何作用?”

    景述行以袖遮面,不停地咳嗽,就是不回复迟露的话。

    他按住前胸,咳得撕心裂肺,明明离火堆几近,却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是因为冷,还是因为难受,他也说不清楚。

    指尖与迟露的肌肤相触,他仿佛碰着炭火,飞速地往后缩,抬眸看迟露,眼中的贪欲与戾气尽数熄灭,只余几近满溢而出的惶恐不安。

    她不知道。

    迟露说谎时满是漏洞,谎言和纸糊的窗布一样,一戳即破。她表现得一无所知,就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方才都想了些什么?

    察觉迟露心中或许有无人知晓的阴暗面时,他竟然遏制不住地感到欣喜,欣喜自己终于有机会,可以轻松踏足向前。

    最终只来得及挪动脚步,就被逼退回来。

    耳边响起迟露担忧的声音:“你先喝点水,我们快些找到灵脉的出口,我带你回灵华宫找医修。”

    她的眼中是担忧,以及毫不掩饰地心疼,她表现得越是真挚,就让他愈是羞愧难当,在迟露目光的剖析下,景述行的卑劣与肮脏无所遁形。

    他想去拿迟露手中的水杯,但迟露平举于空中,不让他触碰。

    她语带嗔怪:“你还想再打翻一次?”

    边说,边将水杯凑到他唇前:“就这么就着喝,我帮你拿着,很稳的。”

    景述行索性将脸扭转到另侧,不敢看她。

    迟露心说身体状况倒退也就罢了,心性怎么也跟着倒退。她伸手掐住景述行的下颚,硬把他的脸掰正。

    她听见一声悠长地喟叹。

    “少宫主,我不值得。”景述行喃喃道,“何况你是知道的,我不喜欢这样。”

    他在拒绝她。

    难以想象,就在前不久,景述行还拉着她的手,可怜兮兮地说什么:

    “少宫主,别丢下我。”

    “少宫主,别喜欢景洛云。”云云。

    如今居然摆出生人勿近的姿态,连水都不喝,这副模样,倒和初见时有几分相似。

    迟露按住景述行的肩膀,用力一掰。

    景述行哪怕觉醒权能,明面上依然是灵力尽失的废人,身子骨比普通人还差些。迟露稍稍施加力道,他就有些受不得,控制不住地往后仰倒。

    他枕在迟露的肩上,手忙脚乱想重新坐起。

    眼前俶尔亮起一双圆圆的杏眼,迟露低头俯视他:“是么?”

    “可我怎么觉得,在逢月城时,你很喜欢这样?”

    她坦坦荡荡,所言所行澄澈如明镜,不加半分遮掩。

    景述行的脸“刷”一下惨白,而后泛起不自然地潮红。

    他又羞又恼,低头就着迟露的手喝了几口温水。没压住咳意,转脸朝下,枕着手背,捂住嘴用力咳嗽。

    咳得他整张脸红透,跟颗鲜嫩水灵的蜜桃似的。

    迟露犹豫片刻,伸手轻拍景述行后背,为他顺气。担心他在灵脉中被阴气侵噬,操纵火堆往前挪,让景述行离热源更近些。

    又在空间袋一顿翻找,取出件狐裘,披在景述行身上。

    心中更加笃定,景述行绝对遇到难处,搞不好和系统口中的“剧情线”有关。她不能擅自打听,只能将此事压在心底,打算日后再找机会细问。

    ……现在,先让他别那么难受,缓过来再说。

    迟露捣鼓半晌,将自己的灵力捏成极细的一缕,确认不会对碎裂的灵台造成二次损伤,这才操纵灵力钻进景述行体内,慢慢深入。

    饶是如此,在触及体内灵力紊乱的经脉时,仍能感到景述行浑身一颤,他努力忍受不适,一声也没吭。

    迟露有些不忍心:“你喊出来吧。”

    景述行紧咬牙关,缓了许久,闷闷道:“少宫主还是离我远点为好。”

    他撑起身子,按住胸口低喘许久,才把气息调回来。

    “我是会骗人的,少宫主,我不仅会骗人,我还会想着害人,我……”

    “我也会骗人。”迟露用笑声打断他:“再说,你又没害过我。”

    相反,是她被系统胁迫,不停地找他麻烦。哪怕做出弥补,也被系统折腾没了。

    她半强制地把一整杯温水灌进景述行嘴里,拍拍肩头,笑问道:

    “要不要再靠过来休息会儿?”

    景述行确实靠过来了,但姿势有些古怪,他抖开宽大的裘衣,把迟露一同拢了进去。

    “灵脉阴气重,有甚者甚至连修士都能侵蚀,少宫主自己也需注意保暖。”他小声道。

    从后环住迟露,将脸埋入颈畔侧窝,闭目蹭了蹭。

    迟露听到景述行的提醒,笑着往他额头敲了一下。

    “阴气连修士都能侵蚀,你不更应该裹紧点?别顾着我了。”

    景述行嘴唇蠕动,干脆不再说话,闭目享受被他骗来的拥抱。

    他被手指抵住肩膀,慢慢往前推。迟露挑起狐裘的拉绳,在景述行脖颈处缩紧,俶尔卸力。

    景述行没有防备,往下栽倒,他原本可以撑住身体,或许是察觉迟露在故意逗她,干脆闭上双目不加反抗。

    谁知迟露也没有躲,稳稳地接住他。

    他枕在少女双膝之上,眼中充满愕然,艰难地转身正面朝上,看见一双饱含笑意的眸子。

    迟露的掌心叠上景述行的手背,少女的手要小得多,无法将他的手背包严实,但在掌心聚集的灵力顺势释放,温暖地流入四肢百骸。

    “休息会儿,我来替你守着。”她笑着提议。

    景述行应该立刻起身,从迟露身上离开。

    迟露不明事理,不代表他不懂。这样如胶似漆地贴在一起,叫旁人看了,断会被当成一对热恋期的道侣。

    他垂下睫羽,颤颤闪动几下,抿唇闷闷答道:“确实……”

    篝火跃动,愈烧愈旺,将那些阴冷潮湿尽数驱走。

    景述行将脸背向火堆一侧,轻轻吐出口浊气,闭眼假寐。

    他确实累极,这具身体自从破碎重塑以来,又变成了一月前那样,走上数步都会微微喘息的状态。

    他早已习惯了那般苦楚,即使在暖炉前闭目养神,亦能控制住自己神识不涣散,免于堕入梦境。

    他听见迟露保持许久的安静,而后似是以为他睡着了,将掌心从他的手背上移开,搭在他的肩头,轻柔地哼唱不知名的歌儿。

    柔软的歌声像是一片羽毛,不停地在景述行的心头骚动。

    而每当他觉得无法忍受,下一刻就要不管不顾疯魔时,硬质手环便会触及他的肩胛,提醒他事态非同寻常。

    或有一双眼睛,正在迟露和他看不到的角落,阴森地注视这一切。

    他恨不得把那双眼睛从角落里抠出来,扔进泥灰里,再踩上几脚。

    以此泄愤。

    景述行心头的想法,全没有表现在脸上。

    在迟露眼中,景述行自从闭上眼睛后,就陷入安静的沉睡。

    他睡着的样子很是好看,长眉平展,鸦青色的睫羽像是面圆扇,时不时轻轻颤动。

    景述行睡着的时候,像是个精致的瓷娃娃,上好的白釉将他从头涂到脚,叫人忍不住左看右看,可劲儿欣赏。

    看着看着,甚至想伸手去薅上一把。

    迟露的小心思,在一片精鬼的吱呀乱叫中止住。

    灵脉中多山精鬼怪,一阵阴风吹过,迟露就知有东西在接近,她迅速布下结界,等小怪们上门。

    杂乱无章的叫喊由远及近,十几只小怪形态各异,抬着顶大红轿子,朝迟露的方向跑来。

    口中高喊:“错了,错了,那个搞错了!”

    跑近后,几只小怪将头转向迟露方向,机灵点的眼珠一转:“这个才是对的!”

    说着,朝迟露的方向一拥而上。

    迟露还没有别的动作,那些小怪身体腾升至半空,像是被无形之网兜住,猛地一边扔去。更有甚者身体部件被撕裂,幸亏灵脉处灵力充沛,不一会儿便长好。

    小怪们顿时嗷嗷直叫,围在迟露身边,不敢靠近。

    迟露护住篝火,白了那些自己出手都绰绰有余的小怪们:“幸亏我提前布下结界,否则,这团火就保不住了。”

    她心有余悸地低头看景述行:“要是害他冻着,可如何是好?”

    梦里的那副模样实在过于憔悴,迟露不打算放任景述行身体恶化,又什么都不做。

    气定神闲的少女,温柔地照顾躺在她膝盖上的病弱美男子。如此场景豁然摆在小怪眼前,令他们不由得浮想联翩。

    它们长居于灵脉,对外界诸事所知甚少。从话本中得知,修真界有些实力强大的女修好养面首,尤其是合欢宗的女修,屋里的男人,跟皇帝的后宫似的,数不胜数。

    此情此景,不就是传说中的——

    霸道女修和她豢养的小白脸?

    穷乡僻壤的小怪大受震撼。

    迟露也在打量小怪们。

    那些小怪模样奇特。有些初具人形,顶着的却是动物头颅,又有的脖子奇长无比,或是头重脚轻,应当是修为不高,无法准确化形。

    其中一名比较像人的精怪鼓起勇气,上前怯生生地交涉:

    “这位真人,我们是在这儿修行的灵怪团,想借您的男宠一用。”

    迟露差点被口水呛着,好容易忍住咳嗽,为不吵醒景述行,特地压低了声音:“男宠?!”

    灵怪伸出细若无骨的手指,点了点景述行:“就是他。”

    “我们本是普通灵怪,在此安安分分的修炼。不久前,灵脉忽然被一个怨魂霸占,说是要用作娶亲的圣地。”

    “那怨魂把我们修炼的地盘当婚房,叮叮当当好一顿装修,末了到了成亲的时候,就让我们按照她给的灵力气息,去把另一人带来。”

    灵怪委屈地诉说,迟露警觉地发现不对劲:“你们之前,已经把人带过去了?”

    “我们是带过去了,可那人说带错了性别,大发雷霆,不仅将人扣下,还说若是找不到新郎官,就把这片灵脉毁了。”人形灵怪胆子大,强打精神和迟露解释。

    灵怪哭哭啼啼:“我们在这儿修行,哪想到遇到这种事?在化形前又不得离开灵脉,只能依照她的想法去捉人。”

    说完,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景述行。

    景述行也恰逢此时,睁眼“醒”了过来。

    眼前“刷”一下围了数十只小怪,要不是迟露用结界作屏障,怕是分分钟要扒拉到他身上。

    “这位郎君,求您帮个忙。”灵怪说着,还神秘兮兮地补充,“若是郎君愿意帮这个忙,我自有好礼相赠。”

    一兜手,在袖口露出一瓶药,上面印了个“情”字。

    都说后宫的面首需要争宠,把这个给小郎君,绝对没错。

    迟露没看到他袖子里的东西,当下探头过来:“你要给他什么?”

    灵怪和景述行同时将脸扭向别处,男子白如雪的皮肤上赫然飘上绯红,连声音都变得期期艾艾:“不,不是什么好东西,灵脉里随处可见的草药罢了。”

    迟露也不追究,她心里惦记被灵怪绑架的人,直截了当地追问:“你们绑了谁?绑去哪了?可有性命危险。”

    灵怪们面面相觑:“那是个大活人,灵脉最忌溅上活人鲜血,想来短时间是死不掉的。那位怨魂说,只要我们带回正确的人,就能放了那位小娘子。”

    迟露抬头,目光落在那顶花轿上,嘴角忍不住勾起笑意。

    别说是她,提起花轿,谁会想到里面会坐上名男子呢?想来那怨魂生前当是名有财有势的大小姐,这才能招婿入赘。

    “这有什么?”她耸了耸肩,抬手去拆自己的发髻,“我扮做男装,你们带我去见那新娘子就行。”

    取下发簪,如瀑青丝飘然垂下,衬得眼前的少女清冷无双,她一直以来温和甜美的眉眼,竟在此刻平添冷意。

    迟露正打算为自己绾上男子的发髻,被一只冰凉的手掌压下。

    “何须如此?”景述行的嗓音有些沙哑,“我们这儿正好有名男子,让我去就行。”

    掌心捞起迟露浓墨般的黑发,景述行五指当做木梳,小心翼翼地梳理迟露的秀发。

    迟露向来是给别人梳头,练就了一手好技巧,自从她会各种发型后,就喜欢拿长辈的头发把玩。长大以后,第一次由旁人为自己梳理头发。当下就觉别扭,又不好拒绝,只得脖子僵直一动不动。

    她背对景述行,语带担忧:“不成,那可是怨鬼,你在灵脉就会受阴气侵扰,等靠近怨鬼后,必然受到影响更深。”

    景述行蹙起眉,偷偷散开迟露打结的发尾:“若是你被认出,我必然要去救你,到那时,或许受到的侵蚀亦会更重。”

    他皱紧眉头,用力瞪周围灵怪:“况且,灵华宫珍宝众多,少宫主若是不放心我,随便给我个抵御阴气的灵器即可。”

    他故意将语速放的很慢,尽力拖延时间。

    久而久之,迟露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环顾一圈灵怪神色各异的模样,她忍不住抬手,抚上自己的头顶。

    五指从上到下齐梳,景述行轻呼一声,手中的长发被迟露一把夺走。

    迟露青丝垂落,信手握于掌心,回首浅笑盈盈地盯着景述行:“原来,你不会啊。”

    景述行移开目光:“非也,是少宫主一直在乱动,打断我的动作。”

    话还没说完,头顶一松。

    迟露笑眯眯地把冰蓝色的发带递到景述行手中:“来,扎一个追云髻我看看。”

    她的两只手灵巧波动,配合灵力流转,三下五除二就将头发重新束好。再看景述行,同时面不改色地放下手,示意自己也完成了。

    他仍规规矩矩地束着发,眼底藏着赧意,似是要努力遮掩自己技巧的拙劣。

    迟露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看上去是真的不会。”

    周围的灵怪齐齐背过身去,不去看那两人的打情骂俏。

    很快,灵怪的视线就被迟露空间囊里的东西吸引。

    迟露两手捧着蕴藏灵力的小型法器,一边与景述行介绍用法,一边随手堆到一旁。

    她甚至掏出一件法衣:“这些都是无需调动灵力,凭借主人的意念就可操纵的东西……”

    拿出法衣时,灵怪怯生生地打断这位财大气粗的女修。

    “这位仙子。”灵怪道。

    “那名怨魂有规定,送过去的新郎官,必须要穿喜服。”

    作者有话说:

    阿露携小景祝各位端午安康!(给小景盖上红盖头)

    乱入作者君:此文必定he,超级无敌合家欢大团圆he,不要被过程吓到)

    第45章

    ◎墙头马上遥相顾◎

    喜服, 大咧咧地在眼前招摇,跟朵明媚绽放的芍药似的。

    迟露消化了一会儿,才明白灵怪们的意思。

    她的目光僵硬斜瞟,复又上移, 绕着那件大红喜服左看右看, 又看向景述行。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他很想穿这身衣服。

    “你们哪儿来的衣服?”迟露终于回过神来, 质问灵怪。

    灵怪们抱作一团:“仙子勿恼, 这是我们以灵力织成的, 绝非邪门歪道之物。”

    就算是灵力织成,也无法保证对景述行完全无害。迟露刚打算开口, 说用别的衣服紧急修改,改成喜服样式, 就见景述行从她怀里起身。

    解开宽大暖和的狐裘,背手反身,将那套真红对襟大袖衫披在身上。

    他被迟露一顿装点, 腰间系有温润暖玉, 发冠上镶嵌明珠, 拢衣时佩环撞击,发出清脆声响。

    迟露与灵怪商议该如何接近怨魂,顺利救人,好容易得出一个计划后, 回头查看景述行的状况。

    她无心地回眸,正好看见男子身穿红衣,轻扶玉冠, 朝她轻轻浅笑。

    迟露的双眸愈睁愈大, 她的脚下仿佛生根, 身子不受控制,在看到景述行的一瞬后,目光便牢牢地扎在他身上,无法挪开。

    她不明白,不过是一件衣服罢了,如何有攥住眼珠子的能力。

    景述行似乎没意识到迟露的失态,他修长的手指松开发冠,抖开大红色的宽大袖袍,两指夹住袖口,撵平皱褶压痕。

    他慢条斯理地调整喜服的细节,动作流畅又专注,明明灵怪们在一旁大呼小叫,阿谀逢迎,于他而言如无声之境。

    唯有那道清亮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迟露身上。

    “少宫主在看什么?”他出声。唇角微微往上勾,所言所行无不是恰到好处,极为赏心悦目。

    迟露这才动了起来,略有失神地后撤一步,她的心海像是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搅出些许浪花。

    她下意识地想回避景述行的目光,头扭到一半,忽而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他的好看无可否认,自己又为何要移开目光?

    于是迟露重新抬头,朝他大大方方地露出笑容:“你很美,像是一幅画,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人。”

    身旁原有无数杂音,迟露的话仿佛一根掷地银针,将灵怪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压下,周围陷入诡异的寂静。

    灵怪们不说话,景述行亦是无措地避开目光,迟露举目四顾,感到气氛有些古怪,却又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她略感有些尴尬。

    景述行恰到好处地缓解迟露的情绪,他抬起手,被冻到般往手心里呵气,举至面前的手掌遮住迟露的视线。

    他的话有些期期艾艾:“少宫主的意思是,喜欢我这么穿?”

    迟露回答:“喜欢。”

    “你之前没穿过这么鲜艳的颜色,我一直当你是青松野鹤,没想到一身红衣,竟是这般好看。”

    她笑着上前,半开玩笑道:“可惜时候不太对,马上你就要穿这身衣服去嫁人了。”

    景述行慌乱地躲闪迟露的目光,觉察到少女凑得太近,整个人都变得结巴起来。

    他闪身躲进身侧的喜轿里,帘子一拉,顿时悄无声息。

    迟露站在轿外,一丁点动静也听不到。

    灵怪们依照此前商议的结果,高声喊着:“起轿。”

    将喜轿抬起。

    迟露孤零零地站在外面,无辜地抬头:“你不喜欢我夸你吗?”

    她的尾音略沉,满含委屈之情,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轿帘蓦地被拉开。

    景述行执手抬起帘子,神情中夹杂慌乱与无措,他怔忪地和迟露对视,注视窗前迤逦的身影。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又如白驹过隙,迟露听见景述行几乎冲口而出:“不是这样的。”

    他低下头,角度刚好,整张发烫通红的脸落入迟露眸中万千星辰中。

    “少宫主夸我,我极是高兴。”

    帘笼“刷”地放下,急切地像是再互说句话,就会闯下弥天大祸。

    灵脉中大多角落漆黑一片,不分昼夜,那顶喜轿却因包围灵怪,灵力充沛,于幽暗无声的幻境中闪烁。

    迟露搓了搓脸,将脸颊贴近手环,以凉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她掩去身形,攀上枯燥的藤蔓,借由灵力掩护,如鬼魅般在灵脉中穿梭。直至视野中出现红墙朱瓦,高挂的红灯笼,迟露闪身于高墙之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她四下扫视顾望,找到那顶先前灵怪送来的喜轿,轿帘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

    比起灵怪们,她提前到来到院中许久。缩在墙上找寻下手时机时,迟露的思绪飘忽不定,乱糟糟地,把能想到的事情都想了一遍。

    那怨魂也真是奇怪,从头到尾没有指明要抓的对象,即便发现抓错了,也不将人送回去,反而一并关起来。

    若要结为道侣,必然是一夫一妻。灵华宫常有修士结为道侣,迟露也跟着去看过几次,偶尔能听新婚的修士们追忆往昔。

    她虽然不懂,亦能感受到其中的欢欣。

    一阵阴风拂过,她担心景述行的身体状况,忍不住探头朝喜轿望去。

    帘笼被风掀起一角,恰巧将侧颜展露在迟露眼中。

    线条干净利落,下颚被优雅的曲线勾勒出轮廓,他的嘴角仍噙着笑意,端的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迟露又一次看呆了。

    自从和景述行在一起后,或许是他实在太过好看,她盯着他的次数越来越多,从最初偶尔瞟几眼,到内心贪婪骤现,恨不得无时无刻不盯着他。

    迟露的心情,随着小轿的起起伏伏变动。

    狂风大作,灵怪们惊叫着将喜轿放下,顷刻后小轿腾空而起,翻倒在地。

    “郎君,是那位娘子的灵力,她或许是觉得我们太慢了。”灵怪聚在一起,瑟瑟发抖。

    迟露眼睁睁地看着轿子翻倒,一颗心提到嗓门眼,寄出灵力快速飞至轿边,欲打探情况。

    还没等她神识入轿,帘笼霍地被人掀开。

    红妆男子从内走出,嘴角挂着温和的笑容:“既然如此,我们维持周全的礼数,快些过去便是。”

    发现景述行安然无恙,迟露先是松了口气,旋即神识探入轿中,发现景述行在里面藏有乾坤。

    她看见一尊灵力凝成的女像。

    或是捏成的时间过于仓促,女像容貌模糊,后脑的长发却极为清晰,几乎根根顺滑,浓密厚重。

    女像旁有一根发带,同样是由灵力凝成,纵使女像与发带迅速消散,迟露仍然在其上发现诸多练习的痕迹。

    脸上止不住露出讶异神色,随后哑然失笑。

    迟露捂住嘴,笑得浑身颤抖。

    景述行是小孩子吗?就因为被她笑话不会梳头,就从此赌气,连坐喜轿都在练习扎辫子?

    虽然不知道他的能力究竟是什么,但能轻易摧毁逢月城的权能,是被他用来做这种事的吗?

    迟露险些笑出了眼泪,直到发现阴森的气息逐渐浓烈,有怨魂在不停靠近后,才止住笑意。

    她看见远处的红妆下,伫立身穿民间绿色婚服,以扇遮面的窈窕女郎,她安静地候在那儿,不靠近,却没有半点放人离开的意思。

    灵怪们同样注意到了怨魂,顿时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景述行好脾气地弯下腰,与他们笔画:“既然她不喜我们乘轿,麻烦你们为我变出马匹,让我去见她。”

    捡起一根树枝,于地面细细描摹,告知灵怪何为“马”,大小几何,毛色怎样。

    不一会儿,一匹神采俊逸,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便被灵力造出,景述行牵住缰绳,施力试探几下,旋即翻身而上。

    他尚未被打碎灵台时,是一日千里的天才修士,降妖除魔的过程中,骑乘的灵兽不计其数,区区的马匹于他而言,可谓熟能生巧。

    只是不知道,他的身体是否还能承受住马背颠簸。

    迟露眸光一暗,心头郁气涌上,回过神来,景述行的目光清清凉凉,由远及近将她笼罩。

    马背上清朗俊逸之人,一身艳丽的红妆,目光如清冽涓溪,凉而不寒。

    不知怎地,迟露想到此前看画本时,偶

    PanPan

    然在一旁看到的批注。

    所谓是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景述行朝迟露遥遥使了个眼色,而后驱动坐下白马,朝绿衣的新妇走去。

    迟露明白她的意思,灵力缠绕周身,呲溜一下从墙头滑落,步履轻轻地朝院内的小轿走去。

    院内散布不少灵光,想来是怨魂布下的灵力,防止有人来搭救轿中人。

    对于迟露而言,却如入无人之境,她操纵灵力隐藏身形,在灵脉中与隐身无二。

    只消片刻,便来到小轿前,扫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设置结界隔绝与外界的接触,扬手掀开轿帘。

    一声惊喜的呐喊声直接冲出:“云哥哥,你来救我了——哎?”

    迟露无奈地扶住额头,嘴角抽搐,拽住轿帘用力甩了甩:“云姑娘,幸亏我提前布下结界,不然我可要被你害惨了。”

    云翩翩呆坐于轿中,四肢被灵力捆住。

    她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傻愣愣地坐在轿中,和迟露四目相对。

    迟露蹙起眉头,无奈嘱咐:“别再出声。”

    钻入轿中,手执赤魂鞭,劈手斩断束缚云翩翩的灵力,将她扶出小轿。

    云翩翩当真听话,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此时,景述行已然来到绿衣的新妇前,他翻身下马,恭恭敬敬行礼。

    “那些小妖说姑娘在寻找意中人,硬是拉着在下前来此地,非得让姑娘看过才罢休。”他温言道,脸上笑意不减半分。

    那绿衣女郎看见他,忽而冲上,亏得景述行早有准备,身前凭空竖起结界,阻隔一人一鬼。

    迟露拉着云翩翩从小院出来时,正看见景述行骈手轻点,拉开与女鬼的距离。

    他拧起眉头,声音难得带了严肃:“我与姑娘非亲非故,还请姑娘慎言,莫要让旁人误会。”

    新娘子的魂魄不停靠近景述行,她的口中念念有词,愈是靠近,遮脸的圆扇愈是颤动。

    “找到了,找到了,和先前那个不一样。”新娘子念念有词,“一模一样的人,一模一样的气息。”

    “我有事要问你。”

    她对面之人嘴角轻浅笑意不减,步步后退,而后抬手,温和道了声:“就在此地,姑娘请留步。”

    他下意识地蜷曲手指,终是克制住自己,没将那道鬼魂湮灭。

    于他而言,让魂魄彻底消失,只需一念之间。自从在逢月城大开杀戒后,杀念和恶念如水坝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坐在茶楼上,随意挑选想杀之人,比拖着疼痛的身体蹒跚行走更简单。

    可他偏偏行不得,若是真凭心而动,定会受迟露责备。

    景述行眯起眼睛,硬生生将眼底的杀意压下,手指维持弯折的状态,轻轻于手背扣动,他侧身让开,给迟露留出足够的视野。

    迟露扣紧腰间赤魂鞭,上下打量绿色长裙的新娘子。

    念动灵华宫的功法,骈指于眼前划过,再睁眼,已能完整观察到新娘子身上流动的灵光。

    “咦?”

    迟露眯起眼,下意识地呢喃一声。

    身侧的云翩翩拉住她的手,和风细雨般软绵绵地劝说:“少宫主,不必如此担心景述行。”

    见迟露看过来,云翩翩顿时弯起眉眼:“你们既然能从景逸手里逃出,想来必然是因为大公子深藏不露。难道少宫主不想看看,大公子实力到底几何吗?”

    迟露全神贯注观察“怨魂”,闻言,目光回转,落在云翩翩身上。

    娇俏可爱的少女睁大一双美目,端的是温柔似水的模样。

    “别刻意寻求保护。”迟露和景述行一起处习惯了,差点情不自禁伸出手,往云翩翩的前额敲几下。

    “我与他是偕行之人,若是我要逼得他使出全力护我,那便是我的问题。是我太过弱小,才会拖累他。”迟露将赤魂鞭绕在手中,转了几圈。

    “况且,他身体不好,应当尽力避免出手。”

    在新娘子的鬼魂不管不顾,朝景述行前迈一步时,迟露将云翩翩扔进防护结界,扬鞭出手。

    她脸上带笑,全副武装,将景述行护在身后,身上的法器珠光流转,爆发的灵光将魂灵逼退。

    “抱歉,姑娘确实是认错人了,因为她是我带来的。”

    另一手捏诀,新娘子刚抓住赤魂鞭,心决已成。

    迟露默念一声:“结网。”

    细如蛛丝的灵网当头罩下,一个还不够,几乎顷刻之间,迟露手中动作不停,一口气捏成无数的灵网,挥手抓在掌心束起,将鬼魂牢牢困住。

    绿衣新娘脚步顿住,一手仍执扇遮面,透过扇面,迟露感受到幽冷的目光直扫而来。

    “徒劳。”怨魂冷冷道,身上立时爆发出金光,欲挣脱灵锁。

    赤魂鞭重重抽了上去。

    “你以为我的武器是用来做什么的?”迟露扬起眉眼,脸色不变。

    挑选武器时,那些长老之所以将赤魂鞭硬塞给她,其中的原因,正是赤魂鞭能补足灵华宫武力的短板,只要由修为高深的大能注入灵力,使用赤魂鞭时,内里的灵力亦可为迟露所用。

    遇到景逸那样的强者时,依然只能束手无策,但不代表寻常时刻,迟露也要受灵华宫功法的缺陷所困。

    她神色凝重,死死盯着新娘:“敢问姑娘,和灵华宫有什么关系?”

    “你身上的灵力纯净,绝非所谓‘怨魂’,又有我宫生字灵符加持,应当是即将回魂之人。”

    但她身上并无阳寿未尽的迹象,相反,是有人刻意为她续命。

    迟露一手执鞭,一手勒住灵网,将魂魄往她的方向拉。

    一拉,没拉动。

    无形的力道从后袭来,魂魄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她挣扎地抬起头,看见面泛惊讶的少女,以及身后眉眼微垂,温和地看着少女的男子。

    肩上被施加力道,魂魄扑倒在地上,她挣扎着想站起,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像是被铁索拉拽,硬生生拴在地上。

    她想直起身子,连尝试了几次,皆以失败告终,最终,以一个几乎称得上匍匐的姿势趴在地上。

    耳畔响起少女慌张的声音:“不是说了不让你出手吗?我给你的法器呢?那些也能挡住恶魂的阴气,你为何不用?”

    迟露攥着他的袖口:“你现在这样,和直接从正面硬闯有什么区别?那穿上喜服假扮新郎,坐上小轿潜入此地,那么多功夫,不都是不想让你出手,白白让自己难受么?”

    回忆起梦里的模样,她又气又急:“你不疼吗?”

    她听见景述行不掩欢欣的回答:“原来少宫主是这么想的。”

    他温和地摇头:“你多虑了,我并不难受。至于为何要大费周章,取巧进入此地。”

    手肘抬起,大片夺目的红色撒落眼中,景述行稍移开目光,不与迟露对视:“少宫主不是说…还没看过我穿这种衣服么?”

    “所幸结果上佳,我的这身衣服,少宫主是喜欢的。”

    迟露瞅着那张微微泛红的脸,迅速伸手,往他脸上掐了一把,用了五分的力道,景述行原本只是微红的脸,一下子变得更红。

    景述行猝不及防,脸上传来一阵刺痛,慌乱地看向迟露,发现她脸上杀气腾腾。

    “我出去找你算账。”迟露瞪他。

    这种不爱惜自己的心态,是病,得治!

    哪怕景述行正捂住脸,满脸无辜地望着她,迟露也铁石心肠,决定在和他说清楚去,不给他好脸色看。

    她板正脸上表情:“你放开她,她身上有灵华宫的符文,说不定与我宫关系匪浅。

    景述行还没明白迟露生气的原因,又听她拖长语调:“放了她——”

    下一瞬,怨魂脖子上无形的灵锁被解开,她跪坐在地上,圆扇从手中滚落,不再遮挡脸部。

    迟露顿觉那双眉眼有些熟悉,似乎是她的故人。

    她加固手中的灵锁,用赤魂鞭加以威慑:“你与灵华宫是什么关系?”

    怨魂露出脸庞,是个年轻的姑娘,看模样比迟露大几岁。

    她咬牙看向赤魂鞭,又看了看身上不起作用的护身符文:“你又是灵华宫的什么人,为什么会和他们待在一起?”

    被绑住的数息间,她身上的防身符文、法阵被尽数废除,不是通过蛮力破解,而是废除者精通这一系列的符法,轻而易举地将其消解破除。

    如此的轻易,眼前的少女在灵华宫必然有一席之地。

    迟露确认鬼魂不会再威胁到旁人,寄出灵力四下游走一圈,未察觉潜在的敌人,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

    “我是灵华宫的少宫主,刚从逢月城出来,与景家人待在一起,难道不正常吗?”

    “逢月城。”鬼魂念着这三个字,反复在舌尖上滚动几下。

    她仿佛突然爆发,从地上起身:“没错,就是逢月城,你们逢月城的人,姓景的人,都有那股气息。”

    说罢,抬手指了指景述行,又抬手指了指云翩翩。

    “我找了很久,你们这群人一个个跟缩头乌龟似的,藏在城里不出来,终于让我碰上好运气,一口气寻到两个。”

    迟露想起逢月城的那些煞鬼,他们同样纠缠景姓众人不放,忍不住暗暗心惊。

    “你不去返魂苏生,找他们做什么?”她问。

    鬼魂冷笑一声,她抬头看向迟露,话锋一转:“我姓徐,少宫主可对我家医馆有印象?”

    迟露稍加思索,点了点头。

    她想起女鬼的眉眼像谁了,像灵华宫门下的宾客,一名实力高强的医修。

    医修实力高强,在琢磨替景述行寻医时,迟露甚至想过直接去寻他。

    他可是名神医,如果有他出手,无论是碎裂的灵台,还是破损的灵根,都不在话下。

    回首瞥了眼景述行,迟露再度对鬼魂开口时,语调忍不住又柔和了几分。

    “你父亲曾向我提过你,他仅有一个女儿,名唤徐诗灵。”记起医馆,记忆便源源不断地涌上,“说你身体孱弱,又没有修行的天赋,一直在家中静养,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按眼下的情形来看,她一直在灵脉游走,又以扇遮面,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不像是受人胁迫,反倒是她主动变成孤魂野鬼,前往灵脉。

    徐诗灵听到迟露点破自己的身份,又听她提起自己的父亲,不禁冷哼一声。

    “他自己也找不到好办法,就不愿意让我就此死去,只能用自己的阳寿填充我的寿元。我若是被他寻到,又要变回此前行尸走肉的菟丝子,那种感觉,实在是太过难熬。”

    迟露继续问她:“既然你主动求死,那为何不去轮回转世,要在灵脉徘徊。”

    “找人。”

    徐诗灵抬起眼眸,她一直神色冷漠,在说出自己的目的是,眼中迸发出夺目的神采。

    “少宫主,你是生人,看不到我们灵魂能看到的世界。”

    她伸出手,指向景述行:“我要找的人叫景成,和你的男人身上有同样的气息,他自从我几年前寿元耗尽后就了无音讯,即使我死而复生,也无法寻到他的踪迹。”

    徐诗灵皱着眉,歪着头,恨恨地挥动手中圆扇:“你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过是睡了一觉,他一个大活人不声不响就消失了,这算什么?”

    “我要找到他,既然活着的时候无法自如行动,不仅药罐子不离身,还会隔几年长眠一次,我就变作魂灵,一条灵脉、一条灵脉地找过去。”

    …什么叫我的男人。

    迟露嘴角抽搐。

    徐诗灵将圆扇掷于地上,变成施法用的道台,她以如狼似虎的目光盯住景述行。

    “这位郎君,麻烦让我采集一缕气息,好让我用来寻人。”她温言请求。

    景述行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他枯站在矮墙旁,大红灯笼映照光芒于其上,明明是暖色红光,却无端平添寂寥。

    他孤零零地站着,略有些失魂落魄。

    漆黑的眼珠子微微转动,转向迟露的方向,隐隐透着期待。

    迟露被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牢牢盯着,明知是他有意勾引,却又不舍得继续无视他。

    挣扎半天,总算想到说服自己的理由。

    她得管着景述行,不然他要是发疯了,疯狂伤害自己该怎么办。

    迟露正欲挪动脚步,徐诗灵再度出声。

    “郎君不愿意,就让那位姑娘来吧,咦,那位姑娘呢?”

    她看向院内的小轿,大红轿子里空无一人。

    迟露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动目光,落在院外的结界上。

    云翩翩正趴在灵力构成的无形墙面,徒劳地以手捶墙:“少宫主,你是不是忘了我了?快放我出来!”

    迟露扬起唇角:“当真抱歉,我马上把结界撤下。”

    她压低嗓音询问徐诗灵:“她身上也有相同的气息?”

    “有。”徐诗灵准确地回答,“虽然有些许不同,一样可用以追魂。”

    ……追魂么?

    迟露心念微动,走到角落解开云翩翩的结界。

    离开前,再三警告景述行:“你不许乱动,好好在这儿待着,什么也别动。”

    景述行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别处,显得无助且落寞。

    难过了?

    迟露不由得有些内疚,挥手解开结界同时,心里想着是否该对景述行说些什么。

    手臂蓦地被人抓住。

    云翩翩从广袖罗衫中探出素白的小手,抓住迟露的细腕。

    “少宫主,他在钓你呢。”眉眼弯弯,嘴角上翘,露出一个温柔可人的微笑。

    “什么?”迟露甚至没反应过来。

    “他那么厉害,要是真的被你伤透心,难道不会报复你吗?他现在这副模样,只不过是逢场作息,勾引你去可怜他罢了。”

    她又伸出另一只手,猛地抓住迟露,在她耳畔耳语:“他表面安分,指不定心里在想着龌龊的想法,比如求你抱抱他,亲亲他。”

    迟露猝不及防被她擒拿,下意识挥手甩开云翩翩。

    云翩翩在逢月城是低位的侍女,现在亦是几人中修为最差的人,甚至比不过那些围观的小怪。

    被迟露甩开后,一个踉跄,险些没能站稳,幸亏迟露眼疾手快,把她拉住。

    “抱歉。”迟露面含愧色,“你没事吧。”

    云翩翩的脸上堆满笑容,她半仰笑脸,温柔地凝视迟露。

    “少宫主,大公子可是个怪物,你可千万别喜欢上他。”

    “喜欢……”迟露皱眉,不自觉歪了歪脑袋,“喜欢?”

    一个周围人提过无数次,她却始终无法理解的词。

    云翩翩依然笑着,见迟露不快,立刻转移话题。

    她上前两步,挽住迟露的手臂:“少宫主,我觉得那女鬼好不知趣。”

    “她的家人愿意倾尽所有为她续命,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她不仅不珍惜,反而离家逃跑,真是愚钝。”

    迟露低声阻止:“别这么说。”

    她顿了顿,决定对云翩翩坦诚相待:“虽说徐姑娘对家人不辞而别,确实不对。但将心比心,我也不愿做依靠他者偷生,还要损耗别人阳寿的菟丝子。”

    云翩翩的眼睛闪闪发光,迟露对她笑容真诚,但她的脸上仿佛焊上面具,至始自终只有笑脸一张表情。

    迟露觉得云翩翩着实有些奇怪,又不便声张,值得将心头疑问压下。

    她正准备和云翩翩道明事态原委,又听远处刺入几声夸张的叫喊。

    “云妹妹,我来救你!!”

    杀气腾腾的少年郎,手中拿剑,在红妆一条街横冲直撞。

    徐诗灵大喜:“他身上的气息…又来一个姓景的!”

    还没高兴到一半,被角落里的红衣男子冷冷扫了一眼。她心有余悸,当即闭上嘴。

    转而去讨好迟露:“少宫主,这三人身上都有与景成一样的气息,您能不能送我个人情,劝劝他们?”

    徐诗灵挽住迟露的左臂,云翩翩拉着迟露的右手,迟露像肉夹馍一样夹在中间,整个人目瞪口呆。

    她哭笑不得:“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云翩翩率先表态:“少宫主开口,我自然愿意帮忙找人。”

    迟露没来及回应,嗷嗷乱叫,往院子冲来的景洛云陡然发出声惨叫。

    景洛云撞到无形结界上,捂住鼻子,蹲在地上,半天憋不出字。

    迟露忍不住咬牙,她挣开云翩翩和徐诗灵,大踏步朝景述行走去。

    “他又不听我的话。”边走,边自言自语。

    留下两名姑娘面面相觑。

    徐诗灵问云翩翩:“景家妹子,少宫主语气如此恶劣,莫非是和那位郎君吵架了?”

    云翩翩依然维持假笑:“我也不知。”

    她的嘴角僵硬地上扬拉伸,眼底却了无光彩,更遑论笑意。

    迟露来到景述行身侧,指了指鼻青脸肿的景述行,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又施展你的权能了?”

    眼中明显增添不悦。

    景述行面露惊讶:“少宫主不希望我拦住他?”

    如今正事为重,迟露一时想不到该如何朝景述行解释。

    总不能劈头盖脸地与他说:“我看到你的未来,若是再三使用能力,身体状况一定会越来越差。”

    视线上扬,正看见景述行低头看她,眼中是试探的笑意:“少宫主是担心我吗?”

    “不要紧,我并不难受,你可以随意使用我。”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迟露默默地看着景述行,在潜意识里给他贴上了“无法沟通”的标签。

    她忽然弯下腰,目光落在景述行腰间的束腰上。

    景述行蓦地往后退,却被迟露伸出手指勾住束带:“别动。”

    她的命令像一道晴天霹雳,敲在景述行头顶。他一动也不敢动,任由迟露勾出藏在束腰中的一块灵玉。

    屈指在灵玉上敲击,召出一道灵网,从景述行的腰部开始,结结实实将他捆住。

    捆住他后,灵玉化作一道暖流,进入景述行的体内,在他的经脉游走一圈,卷出汹涌的困意。

    迟露一把捞住景述行的身体,心虚地移开目光:“你懂的,我只会这招。”

    ——总计第四次打晕景述行。

    灵玉是她特地塞进去的,为的就是等景述行不听话时,她能第一时间采取行动。

    既能养身,又能安眠,这可是上好的温养灵台的材料。

    拥住景述行,学着应涟漪哄她的模样,哄孩子般:“不听话的孩子,只能去睡觉了。”

    她听到几声短促的喘息,景述行想努力维持清醒,但灵玉的效果卓越,他拼命挣扎,却只能愈发困倦。

    情急之中,景述行干脆拔下头冠的发簪,朝肩膀捅去。

    被迟露一把拦下。

    “这是给你抵御阴寒邪气的,不许用来干别的。”迟露把发簪从景述行手里扣下,重新插回他的发冠上。

    袖摆被拉住,一股极大的力道将她往下拖拽。

    景述行的眼中蒙起困意,他已然睡眼迷蒙,脑袋控制不住地后仰。他颤抖地抓住迟露袖摆,手指一点点向上爬。

    “少宫主想食言吗?”他的声音很低,混在衣料的摩挲中,几乎轻不可闻。

    “少宫主明明答应过我,要带我回灵华宫的。”

    迟露感到疑惑:“我确实答应过你,现在提这个做什么?”

    “那你现在,在对我做什么?”景述行一手拽住迟露,一手撑地,五指深插入灵脉的土壤中,“你难道想背弃承诺,丢下我,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撕拉”一声,迟露的袖口被撕开,她欲抽手收回,肩膀被牢牢扼住。

    低头,与景述行四目相对。

    因为极度的困倦,那双眼睛里已布满水汽与血丝,硬撑着没有闭上。眼睛的主人几乎将全身力气施加在迟露身上,于她耳边轻声呢喃。

    “你休想。”

    “你要是丢下我,我就算爬,也会爬到灵华宫,找到你。”

    迟露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景述行的症状,之前有这么严重吗?

    不对,不起之前先是觉得自己要杀他,又是认为她对景洛云有非分之想,现在只担心自己被迟露丢下,已经正常不少了。

    可这幅模样,完全不能用正常两个字来形容啊……

    迟露掌心向下,想强制合上景述行的眼睛,和那双似怒似泣的瞳孔对视后,她否定自己的想法。

    她对自己的武断稍感后悔。

    就算无法解释,也要让景述行安下心。

    她开口:“我没想着把你丢下……”

    不行,那双眼睛都快闭上了。

    那灵玉效果极佳,哪里会留给景述行听她说话的精力。

    迟露凝神,加重语气:“听好了,我绝不会丢下你。”

    景述行的乌眸中水汽婆娑,沾染灵脉冰凉的湿气后,于睫羽处凝成水滴。

    他听到迟露的话,眼睑轻轻一颤,水珠滚落,顺着眼角流下。

    楚楚可怜的模样,简直跟快要哭出来似的。

    迟露彻底后悔了。

    她咬破舌尖,俯身凑到景述行额前,以舌尖精血在他额头画上符字。

    “这是我灵华宫独属的印记,若不慎与我失散,等你灵台愈合后,可通过宫印找到我。”

    “我随时等你到来。”

    鲜血的殷红与大红衣袍交相辉映,景述行几乎要撑不住身体,他通红着眼睛,扒住迟露肩膀的手力道愈来愈松。

    他急促地喘气,声音低弱地质问:“你对多少人做过这种事?”

    景述行没有把迟露的动作当成亲吻,他亦知自己不会是特殊的那个。

    迟露不懂所谓情爱,也不懂他当初怀着怎样的心情,与她额前印上吻痕。

    她会在他额上画宫印,也会如此给予别人。一想到其余人也会被迟露如此对待,景述行就恨不得——

    “只有你一个。”迟露回答。

    “——?”

    且不说这是迟露第一次离宫,光是染血画符这个动作,就在应涟漪批注的“绝不能被人占便宜”的数条事项中。

    但景述行不一样,他对她做过同样的事,迟露可以心安理得地报复回来。

    “你是最特殊的那个人。”迟露垂眸答道。

    作者有话说:

    小景:我瞑目了

    ————

    其实这段剧情,

    小景原台词是:你敢丢下我,我就杀了你。

    作者君在写的时候被他夺舍,扭曲了剧情。

    第46章

    ◎她的身侧,是着大红喜服之人◎

    迟露擦拭景述行前额印记, 指腹拭去殷红血迹,宫印转瞬不见踪迹。

    光洁漂亮的前额上,乍一看什么也没有,只有当修士调动灵力, 才能觉察其中玄妙。

    指尖拂过怀中人漂亮的长睫毛, 迟露弯起眉眼,像只毛茸茸的红狐狸般轻轻笑着:“这下可以了吗?”

    景述行缩在她怀里, 手掌从肩头滑落, 抓住掩在广袖下的小臂。他的呼吸急促得像只围猎中重伤的幼兽, 他半闭双目,眼中的惊喜与兴奋短暂闪过。

    迟露终于听到了绵长又安稳的呼吸。

    她侧耳耐心听了听, 脸色再度沉下。

    他之前躺在她膝上时,呼吸可不是这个调, 那时的景述行莫非在装睡?

    ——绝对是在装睡!她还被骗过去了,安安静静地让他躺了不知多久。

    迟露心里不悦,正打算捏住景述行的脸, 揉搓一顿出气, 转念一想, 又哑然失笑。

    有什么值得生气的?还是说,她只是想找个借口捏捏这张脸?

    好一通翻找,从空间囊中寻到云舟。在手中揉吧揉吧捏成形,信手往空中一抛。

    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 云舟迅速膨胀、变大,变成柔软床榻的模样,再往下一坠。

    围观的灵怪忍不住窃窃私语:“这不就是现成的洞房了?”

    他们又看到迟露托起景述行, 双手兜住, 往云舟上扔。

    “好熟练!”灵怪震惊, “那位大能到底这么做过多少次?”

    一帮小怪缩在角落,纷纷用手指撑大眼睛,期待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按照剧情,下一步应当是——!

    很遗憾地什么也没有看到。迟露搭完云朵小房子,拽住最上面的云角往下一拉,拉下云帘,隔绝其余人的视线。

    干完这一切,徐诗灵来到迟露身旁。

    迟露问:“如何?”

    徐诗灵神色黯淡,她牵着云翩翩的手:“她身上的灵气没有用。”

    言毕,目光落到景洛云身上,而后看向那朵小房子。

    “少宫主,为何要把你的男人藏起来?”徐诗灵脸色泛青,有些阴沉。

    “我朋友灵台破裂,气息杂乱,我怕贸然取走灵气,会损害他的身体。”迟露指了指景洛云,“他和我的朋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血脉相连,如果他的灵气没用,那我的朋友的灵气亦不会起作用。”

    徐诗灵语调僵硬:“我凭什么信任你?”

    迟露指了指她作法的灵台:“那个道台,是你父亲从灵华宫带来的吧?”

    “我是灵华宫的少宫主,自然明白它是如何运作的。若是你信得过我,我可以为你作法,帮你找人。”

    徐诗灵轻抚道台,神色一脸几变,最终一咬牙,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

    “你说的一点不错,少宫主,我相信你。”说完,她侧身让开,脸上隐隐透出祈求与希翼。

    迟露无声叹了口气,蹲在鼻青脸肿,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景洛云跟前:“我想取你的一道灵气,用以作法,不知你可愿意?”

    景洛云好容易缓过神来,抹了把脸上的鼻血,晕乎乎地从地上站起。

    他看了看柔软的云舟,又看了看好脾气的迟露,猛然从地上跳起:“你,你们?你们是怎么从逢月城出来的?”

    回忆起逢月城发生的事,迟露的脸色顿时不太友好:“怎么,想和我们清算逢月城的账吗?”

    景逸把景述行当成活祭品,把她当成开阵的工具人,每当想起这件事,迟露就火冒三丈。

    她无意在此和景洛云算旧账,谁知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生生把迟露的恼火再度勾起。

    景洛云更加震惊:“少宫主是逢月城的贵客,父君对你青睐有加,为何这么早就让你离开?况且,景述行一个……”

    在迟露毫不掩饰的怒意下,景洛云换了个说法:“……重伤之人,不好好养伤,为何要来到灵脉?”

    他期期艾艾,结结巴巴地说着,忽听少女几声干笑。

    “原来你不知道啊?”迟露上上下下地打量。

    她持鞭在手,信手抽向地面,掀起的灵力令景洛云一阵瑟缩:“你父君想杀我和景述行。”

    “啊?”

    “但被反杀了。”迟露把玩赤魂鞭,“逢月城的修士把景逸的生魂压在九重玄幽塔底下,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被煞鬼吃抹干净了。”

    既然提到逢月城,她干脆与景洛云开诚布公,把事情说清楚。

    景洛云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猛地跪在地上:“那我母亲呢?宁夫人怎么样了?”

    迟露蹙眉回忆:“煞鬼只伤害景家人,只要逢月城的人不伤她,你母亲应当无恙。”

    听到迟露这么说,景洛云长舒一口气,从地上爬起:“如此便好。”

    他浑身颤抖:“我就说,为什么母亲总是对我顾左右而言他,原是如此……不,说不定是父君瞒着母亲,母亲又瞒着我,导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以为玄幽塔是座藏书阁……”

    景洛云神色真挚,不似作伪,迟露看了他许久,终于相信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放缓语气:“等离开灵脉,你大可速速返回逢月城查看情况。但你若敢来灵华宫寻仇,我不会给你逃跑的机会。”

    要是事态发展真如《天缘》里演示的那般,景洛云的成长还有老长一段路,既然他会在遥远的未来踏破虚空,为父报仇。

    迟露作为反杀景逸的半个凶手,进行自卫完全是理所应当的。

    她一改温柔甜美的模样,厉声恐吓,暗地里聚起灵脉中的灵力,实力节节攀升。

    却见景洛云缓缓摇头,眼底黯淡,似乎并没有起冲突的打算。

    良久,景洛云小声道:“少宫主,之前的事还请见谅。你既然要灵气,就来取吧。”

    惊讶的神色浮现在迟露脸上。

    她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云翩翩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她不知何时跑到角落,朝景洛云冲来,口中哭喊:“云哥哥,救命啊!”

    在她的身后,是浓郁的煞气滚滚而来,那些煞气和逢月城的煞鬼不一样,全数散去形体,不成人形。

    迟露为了自保凝聚的灵力,刹那间全部放出,形成密不透风的壁垒,阻挡煞气。

    徐诗灵惊叫一声,第一时间护住道台:“这些是什么东西?怎么进入灵脉的?”

    云翩翩连滚带爬地钻进结界,搂住景洛云的胳膊,浑身发抖。

    景洛云原本也被吓了一跳,但见云翩翩如此害怕,鼓起勇气拔出长剑:“云妹妹别害怕,我去替你收拾他们。”

    迟露眼疾手快,赤魂鞭卷住景洛云往里拽:“你疯了?煞鬼只袭击逢月城的人,你出去——”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哪里还是“只袭击逢月城的人”?

    那些煞气灵巧地寻找结界的空隙,在密不透风的结界中寻到纤薄之处后,卯足了劲儿往里钻。摆明了是受人操纵,而非逢月城那些无知无觉的煞鬼。

    在云翩翩的惊叫声中,迟露反手将云舟拉到近前,寄出灵力包裹灵怪。

    扬声喊道:“徐诗灵,解除灵脉。”

    “现在解除灵脉,无论是生者还是死人,都会因为大量的灵力冲击丧命。”徐诗灵反驳。

    迟露耐心地劝导:“相信我,我能调动全部灵力,通过操纵来避免伤害。如果现在不解除灵脉,待结界被破开,我们就要和这些煞气共处一室了。”

    “我是灵华宫的少宫主。”

    她虽然天赋极高,可也不是顶尖的大能,无法做到尽善尽美。一手灵怪,一手云舟,用神识操纵长鞭卷住徐诗灵的灵识,再寄出灵力感知云翩翩与景洛云,已然到了极限。

    徐诗灵彷徨地左顾右盼,不自觉自言自语:“这些煞气,和沾染在景家人身上的气息,有异曲同工,难道——”

    迟露提高声音,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徐诗灵当即如梦初醒。

    她搂紧道台,骈指画出灵符:“少宫主,我相信你。”言毕捏诀,嘴唇上下翻动。

    一道金色光华,撕开漆黑的灵脉。迟露浮于半空,数不清的无形的手从下至上,想要抓住她。

    她翻手掐诀,将哭爹喊娘的灵怪送入相近灵脉中。

    煞气在灵脉被解除的瞬间四散,飞向四面八方,有些攻击云舟,有些朝徐诗灵和景洛云扑去。

    迟露抬手,屏障迅速上移,把他们托送至修真界外侧。

    翻身而上时,听到景洛云喊:“云妹妹!”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一抹娇小的身影从结界外跌落,不断下坠。

    迟露咬紧牙关,飞身扑去,长鞭寄出,卷住云翩翩的腰。

    “别动。”她命令,而后操纵灵力,将两人托回到上方。

    把她往上拉的同时,迟露从云翩翩的脸上看到了愕然的情绪,那张脸上一成不变的假笑,第一次出现了龟裂。

    撕开空间,从灵脉中脱身,迟露气喘吁吁地骈指并住,道了声:“合!”

    虚空发出吱嘎的尖叫,裂缝缓慢又沉重地闭拢,从缝隙中挤出的煞气,被景洛云惊慌失色地斩落。

    他被黑色的煞气吓得嗷嗷乱叫,所幸没有受伤。

    迟露瘫坐在地上,斜倚绵软的云舟,用力喘了口气,从空间囊里面取出药瓶,补充灵力。

    耳畔传来云翩翩的哭声,少女拉住景洛云,用他的袖子抹眼泪,不停地诉说她的惶恐与无措。

    赤魂鞭尾部有一点荧光,是徐诗灵离开灵脉后的样子,她全靠灵华宫的功法维持魂魄,出了灵脉后便散开形体。

    迟露将徐诗灵放进暖玉,强撑着站起身,举起灵力凝成的明灯。

    “诸位不必慌张,我会用灵力探寻方位。”她的声音温和有力,像是一剂强心的良方。

    泪眼婆娑的云翩翩抬起眼眸,看到容貌秀美的少女一手提灯,一手持鞭,嘴角带笑,目光像是三月的春日暖阳。

    她从中心走到队伍最前,衣裳和乌发稍显散乱,一双眼睛似繁星似火烛,熠熠生辉。

    一缕漆黑的煞气,慢慢地朝迟露的脚边攀去。

    还没触及脚边,就被迟露一鞭子抽散。

    迟露收起赤魂鞭,朝云舟道:“多谢。”

    云舟层叠的缝隙中,景述行一身红衣,在白如雪的云舟上尤为显眼。

    他刚从睡梦中苏醒,眼角沾有湿意,神色晦暗。

    与神色带给人的寒凉不同,拨开细软帘笼的手白如美玉,指尖处微微发红,动作优雅至极,又分外撩人。

    景述行瞥了迟露一眼,放下帘笼,缩回云舟里。

    迟露不解他的动作,提灯来到近前,屈指敲了敲云帘。

    云帘再度掀开,迟露没看到人,率先听到略带不满的抱怨:“为何不喊我?”

    “就那么不愿意使用我吗?”

    “什么?”

    迟露这才发现,景述行在瞪她。

    用一种幽怨的,责备的,凄凉的眼神。

    他无力地靠着云舟软枕,语调像是留守在宗门,苦等主人不归的灵兽。

    “那些煞气,我一眨眼就能为你清理干净,你为何不让我出手?”

    说完,将头别到一边,不理迟露。

    迟露双手一左一右把住云舟门帘,尽力撑开双臂,挡住景述行的视线。

    她笑眯眯地问:“生气了?”

    景述行没有回答,眸光轻闪,用眼神无声地谴责她。

    迟露回头看其余人,景洛云努力安抚受惊的云翩翩,徐诗灵魂在暖玉,操纵玉石四下游走,时间并不紧张。

    她展颜一笑,躬身挪进云舟:“你骗我,你压根没生气。”

    陷入软如白棉的云舟中,迟露自作聪明地说着:“你要是生气,我早就和逢月城欺负你的那些修士一样,‘咻——啪’地炸成一串烟花了,哪还能和你面对面说话。”

    她没说下去,一截修长的指尖抵在唇前,阻止迟露的话。

    帘笼“刷”地降下,阻隔迟露的退路,迟露疑惑地回头看,被强制地扳回脸。

    “少宫主,你错了。”

    景述行含笑看她,像是看一只傻乎乎地,一头撞在树干上的雪兔。

    “生气和仇恨,是有区别的。”

    迟露指了指自己:“你真的生气了——哎!”

    视野翻倒,天旋地转,脑袋向下,结结实实地触及她捏的枕头。

    云舟的内部被迟露捏成舒适的温床,她躺在床上,入目是大红喜服,身着红衣之人就在她身侧。

    ——好近!

    自从迟露看完话本,懂得自己的行为是何等冒犯后,她再也没与景述行靠得这么近过。她本应速速起身,拉远和景述行的距离,但目光先是游走全身,后定在那张脸上,竟然舍不得移开。

    想多看几眼,想一直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

    景述行没有让迟露移开目光的打算。

    “少宫主,是你不让我动用能力的。”他眯起眼,似奸计得逞的狐狸,“我听从你的吩咐,不布置结界,为了防止外人听去,只能这样和你说话。”

    这说的什么鬼话?景述行不能布置结界,由她出手不就行了?

    迟露发现他话里的漏洞,开口打算质疑,还没说话,被景述行的食指再度堵住话头。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什么?”迟露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很快打消自己的怀疑,景述行拉进和她的距离,眉宇间满是凝重:“那位女鬼的父亲是灵华宫的客卿,放她一条生路也无妨。另外两人呢?他们是逢月城的人,景洛云还是景逸的儿子。”

    “就算现在不声不响,谁能保证他们不是伪装的?留在身边,绝对是极大的威胁。”

    景述行蜷曲指节,做了个手势:“只要您一声令下,我自会将威胁消除。”

    他笃定地说,而后噤声,等待迟露回应。

    等了许久,只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说的虽然很有道理……”

    迟露轻声道,她侧躺在云舟里侧,舟内空间并不大,她即使努力缩起身子,依然会和景述行肌肤相触。

    比如膝盖、手肘,曲起关节后,五指又撞到了一起。

    顾忌画本里的批注,迟露最初努力躲闪,又看景述行浑不在意的模样,也放松下来,不去想应涟漪的谆谆教导。

    抛却顾虑后,她干脆五指一弯,插入景述行的指缝中。

    她和景述行不一样,迟露成长的回忆都是美好而珍贵的,遇事只会努力往好的方面想。

    她希望景述行也如她一般,而不是被逢月城的遭遇扭曲心性。

    “我长那么大,舅舅和长老对我的教导都是以德报怨,以善待人。我没办法违背本心,朝他们下手。”

    景述行凝视迟露扣入掌心的五指,长眉舒展,唇角划过弧度:“你没必要出手,甚至没必要去看,这件事可以交给我。”

    指骨忽地被用力夹住,迟露抬起眸子,蛮不高兴地警告景述行。

    她本是依照习惯,下意识地手上用力,谁知一直以来行之有效的方法,此次失去了作用。

    被她抓住的手忽而翻转,迟露躲闪不急,被景述行牢牢抓住。

    冰凉又宽阔的掌心,瞬间就把她的手包住。

    “少宫主当真心善。”景述行的话语带着暖意,“能培养出少宫主这般良善之人的地方,想来和逢月城截然不同。”

    旋即话锋一转:“但是其余人并不会意识到你的善举,你就算为那女鬼找到想找之人,她又能用什么报答你?你拼命救下景洛云和云翩翩,他们可会对你有感念之心?”

    他伸出另一只手,拂开迟露额前碎发:“你几乎耗尽所有的灵力,把他们带出灵脉,可又有谁真的注意到你?”

    为迟露打理乱发的手蓦地顿住,他看见自己的手掌之下,独属于少女的乌黑到发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他听见了连串的笑声,迟露倾身往前凑了凑,语气中带有前所未有的亲密。

    “我不是还有你吗?”

    她捧住自己的脸,俏脸上绽放光彩:“我原以为自己装得不错,能完美遮掩驾驭灵力的疲惫,原来还是会露馅。”

    话虽如此,可迟露没感到半点不悦,她甚至觉得,自己能被拽进云舟的床榻上,实在是一件令人欣喜之事。

    景述行疑惑于迟露的突然发笑,他还在担心云舟外的两人,景洛云也就罢了,云翩翩作为在普通不过的侍女,却能周旋于各种事件中,更令景述行感到奇怪。

    他的眉心快拧成一个疙瘩。

    “我会给他们打上标记。”迟露思量许久,寻到了权衡的方法,“如果他们刻意接近,灵力会提醒我。”

    “我可是灵华宫的少宫主,自出生起就被悉心栽培,绝对不弱。”她伸手揉开景述行眉心的结:“再说,我不是还有你保护吗?”

    说着,她露出新奇的神色:“衣服,没了?”

    漆黑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景述行的胸口。

    作者有话说:

    稍后还有一更!

    第47章

    ◎我有一个“朋友”,总喜欢盯着你看◎

    景述行吓了一跳, 连忙松开迟露,紧张顺着她的目光捂住衣襟。

    旋即面色一沉,他眼睁睁地看见迟露的表情由震惊转为开心,翻身仰面朝上, 边笑边去抓悬浮于半空的灵力。

    “我忘告诉你了, 我把那些灵怪送入相邻的灵脉,他们离开后, 你身上的衣服当然保不住。”

    美极的广袖大红袍渐渐散去, 化作点点萤光穿透云舟。如花瓣绽放, 细雨轻打。待灵力全部散去后,景述行拉紧原本就穿在身上的旧衣, 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迟露看景述行机械地坐直身子,躺在一旁逗他:“脸红了, 脸红了。”

    “你为什么总是会脸红?”她翻身趴着,“既没有做错事,也没有惹我生气。”

    景述行回眸, 跳动的眸光落在迟露脸上, 点了点她的侧脸。

    迟露忽觉那根手指更加冰凉, 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她刚要担心景述行的身体状况,云舟外响起沉重的坠地声。

    立刻整肃神情,掀起帘笼:“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到了放在地上的道台,以及在道台上挪步的小玉人。

    装有魂魄的暖玉和徐诗灵相互契合, 自动长出手脚,变换五官,成了个微缩型的小人儿, 长得与徐诗灵一模一样。

    被她从灵脉带出来的东西, 则无法与暖玉契合。玉人刚一成型, 道台就无法被徐诗灵继续拿在手上,只能飞出暖玉,变回一般大小。

    小玉人儿站在道台上,看见迟露紧张的神色,嘿嘿一笑。玉上的神色变化,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怎么是这副表情?”迟露觉得徐诗灵的模样有些滑稽。

    小玉人儿语调婉转:“少宫主,您的脸好红,该不会是在兴起时被我打扰了?”

    迟露呼吸一滞,伸手触碰面颊,才发现不仅景述行的手更冰,她的指尖也是意外的清凉。

    她捂住面颊,猛然想到了什么,怯生生地回转眸光,望向景述行。

    他正对她笑。

    徐诗灵拽住迟露的手指,使劲儿往道台上拽:“您可是答应我帮我找人,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当然不会食言。”迟露坐在玉舟上,举目四望,“但你确定要在这儿作法?”

    灵脉撕开后,她们掉落的位置,可不是凝神施法的好地方。

    举目无光,遮天蔽日的乌云沉沉地堆叠,四周是潺潺流水,四通八达。几人的位置像是在一座中心岛上,从岸边遥望,数十里地寥无人烟。

    徐诗灵断然道:“就在这儿,麻烦少宫主了。”

    迟露没有拒绝,她寻到景洛云,就打算朝他走去。还没起身,被景述行打断。

    “不用去找他,我来就行。”

    他平静地划开手掌,将血滴在道台上:“不用费劲取缔灵气,用近亲之血一样可以。”

    徐诗灵害怕地后退,以免玉人被雪染红:“你,你怎么敢保证?”

    景述行没有回答她。他轻抬眉眼,眸光刺向层层叠叠的厚重云层。他刻意别过脸去,不让迟露看见他的模样。

    一双眼眸里,像是被刀刻斧凿般浮出一个字。

    景述行干脆合上双眼,直到眼前的画面消失后,才重新将眼睛睁开。

    迟露的声音同时响起:“徐姑娘请放心,近亲之血的确可以寻人,关系越亲密,可找寻到的概率越高。”

    可逢月城景姓人众多,景述行怎知景成是他的近亲。若当真如此,难道景成和景逸有什么关联。

    景述行一手扶住道台案沿,一手悬于半空,让血水落入道台的符阵,和迟露的灵力融为一体。

    自从身体首次崩坏之后,他的神识就像被人不停翻动般,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记忆闪入脑海。

    他一一将之整理。那些记忆越多,景述行越知道它们并不是意外与他融合,更像是从出生起就深埋于他的神识中。

    等他的寿元到达尽头,第一次神形俱灭时,就会出现在景述行的脑海,向他展示可怖的绘卷。它们与天道赐予他的能力并行,从各个角落纷至沓来,又要将他拽回地狱里去。

    迟露聚精会神地操纵灵力。

    她的天赋远超寻常人,施法时周围仙气翻飞,让长期使用道台的徐诗灵自叹弗如。

    迟露手中灵力翻腾,不一会儿,像断裂的珠串般从掌心飞射而出,由银白的丝线牵拉控制。许多灵力直接坠落,在地上化作血水。

    仅剩的一颗灵力,圆润如珍珠,在半空打了个旋儿,化作尾游鱼,摇头摆尾地朝远处游去。

    迟露惊喜道:“寻到了!”

    徐诗灵也从道台上跳了起来,连连跺脚:“多谢少宫主,我终于找到他了。”

    景述行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决心:“我知道这是哪儿。”

    撕下衣服的布条,简单进行包扎后,景述行轻声念道:“这里是天守阁的领地。”

    “什么阁?”徐诗灵听傻了,连忙询问迟露,“少宫主,那是哪儿?天守阁和灵华宫的关系好吗?”

    迟露细眉微蹙,冥思苦想许久,也摇了摇头:“我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没听说过是正常的。”景述行十指紧握成拳,他每说一句话,脑海中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就会跳出一条。

    “天守阁早就成为废墟,我也是…在外游历时,从古书中看到的地名。天守阁是处于领地中心,区域四面环水,领地居民生下时便沾染灵草气息,有天灵庇佑,福泽深厚。”

    “天守阁设立之所,乃是灵力环绕,利于修行的最佳……仙福地。”

    景述行一点一点地说着,念到最后三个字时,眼中闪过骇人的寒光。

    关于天守阁的资料,他全靠那些记忆才能整合归一,但“仙福地”三个字,他却无比得熟悉。

    熟悉到光是把这三个字与天守阁联系,就令他胆寒。

    迟露也注意到该点:“仙福地?我记得如今的仙福地,分明是灵华宫与逢月城二者,已经数百年未曾变过。”

    她牵住半空的飞鱼,目光四下扫动,如今的遗迹万物凋敝,只剩断壁残垣,漆黑无光的暗河潺潺流动,一往无前,不知通往何处。

    “仙福地……”她喃喃自语,不知为何,从骨髓处传来一阵冷意。

    眼下这幅光景,哪里还有仙福地的模样?

    若是灵华宫也变成这般,迟露觉得自己一定会发疯。

    与此同时,一直安静的系统忽然闪现光华,半透明的光幕弹出,迟露再度看到熟悉的文字。

    “检测到宿主离开逢月城,作为完成任务奖励,现为宿主开启修真界地图。”

    “奖励?”迟露在脑海中反问,“我看你急匆匆跳出来,还以为你要布置新的任务。”

    系统:“请宿主放心,我们言而有信,绝不会强制要求宿主履行其余任务。关于《天缘》书中的其余支线及主线,将以奖励的形式为宿主发放。”

    迟露立刻明白系统话里有话:“我不需要奖励,你能不能立刻解除绑定,从我的生活中离开。”

    “……不行。”

    ——她就知道!

    说什么奖励,其实就是变着花样驱使她做事。迟露越发确定,附在她手环上绝不像它自称的那么简单。它长期缄默,又突然跳出,定是想让她在天守阁的遗迹中有所作为。

    迟露没好气地说:“直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系统:“宿主您真的误会了,我从此以后只会提供线索,不会要求宿主做事。至于解绑,暂时无法做到,请宿主谅解。”

    洋洋洒洒浮出一通话,光幕上的字迹蓦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地图绘卷。

    迟露从其上看到了逢月城、灵华宫,一左一右,如棋子般分布在修真界两侧,数百年来,二者一直作为两大仙福地,使得无数修士趋之若鹜。

    地图往上,是大大小小,星罗棋布,林立在修真界中的门派,以及宗门各自的领地。

    再上,便是魔域,领土比修真界要小上许多,整体实力却极为强悍。

    而天守阁,正好处在修真界和魔域的边界上。

    迟露看到确切地点,终于明白了他们所处的位置。她曾在灵华宫浏览地图时,看到魔界与修真界边际的位置上,有一块被重点标出的废墟。

    废墟的面积广阔,几乎是像野草一样铺张开来。

    彼时的迟露年岁很小,刚处于识字的年纪。尚不知那是哪儿,亦不知为何一片废墟会被长辈们重点标记,等到重新回忆往事时,她才愕然发现,自己竟早就和天守阁产生了联系。

    移开目光时,迟露看着地图上大大的标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她的心脏在狂跳。

    冥冥之中,迟露感到了无法言述的恐惧。仿佛她再往废墟中走一步,就会知晓什么泼天的、可怖的、被所有人拼命掩盖的秘密。

    她提起明灯,走向景洛云和云翩翩:“我们现在的位置,是魔域和修真界边界的一块废墟,边界一直是道与魔避之不及的重地,这片地方又荒废了百年有余,应当不会有人经过。”

    从空间囊中取出飞舟,掷于水中:“我受徐诗灵所托,要帮她找人,不知你二位有何打算?”

    景洛云似乎早就和云翩翩商量妥当,闻言即答:“我们和少宫主一起走,互相有个照应。”

    云翩翩也笑道:“少宫主一定会保护我们的。”

    迟露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会尽全力保护你们,但如若处境过于危险,我没有牺牲自己的打算。”

    云翩翩被她陈恳的回答噎住,笑容更加灿烂,缩回景洛云的身后不发话。

    小玉人在迟露脚边蹦跶:“少宫主,我们快出发吧!”

    迟露把她捧住手上:“出发前,你得答应我件事。”

    边说,边晃动指尖,系在手指上的游鱼像放风筝一样,忽远忽近,忽上忽下。

    “等找到了人,不论对方是生是死,乖乖回你父亲那儿。我做主不让他强制复活你,可他为你违背轮回纲常,烧命来延续你的生机,不辞而别实在不好。”

    徐诗灵没料到迟露提及此事,她沉默许久,乖巧应道:“少宫主帮我找到景成,我心愿了结,就随您回去。”

    “也希望少宫主言而有信。”玉人颓废地坐在迟露双掌中,“我实在不想被强行延续生命,在体内苟延残喘,不得往生。”

    迟露将徐诗灵放到灵鱼上,松手前推,立时将灵鱼送至最前端。

    “灵鱼会跟随气息引路,亦会提前预知危险。”她朗声道,“我会在末尾殿后,诸位大可放心。”

    言毕,回身点在云舟上,绵软的睡榻虽心而动,重新变成一艘普通的乌篷船。迟露钻入船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然靠坐。

    和景述行面对面。

    男子一手搭在乌篷船的窗牖上,一手五指翻飞,似在捏诀。

    迟露瞥眼看去,轻轻倒吸了口凉气。

    那是杀人的术法。

    顺着景述行的目光看去,正好看见云翩翩和景洛云二人的小船,两人初始还有些不习惯,等确认安全后,甚至开始舀水嬉戏。

    “你还打算杀了他们?”迟露疑惑。

    景述行并不避讳迟露,当着她的面一点一点捏出杀诀。若他灵台安好,在玉舟上嬉戏的两人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半点也不掩饰杀意。

    “少宫主,如果我违背你的命令,你当如何?”漆黑的眸子动了动,从那两人身上移开。

    迟露夸张地叹气:“要是实在无法放下仇恨,或是担心被景洛云寻仇,把他先杀之而后快了……”

    “……我什么也不会说。”她耸耸肩,“你是我的朋友,愿意听我的话是情分,而非本分。”

    景述行笑出了声,他的左手举到迟露眼前,动作极快地单手结印。

    “嗯,朋友。”话里带了难以察觉的落寞。

    迟露也跟着笑了,她学着景述行的模样,分毫不差地复现他的手势。

    灵光乍现。

    乌篷船周围的水花溅跃,飞舞到空中后,仿佛时光定格一般,在半空中定格。水滴化作流萤,围绕乌木小船飞舞,在漆黑的暗河中,宛如漫天的萤火。

    “我还以为会是什么不得了的手诀。”迟露趴在船沿,兀自惊叹,“没想到你也会这种凝水布景之法。”

    回首,上下打量景述行:“我还以为你会认为它华而不实,浏览时直接跳过。”

    景述行失笑,他没告诉迟露,那漫天流萤其实是依照剑诀。只要将后半程谱出,水珠将会化为利刃,以美景割人咽喉。

    于迟露而言,她只需要知道前半程就够了。

    迟露的目光于点点萤火中流转,她伸手接住缓缓落在的水珠,两指一夹,水珠爆开,冰凉的河水顺指缝落下。

    她小声地抽了口气。

    而后,后知后觉:“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的说辞?”

    景述行微笑摇头:“在少宫主心里,‘朋友’已经是最高的认可,我当然喜欢。”

    依然是,隐隐透着孤寂。

    乌篷船慢悠悠地行驶,荧光初时还在两侧并行,小船拉出长长水波,开出好一段距离后,亦坚持不住,化成清水归于河道。

    迟露看了看前方嬉戏的景、云二人,又看了看景述行。

    她忽而开口:“我有一个朋友……”

    开口就觉得古怪,这借口寻得一点儿也不好,定会第一时间被景述行识破。

    景述行却无动于衷,似乎并没觉得哪里不妥。

    于是迟露继续说:“最近这段时间,老发现有人盯着他看。”

    她硬生生地颠倒黑白,把自己总有盯着景述行的想法,换了种方式表现。

    话说到一半,景述行浑身一怔,眼中平添几抹仓皇。

    他屏住呼吸,等迟露继续说下去。

    迟露问:“不仅是走在一起的时候盯,甚至是两人相隔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也会止不住地去看他。如果他换了新衣服,或是做出什么新奇的动作,就恨不得第一时间凑过去。”

    景述行心脏狂跳,听迟露把他的心思剖析得一清二楚。

    迟露说完,眉带踌躇地问:“你说,我那个朋友……的朋友,到底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阿露:铁树开花ing

    小景:紧张.jpg

    双更结束,作者君睡大觉

    第48章

    ◎她想抱就抱,想搂就搂◎

    景述行呼吸微滞。

    略偏过头, 看到迟露神色凝重,一副认真的,绝不是在开玩笑的模样。

    景述行确信,她在点他。

    即使他处处小心, 保证在第一时间移开目光也没有用。迟露已经发现了, 发现他不论在哪儿,哪怕被她弄晕, 塞进云舟里, 清醒过后都会用手指挑开帘笼。

    克制不住地, 将目光长久地放在迟露身上。

    景述行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少宫主……的朋友, 讨厌这样吗?”

    迟露坐直了身子,下意识反问:“你讨厌吗?”

    要是景述行明确表示不喜, 她以后绝对拼尽全力克制自己。控制自己不要没事就转头,争取连眼珠子都不转。

    景述行还道迟露在挖苦他,讽刺他不知将心比心。

    把住窗牖的手逐渐用力, 景述行无声地咬紧牙关, 过了不知多久, 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如果是少宫主,我并不讨厌。”

    他回过头,想问迟露对此事的看法,愕然发现迟露脸上笑容尽显。

    她本就生得好看, 模样甜美,如今发自内心地一笑,宛如废墟中开出一朵绝艳的鲜花。

    景述行懵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 就看见迟露凑到近前:“真的?”

    “真, 真的。”他期期艾艾地回答, 完全不知自己说了什么,让迟露如此高兴。

    迟露只高兴到一半,又平添愁容:“那我的朋友的朋友,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一直盯着他看?”

    她不明白,完全不明白。心里像是被油蒙住,被纸糊住,她挖空心思去斗智斗勇,却无法将之捅破。

    迟露冥思苦想,浑然忘记景述行还在她面前。

    要是她此刻收回注意,看向景述行,便会惊讶地发现,原来有盯人的毛病的,不止她一个。对面那位的目光要更热,更炽烈。

    “或许是少宫主不知道的感情。”她听见景述行道。语调温和,似乎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迟露眨眨眼,又眨了眨眼。

    不知道的感情?对景述行?

    她仔细审视自己,确信她对景述行没有分毫恶念,刚准备开口反驳,又听景述行缓缓开口。

    “少宫主亲口承认,你并不通晓情爱,自然不懂其中关联。”

    迟露忽地想到一件事。景述行下手越狠,越不留情面,他的语调就会越温和,越是恭谦有礼。

    此刻他神情漠然,语调平淡,不知心中是否已是翻江倒海,想着什么?

    不过幸好,他亲口承认并不讨厌她。

    “我只是现在不懂。”她反驳,“我总有一天会懂,再说,就算我不懂,应姐姐也会教我。”

    “这和我刚刚说的事,又有什么关联?”

    景述行眸光闪动,收回放在窗牖上的手,坐正身子。

    他的眼底满是不知名的情绪:“少宫主,你愿意抱我吗?”

    “这有什么?”迟露欣然答道。

    如果是旁人,迟露还要犹豫一下,可对面是景述行,二人都这么熟悉,抱一下又何妨?

    她大大方方张开双臂:“来吧!”

    和想象中不一样,和她过去十六年习惯的发展不一样。

    不是灵华宫友人飞扑而上,恨不得和她一起摔在地上的熊抱,也不是长辈慈爱的搂抱,更不是新生儿哇哇大哭,恨不得蛄蛹进她怀里的无法称之为“抱”的动作。

    清冽的气息像汹涌的潮水,呼啦一下奔腾而出,将迟露淹没。

    近在咫尺的呼吸,停留在颈侧。痒意与暖意交织,不觉别扭,反而有几分享受。

    迟露能听到快速起伏的心跳,不知来自何人,她和景述行的距离太近,稍一恍神就会听错。

    他的脸就在颈侧,手在哪里?是像话本一样搂住她的腰,还是按住背脊或是后脑?

    迟露的眼中翻腾着眸中情绪,她原本展开的双手早已不自觉地收回,只差一点,就能箍住景述行的后背,再将脸埋进去。

    紊乱的呼吸在潮水褪去的那一刻,尽数戛然而止。

    迟露看见景述行重新直起身子,从她身旁离开,从头到尾,甚至没有肌肤相触。

    “不是要抱抱吗?”她的双臂无措地垂下,颇有些尴尬地坐在船舱内。

    景述行半跪在她身前,发出低笑:“什么时候少宫主能把我推开,或许少宫主就该懂了。”

    她完全不想这么做。

    ——不甘心。

    在逢月城时,她想抱就抱,想搂就搂,现在到了更安全的地方,这些一样的动作反而阻力重重。

    景述行准备起身,迟露拽住他的袖口,迟迟不肯松手。

    眉头静静地皱着,好似正忍受某种煎熬。

    景述行担忧地弯腰,打算问迟露发生了什么。

    眼前骤然天旋地转。

    即使是坐在灵鱼上,行进在最前方的徐诗灵,都能依稀听见重物坠地声。

    殿后的乌篷船内,一瞬间人仰马翻。

    迟露压在景述行的身上,两手用力地箍住他,还觉得不够,干脆将脸埋进他怀里,用力吸了一口。

    终于将那团清冽的香气吸了个痛快。

    景述行的头整着舱内的座位,腰腹僵硬地挺着,他挣扎着想起身,被赤红色的长鞭圈住腰身,牢牢捆住。

    “少宫主!”他的呼吸彻底乱了。圆睁双目瞪着眼前的少女,白玉般的脸上绽出朵朵桃花。

    “我偏不要推开。”迟露的话掷地有声,“我是灵华宫的少宫主,我想抱就抱,你还管得了我?”

    她的耳朵染上淡淡的玫粉,自下而上漫及眼眶:“你凭什么要求我、说我……”

    呼之欲出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头,转了好几个弯,硬是没办法从嗓子里挤出去。迟露心里发急,眼圈不由得更红了。

    景述行拼命挣扎:“少宫主,你先起来。”

    又讨饶:“我错了,饶了我吧,少宫主。”

    他很想伸出手,往粉嫩的耳垂,或是眼圈周围刮一下,生生忍住。语调虽然温和如初,嘴角却忍不住地向上翘起。

    想到自己居然被迟露牢牢抱住,还是在谈及情爱的时刻,景述行做梦都会笑出声。

    不知等迟露彻底开窍后,会对她当下的扑拥作何想法?

    迟露听到景述行的话,猛地想到什么,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我,我弄疼你了?”

    她慌慌张张地想从地上起来,心里焦急,动作便有些迟钝。脚底一滑,又扑了上去。

    这一撞不得了,两个人一个按住胸口,一个捂住鼻子,一低头,一抬头,愣是没看到对方满脸通红的模样。

    迟露慢慢往后退,速度极慢,几乎和挪动无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马上走。”

    手脚并用,准备速速离开,却被景述行叫住。

    他抬手按在胸口被撞处,挑起两道极好看的长眉:“少宫主为何这么担心我?我的表现,应当没有如此脆弱才对。”

    迟露终于退到位置上,规规矩矩地做好:“我知道你很疼,你没必要瞒住我。”

    景述行脸上满是笑意,语调软绵绵的,充满真诚:“之前的疼痛,都不及少宫主撞我的那一下。况且,我在灵华宫受到精心的调理,如今已然大好,早就不再难受了。”

    “骗人。”迟露打断他,“我知道的,你一直在忍疼。”

    景述行的语调愈发柔和:“绝无此事,是你多虑了,少宫主?”

    不等他询问,迟露上前一步,抓住景述行的手臂,将长长的袍袖撸下。

    露出共生环的副环,印刻在景述行手腕上,像是印记一般的刻痕。

    “我能知道你的感觉。”迟露说道。

    她拽过景述行的手臂,解除隐藏手环的术法,将手环贴在印记上。

    “你看过我的手环,难不成不知道它的作用?”

    熟悉的刺痛瞬时卷席她全身,迟露顿时倒吸一凉气。她拼劲全身力气,才遏制住身体反射性的颤抖。

    “好疼。”再度开口,迟露的语调里都带了哭腔,“你究竟是怎么忍耐,才能永远一副风轻云淡,没事人样的出现在我面前?”

    她抬起婆娑的眸子,对上景述行的双眼。

    景述行眸光低垂,定定地瞧着自己手腕的印记。

    古籍上对共生环的记载极少,他只知道佩戴此环者共享寿元,不曾想它还有共感的能力。

    他扯了扯嘴角:“这个手环居然还有这种能力?我竟不知。”

    轮到迟露惊讶:“你提醒我不能让他人看见手环,我还以为你知道它的能力。”

    她趁火打劫,追问:“所以说,这个手环究竟有什么能力?你手腕上的印记,莫非与它是一对的?还是说,其实很多人的手腕上都有印记,我可以同时通晓他们的感知?”

    一连猜了几次,景述行皆缄默不语,迟露顿时明了,郁闷地叹了口气。

    “……全猜错了,我这个手环到底有什么作用,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她可怜巴巴地央求,得到的结果只有无奈的摇头。

    “抱歉,但我想……少宫主是不会想知道的。”

    迟露气鼓鼓地别过脸,不想去理景述行,却依然乖乖伸出手,扶他起身坐稳。

    过了许久,她听见景述行倚在座位上,靠窗发出叹息。

    “我对少宫主言听计从,没想到,少宫主竟连我小小的请求也不愿满足。”

    景述行略带落寞的叹息,成功刺激到迟露,她立刻换了表情,竖起两根手指保证:“我不问了。”

    看到景述行嘴角勾起的笑容,迟露明了,自己被他忽悠了。

    赤魂鞭随着迟露的心思,飘忽忽地落到景述行颈肩,侧尾勾住。

    迟露往前凑了凑:“有一件事我很不满。”

    迎上景述行疑惑的目光,她道:“我有名字的,我姓迟,叫迟露,你为什么总是‘少宫主’、‘少宫主’的喊我?”

    景述行没来得及说话。

    迟露轻声,但又极坚定地说道:“别喊我少宫主,可以吗?”

    景述行别过脸,回话的声音也不自觉放轻:“我已经喊习惯了。”

    “况且……”目光移向船外,“他们都是这么喊你,多我一个不多。”

    迟露张口,她的声音仿佛从嗓子里挤出来:“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扪心自问。

    回答仿佛要呼之欲出,又仿佛被她深埋在心底。迟露双目发直,眼神愣怔,她像是直勾勾地盯着景述行看,又像是透过他看别的事物。

    要是景述行没有毁掉那些画本就好了……

    迟露潜意识觉得,她想要的答案,或许藏在那些不正经的画本里。

    她用力甩了甩脑袋,面对心底的疑问,选择转身回避。

    心慌意乱,出口的话意外地强势:“我的名字是迟露。”

    没有听到想要的回应,只有景述行状似呢喃的呼唤:“少宫主……”

    “喊我迟露。”她鼓足勇气,提高了声调。

    声音突然响起,在安静的暗河中尤为突兀,亏得迟露眼疾手快施加结界,才没让声音传到其余人的耳中。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连忙捂住嘴,长睫毛怯怯地抖了抖,扭头不敢看景述行。

    这下他一定会生气,把景述行惹怒了,他会不会离开?

    等了许久,没听见跳船的动静,她将目光移回船上。

    耳畔传来笑声。

    景述行低着头,嘴唇微张,舌头上下一碰,一个名字从口中弹出。

    “迟露。”

    “迟露,迟露……”两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字,被他说得像是粘牙的糖果,旋绕于口齿之间。

    景述行低下头,不自觉地,低低地笑。

    注视迟露的双目仿佛旋涡,旋涡里缓缓爬出毒蛇,却又收敛淬毒的尖牙。

    他倾身向前,柔声道:“少宫主,我现在相信,我是特殊的那一个。”

    迟露为了哄睡景述行时说的话,被他再度提及,同样的话响在耳边,早已与先前不同。

    连带着心底的情绪,也起了些许变化。

    迟露没来得及细品所谓变化,徐诗灵尖声惊叫着,骑着灵鱼从最前方冲回。

    “少宫主,你快抬头看看!!”她尖叫。

    迟露从船舱内弹出身子,顺着小玉人手指的方向,瞬时忘记了呼吸。

    “我出去一下。”她回身朝景述行道,反手在手环上施加术法,钻出乌篷船。

    云翩翩和景洛云亦张大嘴巴,抬头齐齐仰望高空。

    暗河尽头,水天一色,苍茫的不知几万里的高空中,赫然高悬巨大的、未完成的法阵。大阵宛如一张无形巨网,倒扣在废墟的河岸边。

    徐诗灵怯生生地问:“少宫主,你知道那是什么阵吗?那个阵里面有……”

    “我不知道。”迟露从震惊中回神,“但可以确信,那是灵华宫的阵法。”

    她抬指寄出一缕灵力,缓缓向上,顷刻间淹没在流转的阵法中。阵法的灵力与迟露完全地契合,几乎可以说是一体共生。

    灵华宫的功法就算再精妙,也绝不会有如此高的契合度,除非不仅是功法一致,血脉亦一脉相承。

    “这么巨量的灵力,绝非一人能完成的,这面法阵在这儿的时间,可能不止一朝一夕。”

    云翩翩在景洛云身后瑟瑟发抖,不忘露出笑容:“难不成灵华宫明面上守护众生,实际上在利用这个废墟做阴毒之事?”

    “住口。”迟露严肃转头,“我不准你信口诬蔑。”

    云翩翩似乎被她吓到,委屈地一缩身子:“那少宫主说说看,这法阵是用来做什么的?”

    迟露皱眉沉思许久,承认:“我没见过这种大阵。”

    “或许江前辈能告诉我。”她从空间囊中取出阵谱,用灵力描绘大阵的模样,仔细翻动。

    迟露努力搜寻,眸光掠过书册,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咦?”

    她合上书页,惊慌地弯下,抖开衣袍,四处找寻。

    “少宫主怎么了?”徐诗灵骑着灵鱼,在她周围晃悠。

    迟露的语调透着焦急,心头茫然,连出口的话都带有颤音:“我的手环不见了。”

    “什么手环?”一声喊,把景洛云也喊了过来,“是不是掉哪儿了?”

    迟露反复查看,确认在出船舱时还戴在手腕上的玉环,不知何时神秘失踪。

    是中途脱落,还是在她无所察觉时被人摧毁了?

    虽然迟露对系统没有半点好感,但它总是满口“不许解绑”、“违反规则就抹杀宿主”,现如今突然消失,当场令迟露陷入慌乱和无措。

    “少宫主请冷静,我们来帮你找找。”景洛云拉住云翩翩的手,“云妹妹也来帮忙。”

    迟露沿着自己上岸的路径,一路走过去。

    追踪到岸边的乌篷船,舱门处白影浮出,景述行长发散乱,脸色苍白如纸,扶住门框撑住身体。

    看见迟露,硬生生挤出笑容:“你是不是,忘记解除隐藏手环的术法了?”

    “不可能!”迟露想也没想,直接反驳。

    景述行往迟露的腕上点了点:“不是就在这儿吗?”

    细白的腕上,碧色的手环明晃晃地挂在其上。

    迟露惊讶出声:“怎么会?明明刚刚还不在这儿。”

    景述行费力地压抑自己的喘息,尽力不让迟露察觉异样,仍撑不住这具刚从破碎状态恢复的身体,侧身出舱时踉跄一下。

    迟露在一旁看着,想也没想就去扶他。

    手环失而复得的一瞬,共感的能力似乎有所增强,迟露的指尖甫一触及景述行,一股异样之感便包围全身。

    即使一闪即逝,也足以让她就此失去平衡,向下摔倒。

    在一片惊呼声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迟露仰面躺在乌黑的暗波中。幸亏乌篷船停靠在岸边,河水未能漫过口鼻,不然一想到自己身为堂堂修士,却险些溺水,迟露就想挖条地缝钻进去。

    景述行就压在她身上。

    他按住河边的污泥,勉励撑起身子,在破碎又重组之后,疼得浑身发抖。

    到最后,甚至连身体都支持不住。

    身后传来大呼小叫:“少宫主,这是怎么了?手环找到了吗?”

    倒在这种地方,简直是让所有人围观丑态。他一人倒也罢了,要是不想被看见,将他们的眼珠子消除即可。

    偏偏此时此刻不是一个人。

    “抱歉,抱歉,我……”他疼到说不出话。

    迟露仰面倒在脏兮兮的淤泥里,她抚上景述行的后背,用力一按,对方就像是被摧枯拉朽的干树枝,垮在自己身上。

    “别说话,你想休息多久都可以。”她于景述行耳畔说。

    命令其余人:“转过身去。”

    景洛云:“少宫主,你找到手环了?”

    “找到了。”

    迟露眸光凌厉,扫了过去:“全部把脸转过去,不许看过来,不然我就把飞舟和灵灯全部收回,把你们全部留在这片废墟里。”

    话音落下,背后一条赤色长鞭悠然升起。若是有人不听话,迟露不介意勒住他们的脖子,强制性扯开他们的视线。

    所幸三人都很乖巧,齐齐背过身去,目不斜视。

    耳边响起景述行的低喘,迟露伸手圈住他的脖子,骈指点在他的颈肩,一缕温和的灵力从锁骨处注入。

    仔细地在景述行体内游走一圈后,迟露眼中疑惑更甚。

    她抓过景述行的手,不顾指缝的淤泥,将手环贴合上去,立时被疼得龇牙咧嘴,险些昏过去。

    景述行的灵台没有进一步开裂的迹象,身体的疼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戴手环的左手无措地悬停在半空,缓缓落下时,被另一只手接住。

    “脏。”迟露轻声提醒。

    一瞬之后,她手上的淤泥尽数消失。

    长眉一拧,正打算说话,听景述行说道:

    “没关系的,少宫主,不用在意我。我的状况和之前不一样,无论使不使用能力,都会一直疼下去。”

    迟露忽然感觉,她和景述行的距离被拉远了。

    “你又喊我少宫主。”她奋力扭头,想去看景述行的模样。

    她被压住她的身体挡住,无论是景述行此刻的表情,还是被他牢牢抓住的手,她都看不到。

    “……我已经习惯了,一时间改不过来。”景述行道。

    他握住那只手,避开迟露的视线,将前额轻轻贴上,宛如一个无比郑重且虔诚的亲吻。

    从肮脏黏腻的淤泥中起身,景述行朝迟露伸出手。

    “把手给我,少宫主。”

    他接过迟露茫然递过的手,略一施力,将她从地上拉起。

    景述行牵着迟露,一步、一步淌过细流,暗河拍打泥岸,水花每卷起一次,迟露的裙摆末端便会加深颜色,直至迈步来到岸边。

    景述行拾起迟露留在岸边的提灯,拉着迟露离开暗河的波涛。

    宛如春风拂过,宛如夏雨细润。

    深色的印迹消失不见,迟露被景述行从河中牵出,身上衣衫艳丽如新,脸上污渍无影无踪,像是漆黑河上绽出一朵桃花。

    “你的身体到底是怎么?”迟露略有些苦涩地开口,“灵台不再加快崩裂,灵力也没有紊乱,按理说即使不能恢复如初,也不应该像现在这样。”

    景述行的目光不曾移动,像是要将迟露的眉眼刻进眸中。

    “待我忤逆你的命令时,如果少宫主的呵斥与责骂能少一些,或许我会好受很多。”

    末了,他像缥缈无垠的魅影,回身举起提灯。

    柔和灯光撒落,吸引了在场诸人的目光。景述行屈指一绕,把牵动灵鱼的线从迟露手中,转到了他的指节上。

    “我知晓通往天守阁领地中心的道路,也略通它在毁灭前是何种存在。”

    景述行温柔道:“少宫主,我来领路。”

    景述行又不回答她的问题。

    迟露咬紧牙关,心底泛起各种情绪,不知如何表述。

    她被景述行牵着,一步步往前引,挣不脱,甩不开。

    云翩翩在一旁大呼小叫:“少宫主,你居然和他如此亲密。且不说大公子是那种人,你和他如胶似漆,难道连头顶的法阵也不顾了吗?”

    听到云翩翩的话,景述行抬头看了看上方的大阵。

    他冷冷地看向云翩翩:“不过是净化怨灵的法阵罢了,不知与云姑娘有什么关系?”

    迟露也在此时开口:“云姑娘,算我求你了,你少说点话吧。”

    云翩翩泪眼婆娑:“少宫主是不愿意继续伪装,要与我撕破脸皮了吗?”

    我是在救你啊,傻姑娘。

    迟露在心底重重叹气。

    也不知云翩翩哪根筋搭错,几乎是不停地骚扰她与景述行,说出的话还都能轻而易举地挑起对方怒火。

    就连迟露都有些窝火,想出声指责她几句,更遑论已经起杀心的景述行。要不是迟露再三强调,云翩翩这一路上不知要死多少次。

    迟露并不打算见血,只能暗自祈求云翩翩见好就收。

    由灵鱼引导,再加上景述行熟门熟路般的领路,几人轻而易举地通过错综复杂的小道,来到一处断壁残垣中。

    “看周围的残迹,天守阁的建筑形式应当多是低矮小屋,建房的材料以土石草木为主。”迟露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

    一边观察,一边由衷地赞叹:“简直和林中仙子一样。”

    景述行回过头,与迟露娓娓道来:“确实有这种说法,说天守阁的祖上由山精、灵怪化形而来,体质特殊。他们更容易吸收天地灵力,周围灵脉亦会朝他们偏移,有天道庇佑,由生到死一世顺遂。”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正好能让迟露听见。

    “感念天道恩惠,常以草木土石、风雨云霁自名。”

    迟露脚步一顿,景述行抬手轻拉,借力让她前迈一步,不叫其余人看出端倪。

    “你的意思是……”迟露的目光向后偏转。

    话没说完,就听见徐诗灵的催促:“小灵鱼,怎么不动了?”

    玉人骑在灵鱼上,伸出手拍打灵力凝成的团子。灵鱼悬浮在半空,晃晃悠悠了一圈,开始往下沉。

    伏在小土堆上,一动不动。

    迟露低头看向土堆,缄默半晌,对徐诗灵道:“徐姑娘,你且后退。”

    玉人焦急地绕着土堆打转,徐诗灵像是感知到噩耗,哆哆嗦嗦地不敢触碰土堆。

    迟露将玉人拿在手中,松开和景述行相握的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还没等她做好心理准备,土堆已然被掀开。

    “这种事没必要少宫主来做。”

    景述行蹲下身,拨开其余的土壤,取出暴露在外的一颗头骨。

    灵鱼打着转,停在骷颅身上,就此一动不动。

    周围仿佛陷入无风之地,无人说话。

    最后,还是云翩翩开口。少女甜甜地笑着,全然没有被眼前的情景震慑:“少宫主、徐姑娘,你们找到人了是吗?”

    “那是不是可以带我们出去了?”她东张西望,上前站到景述行身旁,“这儿怪吓人的,我害怕。”

    与此同时,小玉人终于开口:“我猜到了,我早就猜到他死了,只是想来确认一下。”

    迟露从骷颅上取下灵鱼:“不对……”

    “不对。”她说,“修士死去,身死道消,应当是躯体消失,魂魄重入轮回道,怎么会有白骨留在世上。”

    “况且,如果魂魄已经离去,灵鱼应该会直接失去目标,而不是寻到尸体。”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的思绪陡然被惨叫打断。

    景述行冰凉如水的嗓音:“少宫主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她不就好了?”

    他出手的速度极快,先是毁掉云翩翩的两条腿,而后直接刺穿她的前胸,将她重重地钉在地上。

    用的是迟露赠与他的手杖,整条手杖被透明的结界包裹,虽然穿透了云翩翩的身体,却不曾沾染血迹。

    习惯景述行转瞬即灭的能力后,迟露都快忘了,他在修真界曾经的美名,是被誉为百年一遇的剑道天才。

    云翩翩被钉在地上,痛苦地扭动,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迟露:“少宫主,你看他,大公子在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

    “他果然是怪物,我早就和你说过……”

    手杖又深入一寸,云翩翩一边惨叫,一边对迟露道。

    她哀哀切切地看着一路都在帮她的少宫主,而迟露只是走上前,低眉看她,眉宇间似有怜悯。

    而后回身寄出赤魂鞭,将冲上前的景洛云绑住,扔在地上。

    扬眉看向景述行:“理由呢?”

    景述行轻笑一声,虚虚一指:“少宫主请看。”

    他的手指向一块空地,其上布满数尺高的青草,地上泥土与其余地方相比,明显要新不少。

    指尖一动,土壤消失,露出了巨大的坑洞。

    其内有森森白骨,头骨、腿骨、肋骨,还有散乱在内,分辨不出是什么的骨骸,有数百人,甚至近千人,安静地躺在坑洞内。

    唯一能确定的是,白骨中隐隐有灵力流动,并不是普通的凡人。

    ——是修士,是和天道规则相悖,死去后仍然在世间留下痕迹的修士。

    白骨中黑气环绕,显得更加可怖。

    迟露倒抽一口凉气,几乎是下意识凝造屏障,意图遮蔽景述行和景洛云。

    但附着在白骨中的煞气却一动不动,全无逢月城化魂阵中气势汹汹的模样。

    “说,想用这些东西做什么?”景述行并没有受到干扰,他杖尖上挑,于云翩翩而言,无疑在遭受酷刑。

    她泪眼婆娑,奋力挣扎:“放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云哥哥,救救我。”

    又是一连串的惨叫。

    迟露光是听着,都觉得心惊胆战,她忽而想起什么,捡起地上的头骨,把屏障罩了上去。

    那团灵鱼失去灵力的牵引,并未消失,而是又晃悠悠地起身,在半空中细细寻找。

    还未找到目标,异变突生。

    云翩翩一把攥住了景述行的手杖,她奋力直起身子,娇小的身躯伴着血污一点点上移。

    她一头撞向身侧的尖石,景述行伸手去拦,煞气怒吼着,顺着他的手臂一路攀爬而上,意图撕咬血肉。

    哪怕在下一瞬就被尽数抹灭,云翩翩的身子已经软软地倒在地上,她的眼中满是笑意,勾起的嘴角似乎在嘲讽景述行的无能。

    景洛云被捆住,动弹不得,只能大声哭喊:“云妹妹!”

    “我要杀了你!”他瞪着景述行,咬牙切齿。

    景述行则向迟露道歉:“抱歉,没能察觉到她的意图。”

    灵鱼回到迟露的掌心,啪叽一下湮灭。

    迟露的大脑“嗡”的一声,炸开。

    她甚至来不及回复景述行,在脑海中激烈地质问系统:“云翩翩不是书里的女主角吗?女主角为什么会和煞鬼有关联,她身上为什么会有死去修士的灵力?”

    系统:“……”

    “不许装死!”迟露加重语气,“景述行又是怎么回事?他被景逸打碎灵台,身体一直不好我认了,他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你书里全都没有提及。”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系统:“……”

    良久,才见到光幕浮现字幕:“为您提供的剧情皆为有效情节,请宿主合理运用。”

    “——本系统绝不会提供对宿主不利的信息,请宿主放心。”

    她才不信!

    “——未来将陆续为宿主解锁更多的,未出现在《天缘》一书中的支线,请宿主牢记——”

    “我绝不会伤害你。”

    自此,光幕息屏。

    迟露还要再问,一道电流自下而上,直接将她击中。迟露眼前一黑,往下摔倒。

    你现在就在伤害我!她在心里怒骂。

    要是有能力,她一定要把寄居在手环里的东西扯出来,狠狠打一顿。不然,难以泄心头之愤。

    迟露撞进一个清冽的怀抱。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迟露担心系统的电流会不受控制,顺着她传到景述行身上。

    她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

    景述行抱紧迟露的身体,脸色煞白,他的手按住她的脉搏,感受到沉着有力的跳动。

    他凭自己对凡间医典的记忆,仔仔细细地检查迟露的身体,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没有灵力,无法传功,天道分给他的权能,也只有不停地毁灭,而非苏生。

    除此之外,他一无是处。

    “带路。”若非听见自己的声音,景述行险些以为说话的人不是自己。

    他抱起迟露,目光冰冷地俯视地上的玉人。

    徐诗灵感觉自己不存在的汗毛根根倒竖,她结结巴巴地问:“去,去哪儿?”

    “你答应她,要和她回你父亲那儿,忘记了吗?”景述行礼貌地说,“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父亲是医修,不是么?”

    下一瞬,徐诗灵的身体就被无形的结界托举在半空。她刚指了一个方向,脚下结界飞也似地移动,带着她冲出天守阁废墟。

    “那他呢?和我们一起来的那个人。”徐诗灵有些担心。

    景述行怔了一下,这才想起景洛云的存在。

    他回过头,眼底没有杀意,仿佛景洛云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少宫主让我不要攒杀业,我是很听话的。”景述行道。

    “我不杀你,甚至可以送你出去,你打算如何?”

    景洛云倒在地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把云妹妹还给我。”

    他蓦地痛叫一声,景述行极迅速地从他的身上取下赤魂鞭。

    他不再犹豫,命令道:“走。”

    分明是一个毫无灵力的人,礼数也极为周全,说出的话却让人不敢反驳。

    徐诗灵内心叫苦,明明少宫主醒着的时候,眼前的男人完全不是这副模样。

    迟露被系统电击后,尽管没有受伤,却迟迟无法醒来。

    她跌入深不见底的梦境中。

    梦里,她再度看见了那名

    䧇璍

    穿着厚重的衣服,于炎炎夏日抱着暖炉,企图感受到些许暖意的青年。

    作者有话说:

    阿露:(脏话)(脏话)我要打死那个破系统!!!

    ————————

    PS:

    我蠢死了,放进存稿箱后就去耍了。快一点钟回来一看,咦今天更新刷新好慢啊。

    结果发现是忘记设置时间了(捂脸狂奔)

    第49章

    ◎亲他一口◎

    迟露又梦到了景述行。

    他已经开始咯血, 穿着厚重的冬衣,倚在栏杆旁。

    周围人来人往,对他投以各种各样的目光。他皆视而不见,以湖边清水濯手, 洗净鲜血。

    他进入集市, 买了根粗制的拐杖,离开熙熙攘攘的人群。

    仍携带装有骸骨的包袱。

    迟露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只能跟在他身旁, 无法离开。

    她干脆努力给自己找事做。

    她试图以灵力抚慰景述行的灵台, 结果于事无补。二人仿佛间隔一个世界,迟露的灵力无法触碰到景述行, 景述行也无法感知她的存在。

    迟露围着景述行,在他周围绕了一圈, 弯腰低头去看他的左手手腕。

    并没有那道刻进在其上的圆环印记。

    他是景述行,但不是迟露认识的景述行。

    梦境骤然模糊,转而变换。

    眼前事物再次清晰时, 迟露和景述行一道走在天守阁的废墟中, 青年顺着路径一路走来, 行之所至,身侧的煞气和白骨皆泯灭无踪。

    他站在万人坑前,神色淡漠。下一瞬,坑洞中空空如也, 死去的千万人在景述行眼中,渺小的宛如一粒尘埃。

    在梦里,迟露反而能好好地观察这座万人坑。

    那些被抹消的骸骨有新有旧, 姿势各异地堆积在一起, 尤为骇人。死去的时间不一, 匆匆一眼看去,甚至有的骸骨已经被腐蚀。

    修士的身体被折腾成这副模样,应当需要不少年月。

    在景述行消除骸骨时,迟露甚至隐隐懊恼他速度怎么那么快,没给她留下更充裕的时间。

    直到听到一声闷响。

    景述行半跪在地上,双手捂住面孔,发出痛苦的低……喘。他缓缓倒下,仰面倒在坑洞的边缘。

    那是迟露第一次看见他的身体突然破碎,而后宛如被天道施加恩惠,再度重组。

    撕裂血肉,敲碎骨头,再蛮不讲理地组合在一起,像捏泥人一样重新塑造形体。

    迟露什么都做不了,干脆闭上眼睛,不敢去看景述行的模样。

    她听到他在笑。

    “天道不仁,万物刍狗。”他平静地陈述。眉眼半抬,一双眼睛直视上方。眼中的毒蛇倾巢而出,穿透高悬天际的大阵,不知要吞吃何物。

    随后脸上露出笑容,温和地把眼中的恶念抹去。

    迟露靠在景述行身旁,将耳朵凑在他嘴边,想从他嘴里听到别的信息。

    景述行不再说话,方才的话更像是一句无心的挑衅,他的身体已经复原,以手杖柱地,蹒跚起身。

    起身一瞬,周围有响动传来。

    景述行连头都没转一下,仿佛像是随手打死只蚊虫一般。

    离开废墟后,不知过了多久,迟露眼前终于出现熟悉的场景。

    她看到流光婉转的楼宇,华美的宫殿,以及在各处喷发的灵泉。

    离家许久,再度看到灵华宫,强烈的思念翻涌而出。

    但灵华宫和迟露印象中的略有不同,她没有看到熟悉的执宫长老,也不见总是会四处查探灵力流动的应涟漪。

    随景述行往里走,入目都是陌生的修士。直到景述行走到正殿门口,才有几名品阶稍高的修士拦住他。

    “代理宫主不在宫内,请公子在山下等候一会儿。”修士拦住景述行,看他的状态,忍不住补充,“公子可是受伤了?是否需要医修救治?”

    景述行抬起头,目光从雕梁画栋的装潢转下,轻轻笑了一声。

    他取下长久以来,被他带在身旁的包裹,递给修士。

    “你们的少宫主,在这里。”

    迟露的脸色瞬时变得惨白,梦境之外,她的身体像是掉进寒窟一般,一寸寸地变冷。

    景述行的前额沁出薄汗,他翻出迟露挂在腰间的空间囊,囊中装有无数物什,随便拿出一件就能御寒保温。

    徐诗灵一边指路,一边被自己前进的速度吓得尖叫。

    她已经从趴在结界上,变成被结界包裹在里面,只要她说一个方向,就会跟箭矢一样射出去。

    不是普通的箭矢,是修真界的那些大能才能射出的箭。

    元婴期?化神期?总之快得她无法想象,如果是她原来的身体,恐怕早就昏死过去。

    “公子,公子,前往就是修真界领域,进入领域后往灵华宫的方向走——公子在做什么?”

    她挣扎地回头转身,正好看见景述行执起迟露的手,朝空间囊的方向点去。

    景述行不曾抬头:“徐姑娘,你走神了。”

    语调温和,亦不曾说重话,却吓得徐诗灵当即转回脑袋,专心指路。

    徐诗灵无比怀念少宫主醒着的时候,那个乖巧听话的景述行。

    景述行握住迟露的手,低声说了句:“得罪了。”

    朝空间囊探去,须臾,就从里面取出一件毛茸茸的大号头蓬,还有小巧精致的暖手炉。

    他的目标很明确,拿到想要的东西后,立刻抽出灵力。用斗篷将迟露裹住,再把暖炉送到她手心,这才松了口气。

    周围景致飞速倒退,冲破废墟挤压的雾霭,穿梭于高空之上。

    天守阁的废墟中,景洛云还沉浸在失去挚爱的悲痛中,手指插入深黑色的土壤,呜呜咽咽地哭着。

    他不住地哭喊:“云妹妹,云妹妹……”

    “我在这儿。”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娇啼。

    云翩翩衣衫凌乱,神情虚弱地从倒塌的石柱后出现。

    景洛云猛抬头,还道自己看花了眼,再回头看云翩翩死去的地方,地上的尸体早就无影无踪。

    他惊讶地张大嘴巴。

    云翩翩撇头看景洛云震惊到不行的模样,忍不住娇笑出声:“我施了点小法术,躲开景述行的杀招。怎么样,被吓到了吧?”

    她凑上去,神神秘秘地说:“如何?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去的?”

    景洛云被喜悦冲昏头脑,傻乎乎地点点头:“当然想。”

    他听从云翩翩的示意,转过身去,即使面前就是坑洞里的骷髅白骨,都没有害怕。

    嘴里还说着:“景述行可真是厉害,他分明是个灵台破损,修为尽失的废人,却这么厉害。”

    云翩翩跟着附和:“是啊,我还以为云哥哥和他同父异母,能力也与他不相上下。”

    “可惜,差距实在太大。”她温温柔柔地笑着,扬手点在景述行心口。

    指尖变出匕首,一下子捅了进去。

    剑花炸起,一朵盛开,随后是数朵、十数朵。从景洛云的背后洞穿至前胸,精铁制成的刀刃左右翻飞,不停地搅动血肉。

    “硬碰硬,我根本杀不掉他。”

    “再加上灵华宫的少宫主,正面迎上根本毫无胜算,既然如此,留着你也没有用了。”云翩翩收敛笑容,握住匕首。

    景洛云甚至没有回过神:“云——”

    匕首前端又往下没入数寸,景洛云的呼喊戛然而止。

    云翩翩抬脚就踹,把垂死的修士踢进坑洞中,随后轻盈跳下。挡在脚边的骷颅,她一脚踢开,漆黑的煞气从体内涌出,咆哮着将景洛云吞噬。

    云翩翩不管景洛云现在是活的还是死的,她蹲坐在累累白骨上,体内不断有煞气溢出。

    她在坑底晃荡双腿,温柔地低声哼唱歌谣。

    “今天是新来的客人,我的亲族。”她低声唱着,“请尽情享用。”

    眼睁睁地看着修士变成白骨,云翩翩的眼中自始至终溢满温柔。她扯碎景洛云的神魂,张口吞入腹中。

    “本来不应该只有一个人,可另一人我完全不是对手,我还需再想想办法……”

    抬头,一眼就看见高悬在空中的大阵,云翩翩的眼中满是厌恶,语调刹那间沉了下去。

    “逢月城?灵华宫?”她啐道,“歹毒,伪善,阴险,奸猾。”

    “全部都该死。”

    “需要想个法子,想个能一劳永逸,杀了他的法子。”她面容严峻,陷入沉沉的思考。

    ……

    “啊,我忘了,还有那位少宫主。可惜了,若是少宫主你姓景,那该多好。”

    被云翩翩诅咒的人,听不见她清唱的歌声,正由在高空之上日行千里。

    “景公子,我们到了,咦?”徐诗灵终于来到熟悉的地界,松下长长一口气,半死不活地瘫在地上。

    正打算回头报告,猛然惊叫出声。

    景述行怀中躺着陷入梦魇的女孩,他压住斗篷的边角,阻止热量从她身旁逃逸。他的嘴角挂着笑容,整个人略显疲态,听到徐诗灵的声音,兀自抬了抬眼眸。

    迎上徐诗灵惊讶的目光,景述行随口问道:“怎么了?”

    徐诗灵小心翼翼地斟酌词句:“景公子,你头发白了。”

    景述行微怔,随手撩起散在肩头的头发,其间赫然挂上一缕银白。

    自从在暗河边摔乱头发,他就将发带解开,散下长发,白发滋生,在一团乌墨中极为扎眼。

    乌发生白,是修士元神衰败,身死道消的征兆。

    从龟裂的灵台中强行调用灵力,只会让灵台的崩坏加快,景述行的身体会在破碎后重组,但无法恢复,只能永远停留在崩坏的一瞬。

    他不会死,但会无止境地衰落枯败下去,直到连站都站不起来,沦为路边折腿断腕的乞丐,他依然会苟延残喘地活着。

    直到完成被强加于他身上,所谓天道的使命,才能获得安息。

    景述行重新取出冰蓝色的丝缎,将头发整齐地束在头顶,小心翼翼地藏起白发的踪迹。

    他看向前方,是座秀木丛生,精致优雅的医馆。

    院门口挂着一块牌匾:

    “景家人与狗不得入内。”

    “与狗”上面被人用炭笔划了两下,小字批注:“狗可以,景家人勿入。”

    徐诗灵颇为尴尬:“应当是我不辞而别后,父亲迁怒于景成,才设的牌子。”

    景述行抱着迟露,拾级而上,俯身朝门前的侍卫行礼:“这位是灵华宫的少宫主,我们途经此地,少宫主忽然昏迷不醒,特来请徐大夫医治。”

    徐氏医馆背靠灵华宫,才能兴盛至此,对宫中人自然不敢怠慢。得知迟露的身份后,侍从对视一眼,当即准备进去通报。

    忽然有门房翻阅画册:“等等。”

    门房弹出脑袋:“你是逢月城的人,大公子景述行,你不能进去。”

    动作谙熟,显然是重复过好几次,已经熟门熟路。

    景述行长眉舒展,露出温和的笑容:“抱歉,我并没有看到此类规定。”

    话说完,门前的牌匾“砰”一下消失无踪,徐诗灵的玉人又被关入结界,悬于半空。

    “在你们动粗前,或许应当关心下你们的小姐。”

    徐诗灵哭倒在结界中,巴巴地求迟露快点醒来,好阻止景述行想一出是一出。

    她拍着结界,喊出门房和侍从的名字:“我要见父亲,放我们进去。”

    侍卫起初还有些犹豫,在景述行的眼底浮现杀意的那一刻,齐齐闪身让开。

    景述行长驱直入,走至正厅,赶好遇到匆匆冲出的中年男子。

    “这是你的女儿。”景述行的眸光从徐诗灵身上扫过。

    而后温和地落在迟露身上:“这位是灵华宫少宫主。”

    “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徐诗灵努力缓解氛围:“父亲,景公子是个好人,他就是太着急了,您先帮少宫主看看。”

    听到徐诗灵声音时,中年男子的眼中绽出光芒,他惊喜地抬头,看向悬于半空的小玉人。

    “诗灵,真的是你?你个不听话的家伙,跑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许久?”

    徐诗灵看着迟露,心里也着急:“父亲,你先看少宫主的情况。”

    也不知是徐诗灵的请求诚挚,还是景述行的威胁起了效果,医修徐兆妥协了,违背自己的原则,把景述行放进宅邸。

    他的心里也在默默祈祷,祈祷少宫主快些醒来,压住这个像是随时会发疯的男人。

    迟露在床榻上醒来时,后背冷汗岑岑,瞪圆了双眼,满脑子都是那句。

    “你们的少宫主,在这里。”

    她满头大汗,几乎从床上弹起身,紧紧攥着被单,大口喘息。

    那副白骨,是她?

    景述行带着她的尸骨,从逢月城一路走到灵华宫?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不知在喊“少宫主”还是“迟露”。景述行坐在床头,他的模样有些过于规整,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欣喜之色。

    迟露还没从梦中回神,下意识地扯过被单,往床榻角落挤。

    等她终于反应过来,眼前人和梦中人不同,绝不会让自己毛骨悚然,景述行眼底的光华已迅速黯淡。

    他的眼中闪过失落的情绪,随后很好地遮掩。

    景述行伏在床榻边,笑盈盈地询问迟露:“做噩梦了?”

    在他身后,中年男子僵硬地站直身子,迟露手侧还躺着个小玉人儿。

    景述行似是将他们全都无视。他的眼中,倒映迟露惊慌失措的模样,满眼都是那副对他避之不及的模样。

    他把伸出的手收回。

    “少宫主昏迷了足足七日,万幸灵体无恙。”

    七天?

    难怪迟露这一次的梦尤其真实,她跟随景述行走过大半修真界,在现实世界竟然已经过了七天。

    她抹了把脸上不存在的虚汗,从虚无的不真实感中脱离。

    那个梦实在太逼真了,逼真到就算她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见到景述行时,还以为他是那个背着白骨的青年。

    迟露默念清心诀,告诉自己不要弄错,眼前人和梦中人不一样。景述行一直在保护她,是可以全心全意信任的人。

    在景述行掩去眼底的寂寞,抽手离去的档口,迟露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的胳膊。

    “是做噩梦了。”她把脸贴在景述行的手臂上,隔着素色的长袖摩擦,“我很想你。”

    景述行微怔,难以置信地把头低下。

    他僵硬地抬起手,试探性地在迟露的头顶触碰,顺着披散的乌发划下。

    迟露忽觉袖子一沉,一直藏于她手臂深处,在她苏醒之后被掀飞的小玉人拉着她的袖子,把整个人挂在上面。

    徐诗灵焦急道:“少宫主,你答应过我,说服我的父亲。”

    迟露这才意识到,房间中的人不止景述行一人。

    身侧有小玉人徐诗灵,前往还有个杀气腾腾的医修徐兆。

    她颇为尴尬地松开景述行,朝对方打招呼:“徐先生好。”

    徐兆朝迟露行礼:“见过少宫主。”

    随后伸手:“请少宫主把女儿还我。”

    迟露当即把小玉人塞进怀里:“徐诗灵并不希望先生继续为她延续生机,我答应过她要渡她往生,不能把她交给你。”

    “你虽然是灵华宫的少宫主,可你要是想伤害我女儿,即使是灵华宫我也不怕。”徐兆发怒。

    他铁了心要夺下玉人,即使迟露和徐诗灵分别和他交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没能动摇徐兆的决心半分。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被那个姓景的小子的花言巧语迷惑,这才离家而去,如今少宫主你想杀了她吗?”

    根本说不通。

    其后又不知争执了多久,连香炉里的熏香都变淡。

    徐诗灵搂紧迟露的胳膊,害怕地瑟瑟发抖:“少宫主救救我,我不想再经历一次,苟延残喘地活着,只有死后才能获得喘息。”

    迟露低头看向徐诗灵,眼中浮现出挣扎的情绪。

    她想到逼迫徐兆就范的办法,但对于徐诗灵而言过于残忍,迟露纠结是否该和徐兆挑明。

    没等她作出决定,有人替她当了恶人。

    “既如此,直接将承载徐姑娘的容器摧毁,让她再度离开,不就行了?”景述行说着,朝徐兆行了一礼,“又或者直接抹消她的存在,二位便不用为了她各执一词。”

    “你敢?”

    景述行没有理会徐兆的怒喝,眸光淡淡地扫过医馆:“又或者干脆将这座医馆夷为平地,所有的争执和吵闹立时就能烟消云散。”

    他回过头,朝迟露微微浅笑。

    迟露有些心虚地别开目光,手指点上早已画好的法阵,表示和景述行看法相同。

    “你们知道我找了她几年吗?”徐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两人,“整整五年!她离开我以后,我保存她的尸身,在灵脉中找了五年。”

    迟露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景述行带有笑意的反驳。

    “此情当感天动地,可徐先生,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你甚至没能诊断出少宫主的病症,让她躺了整整七天。”

    和她有什么关系?

    迟露疑惑地望向景述行,他自知失言,将脸别开,不与迟露视线交汇。

    徐兆被气得浑身发抖,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过。

    直到徐诗灵被迟露托在手上,可怜兮兮地半跪行礼:“父亲,我不想做这种不人不鬼,依靠他人寿元活着的人。”

    徐兆丢盔弃甲,彻底投降。

    能和他并肩而立的,只有同样脸色灰败,死死瞪着徐诗灵的景述行。

    又是这种话,不停地在他耳边回荡,搭配尽管被施加咒术,隐去形体,却依然在迟露腕上晃动的手环。

    简直像是当头的嘲讽,又像是某种躲不开的预言。

    只有让迟露一辈子不知道手环的用途,才不会出事。

    见到徐诗灵的身体时,迟露瞬间懂了为何徐诗灵会从医馆逃离。

    那具骨瘦如柴,虚弱到甚至无法站立的身体,和灵脉里少女鲜活的模样截然相反。

    若换成迟露自己,她宁可做游魂,也不要在这具支离破碎的身体里反复死亡。

    尽管徐兆不再分自己的寿元给她,徐诗灵尚有阳寿未尽,她必须在肉身死亡,才能顺利转世轮回。

    甫一苏生,她就用被子、枕头挡住自己的脸,不想被看到模样。

    “她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连修士都算不上。”迟露离开房间,拉住徐兆“如果不放她离去,她身上的护法金文消失以后,她要么被其余的灵怪啃食,要么自己堕为恶灵。”

    “若是被修士镇压,那就连来世都没有了。”她勾勒出灵脉的图谱,神情严肃。

    “我灵华宫赠你秘法,是为了让你救死扶伤,而非让你擅自改动,害人害己。”

    徐兆听到自己的女儿险些无法转生,脸色才陡然变化。他仍不肯认错,确认离徐诗灵的房间渐远,说话声不会被听到后,恨恨道。

    “诗灵原来很乖的,都是姓景的那个家伙拐走了她。”

    他越说越气,迟露无奈苦笑:“哪怕没有景成,还有赵成,王成,总有一个会让徐诗灵感受到诱惑。”

    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身为修士,像徐兆这般用修为给他人续命的修士不再少数,即使被人知道,也不会有多惊讶。

    顶多是感慨一句,所谓父母之爱子。

    但徐诗灵不愿意,她想挣脱牢笼,这便是问题所在。

    徐兆还在骂:“他被煞气追杀啃咬,我好心收留他,还用灵华宫的功法为他隔绝气息,谁知他竟然碰上我的女儿,还天天给她讲院外之事。”

    迟露机敏地抬头:“他也被煞气追逐吗?”

    先是九重玄幽塔的动乱,又是徐诗云口中的气息,还有景成,迟露几乎可以确定,煞鬼是死盯着逢月城攻击。

    梦中的景述行,亦是把杀人的对象锁定在景家人身上。

    逢月城那帮人,到底做了什么?

    等徐兆抱怨够了,迟露温声道歉:“此前的话说的有些重,多有得罪。我想请徐先生帮个忙。”

    徐兆瞪着她,吹胡子瞪眼睛,迫于迟露背后的灵华宫,不情不愿道:“何事?”

    迟露艰难开口:“能不能拜托徐先生,愈合景述行识海中的灵台……”

    硬着头皮,迎上徐兆“你想得美”的目光,迟露厚脸皮继续:“徐先生应该在修真界听过他的名声,景述行原本是个洒脱侠义之人,无人不赞叹。他是被逢月城城主打碎灵台,才会损坏道心,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什么模样?”徐兆冷笑,“我看他做少宫主的下属,做得极为开心,没见他有什么不悦。”

    “他不是我的下属,是我的朋友。”迟露再度强调,“我也不需要下属。”

    徐兆大嘘:“灵华宫果然美名在外。”

    “那么徐先生,我之前和你提的事。”迟露锲而不舍,努力争取。

    甚至开启和徐兆的谈判:“如果你愿意帮忙,只要你保证不去干扰徐诗灵的命轨,我可以在她转世后为您寻到她。”

    这是专门为徐兆准备的诱饵,直接把他钓了上来。

    “少宫主此言当真?”他沉声问。

    “当真。”迟露拍胸脯保证,“徐诗灵几番生死,魂魄早就沾染你的灵力。只要你立下不去打扰她的心誓,我会在灵华宫打开灵脉寻人,由舅舅和大长老做见证。”

    徐兆在新仇旧恨,和找到女儿转世中,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我去做准备。”他和迟露说,而后飞也似的当场消失。

    迟露笑眯眯地目送他离去,双手叉腰地转过身,骄傲地问:“怎么样,我厉害吧?”

    而后疑惑地揉了揉眼,才确认自己的没有眼花:“不在?”

    和她一同过来,自称不便进入女子闺房,留在屋外的景述行没有出现在她眼前。

    “奇怪。”迟露小声嘟哝,“之前一直都是在一起的,怎么现在不见了?”

    她才从梦中醒来不久,不认得徐氏医馆内部构造,只能凭着记忆寻找,最后甚至绕回到徐诗灵的房间。

    “你见到景述行了吗?”迟露愁眉苦脸,“他会去哪儿?”

    打了个哆嗦:“难不成不辞而别了?”

    “不会吧。”徐诗灵已经不怕被人看见,她倚在床头,“少宫主你们情投意合,他才舍不得离开呢。”

    “情什么?”迟露浑身一个激灵。

    她的脸上红了一片,结结巴巴地否认:“你别乱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话刚说完,就见徐诗灵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瘦得凹陷的脸上,两颗极大的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少宫主,难道你其实对他无意?”徐诗灵露出惋惜之色。虽然景公子有些可怕,但他忙前忙后那么久,都没能让少宫主倾心,着实有些凄惨。

    她决定帮景述行一把:“在你昏迷期间,景公子不仅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馆,还寸步不离地照顾。”

    “整整七天,我缩在你的袖口看得明白,他连口水都差点儿没来得及喝,只在别人为你擦身换衣的时候离开。”

    “他其实挺好的。”徐诗灵抱着软枕,眼巴巴地望向迟露。

    迟露正色回答:“我知道他很好,我也会努力对他好。”

    “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对他。”她的声音开始变低,和气定神闲与徐兆谈判时截然相反。

    两只手绞在一起,身体不自觉往门边粉墙上贴,整个人变得扭捏起来。

    徐诗灵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地瞪着迟露。

    天啊,这个见多识广的少宫主,在某些方面居然比被关在小屋里的她更无知,堪称一张白纸。

    “少宫主我和你讲,那位郎君看你的眼神,绝对算不上清白。”

    她顿感虚弱的身体充满活力,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支撑坐了起来。她的爱人已经死去,无法相见,不希望迟露和景述行也步入相同的结局。

    “清白?”

    ——看,她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迟露蓦地反应过来:“徐姑娘慎言。”

    徐诗云吐了吐舌头:“不信?下次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盯着他的眼睛看,看他敢不敢坦然与你对视。”

    迟露长眉蹙起,她也不知为何,自己竟有些气急:“这话要是传出去,会被人刻意编排的。”

    她抽身想走,被徐诗灵一把拖住。

    “我倒是觉得,若是被人编排,他会很高兴。”

    “况且。”徐诗灵不怀好意地注视迟露,“少宫主你的心思,难道就清白么?”

    迟露想跑。

    可惜徐诗灵没给她机会:“少宫主难道不会偷眼瞧他?”

    ——快跑!

    “不会想和他牵手?不会想在无人处抱他?”

    ——快跑!!

    “不会想偷偷地,在他的脸上、嘴上,偷偷亲一口。”

    ……跑,跑不掉了。

    迟露僵硬地转过身,满脸通红,她蠕动嘴唇,说话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迟露和景述行对视过,抱过,距离极近地推拉过。

    虽然还没有亲过。

    但——

    徐诗灵一眨不眨地注视迟露:“少宫主,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找景成吗?如果景述行有一天失踪,你会去寻他吗?”

    迟露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任何声音,她的眼眶蓦地蒙上一层水气。心底的种子,破土,发芽。像是憋久了,着急了,疯狂又肆意地蔓延。

    她一定会去找的,会像徐诗灵那样,翻遍每一个角落,找尽每一条灵脉。

    “我喜欢他。”

    喜欢。

    迟露又听到了这个词,像是点燃了烟花,引爆了烛火,噼里啪啦,塞进她的脑海。

    什么是喜欢?

    她没有类似的经历,像张无瑕的白纸,被戳破后多了个空空大洞,挂在那儿呼呼漏风。

    “我不知道。”

    迟露觉得视野有些模糊,她遮住眼睛,五指稍稍分开,透过指缝观察世界,像个初具神识的灵怪。

    徐诗灵点她:“少宫主,你脸红了,红透了。”

    迟露干脆在角落里缩下身,双手抱膝,整个人浑浑噩噩,像是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吱吱呜呜半天,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徐诗灵托腮,看着眼前这个半开窍的家伙,自诩功成身退。

    她一头栽倒在床上:“先去找人吧,我让侍从给你张医馆的布局图,你慢慢寻过去。”

    接过地图,走出闺房,直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迟露还感觉晕晕乎乎。

    满脑子都是徐诗灵对她说过的话。

    连找人都显得不够专心,有时走过这间房,才发现那间屋还没查看。

    来到宅邸后花园处的一角,迟露终于找到景述行。

    他在花团锦簇中穿着素色青衣,很是显眼。

    景述行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不曾离开太远,他所在的地方离徐诗灵的闺房很近,仅有几步之遥,迟露却花了很多时间,她想她应当是路过此地很多次,但老忘记往旁边看看。

    原来近在眼前。

    景述行靠在一块青石上,石块微凉,所幸阳光正好,没让寒意侵蚀他。他双目闭合,像是陷入昏沉的睡眠,发冠整洁地束着,未曾散乱。

    八月上旬,正值盛夏,后花园中落英缤纷,海棠、芍药,迟露叫得出,或是叫不出名字的各色鲜花怒放。

    花瓣由东风卷着,或是洋洋洒洒飘落,或是压低枝头垂下,撒了睡梦之中的男子满身,为那张惨白纤薄的脸增添几分生气,几分艳丽。

    迟露走上前,朝他俯下身。

    郎君容颜俊朗,体态颀长,睡着时更是卸去防备,露出不曾有过的少年气。

    可迟露已经看不清他的模样,也听不清过耳的风声。

    她的脑子像是炸开一样,疯狂地闪动一句话。

    迟露还没亲过景述行。

    还没亲过他。

    作者有话说:

    徐诗灵:我磕的cp必须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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