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顺二十二年,深秋,上京。


    夜幕低垂,寒风萧瑟。


    大将军府,今日有喜,一早就挂起了红绸和灯笼,远远看去,一片亮堂堂的金红色。


    室内红烛摇曳,映衬出满室的喜字。


    一片喜庆的旖旎之中,嫁进门的新人头戴喜帕,身披红袍,如雕塑一般,静静的坐在喜榻上。


    今日是他的洞房花烛夜。


    可笑至极。


    他身为男子,却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妻子,还是这样大张旗鼓,明媒正娶的进门。如今全上京城,街头巷尾几乎无人不知,延国的战神将军陆景深娶了一个男妻。


    季清川面无表情的想。


    他三岁识药,六岁诊脉,十年间阅尽天下医书,本以为将和父亲一样,进太医署,成为一名太医。即便不入宫,以他的医术,也能在上京开一间医馆,济世救人。


    可惜十几年寒窗苦读,一朝全成了笑话。


    父亲匆匆忙忙给他定了这门亲事,并以自己的性命为要挟,逼他坐上了花轿。


    季清川不好男风,从小到大从未如此屈辱过。他死死捏住指缝中的银针,待会儿,陆景深若敢用强,大不了与他同归于尽。


    思索间,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喜娘匆忙闯进室外,隔着门便叫嚷起来,“将军夫人,大事不好了,陆大将军接到急召,出征去了。”


    季清川闭了闭眼,称呼虽令人心底生厌,但消息却让他狠狠松了一口气。


    国难当前,季清川不能自私的保佑陆景深永远回不来,但至少给了他机会,逃婚。


    ……


    从漆黑中睁开眼睛,不是塞外的冰天雪地,也没有勾魂的鬼差,满目轻纱罗帐,富丽堂皇,烛火的微光明灭不定。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气。


    季清川有些愣怔,他不是应该在北疆,冰川雪地的檀城吗?


    记得他逃婚之后一路行医,后来被北禄人抓获,准备用他来威胁陆景深退兵。


    很奇怪,婚礼隔日他就逃婚了,北禄身为敌国,如何知道他将军夫人的身份?


    难道大延有人通敌?


    禄人野蛮,屡屡侵犯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两个月以来,不知多少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才有了今日的收复之战。


    怎能为他区区一人放弃?


    果不其然,他被身为主帅的陆景深遥遥一箭穿心而过,满腔热血永远地洒在了雪白的城头上。


    而此刻,心脏处却没有了剧痛。


    季清川微微动了动手指,想要摸一摸,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不是他的身体,没有蚀骨的疼痛,手脚也都完好无损。


    “院使大人,七殿下醒了!”


    许是季清川的动作,惊动了身侧人,耳边传来尖细的,内侍独特的桑音。


    院使,七殿下,内侍……难道这里是大延皇宫?是了,龙涎香便是延国太医才会调配的香料,这种香薰调制起来非常繁琐,历来仅供皇家使用。


    太医署院使,那不正是父亲!


    季清川挣扎着撑起身子,朝着帐外望去,自嫁出家门他逃婚后,已经好几个月不曾见过父亲。


    “七殿下吉人天相,现下已无碍,待老夫再开几副调理的方子。”


    说话之人,穿戴着太医署院使的正五品官服,可却不是他的父亲。此人姓朱,曾来府里拜访过几次,记得父亲叫他朱院判。


    季清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什么时候院使换人了?父亲医术出神入化,难逢对手,为何会被人取而代之?


    七殿下,姬清,大延唯一的嫡出皇子。


    季清川思绪万千,大致缕清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况,他不仅没死,竟然还重生成了大延都皇子?!


    为什么说七皇子痴傻?这涉及皇室辛秘,对别人而言是秘密,但他身为太医之子,自然知道,这位皇子虽为嫡子,却是最无权势的一位皇子,只因他天生心智残缺,是个痴儿。


    一个痴儿,若是放在贫苦人家,早就换粮卖掉了。


    也就出身皇室,不缺这一口口粮,才这么一直养着,养在无人问津都角落里。


    借尸还魂,听起来天方夜谭。可若被想求长生的皇帝知道,被当成妖邪处死是小,就怕生不如死。


    季清川深吸了一口气,在见到父亲之前,他必须裹好痴傻皇子这层身份。


    朱院使,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两个内侍与刚才太医在的时候判若两样,这会儿坐在案几前,吃着小点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来了几位太医都摇头请辞,朱院使可真厉害,方才明明都断气了,居然又救活了。”


    “没死是好事,不然陛下定会让咱们陪葬。”


    “那也不一定,七殿下这会儿病得都快死了,陛下也只是派了太医,自己都没来看一眼。这回若真死了,指不定咱们还能重新分个好去处,这里活是清闲,但连半个子儿的赏银都没有。”


    “别忘了,还有康王爷和惠妃娘娘看顾着呢,哪能轮得咱们胡来。”


    “康王爷自己也病怏怏的,倒是来得勤,咱们白天还是注意些。”


    这种阳奉阴违的事多了,何况主子是个不会告状,不会发落人的痴儿。


    季清川面无表情的收回视线,默默为自己探了探脉。


    这些太医没一个靠谱的,这具身体明明是慢性奇毒淤积体内太久,滲入五脏六腑而亡的,居然没一个人查出来。


    就连痴傻之症,也是这种奇毒损害心智导致的,偏偏这种毒隐藏极深,若非刚巧变成自己的身体,季清川也差点错过去。


    可惜手头连一点可用的药材都没有,纵使他有惊天的医术,也施展不出来。


    季清川,现在应该叫姬清,他趁着太医复诊之际,悄悄留下针灸包。


    先以银针慢慢把毒逼到一处封起来,让自己得以起床正常行走。


    然后一面暗暗思索解毒之法,一面保持着木纳无话,饭来张口的无知样子,冷眼看着两个小内侍作威作福。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最是难熬的时候。


    各宫地龙烧得正旺,炭火供应也没有断。但这间清河殿里是没有地龙的,炭火也别旁人的份例少。两个小内侍全都拿到了自己的耳房里,放在床前烧得暖融融的。


    白天尚能好一些,两个小内侍也怕突然来人,会把炭火端过来烤着聊天。


    一到晚间,空荡荡的大殿里,寒意浸透。


    姬清这副身子本就被毒性侵蚀,亏空甚多,其实比旁人更怕冷些。明明身上盖着被子,却如置身冰窟,冷到了骨子里。


    他默默忍受着,再难熬还能有比在北禄人手里那几个月更难吗?他知道四皇子总是放不下这个痴傻的弟弟,会时不时入宫探望,他在等。


    这段时日,两个小内侍看到姬清的身体渐渐好转,变本加厉的有恃无恐起来。


    比如饭来了他们先吃,给姬清吃剩的;太医留的药也懒得继续煎,直接扔给他,让他干啃着吃。


    再比如逗姬清学狗叫,不让姬清出殿门;甚至懒得备热水,让姬清用凉水洗澡;后面干脆让姬清用他们洗过的洗澡水。


    姬清当然不干,一脚把洗澡桶踹翻了,水漫了一地。


    康王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一袭锦袍玉冠,面如冠玉,脸色白皙的有些不正常,像是常年养在宅子里,终日不见阳光。


    周身气质高贵,一双黑眸朝着乱七八糟的地上一扫。


    吓得两个小内侍魂飞魄散,连忙跪地拜伏,“奴才拜见康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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