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迎丰楼,姬清在大厅里随意吃了几口,再出来时街道上已然冷清下来。


    “殿下,请随奴才回宫。”寿春劝道。


    “哎哟,我肚子疼。”姬清抬脚走了两步,突然弯腰捂住肚子。


    寿春和夏喜大惊,“奴才马上叫人,送殿下回宫,召太医。”


    “不要!”姬清连忙道:“去医馆,不回宫,太医药苦。”


    姬清一连找了好几家医馆,每次进去之后,转一圈,要么嫌味道难闻,要么嫌大夫长的太老,要么嫌大夫太年轻,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离开。


    寿春和夏喜不愧是康王精挑细选出来的,一路陪着哄着姬清,没有半分不耐。


    直到走进街角一家不起眼的药铺,姬清顿住脚步,看着里面分捡药材的敦厚少年,眼眶微微泛红。


    今日来时,姬清故意闹情绪,反正他的身份是痴儿,不按常理出牌才算正常。


    终于成功绕了路,他强忍着心中的激动,控制好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得归心似箭,耐着性子,一步一步绕道到季府门前。


    隔了两辈子,终于能回来的家。


    只要到了家门口,只要找小厮仆役随便谁都好,给父亲递个话,反正季府的人他都熟。


    然而,万万没想到,等待他的是冷寂无人的荒宅。


    萧瑟的大门上,贴着封条,已经渐渐风化,似乎很久不曾有人居住。


    姬清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仿佛正放在油锅里煎,着急得心绪难安。


    然而,他此刻的身份是痴儿,众目睽睽下,他连悲伤的资格都没有。


    不能哭,不能看,不能问……什么都不能。


    只能强装笑颜,傻傻地笑着,在姬珩的拉扯下,若无其事的站在了城门前。


    如今,一家一家医馆找下来,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人。


    眼前这人,是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厮,天冬。他了解天冬,若季府没了,天冬无亲无故,定然会找间医馆药铺一边养活自己,一边惦记着嫁入将军府的他。


    “我要他诊病。”姬清指着少年道。


    天冬愕然抬头,看着眼前身着华服,富贵逼人的三人,涨红了脸,连连摆手,“我只是个药童,医不了病。”


    夏喜塞了一锭银子到少年手中,道:“让你诊,你就诊。”


    姬清看了一眼,跟着自己一起走入内堂的寿春和夏喜,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他们肯定不会让他单独和天冬相处。


    如果以后要混出宫,装傻的事肯定瞒不住这二人,不仅瞒不住,甚至需要他们协助。


    最好的办法是控制住他们,只要不是死士,当性命受到威胁,都会屈从。


    想到这里,姬清心中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按住天冬替自己把脉的手,缓缓道:“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


    当听到这句诗的时候,天冬愣怔住了,这是他家少爷的名字出处,极少人知晓。


    姬清看着他的眼睛,无声道:“天冬,是我。”


    “你……”天冬唇抖得不成样子,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心中有个猜测,太过荒谬,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空青,半夏,丁香……可还好?”


    姬清涩着声音,一字一顿,说出季府众人的名字,他必须与天冬相认,才能解开疑惑,才能知道季府众人的下落。


    如果说刚刚只是猜测,那么这一刻,天冬已经逐渐确认,只是太过激动,嘴唇抖得不成样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天冬,我说过在将军府中安顿好,就来找你的……对不起,我食言了,让你等了这么久!”姬清眼角湿润,微微笑了。


    “呜呜呜……少爷,少爷,奴才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


    天冬再也忍不住,抱着姬清的袖子,泪如雨下。


    “大胆!”寿春和夏喜便要上前,被姬清挥手阻拦。


    姬清正色道:“寿春,夏喜,你们到本殿下身边虽然时日尚短,但我能感觉到你们是真心待我,想必你们的主子是对你们下过死命令的。”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跪下,俯身道:“奴才(奴婢)自打进了清河殿,便只有一个主子,就是殿下您。”


    “很好,本殿下现在跟你们说的话,谁都不能告诉,包括四哥。”姬清盯着他们,目光如炬,冷道:“其实本殿下没有完全痴傻,只是中了一种极为罕见的毒……在没有找到下毒之人前,暴露就意味着生命危险,不告诉四哥,也是怕他被卷入其中,你二人可明白?”


    “奴才(奴婢)明白,绝不会跟任何人泄露。”二人神色郑重,再次磕头。


    姬清从天冬怀里摸出一瓶药,倒出两颗,分别递给寿春和夏喜,“吃下去,若违此誓,这药便会要了你们的命。若是不吃,本殿下现在就能要了你们的命。”


    这位能在皇宫装傻十几年,无人察觉,心机到底有多深?寿春和夏喜想到这里,便对姬清的话深信不疑,真龙之子,怎么可能真的毫无城府。


    两人二话不说,各自拿过丹药吞下。


    天冬朝姬清挤了挤眼,心说,那药只是寻常的清火药。


    姬清轻轻点头,他当然知道天冬不会揣着毒药,季家家训行医者治病救人,不可以药害人。所以季家人不准炼制毒药。


    但这一点姬清打破了,上辈子被俘之后没少用毒药,毒了自己,也毒了北禄人。


    这辈子成了皇子,他想要活下去,就更必须准备点防人的手段。


    吩咐寿春和夏喜守在门外,姬清迫不及待地问天冬,“你为何会在此处?季府如何了?”


    天冬擦了擦发红的眼眶,道:“少爷嫁……少爷成婚后,老爷遣散家仆,奴才无父无母,没处可去,干脆凭着点认药的本事,在这间药堂当伙计。”


    “起初老爷赶我们出府,奴才还不理解,也想过去找少爷,但是将军府的人说少爷已随将军出征了。”


    姬清用力抿了抿唇角,那时候自己私自逃走,没想到将军府的人还为自己隐瞒。


    “后来……”天冬忐忑不安地看了姬清一眼,后面的话有些说不下去了。


    姬清缓缓道:“我看到季府被封了,里面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了……”


    天冬鼻头一酸,又忍不住哭了,“老爷被官差抓了,府里也被查抄了,奴才才知道,老爷遣散我们是为了保住我们这些贱命,老爷自己却……呜呜呜……”


    姬清唇色渐渐变得苍白,颤声问:“却怎么样了?你快说啊!还有母亲、祖母和榛榛呢?”


    天冬支支吾吾半晌,万分艰难地开口,“呜呜呜……老爷被问斩了,夫人三尺白绫也跟着去了,太夫人气死了,小姐被押入了教坊司。”


    姬清一瞬间如坠冰窟,身子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


    这一路上他想过无数种可能,但当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接受。


    像梦!这一切都是梦,他没有嫁人,没有被俘之后的折磨,没有穿心的一箭,没有重生……


    但为什么不醒呢?


    跟家人的最后一面,自己在干什么?


    对了,他放下极狠的话:今日你们把我像个女人一样嫁出去,我季清川便再也不回这个家。


    逃离将军府,他甚至没有回季府再看一眼。


    他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父亲一生济世救人,八岁的妹妹还不谙世事,为什么要让他们受这些苦?


    他原以为以男儿之身嫁给一个男子是天大的羞辱,甚至最后死在冰天雪地里。原来,都抵不过只剩下自己一人,这种孤寂,更令他痛苦、窒息。


    生离!死别!人活着,为什么这么艰难?


    原来,他还是没有家!


    原来,他再也没有资格,得到爹娘的原谅!


    爹娘临死,都还在受他的埋怨。


    眼泪不知不觉模糊了双眼。


    当时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呢?在埋怨他……还是在惦念他……


    姬清悲怆的神情,令天冬揪心不已,他推着姬清的肩膀,使劲摇了摇,“少爷,少爷……你别吓奴才。”


    姬清恍惚中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天冬……我没有家了。”


    天冬泣不成声:“不会的少爷……你还有奴才……你还有小姐……”


    恍惚中,姬清涩然道:“对了,我还有榛榛……我不能倒下,我还要救榛榛!”


    罪臣女眷进了教坊司,编入乐籍,不能与良民通婚,不能读书识字,地位卑贱,等于这辈子都毁了。


    天冬给姬清倒了杯水,看着少爷喝了一口,才道:“小姐在教坊司,还需从长计议,好在小姐只有八岁,还有时间。少爷,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啊?这是易容吗?”


    他听闻陆大将军今日归京,一早便去将军府门口守着,但是没有等到少爷,只看到一副棺柩,听见他们口中口口声声叫将军夫人,天冬有些慌了。


    可惜据门卫说陆大将军进宫了,天冬没办法只好先回来,原本打算晚上再去将军府求见陆大将军,见不到就跪着不走,就算跪死也要见到少爷。


    却万万没想到,少爷竟换了副模样,自己找上他。


    姬清一开始就没打算瞒着天冬,此时又强调了一遍,“天冬,季清川真的已经死了,我现在是七皇子姬清。”


    天冬瞬间睁大了眼睛,“那棺柩是真的?陆大将军为什么没保护好你?亏老爷那么信任他,把少爷托付给他。”


    “不关他的事,其实我是逃婚途中,被北禄人抓住了,已经被折磨的快死了,他能帮我解脱,算得上帮了我一把。”姬清倒是不意外天冬不知道,原本他的死讯也没有刻意传回来,百姓的消息闭塞,很多人都是今日看到棺柩才猜出一二的。


    一听少爷受了那么多苦,天冬的眼圈又红了。


    “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了。”


    天冬用袖子抹掉眼泪,“对,少爷吉人天相,还好又活了过来。”


    姬清笑道:“这么离奇之事,你倒是接受的快。”


    天冬抹抹眼泪,道:“我不管那么多,只要少爷是少爷就行,我只想要少爷好好的,不管变成什么样子。”


    谁能理解他今日大起大落的心情?先是知道主子要回来,结果发现主子死了,来不及悲伤,发现主子又活了,还身份显赫。


    但不论如何,只要主子还在,就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姬清摸了摸他的头。


    天冬想到姬清如今的身份,又高兴起来,“如今少爷贵为当朝七皇子,那是不是可以为老爷平反?是不是可以直接把小姐救出来?”


    姬清不忍看天冬那双满是希冀的双眼,他垂下眼帘,艰难地摇了摇头,“不行,我现在身份特殊,这个七皇子,他是个痴儿。”


    皇上有心保护,无人敢非议皇室,故而百姓中无人知道这则秘辛。毕竟,谁敢说皇帝的儿子是个痴儿。


    天冬连忙劝道:“没关系的,少爷,只要我们人还在,总会有办法的。”


    姬清淡淡一笑,“你说的对,如今这身份正好可以去教坊司,我一会儿先去跟榛榛见一面,再想别的办法。”


    教坊司属于官妓,往来接待都是达官显贵,百姓是不能进的。


    “在此之前,我需要你帮忙,这具身体并非天生痴傻,而是中了毒,如今要先想办法解毒,再慢慢恢复正常,取得皇帝的信任。”姬清写下几样极为罕见的解毒药材。


    天冬起身拿过药材明细,道:“少爷稍后,奴才现在就去整理。”


    将药材装好之后,姬清就要离开了,天冬心中不舍,扯着姬清的袖子不撒手。


    “哭哭啼啼做什么?我又不是不来见你了。”


    “少爷。”天冬一听哭的更伤心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当初你嫁入将军府,怕连累奴才,不准奴才跟去,谁成想那一遭差点成了永别,少爷,求求你这次别丢下奴才了。”


    “如今我身份特殊,诸事不便。”姬清拍了拍他憨圆的脑袋,“还指望着你替我找药解毒呢。”


    天冬自然明白轻重,只得忍着满心酸楚,目送他的少爷离开。


    不知少爷此去教坊司,能否顺利见到小姐?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