佃户们不想种草。
尽管县太爷解释了,那个不是草籽,是紫云英的种子,是药材。
将来收割以后,能治疗女人月经不调,身上的疥疮,给牛羊当饲料,还能取什么甜甜的蜂蜜。
总之,这个紫云英浑身都是宝。
但没几个人真信。
道理很简单,如果这玩意儿真的浑身都是宝,精明的乡绅老爷怎么会把它冒充成粮食呢!
这年头佃户们苦啊,他们无田无房,比普通的农民们还要苦。
生来就注定被压榨,也习惯了被压榨。
如果这次不是乡绅老爷们做事太绝,而县太爷陈庚年又有着极好的名声,承诺给他们开垦荒地,他们甚至都不敢冒然报官!
所以哪怕大家不想种草,最后还是答应了县太爷。
靠近沙地的耕田虽然贫瘠,长出得粮食收成也不好,但只要开采出来,那以后就是属于他们的田地了啊!
每个人三亩地。
以后只要努力,肯干,一定能填饱肚子,比给狗乡绅当佃户强多了!
而且县太爷那么厉害,发明了耕犁、耧车,这可都是节省力气、节省粮食的好东西。
县太爷走的时候说了,开荒工作繁重,县衙的耕犁免费让他们用哩!
“那个曲辕犁,我给林老爷干活儿的时候用过,乖乖,比锄头好使一万倍!”
“还有耧车,一亩地节省二十斤粮食,出的秧苗还翠绿!”
“县太爷本事大,咱听他的,好好开垦荒地,以后绝对能过上好日子。”
“县太爷说了,咱们的荒地里,能挖十条坎儿井,到时候咱们都能喝上冰凉的雪水,庄稼也不会旱死。”
佃户们日子穷。
不仅吃不饱,住的也是破破烂烂的草棚,夏天不仅闷热,草棚腐烂,还滋生霉菌和各种蚊虫。
但大家都习惯了。
晚上,脏兮兮的一群人挤在草棚里,小心翼翼的憧憬着未来。
一个面色枯瘦的小孩窝在草堆里,不停挠着发痒的胳膊,脸上带着浓浓的艳羡:“今天我路过石门村,看到他们在打坎儿井里的水,说是回去洗澡。我好几个月都没洗澡了,身上痒的厉害,还长了很多红包。我阿妈说,这个包就叫做疥疮。县太爷要我们种的那个草,如果真能治疥疮就好了,我实在痒的难受。”
这小孩,是田大山的儿子。
听到儿子的话,田大山心疼的帮他挠胳膊,安慰道:“小栓子,再忍忍。等荒地开好了,咱们也挖坎儿井,到时候洗洗澡就好了。”
江县常年干旱,人们活的穷苦,谁家能天天洗澡呢。
而且这个时候人们没有建康意识,对病理也完全不懂。什么感染,什么痒,什么皮肤溃烂,都是小事儿。不用看病,就是脏了,洗洗澡就干净啦。
其余的大人们听到小孩的话,都没有搭腔。
但大家各自的眼睛里,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丝期盼。
如果那个草籽,真的跟县太爷说的那么神奇,那将来等收割了以后,肯定能卖钱,大家或许真的不用饿肚子,也能有钱盖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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佃户们都是吃苦耐劳的性格,既然决定开垦荒地,第二天就热火朝天开始干活。
他们动静大,很快整个江县都知道了,县太爷带着一百余佃户,在石门村北边开垦荒地!
听到这话的人,无不瞪圆了眼睛。
“石门村那边都是沙地,开垦出来能种田?”
“毕竟一百多人要活命啊,总得给块地。”
“哎呦,真是苦啊,那帮乡绅老爷忒不是东西。”
人们唏嘘不已。
但也只是唏嘘,没人真对石门村附近那鬼地方的沙地感兴趣,连最喜欢凑热闹的人,都懒得去看。
因为大家也都在忙。
特别特别忙!
忙着寻找水源,忙着挖掘坎儿井,忙着挑水浇地。
甚至忙着四处打听,谁家母猪要下崽了,好去买个猪崽回来养,等劁了以后,将来卖个好价钱。
因为猪崽市场火热,供不应求。
到最后夸张到,谁家有适龄的母猪,都会被先预定上。
因为母猪迟早就是要产崽的嘛!
曲辕犁、耧车播种机、坎儿井、劁猪。
县太爷的一项项发明,算是初步把江县这个穷苦地方给‘热’了起来。
在这种初步开始发展,百废待兴的阶段,人们就是容易乱。
放眼望去,一片生机勃勃的乱。
别人挖井,我也要挖!
你们村挖两条,我们村就要挖三条!
你家养猪,我也要养!
你说我不会养猪,以前没养过猪?没事儿,我学着养!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期待的笑容,大家看似都很忙,但其实完全是没有思路的忙。
跟风就对了!
不仅是江县的民众,包括乡绅老爷们,也都在跟风。
连陈申和裴仲两位老爷,最近都在合计着,多养几头猪崽,其余老爷们就更不用提了。
县衙也在乱。
劁猪培训课,凿井挖渠培训课,每天都会引来很多人旁听。
坎儿井挖掘之前要报备,评估安全系数,差役们得到现场确认位置。
谁家的猪劁过,定期还得做复查确定安全。
除此之外,耕牛医治,藿香正气汤分发,播种机、耕犁售后维修等等,都得人去忙活。
这本来就事儿多,结果县太爷突然宣布,想要一个完整清晰的江县地域图,最好能具体到每个村那种!
还得来一次人口普查,要把江县每一个人都登记在册。
这两件事还可以缓缓,但第三件事儿绝对不能缓——开荒!
石门村北边,得尽快开出三百亩的耕田。
衙役们得做好前期准备工作,去丈量土地,分割、分配耕田,登记在册,还要确定耕田周边的环境安全。
毫不夸张的说,忙啊,真的忙疯了!
每个人似乎都忙的脚不沾地,一个人身上至少背着好几件事情。
但陈庚年翻看着工作总结报告,就知道这群人是在瞎忙。
没有明确目标,没有清晰的思路规划,没有项目优先级排序,这个活儿干一些,那个活儿干一些,导致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偏偏还要装作一副很忙的样子。
因为大家好像都很忙啊,你不忙的话,怎么在领导面前留个好印象!
但其实领导什么都懂。
只要翻看一下递上来的工作成果总结,一眼就知道谁是草包,谁在划水,谁在摸鱼,谁在装忙。
陈庚年属于最惨的领导。
因为他的手下都是一群文盲,别的先不说,连写工作报告都费劲,交上来的报告,字迹歪歪扭扭,连写带画,意思都表达不明白。
一群文盲草包,必须要给他们请个夫子!
回想上辈子的现代社会生活,陈庚年在心里感慨,九年义务教育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然后他托老爹帮忙,还真找到一个夫子。
这位夫子叫做富春,据说来头很有些神秘,早些年云游天下,后来在凉州给某大人物做西席先生,再后来,大概是六七年前吧,从凉州回到江县,归隐避世。
陈庚年听得一愣一愣的。
江县还有这么牛x的人物呢?
但他也不指望别的,夫子来上上课,给瞎忙活的小菜鸟们扫扫盲就成。
理解、表达、沟通、合作。
这些才是办事儿的最基本素质修养啊,而没有文化的文盲,能做什么?你甚至不知道他脑子里咋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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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欣慰的是,在一群‘装忙’的菜鸟里,也不是没有聪明的、初步开始学会飞的。
这只聪明的小鸟,是李泉。
起因是这样的。
陈庚年太忙,给出开垦荒地的解决办法后,转头去忙别的事情了——农药。
是的,农药。
农药这玩意儿,它有个很令人头疼的点在于,你不能提前研发。
因为得先等着虫子长出来,观察它是什么虫,然后才能对症下药,调配杀虫剂。
他问过一些农户,往年地里长得什么虫,可十个人能有十个答案,根本问不明白!
所以陈庚年最近一直绷紧神经,他得尽力多了解这些农药的成分,先做好制作农药材料的市场调研工作,以用来应对接下来的虫害危机。
这事儿必须得亲自做,因为农药这玩意儿不仅要配比,还有毒。
交给文盲,打死他们都做不来!
他忙着调研杀虫农药,除此之外还在做着以上一些项目的规划发展方向,以及风险评估。
当领导的,永远都要有危机意识!
那开荒的事情,只能交给李泉。
三百亩地,一百多佃户,如此多的耕田和人,管理起来肯定费劲嘛!
更何况,因为李泉把荒地选择在了江县北部沙地,佃户们虽然没有明说,但还是对他有些意见的。
李泉也意识到了佃户们的态度不对劲。
为了缓解矛盾,他一个衙门差役,亲自上手去帮忙开荒,最近忙的甚至都患上了热病,每天累的腰酸背痛。
明明这么累,最后却落不得半点好。
甚至白天他清理鼠窝的时候,还被一个佃户嫌弃‘笨手笨脚干活慢’。
李泉当时就愣住了,什么叫做干活慢?他是来无偿帮忙的啊。
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自从接了‘开垦荒地’这个任务以后,好像表面上看,他什么都没搞砸。
但其实每一件事儿都办的很闹心。
乡绅老爷们不待见他,县太爷觉得他没办成事儿,就连佃户们,现在都嫌弃他干活儿慢。
这问题究竟出现在哪儿了啊!
像是每一个初入职场的小新人一样,李泉很懵,很委屈。
甚至想哭。
但好在,他背后还有人。
于是在被佃户嫌弃以后,李泉干脆拍拍屁股,回家了。他去找村长李福,把最近的事情一五一十全说了。
李福做了二十年的村长,对于很多事情都理解的相当透彻,一听就笑了。
他对李泉说:“你看似每一件事儿都没办错,其实每一件事儿都错了。”
李泉不服:“福叔,那你是没看到胡铭、裴宝来,孙成他们,一个个把事情搞砸的有多离谱。”
但怎么说,进入职场以后,并不是把一件事搞砸到彻底垮掉,才算是错。
“小泉子,你来听叔给你分析啊。这件事一开始,你就不能先告诉佃户,衙门准备给他们开荒。因为这相当于给了佃户暗示,衙门会给他们撑腰。有了底气,佃户们就敢跟乡绅闹。乡绅老爷都是人精,哪会乐意让佃户们做一年的短工?所以自然会把他们开除。”
李福拍了拍李泉的肩膀,笑呵呵的给他解释:“叔知道,你想两边都稳住,所以才提前把开荒的事儿告诉佃户。但其实,越是想两边都稳住,反而两边都得罪。你就直接以县衙的名义,让佃户们回到乡绅家继续干活。然后再假装偏向乡绅老爷,以佃户们小心思太多为由头,让乡绅老爷们给出一年的考察期,双方签订一年的雇佣契书。一年后,契约自动解除,到时候再决定佃户们的去留。等契书签订以后,再偷偷告诉佃户开荒的事情,这时候哪怕乡绅们知道了这事儿,也没办法反悔。”
作为官府的差役,可以心生怜悯,向着佃户。
但前提是,得把乡绅老爷们先安抚住啊,别的不说,面子肯定得给足了。
衙门是个执法机构,不是慈善机构。
如果不懂这一点,永远干不出来漂亮活儿。
李福虽然只是个村长,但若是没点‘政治经验’在,怎么能妥帖管理一个村的人?
很多时候,往往是‘基层领导’经验最丰富啊。
李泉听愣住了。
他没想到问题还可以这样解决,迟疑片刻反驳道:“那这实际上还不是让乡绅老爷接受一年短工吗,他们肯定不会同意的。”
“他们会不会同意,不在于一年短工的问题,而在于这件事是谁提出来的问题。你说,他们肯定不会同意,但是你可以请县太爷出面去说啊。你请县太爷出面的时候,乡绅们都把佃户开除了,佃户还告了乡绅,这事儿已经无法调和。可如果矛盾没有发生之前,县太爷出面说这事儿,乡绅们一定会同意的。”
李福笑道:“差事上遇见难题,很多时候不是你能力不够,而是你身份不够。这个时候,上官就是你的后盾,你得学会去找上官,让他帮你解决难题。别担心上官不帮你,因为你列出来的那些无法解决的难题,他很轻松就能帮你解决。他解决了你的难题,你办成了事儿,最后上官那里的麻烦也解决了啊。”
李泉听懂了。
于是他不再反驳,而是老老实实服气道:“福叔,这样看来确实是我没把差事办好。我想跟您请教一下,现在我遇见的这个难题,该怎么跟县太爷那边请示。”
“好小子,叔果然没看错你!只要你肯学,肯上道,叔敢保证,以后县太爷身边,一定能有你小子一个位置。咱李家村,以后都得靠你罩着了!”
李福很欣慰,随后一点一点替他分析:“小泉子,你看,你得这样——”
李泉听得很认真,眼睛亮亮的。
听完以后,他没有再回去帮助佃户开荒,而是选择回家,帮村里人挖坎儿井,然后早早睡下。
睡觉之前,他躺在床上,把今天跟福叔的对话,又梳理了一遍。
李福不知道的是,他有句话让李泉十分心动——‘以后县太爷身边,一定能有你小子一个位置’!
李泉出身农户,家里穷。
机缘巧合进了县衙,在县太爷手底下做事。
虽然县太爷年轻,但他不仅聪明,懂各种研发,做起事情来还游刃有余,仿佛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
别的二世祖们进衙门,或许是出于和县太爷的哥们儿情谊,或许是想学好,或许是想找个正经差事,但李泉不一样。
他确实也想学好。
但与此同时,他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默默的观察着县太爷,被对方的实力、人格魅力征服,然后也有了自己的目标——他想成为县太爷那样的人。
或许他一辈子都赶不上对方,但他可以努力跟上对方的脚步,成为县太爷的左膀右臂。
所以这次开垦荒田的事儿,他主动揽了下来。
李泉不知道的是。
陈庚年曾经在心里给他暗自贴了一个‘狼性’的标签。
狼性职场人,永远干劲儿十足,有明确的目标,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坚定为之付出努力。
这样的下属,就算没有李福调/教,陈庚年也会自己上手用心教的。
要不然,开垦荒田、安置佃户这样的重要差事,根本落不在他头上。
这点,李福看懂了。
所以他说,以后李家村都得指望李泉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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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晨会。
最近大家都忙,晨会开的越来越马虎,基本上,陈庚年会按时来露个脸,问一句‘今天有什么难题吗’,连办公位都不愿意坐下。
通常大家都不会说有难题,转头自己就去忙活了。
这么忙,哪里有时间开会啊,而且谁乐意当众说自己被难题困住,多跌份儿!
陈庚年本以为,今天也是一样的情况。
直到他说完后,李泉接话:“县太爷,我这边有一些问题需要您帮忙解决。”
众人齐齐侧目。
面对大家的打量,李泉丝毫不慌。
因为他分明看到县太爷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意,随后在大办公桌主位坐下:“什么问题,说说看。”
原来领导真的不怕你提出难题。
他们就怕你什么都不提,最后把事情办的乱七八糟,乱到连擦屁股都不知道怎么替你擦!
“我一共有四个问题。第一个是,我觉得现在的佃户太散了,不好管理。我想请县衙出面,让他们组建成一个村,这样不仅他们能更加团结,咱们也好进行管理。”
“第二个问题是,县衙的曲辕犁,目前是让佃户们免费使用的。但我担心他们接下来不愿意归还,或者别的民众听说以后会嚼舌根,因为别人都是花钱买的犁。所以,曲辕犁可以免费给他们用,但是损坏要有赔偿,并且以后凡是县衙的东西,他们用的话,还是得适当出一点粮食来换。用代价换来的东西,才会更加珍惜。”
“第三个问题,坎儿井挖出来的淤泥,虽然没什么用,可民众们肯定也不乐意免费给佃户们。而且大家如果一听说,淤泥是用来改良土壤的,可能会跟风学习,把淤泥都拌在自己家田地里。我想问问县太爷,这个淤泥可以随便使用吗?”
“第四个问题,丈量、分割土地,我们衙门可以不用直接参与,只进行审核。让佃户们举荐出三位话事人,分别带领三拨人自行做这些工作,内部分配耕田,互相监督。最后做的最好的那位话事人,得到民众最多票数举荐,可以做村长。村长要设置一些彩头,比如额外奖励五亩耕田。这样不仅能调动大家干活积极性,也能让佃户们自行管理,我们衙门的人手就能撤出来,去做别的事情。”
李泉昨天整理了一天的思路。
所以虽然仍旧紧张,但说出来以后反而越说越顺,思路也越来越清晰。
他说完以后,整个办公房静的吓人。
所有人都看着李泉,目瞪口呆。
尤其是胡铭、孙成、裴宝来三人,更是深受震撼。
操啊!
原来差事还能这么办?
“很好,短时间内,把能考虑到的问题都总结了出来,李泉干的不错,不,是非常不错!”
陈庚年毫不吝惜自己的夸赞。
他此刻是真的舒坦欣慰啊,你看看,一个菜鸟成长起来,多能顶事儿啊,按照这个规划,开垦荒地的事儿,就不用他分心去盯着了!
是真的一点都不用盯着了。
李泉或许还稚嫩,能力不足,可他学会了用‘巧劲儿’。
他把自己从一个项目的参与者,转变成了项目的管理者。
这样一来,哪怕能力仍旧不足,但只要下面的佃户按照这个思路来干活儿,就绝对不会出现先前的问题。
当然,陈庚年也意识到,李泉背后多半是有人在指点。
要不然,前几天还是个小菜鸟呢,怎么今天就飞了起来。
但无所谓。
作为领导,手底下人把事情办漂亮就行!
“第一条没有任何问题,可以组建村子。我再补充一点,最好是让所有人参与进来,大家一起想一个村的名字,最后投票决定村子叫什么。增加参与感和集体凝聚感,也就是你说的团结。这一点,是你四个问题里做的最好的。”
“第二条没问题,如果他们不想用县衙的器具,你也可以出面去别的村子里统一替他们去租借。”
“第三条,让佃户们告诉江县民众,不同的土壤质量不同,具体怎么改良都要有详细的方案。万万不可都把淤泥倒进地里,会把秧苗弄死的。佃户们去别人家村里要淤泥的时候,让他们嘴巴甜点,或者帮人家挖会儿渠,不然就算是免费的东西,也容易落人口实。这点我先前没考虑到,你想的很周全。”
“第四条,可以让他们自行分割土地,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一定要按照衙门的规划来,不可以私自偷偷增加开荒土地的面积。等选出三位话事人以后,告诉他们,谁负责的人私下偷偷开多了地,多开一亩地,罚话事人一亩地。若是大家都多开了地,那么这片土地县衙会全部收回,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活命吧。”
陈庚年将李泉列出的四条问题一一回应,有的着重夸赞,有的做补充建议。
李泉听得很佩服,他觉得自己思考的已经很详尽了,但是县太爷这样处理,明显更加妥帖!
而其余人则是看着他俩滔滔不绝的说,一个个眼睛瞪得大大的,却插不上半句话。
这种高端局,他们完全参与不进去,哪怕是平时最能哔哔的裴宝来,此刻都哑声熄火,异常安静。
“好的县太爷,我这就去办!”
难题得到解决,李泉此刻十分振奋。
“去吧,今天就这样,散会。”
陈庚年跟李泉一起离开,走的时候还特地揽住李泉的肩膀,赞叹道:“不错啊泉儿,进步神速。这个开垦荒地的活儿,好好干,我看好你。对了,中午丁晴炖鸡汤,你到时候跟她说,留个大鸡腿给你,就说是我说的。”
得到夸赞的李泉笑的眯起眼睛,脸色也因为振奋而微微发红。
县太爷表扬他了!
听说还有鸡腿奖励,顿时没忍住咽了咽口水:“多谢县太爷,我一定好好干!”
新来的厨娘丁晴,手艺真的没话说。
不仅前些天做的萝卜丝饼好吃,最近炖了一次鸡汤,那滋味儿,能把人舌头给鲜掉了!
现在大家最期待的,就是衙门食堂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大办公房里。
众人听到这话,都羡慕的脸色扭曲。
啊啊啊啊啊可恶,鸡腿只有两个,上次大家都是每人分一小口的!
现在李泉直接分走了一个大鸡腿!
可也没人敢反对,因为李泉今天真的‘超神’,牛逼的让人叹服。
唯有裴宝来斜了一眼李泉喜滋滋离开的背影,小声嗤笑道:“瞧把他给嘚瑟的。”
这个时候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团队里进来一个卷王,是个多么可怕的事情。
相当于一只清道夫进了鱼群,你以后想要混的好,好好混,就只能陪着他玩儿命的奋力游!
“哦对了,我给大家请了个先生,明天上午辰时来授课,届时都不许迟到。”
已经出门的陈庚年,又回来丢下这么个重磅炸/弹。
众人脸色齐齐垮掉。
孙成更是欲哭无泪:“让我读书,还不如让我去劁猪。”
但庚年哥既然已经说了,这事儿明显成了定局,只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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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泉找到佃户们,告知了县衙的规划。
这下,他的地位瞬间就提了起来。
佃户们听到可以组建新的村庄,一个个都非常激动,热情参与进来起名字。
最后经过商议,定名为——大江村。
江县的‘江’!
而选择的三位话事人,除了最有威望的田大山,还有另外两个男人。
三人为了争夺村长之位,带着各自的人开始竞争。
既然他们开始竞争,那么李泉这位‘衙门的人’,自然就成为了被巴结的对象。
其中田大山最会来事儿,跟李泉的关系也最好。
于是李泉也给了他一些甜头。
李家村凿坎儿井挖出来的淤泥,全都免费送给了田大山和他手下那群佃户。
别看就这点恩惠,但也足够人羡慕了。
因为去别的地方拉淤泥,是得帮人家干活挖井呀。
县衙提供的耕犁数量有限。
现在已经过了农耕期,大部分江县人家的耕犁,都闲置下来。
李泉以县衙的名义,用一个极低的价格,租赁下来大量的耕犁,用来给大江村人开荒。
反正闲置也是闲置,人们自然乐意租赁出去。
有县衙出面保障,犁坏了是管赔偿的!
因为坏了要赔偿,大江村人开荒的时候,用起来也更加小心。
他们租不起耕牛,但没关系,人力来拉也是可以的!
耕犁可比锄头好使多啦,翻地也不费劲。
想想以后大家就有田地了,此刻耕犁开荒,劲头十足啊!
而李泉因为帮大家低价租赁来耕犁,在大江村里受到了高度好评。
他现在也不用怎么干活儿,每天就是过去盯着,确保一切事宜都在正常推进运转就行了。
公务办的越来越顺,李泉心情也越来越好,先前感觉处处碰壁,可现在,处处都像开了挂一样顺畅。
原来‘开窍’以后,办公务是个这么有意思的事情!
公务办的顺利了,人际关系也会顺利。
比如现在走在县衙里,资历老的赵强,都会和颜悦色笑着调侃般喊他‘泉哥’,跟他一样大的牛天明,自愿凑过来做他的跟班。
甚至连裴宝来、胡铭等二世祖,碰见了也会跟他打招呼。
李泉心里知道,他出身农门,这群二世祖表面上虽然从来不说,但其实是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的。
可如今,所有人都得重视他。
这种感觉可真的太棒啦!
-
第二天,富春老先生如约来到县衙。
按照约定,他以后每天要给差役们上一个时辰的课。
老先生今年刚好五十岁,但整个人精神面貌很好,穿着一身士族长衫,模样儒雅清隽。
应该是年轻的时候云游四海,见识广,又读书多,所以胸有沟壑,整个人看着洒脱且淡然。
但——再淡然的夫子,也会被裴宝来这群人给气死。
也是赶巧了。
本应该亲自来接待老夫子的陈庚年,凑巧有事外出。
富春来到大办公房,瞧见里面一群吊儿郎当,嘻嘻哈哈的差役,脸色当场就沉了下来。
但碍于这里是县衙,没发火。
陈申先前传达过县太爷的意思,主要是给这群二世祖扫盲。
因此,富春教的也很简单——无非是一些之乎者也的东西。
这玩意儿对于二世祖们来说,最要命。
听到声音都头大,更何况,读完了以后还得写。
裴宝来捏笔的手不停发抖,写的极为不耐烦。
他心思就不在这里。
最近,裴宝来是真心想学好。
但他想学凿井,想被人刮目相看,想像李泉那样,突然顿悟,把差事儿办的极为漂亮,然后被陈庚年夸赞。
他要出去‘历练’,而不是在这里掉书袋。
掉书袋有个屁用啊!
和江县现在浮躁瞎忙活的状态差不多。
裴宝来,包括孙成、胡铭等二世祖们,也都是这个心态。
想学好。
但其实根本都没明白,怎么才能学好。
这群人本质还是二世祖心态,皮得很,只要陈庚年不在,谁都别想压住他们。
所以他们准备了个馊主意,想把老夫子气走。
写完歪歪扭扭的一页大字以后,裴宝来回到位置,小声跟旁边的胡铭嘀咕:“净教一些没用玩意儿。”
妙的是,富春老先生虽然年纪大,但耳朵好使的很。
他坐在办公桌主位,翻了翻裴宝来写的字,嗤笑道:“确实,老夫教的都是一些没用玩意儿,字都写不明白。”
大办公房里顿时一通哄笑。
被反向怼了一把的裴宝来气的脸色铁青,这些臭读书的,嘴巴可真刁钻!
但他没发火。
包括其余人,都在偷偷瞄富春。
富春看过裴宝来写的字,嫌弃的丢在一旁,翻到下面那一张。
然后脸色更加嫌弃,只是浅浅瞄一眼就迅速丢出去,生怕被污染了眼睛:“这张写的更烂,蠢材。”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操,牛逼。”
“笑死我了,这老头骂县太爷是蠢材。”
“这是不是可以当做辱骂朝廷命官,给他抓起来哈哈哈哈!”
原来,这是裴宝来故意使坏,把陈庚年办公桌上的一沓‘规划书’拿了过来,故意给富春看。
要说也是奇怪,庚年哥样样都好,就是毛笔字写的奇差无比,甚至比其余二世祖都要烂!
每次大家看到县太爷写的东西,表情都很微妙。
但他们哪里知道,作为现代人的陈庚年,习惯用钢笔、水彩笔,写毛笔字可太致命了!
丝毫不知情的富春骂了县太爷。
裴宝来等人有了理由,立刻哄笑着集体跑路,谁乐意跟一个糟老头子在这里耗时间啊,兄弟们都要忙死了!
大办公房里眨眼间变得空荡荡。
富春气的眼前发黑。
他哪里知道,县太爷的字会如此丑陋!
最近这一个月,富春对陈庚年印象很深。
造曲辕犁,耧车,惩治郑文峰,挖掘坎儿井,劁猪,每件事都办的堪称传奇。
本已避世的富春,之所以答应来县衙教学,其实是抱着想要认识一下陈庚年的心态来的。
可看到对方这丑陋无比的字,只觉得半点兴趣也无,准备起身归家。
这时候,丁晴来了。
小厨娘丁晴特地被县太爷交代了——二世祖们皮的很,若是他们闹的过分,惹怒了夫子,你做点好吃的端进去,安抚一下夫子。
丁晴端过来的,是昨天剩下的鸡汤,还有几张萝卜丝饼。
她笑道:“富先生,您还没吃早饭的吧,县太爷特地让我给您做的,您先吃饭,消消气。”
富春不想吃。
可那饼,那汤,味道真的太好闻了。
一生酷爱美食的老夫子到底是没忍住,吃了。
等吃完以后,他所有气都消了。
这鸡汤,也不知道如何熬制的,鲜美无比。
还有那萝卜饼,咬进嘴里唇齿留香,越嚼越香!
富春吃的很满足,赞叹道:“好!想不到江县,还有如此厉害的厨娘。”
丁晴收拾了碗筷往外走,笑道:“我可不厉害,厉害的是县太爷,这些都是他教我做的。”
那位县太爷教的?
富春一愣。
他这会儿吃爽了,心情也没有刚才那么恶劣浮躁。
坐在办公桌前,随手又拿起县太爷写的文稿,皱着眉头看了几眼,然后眼睛越瞪越大。
这是一份关于《江县人口普查》的企划书。
企划书中,先是写了要如何进行人口普查,然后一一列举了人口普查的意义。
比如,可以全面了解江县幼童、少年、青年、壮年、老年的人口比例。
然后从家庭收入、单人平均收入、耕田分配、消费支出,甚至教育、医疗和养老问题,以及工业、商业等领域的完善分析规划。
老先生看完这些内容,呼吸都急促了很多,迫不及待去看下一页。
下一页是《江县地域图勘测等比例复刻》,上面记载着该如何绘制地图,甚至要精确到村子,配合上一张的人口普查,甚至能清晰的算出江县哪个村子最穷,哪个村子最富裕,哪个村子人口最多,哪个村子老龄化最严重。
按照这些问题的严重性,做优先等级排序,然后定点解决。
富春看呆了。
这是什么惊艳绝伦的治理手段,就凭几张纸,瞬间就能将江县所有的情况了然于心。
想他富春,游历天下二十年,自诩可以管中窥豹,将天下局势看的十分透彻。
如今一看,跟这位县太爷相比,简直萤火之于皓月!
对方这才是真的,一纸安天下啊!
当然,将江县和天下相比,肯定不合适。
可这世间,真的能有哪位官员,能把辖区摸索的如此透彻,能将辖区发展规划的如此清晰吗?
绝对没有!
富春敢肯定,绝对没有!
他抱着激动的心情继续翻看。
下一页,曲辕犁的构造图,和由曲辕犁引发的,带动农业、手工匠业、以及人才学徒的发展。
好!
这位县太爷,一看就是心系民众,为民谋福的好官!
再下一页,关于开垦荒地以及沙土地、盐碱地的改良,和豆科植物药材利用,帮助佃户渡过无粮、无房危机。
富春看的瞪直了眼,这世间,竟然还有人能改良土壤,那……这对于天下黎民苍生来说,是何等的幸事啊!
再下一页,关于农药的配比和研制。
杀死害虫!
再下一页,关于猪牛羊等家畜的科学养殖,从饲料,到各种疾病的治疗,以及配种。
家畜养殖!
每看一页,富春都在心里翻出惊涛骇浪。
此等重要的文件资料,竟然就这样随便放在大办公区里,任人糟践?
等等——
想到这里,富春立刻把刚才自己嫌弃般丢在地上的那张纸又捡回来。
《关于美食带动江县商业经济,从江县人民公社大食堂,到江县商业一体化步行街》
富春看完后,脸色涨的通红!
羞愧的!
刚才他甚至还有脸说,写这东西的人是蠢材!
蠢材竟是他自己!
这位县太爷,连简单的美食,都能写出来一番经天纬地的规划,这是什么旷世奇才!
他富春,自诩天生谋士,游历天下二十年,苦于找不到一位可以追随的明主,最后只能黯然归隐。
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啊,在他五十岁这年,竟然发现,那位旷世奇才,就在自己身边!
这是什么传奇般的故事展开!
不对,不对!
富春坐在大办公房里,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但又突然神情一紧。
县太爷确实是旷世奇才,可现在他偏居一偶,只做一个小小县令,是有什么顾虑吗?
可是因为没有征战天下的霸业之心?
以县太爷这般敏锐的眼光,和如此经天纬地的才能,难道看不出来,这天下将乱吗?
皇帝昏庸,朝廷腐败,北部蛮子骑兵三番五次来袭,南方巫人倭寇频繁作乱,大晋王朝早已经风雨飘摇了,朝廷瓦解是迟早的事情啊!
富春很心痛。
他因为发现了一位旷世奇才而开心,又因为对方似乎没有霸业之心而心痛。
不行。
他得找到县太爷,见一见对方,确定对方心里的想法!
办公房外。
裴宝来等人迷惑的看着里面的夫子一会儿脸色铁青,一会儿开怀大笑。
难不成他们做的太过分,把老头给刺激疯了?
正在大家忐忑的时候,就见夫子突然起身往外走。
众人作鸟兽状四下散开。
唯有反应最迟钝的孙成没跑掉,没办法,只能随手拿了一把门口的扫帚。
富春走出来,瞧见拿着扫把掩饰般扫地的孙成,开口想问县太爷在哪里。
“我——我在扫地!这可是正经事儿!”
孙成怕被骂,抢先说道:“县太爷说了,那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这其实就是陈庚年嫌弃宿舍、和衙门里太脏。
于是忽悠他们每天打扫。
但富春却听呆了。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这是多么霸气的话啊!
他现在根本不用去问县太爷,就懂了,县太爷绝对有一颗宏图霸业之心!
至于为什么在江县做县太爷,肯定是因为在小心蛰伏,且待将来!
那如此看来。
县太爷找到他富春,不是为了单纯给这帮二世祖们扫盲,是想要让他富春用毕生所学,教导这群二世祖啊。
因为,这些是县太爷信得过的人,只有好好教导,将来才能陪着县太爷逐鹿天下!
征战之时,属下的能力反而稍微在其次。
信任,可以把后背交出去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富春已经好多年没有如此充满斗志,如此热血沸腾了。
县太爷一定是听说了他富春的名头,知道他的能力,所以才悄悄将他引来衙门,让他教导这群二世祖。
虽然这群二世祖看着……额,确实是有一点点的不成器。
但没关系,玉不琢,不成器,他富春,一定会倾其所能,把这群二世祖带起来!
尤其是眼前这个孙成。
能把县太爷说的‘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记在心间,也算是比较有悟性的!
“不错。”
因此,富老先生难得夸赞了一句孙成。
本以为会被骂的孙成迷茫的看着对方。
这老头刚才是在夸自己吗?
不久后。
陈庚年回来了。
虽然知道县太爷年轻,可亲眼看到陈庚年以后,富春还是被震撼到了。
竟如此年轻!
少年雄主正当时啊!
“夫子,听说这帮混小子气到您了。”
陈庚年瞧见富春,歉意道:“望您大人有大量,多多海涵包容。我是想扶一扶这帮小兄弟,让他们以后立起来,好办点正经事儿。”
我懂,我当然懂!
还有什么比逐鹿天下更正经的事情呢!
少年雄主果然志存高远!
富春觉得,该自己表现的时候到了。
他得展现才能,把这群二世祖们给县太爷带起来!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的话,自己如何能入县太爷的眼呢?
说不定,教这帮二世祖成材,其实也是县太爷对自己的考验!
“县太爷哪里的话,这帮差役表现的还不错,我觉得他们是可以教导好的。”
为了将来跟着县太爷一展宏图报复,富春坚定道:“您放心,我以后一定会用心教他们。”
陈庚年‘啊’了一声。
那群混小子们竟然表现很不错?
真的吗?不是太信。
办公房外。
正趴在外面偷听,已经做好了被夫子告状的裴宝来等人:?
这疯老头别不是被刺激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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