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准备全力教导衙门这帮小子。
另一边,陈庚年也在继续忙碌,因为他收到了系统的任务完成提示。
【叮!大江村人已经成功种植紫云英,恭喜宿主完成任务!】
【奖励:养蜂采蜜技术。】
听到提示的陈庚年神情一松。
大江村这一百多位佃户,总算是能有个安家置业的本钱了。
要知道这年头的糖,那绝对顶顶金贵的好东西,就比如白糖,能卖到65-70文一斤。
蜂蜜这玩意儿江县目前没有,但以紫云英清甜的香味做基础,产出的蜜,少说也能卖到60文。
这年头猪肉也才15文一斤呐!
两相对比,就知道糖卖的有多贵。
把蜜蜂养殖搞起来,再加上可以药用的百亩紫云英。
大江村今年秋天,至少能把房子盖起来,不至于无家可归。
但这事儿也只是说着简单,实际操作可太难了。
种植紫云英是个麻烦活儿,养殖蜜蜂,同样非常麻烦。
首先要做蜂箱。
除此之外,还得准备巢框,草帽,防蜇面具,割蜜刀,蜂帚等等工具。
好在,衙门里有邵安。
基本上陈庚年这边需要制作什么新奇古怪东西,找他,准没错。
而邵安最近也算是衙门里最清闲的人之一。
县衙的房顶,已经被他全部修缮完毕,等空出时间后,他又造了一些桌椅板凳家具。和一个多月之前相比,现在的衙门,也算勉强有点‘县级行政办公中心’的模样了。
好吧,虽然看着仍旧寒酸。
比如房子是棚屋,地面是泥巴地,平时还好,到了下雨天,满地都是泥泞甚至无处落脚。
“等以后江县发展起来,衙门收的税银多了,这房子全都得推倒了重新盖,地面也要重新捯饬。”
县衙后院里,陈庚年咕嘟嘟喝了一碗凉水,然后抹去额头上的汗渍,问邵安:“邵儿,你看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这会儿衙门里的小子们都不在。
陈庚年和邵安在后院忙活着做蜂箱,这蜂箱绝对是个技术活儿,比曲辕犁和耧车精细多了,所以就算是邵安,做的时候也很小心翼翼。
“重新盖?那得多大一笔钱。”
邵安一边忙活一边咂舌,听到陈庚年说要帮忙,闻言抬起头笑道:“蜂箱你就别碰了,帮忙把那些竹子劈了吧,小心些别伤到手。”
竹子劈成竹条,用来做帽子,到时候帽檐周围再缝上麻布,就是一个简单的‘一体化防蜇面具’。
为了安全起见,最好再做几套蓑衣。
陈庚年撸起袖子去劈竹条,看向邵安笑道:“确实得不少钱,但我估摸着,今年过年或者明年春天,应该就能盖新房了。到时候邵儿你来做总工程师,以后不仅衙门的房子,包括江县的各种工程,都交给你来做。”
邵安以为发小在开玩笑,乐道:“我哪有那本事。”
陈庚年笑着摇摇头,没有再细说。
他这发小,明明一身的好本事,但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厉害。
也是,像这种工科技术党,一般看着都其貌不扬,人也很谦逊。
但真本事露出来,往往都能‘吓死人’。
尤其是像邵安这种,你要直接说,江县以后的大工程都交给你,他可能觉得你在开玩笑,等确定你说的是真的,还有可能会退缩。
但你要什么都不说,把这个工程交给他,那个工程也交给他。
他就能一样又一样,稳稳当当全都给接下来,把事儿办的漂漂亮亮。
察觉到这一点以后,陈庚年干脆不再过多解释。
邵安没有等到回应,就默认发小是真的在说玩笑话。
于是放下心来,继续专注干活。
-
陈庚年和邵安忙着造蜂箱。
衙门的差役们,一边忙着整理修改先前的工作报告,同时全力参与除虫工作。
先前在县衙,村长、乡绅们被县太爷好一通骂,一个个都不敢懈怠。
而且虫害期已经到来,百姓们都等着农药来杀虫,抢救地里的粮食。如果哪个村长懈怠了,把这事搞砸,别说县太爷,村里的百姓们都得先撕了他!
所以,其余的工作村长们可以暂且缓缓。
但杀虫这事儿,必须搞好!
于是在这场大会结束后的第一天,江县开始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全民杀虫行动’。
更令民众惊喜的是,杀虫的草药都很便宜,最典型的除蚜虫的药材狼毒根,甚至可以自己去野地里挖。
土农药之所以叫做土农药,就是因为‘土’啊。
土,就意味着,常见,便宜,制作也方便!
在县衙被骂到唯唯诺诺,一个问题问好几遍都弄不明白的村长们,回到村子以后,却开始嘚瑟起来。
甚至他们也照葫芦画瓢,学习县太爷,给村民们开大会。
这段时间,基本上随便去一个村,都能看到这种一群人聚在一起闹哄哄的场景。
村长站在土坡上大声维持秩序,脸都喊得通红:“都给老子安静!给老子安静!那个狼毒根,可以自己去地里挖,这是专门用来杀蚜虫的,用量是一亩地要泼一百八十斤的药水,还有菜青虫、红蜘蛛、地老虎、猿叶虫等虫子,分别要用狼毒、藜芦、泽漆、辣蓼草等来杀,它们的用量分别是……农药有毒,你们用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如果碰到农药了,要……”
但这里可不是县衙,县太爷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能镇场子。
更何况大家也确实都不懂,一个个七嘴八舌的问。
“狼毒根杀什么虫?再说一遍!”
“一亩地要泼多少斤!”
“我家地里的虫子很奇怪,好像不属于村长说的类型。”
“吓!这农药有毒,会不会把庄稼都毒死?”
“都说了不会,县太爷都在李家村做过试验了,李家村的庄稼活的好好地,虫子都死了,我亲眼所见。”
“藜芦是啥,要去哪里买?”
“那家里的猪和鸡是不是都得好好关起来,不能让它们往地里跑。”
“不小心碰到农药了要咋整,没听明白嘛!”
这个时候村长们才意识到,自己当初在县衙的表现有多气人,难怪县太爷会发火!
就这么一点事儿,翻来覆去的说,就是听不明白。
但村长们还不能发火。
因为……半个月后县太爷要下乡考察,这个时候不在村民们面前树立个好形象,到时候被民众告状,岂不是要完蛋?
因此,除虫行动轰轰烈烈展开的同时,江县民众们惊愕的发现,村长们好像脾气变得越来越好。
只不过脾气变好了,性格却变怪了。
“我们村村长,以前可横了,昨天见了我一直笑,还问我家猪拉的屎是稀得还是稠的,难道他想来我家偷猪屎?”
“我们村村长更吓人,问我老爹老娘几岁,问我家有几亩地,多少房产。”
“昨晚村长偷偷找到我,说让我试着夸他,多练习练习,以后要是有人来问,他让我使劲夸。”
“怪事嘞。”
“我们村村长说我是个大嘴巴,嘴上没有把门的,让我半个月以后躲在家里别出门。”
对于村长们的表现,人们都觉得很疑惑。
但疑惑归疑惑,现在大家都在努力杀虫,也没人去深究这些。
县太爷研发的农药,可真管用呐!
那些平时让大家恨到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的虫子,只要泼洒了农药,从第一天开始,虫子就陆续开始死了。
“哎呦,我第一天睁开眼去地里都被吓了一跳,那虫子基本上都死了!”
“感谢县太爷,感谢县太爷哟!”
“没了这些害虫,咱今年肯定能多收上来好多粮食。”
“自从泼洒了农药以后,我这心里是彻底踏实了,这几天睡觉都格外安生。”
“这日子,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原本让大家崩溃、揪心的害虫,就这样轻松解决了。
现在人们最欢喜的事情,就是每天去田地里,看着那些害虫都被农药杀死,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笑。
大家走在田埂地头,回忆着往年的苦日子,那些被害虫折磨到崩溃大哭的光景,在对比一下今年,能不开心嘛!
地里的庄稼喝饱了水,害虫也被杀死了,这一茬粮食再也没有了危机,只等着好好晒太阳,将来麦苗、高粱由青转黄,然后乐呵呵收割粮食呢!
这种看得见的希望和盼头,谁心里不美滋滋的?
咱江县人这苦日子,熬出来了呐!
-
江县的民众们在笑。
但北部大江村的佃户们,最近一直欲哭无泪。
因为累啊,真的太累了。
自从种植了紫云英以后,他们就从未睡过一天好觉。
这可不像是庄稼,下场雨喝饱水,就不用管了。
紫云英是药草,得精心呵护,说是在地里养了一群‘爷’都半点不夸张。
江县常年高温,地里缺水,而紫云英又不耐旱。
因此,人们隔两天,就得挑水浇地。
不仅如此,那些杂草,对庄稼来说影响不算太大,偶尔糊弄一下也没什么。但在紫云英田里,所有的杂草,都得拔除,甚至从杂草出生开始,就得赶紧除掉。
紫云英生长的速度很快,短短半个月,基本上就长得很旺盛了。
但随之而来的,是虫害,非常离谱的虫害。
庄稼地里可能会有蚜虫、菜青虫之类的普通虫害。
但在紫云英的地里,除了普通的菜青虫、蚜虫之外,还有蓟马、潜叶蝇、地老虎、豆杆蝇、象甲等等乱七八糟的虫子。
天知道,大江村人看着那满地乱七八糟的虫子有多崩溃。
这些在他们看来像是‘草’一样的东西,未免也太金贵了吧。
于是,江县其余人在杀虫的时候。
大江村人在杀虫。
别人都把虫子杀没了,他们还是得每天一遍一遍的杀虫。
其余的虫子还好说,但那个潜叶蝇,连县太爷都没有很好的方法杀死,只能用草木灰拌水,少量多次的杀。
把药水当做水一样在地里灌溉,真的要多离谱有多离谱。
先前很多江县人听说,县太爷偷偷给大江村好处,在他们开荒的地里种了好东西。
可现在一看这么麻烦,大家都直摇头,娘嘞,这比种庄稼辛苦一百倍,就算地里结出来金子,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啊。
也得亏大江村这一百多佃户吃惯了苦。
要不然他们能不能把这百亩紫云英照顾好,还真说不定!
眼看着害虫杀得七七八八,紫云英也快到了开花的时候。
大江村人狠狠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是能歇着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县太爷又来了。
他带着十个奇怪的大箱子,挑了大江村七八个汉子,让他们穿上蓑衣,戴好防护面罩,说是要去‘抓蜜蜂’。
蜜蜂又不傻,肯定不会无缘无故钻进蜂箱里。
所以县太爷熬制了斤白糖,把白糖熬制成糖浆,然后涂抹在蜂箱里,甚至每个蜂箱里还放着一小碗的糖浆水。
大江村人眼睛都瞪直了。
那可是白糖啊,就这么随便抹在箱子上,多浪费啊。
而且蜜蜂这东西大家知道,凶的很,被蜇到以后身上不仅疼,还会起大包。
县太爷为什么要让大家去抓蜜蜂啊!
更让大江村人眼前发黑的是,县太爷说:“这斤糖浆,还有制作的蜂箱、面具等等工具的钱,都要记在你们村的账上,到时候都是要还的。还有,将来你们产的蜜,以及紫云英药材,都得给县衙上一成的税。不过你们放心,等蜂蜜采出来,这些钱都是小意思。”
乖乖,别的先不说,就那斤糖浆,都得小一百文钱呢!
大江村人心里在滴血,可出于对县太爷的信任,只能咬牙去抓蜜蜂。
按照县太爷的指示,他们把蜂箱放在山林里,然后去树上采集废弃的蜂巢,在蜂箱附近点燃。
接着,就是每天趴在山林里不停等待。
这活儿是由田大山带人来干的。
他们一群人在山里待了七天,险些就坚持不下去。
中途偶尔会有蜜蜂进来,喝点糖浆就飞跑了。
田大山派人去禀报县太爷。
县太爷只说:“那是侦查蜂,它们会把这里有大量糖浆的消息带回去,但是出于安全考虑,它们会换不同的侦查蜂日日来侦查。等确定没有危险以后,会带着大量的工蜂来取糖浆。你们要做的,就是跟着这群蜜蜂,确定他们蜂巢的位置,然后挪动蜂箱去蜂巢附近,最好能引诱蜂王进蜂箱。当然这个难度有些大,实在引诱不出来的话,就只能用手去抓,把蜂王抓住后折断翅膀,装进蜂箱里。注意千万要小心,不能把蜂王弄伤或者弄死了,要不然蜂群就会散,所有的功夫都白费了。”
田大山听得眼晕。
什么侦查蜂,什么工蜂,什么蜂王,还得引诱,这事儿整的属实让人头大。
但神奇的是,县太爷说的全对!
他们按照这个法子,一路找到蜂巢,因为没有耐心等待,只能爬到树上徒手去抓蜂窝。
哪怕有蓑衣和防护罩护体,一群男人仍旧被蜇的吱哇乱叫,眼泪鼻涕直流。
还好蜂箱里有糖浆,而且这蜜蜂无毒,把蜂王放进去以后,蜜蜂们很快就被安抚下来。
用这个办法,田大山等人一共抓了八个蜂窝。
等他们浑身是包从山里回来的时候,紫云英已经快开花了。
但新一轮的艰苦才刚刚开始。
蜜蜂们娇惯的很,刚开始未产蜜阶段,每天都要用一点糖浆兑水,小心翼翼喂养着。
除此之外,很多蜂蜜的成活期很短。
为了将来能出高质量的蜜,还得人工分蜂,干预他们交/配。等产出幼虫以后,试着挑出一部分质量好的去养蜂王。
因为现在的蜂王被折断了翅膀,存活期已经有限了。
每当这个时候,就得有人穿着蓑衣,把手伸进蜂箱里去一点点分蜂。
除了分蜂,还得喂水,打扫蜂箱等等。
那密密麻麻又嗡嗡声不断的蜜蜂飞出来,爬满全身的感觉,远远看着都让人头皮发麻。
夏天天气太热,所以要给蜂箱之上搭个凉棚,周围每天都得备足清水。
还有,蜜蜂很可能会出现蜂螨病、腐臭病等等,这个得仔细治疗。如果是大肚病的话,那就更麻烦,得给更多的糖浆精心喂养。
还有!
因为先前紫云英的地里灌溉过农药,所以要抢在花期之前,再多灌几遍水,尽力把枝叶上的农药都洗刷一遍,不然会把蜜蜂给毒死。
为了照料这百亩紫云英,和十个箱子的蜜蜂,大江村人可谓是拼了老命。
哦对,除此之外为了方便浇水,他们还得挖掘坎儿井。
这段时间,他们一个个睡觉的时候,梦里都是密密麻麻的蜜蜂。
“再坚持坚持。”
“县太爷说了,好日子马上就来了。”
“今天又被蜜蜂蜇了一个包,疼死了。”
晚上的时候,大家挤在草棚里,一个个累的神情疲惫。
偏偏这个时候,那位林姓乡绅托人来警告他们:“个月时间快到了,等九月底,你们就赶紧搬出去!”
佃户们十分愤怒,又无可奈何。
希望县太爷说的是真的,这些紫云英和蜜蜂,真的能帮大家渡过难关。
而林姓乡绅等乡绅老爷们一个个都想发笑。
他们早就听说了,县太爷在给佃户们开荒,还把那几百斤的草籽种到地里。县太爷确实很厉害,这个大家都认同,可县太爷难不成真有本事种下草籽收获金子不成?
这群穷佃户,做什么美梦呢!
-
在大江村咬牙辛苦养蜂的时候,又是十天时间悄然过去,时间来到了八月初。
基本上,江县所有人家都完成了除虫工作。
甚至一些耕种比较早的,比如李家村,地里的麦穗都开始隐隐泛黄了。
这天晨会。
县太爷毫无征兆下达了一个通知:“明天晨会取消,辰时所有差役在衙门大堂集合,然后跟我去下乡考察。”
明天?
裴宝来纳闷道:“当时不是说的半个月后吗,这才过去十天时间。”
陈庚年哼笑道:“下乡考察不搞突袭,能查出来什么东西?”
县太爷说完以后起身走了。
大办公房里一群人慌里慌张开始翻看自己的工作报告。他们本以为还有五天时间呢,结果明天就要下乡。
那这些报告该怎么解决啊,要命!
“兄弟们别慌,小满村那个村长是个现眼包,上次开会县太爷记住他了,这个村子的情况咱们都得提前准备好。”
“大江村最近在养蜂,石门村挖井干的很不错,还有李家村,县太爷最喜欢这个村子!”
“我觉得这样押题不行,县太爷要是能让你押中,他能是县太爷?”
“今晚别睡了老老实实把报告都修改完,跟县太爷玩心眼子,咱们一群人加起来都比不过他。”
“扎心了。”
兄弟们拿着各自的报告散开,准备今天加班加点干活。
一群人刚出大办公房,迎面碰见了富春。
“哎呦富老头!您行行好,今天可别再给我们上课了!”
裴宝来第一个开始闹:“你瞧瞧我们这一堆活儿呢,明天下乡考察那关过不去,大家都得完蛋。”
其余人就跟着附和诉苦。
现在大家熟了,又在富春这里上课,已经不怎么反感教书先生了,只不过偶尔还是会嘴上皮一把。
“都滚都滚,今天给你们放假。”
富春笑呵呵摆摆手,跟扫垃圾似的让他们赶紧滚,随后又说道:“哦对,其余人可以滚,但是胡铭得留下。”
裴宝来等人同情的看了一眼胡铭,然后幸灾乐祸的全都滚了。
单独被留下的胡铭心里发急,他一堆报告也没写完呢,这富老头又闹什么呢!
富春看着胡铭,似乎半点也不知道他心里正着急着,笑呵呵说道:“有时间的话,咱俩聊聊?”
胡铭一怔。
他本来确实挺急的,可不知道为何,看着富春这意味深长的笑容,鬼使神差般点点头:“好。”
富春就笑了。
他的眼光果然没错,如果一定要从这群一世祖里,最先挑出来一个因材施教的话,那胡铭,肯定是第一个。
大办公房里没人。
富春带着胡铭在办公桌前落座,见胡铭神情有些紧绷,于是笑道:“不用紧张,我就随意跟你聊聊。最近我在衙门听说了一件关于你的事。六月份的时候,你在吴家村推广科普足耧车播种机,但是把那村子里一户人家的地给耕坏了。那一亩地最后没有发芽,你爹赔了对方十亩地的种粮,对吧?”
这事儿是胡铭的痛点。
甚至到现在,那吴家村的人还到处拿这事儿戳他脊梁骨。有时候出去办差事,也会有人指着他窃窃私语说‘耕死一亩地那个草包差役’。
因此听到富春的话,胡铭当即提高声音道:“先生,那是吴家村的人诬陷我!他们以前是郑文峰的人,所以故意使坏!”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别激动。但这事儿我知道,其余人不知道啊,对不对。”
富春赶忙安抚小菜鸟的情绪,笑道:“这也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我想让你明天借着县太爷下乡考察的机会,让他给你出头,替你洗刷冤屈。”
哪知道胡铭闻言更急了:“不行!我不能让县太爷替我出头!”
富春反问:“为什么不行?”
胡铭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但,就是不行啊!
其实这事儿很好理解。
陈庚年是县太爷,胡铭是他手底下的兵。哪有小兵搞砸了公务,让上官替你出头的?这不是直接跟上官承认自己能力不行嘛!
所以不仅仅是胡铭,先前闯祸的裴宝来、孙成,都没有去找县太爷求助。
甚至于,孙成他爹还给了他一两银子,让他赔给县太爷。
孙成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儿怎么跟县太爷开口呢。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观察你。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自己的我对你的看法吧。在你们这群差役里,所有人都很有个性,当然最有个性的肯定是裴宝来,其余人也都各有各的泼皮儿。但我发现,你在这群调皮捣蛋的人里混的很好。”
见胡铭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讲真话,富春干脆换了个话题,开始评价他:“孙成比较直,什么话都敢说。裴宝来很张扬,什么事儿都敢做。但是他俩要是吵起来,你劝一劝,他们就肯听。除了他俩,别人也是。有时候谁冲动了,谁闹脾气了,或者纪律散漫闹腾了,再或者大家一起去办什么差事,你开口说,大家也都愿意听你的,会信服你。”
啊。
胡铭被这通突如其来的表扬搞得有些懵,难得闹了个大红脸:“这,这主要是兄弟们看得起我,愿意听我讲几句。”
富春又反问:“那为什么大家不肯听别人讲几句呢?”
胡铭挠了挠头,他有点吃不准富老头今天这场谈话的意思。
富春看着他,表情有一点点的微妙:“我的意思是,你要正视自己的优点和擅长的方向,你很擅长处理、平衡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你知道吗,京城六部里,有个衙门叫做吏部。而吏部的一把手,吏部尚书,他的本职工作就是平衡人与人、官与官的关系与位置。当然还有个更重要的,吏部尚书也叫天官,是六部之首。”
胡铭越发茫然。
他翻了年才满18,从小在江县出生,连最近的凉州城都没去过,什么京城,什么吏部尚书,什么天官,什么六部之首,完全听不懂。
但富春也是个妙人儿。
他看着胡铭茫然的小眼神,越看越喜欢。
要的就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啊!
胡铭不必知道吏部尚书是什么玩意儿,也不必懂什么京城啊,天官啊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只要从现在开始,跟着富春学习,将来等县太爷攻占了这天下以后,去吏部给县太爷办事儿就行了!
富老头这一生,有一半时间都在游历天下。
甚至会因为找不到明主,干脆直接归隐,他这一身本事,宁可带进棺材里,都不愿意屈居庸人之下!
这样的人,能没有点张狂在身上?
他要教育人才,那就必须要把人教成封疆大吏级别的!
更妙的是。
一个国家的行政执行单位里,六部是必不可缺的。而江县作为一个县,县衙里的班六部,刚好可以对标一个国家。
治理一个国家,先从一个小小江县开始!
他富春,富郎中,今日就要带着这帮小子,先医小江县,后医大晋国!
“当然,六部这个你暂时了解一下就好,不必知道太多。我们回归问题本身,你既然在平衡人与人之间关系方面很有天赋,不如就从这个方面入手,去解决问题。我说的让县太爷替你洗刷冤屈,可并不是让你真的去求助县太爷。”
富春笑呵呵的,把问题一点点揉碎了,深入浅出的教给他:“县太爷是你的上官,你是差役,吴家村那边,不管是哪家人故意坑你,这人肯定都得听吴家村村长的。甚至于,你还可以裹挟吴家村所有人,去反向掣肘这个坑你的人。所以,你用关系与位置的思路来打开这个问题,去思索你、县太爷、吴家村村长、甚至于吴家村村民之间的关系。”
其实胡铭不傻。
他能听懂,富先生是在教他,但是他很努力在思考了,还是思考不明白。于是他认真很多,摆出一副请教的姿态:“学生愚钝,还请先生明示。”
但富春只愿意‘点’他,并不愿意把事情全都讲出来。
因为有时候,往往自己主动悟出来的,才是真能属于自己的本事。
“没听懂,对吧,别着急,我觉得你肯定能想明白。这个答案,我今天不会告诉你,但我要跟你说的,是另一件事。我先来问你个问题,县太爷最近预计要做的几件大事里,其中有一件,是人口普查。”
富春又切了话题,笑呵呵问道:“你觉得这个差事,会落在谁头上?”
胡铭被带偏了,但还是想也不想的回复道:“天明。”
因为牛天明最开始就是负责信息统计相关的,人口普查也是统计。
“非也。”富春摇摇头:“人口普查这个事儿,不会落在牛天明身上。因为先前县太爷让他去联络各个村的村长开大会,这么简单的事儿他都没办成,最后反而是李泉给他出的招数。”
胡铭一愣,随后神情立刻就绷紧了。
富先生这句话他听懂了,意思就是,县太爷作为上官,会给手底下的差役们一个最基本的平等机会。每个人都能在他这里领取到一个差事,但如果这个差事你办不好,那就不会有下一个了。
包括胡铭。
最开始他领取到的任务,就是科普足耧车播种机,这个差事他最后办砸了。于是从这里开始,他只能跟着大家去干集体项目,县太爷再也没有给过他单独的机会。
还有裴宝来,孙成,都是一样的。
“这——”
意识到这个问题以后,胡铭彻底慌了:“先生,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过不了这个坎,县太爷就不会再重用我了,是吗?”
富春点点头。
见小菜鸟都快要哭出来了,富老头又笑呵呵说道:“但是别担心,我觉得你肯定能过这么坎儿。”
胡铭更想哭了。
因为他觉得他过不去啊。
“好吧,那我给你个提示。你先别想你过不去这个坎儿,你要想,你现在这个坎儿过去了。以我刚才说的,你的优点擅长来看,你适合在县太爷身边,为他做什么?我意思是,为他做别人做不了的事情。”
富春真的是个很好的老师。
他一点点给胡铭暗示:“你看看,衙门里这些一世祖,是每个人都适合做差役吗?不见得吧。再者说,还有先前来衙门开会的那些村长,那里面难道没有草包?县太爷肯定清楚这个事情,可他那么忙,无法兼顾每一件事的。我的建议是,等你解决了耧车播种机的难题以后,你向县太爷主动请命,为他分担起衙门差役、以及江县村长的选拔任用、绩效考核等方向的事务。”
胡铭瞪直了眼。
那岂不是说,以后江县一百多个村子,谁当村长,他胡铭说了算?
可这么大的权利,他哪敢管县太爷张口要啊?
“为什么不敢张口?你擅长这个,能把这个做好,就敢去张口要!而且你看看江县县衙,现在就是个草台班子,这就是你的机会!”
富春鼓励他:“等你掌管了江县村长、衙门差役的评估考核任命权限,下一步,你就跟县太爷提,你要做衙门一把手,你得做县丞!”
先前富春说京城啊、六部啊,胡铭没一点感觉。
但当富先生说到‘县丞’,胡铭蹭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惊慌道:“不不不,就我这德行,哪能做得了县丞呢?县衙里还有赵强在呢,他年纪资历在那里摆着,哪儿轮得到我?”
看吧。
有些臭小子,嘴上说着自己不行,实际上脑子里已经在考虑自己的‘竞争对手’是谁了。
富春说道:“当县丞靠的是本事,又不是年纪。”
胡铭还是摇头:“就算没有赵强,那还有李泉,有——”
富春见状脸色一沉:“坐下。”
胡铭‘蹭’的一下又坐下了。
说来也怪,以前他不怎么怕富老头的。
可今天聊了一场,反而开始怕了。确切的说,不是怕,是尊敬。
他确实混,是一世祖混小子,但他也知好歹,知道人家是在教他。
“你别把我和县太爷归为一类人,县太爷对你来说,是兄弟,也是上官。你需要在他眼前表现,为他承担公务,接下他派下的活儿,向他证明你自己的实力。但你对我来说,是学生,我对你来说,是老师。你所有的难题,困惑,对县太爷或许没办法直来直去的说,但对我,都可以讲。”
富春看向胡铭,郑重问道:“你现在就告诉我,这个县丞的位置,你想不想坐上去。”
胡铭沉默着看向富春。
片刻后竟‘嘿嘿嘿’笑出声:“想,那我可想死了!想着能给县太爷做一把手,心里就美得冒泡。”
说完以后。
胡铭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富春身前板板正正跪下,真心实意行了拜师大礼:“老师,求您教教学生吧。”
年轻的胡铭看向富春,眼睛里尽是张扬和拼劲儿。
富春很欣慰,他收的第一位学生,很优秀呐。于是富先生将胡铭搀扶起来,笑道:“好孩子,为师教你。你看,咱们还是得从位置与关系出发,你得——”
胡铭认真的听着,眼睛越听越亮。
许久后,他离开大办公房,回到宿舍区。
宿舍区里,众人都在奋笔疾书修改报告。
见胡铭回来,裴宝来奇怪问道:“铭儿,你不修改报告啊?明天下乡考察不怕被县太爷责罚?”
胡铭躺在床上,认真思索老师教导的东西,随口说道:“没事,不修了。”
报告这种书面东西,说白了都是小事。你要真把关键差事办漂亮了,领导怎么可能追究你这点小问题呢?
县太爷有的是本事,他下乡考察,需要用得上兄弟们这一堆垃圾报告?闹呢?
“我靠,牛逼啊。”
裴宝来等人闻言,都一脸佩服的看向胡铭。
但佩服归佩服,大家还是都在齐齐继续忙活。
唯有胡铭,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但他没睡,甚至一夜都没怎么合眼,一直在想老师说的‘位置’‘关系’等诀窍,想着第一天该如何解决现有的难题。
富春给他画了个饼:县丞。
胡铭很心动。
但他也懂,这个耧车播种机的难关过去不,别说县丞,他连下一个单独项目都接不到。陈庚年不会再给机会了。
-
第一天。
全体差役在县衙门口集合,包括富春在内,所有人都跟着县太爷陈庚年一起,下乡考察。
县太爷穿着官服,走在最前面。
身后,是一群穿着差役服的衙门人员,和两个月前吊儿郎当的模样相比,现在众人一个个似模似样,还真有几分公家单位人士的威仪。
这样一群人走在路上,自然也引来无数百姓侧目。
刚开始大家还挺紧张,以为县太爷要去捉人,后面一听是下乡考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然后纷纷热情向县太爷发出邀约。
“县太爷,您来我家田地里看看,那麦穗上的粮食多的哟,麦秆都压弯了,多亏您研发的农药呢!”
“我家的猪崽,四十多斤了,我都有点抱不动,县太爷您也来瞧瞧!”
“哎呦,那肯定得来我家啊,我家单独挖出了一条坎儿井!”
“我家的牛,牛结节病治疗好以后,怀了小牛犊!”
“我——我家倒是没什么,但我就是想请县太爷来我家坐坐!”
江县民众是打心眼里稀罕县太爷啊。
听闻他下乡考察,人们都轰动了,一大群、一大群的人跟在他们后面凑热闹。
还有那热情的,非得拉着县太爷去自家坐坐。
现在大家都说县太爷是神仙下凡呐,浑身都是仙气儿,要是能把县太爷请到家里坐一坐,那以后站在田耕上,至少能跟人吹嘘半年!
县太爷下乡考察的消息,从他刚出县城,就迅速传遍了整个江县。
人们争相来路边等着,只为迎接他。
甚至还有更热情的老农,听闻县太爷要走这条路,紧赶慢赶让家里婆娘煮了鸡蛋送过来。
老农拿着还热乎的鸡蛋一路从田耕地头冲过来,把鸡蛋递给县太爷,憨笑道:“家里婆娘煮多了,没吃完,县太爷别嫌弃,吃一个垫垫肚子。”
但这年头鸡蛋多金贵哦,哪可能煮多了?
倒也不是巴结县太爷,是大家真心实意感谢县太爷,感谢他让民众们有了过上好日子的盼头呐!
“老丈,我早上吃过早饭了。咱俩一人一半,好不好?”
被老农朴实的感激所触动,陈庚年没有拒绝,他把鸡蛋分给对方一半,然后说道:“那这样,我们跟着老丈一起,去你们村子看看。你们村子叫什么名字,挖了多少条坎儿井,最近村子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如果不小心触摸到了农药,村长有没有教你们怎么紧急处理啊?”
后面。
裴宝来等差役闻言神情一紧,他们知道,县太爷这些问题看似随意,但其实都是在挖坑呢。
“县太爷,我们是小满村的,您跟我从这边走,前面就是我们村子。”
那老农回复道。
陈庚年微微一怔。
就连他身后的差役们也都忍俊不禁,这么巧的吗?小满村那个现眼包村长,这次估计又要被骂了。
老农并不知道衙门人的想法,一五一十的把所有知道都都说出来:“我们村坎儿井挖了四条吧?衙门规定,晚上不能挖,下井挖土还得点灯。但是油灯太贵了,村长就让大家偷偷挖,还有一条井没有报备。至于您问奇怪的事儿,县太爷,我觉得我们村村长有点奇怪。他最近偷偷打听村子里养猪人家拉的猪屎是稀得还是稠的,你说他是不是想偷猪屎?吓!我们村村长可有钱啦,结果连人家的猪屎都惦记,可真不是东西!至于您说的不小心触摸到了农药,我们村长好像没说——”
他一路滔滔不绝的说。
小满村村长得到消息,说是县太爷提前下乡考察,还来了他们村,眼前一阵发黑。他慌里慌张跑出来,听到他们村那个老憨货在县太爷面前胡说八道,顿时怒道:“王老憨!你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谁惦记你家猪屎!我那是关心你家猪有没有生病!还有农药紧急防护的问题,我特娘说了八百遍,你敢说老子没说?”
那老农当即反驳道:“你就是没说,你说的是等县太爷问起来,就说你全都说了!你欺骗县太爷,这事儿我当然要让县太爷知道!”
小满村村长快要气死了:“是,我是说了这话,但农药科普我就是说了!”
双方就这个问题,当场你来我往互相争吵。
周围看热闹的、叫好的、哄笑的一大片。
陈庚年无奈捂住额头。
行吧,下乡考察就是这个样子,你永远不知道会遇见什么鸡毛蒜皮的奇葩事儿。
到最后,县太爷安抚住老农,并表示让小满村村长抽空去县衙一趟。
小满村村长脸都绿了,显然他很清楚,去县衙的后果就是挨训斥。
裴宝来脸色也很不好。
因为他的报告里,小满村只有四条坎儿井,万万没想到,他们还偷偷挖了一条没有报备!而且还是夜间作业!
想想,井下黑黢黢,上来还是黑黢黢,这种情况下,万一出了事故,那可是得要人命的!
这事儿不仅小满村村长得受责罚,他裴宝来也别想逃得过!
出了小满村以后,县太爷脸色果然就沉了下来。
但他也没说什么责怪的话,只是打眼看了下方向,问道:“接下来往哪边走比较合适?”
这——谁敢接话呐?
胡铭也不敢。
偏偏富老头在旁边不停给他飞眼刀子。
胡铭被瞪的有点遭不住,于是硬着头皮站出来,说道:“县太爷,再往前走,好像是吴家村,不如我们去那里看看。”
吴家村,就是胡铭耕坏地,导致一亩地种子全死的那个村子。
他说完后,四周围一片安静。
裴宝来等兄弟都用‘你不要命了啊傻比’的眼神盯着胡铭。
陈庚年也有些惊讶的看向胡铭。
片刻后他竟然出乎意料的笑了:“行,那就听胡铭的,咱去吴家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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