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江妈很辛苦,这么冷的天,她坐在火桶里搓丸子,手不冷吗?
冷的呀,手指头都冻的通红。
江柠小时候还没有火桶呢,小小的人,比桌子都高不了多少,冻的指尖都像是没知觉了一样,冬季大人衣服太重,她洗不动,衣服下了水,拎都拎不上来,江大伯娘看到,就会帮她洗。
她像个局外人一样,静默地看着打扫房间的江柏,她知道,江柏是打从心底认可这个家的,在他心里,他就是这个家的一员,有责任去建设好它。
父母于他来说,只是偏心大哥,却并没有将他驱逐隔离于这个家之外,这个家,始终是接纳他的。
可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她始终被排斥于这个家之外,他们打从心底就认为,她是别人家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蝴蝶效应,江爸今生比前世在这个时候,赚的钱多的多,建房时间也更早,房子建的也比前世更高更大,就连地点都变了。
前世没有江荷花的事,江家的宅基地,就在江家老宅下面一点的位置,有现成的防水高台,今后如果给江柏建房,也可以建在原房屋地址上,或是以前太奶奶老年住的土屋,后来做了猪圈的位置,这样兄弟两个住的近,哪怕原本猪圈的位置推了,重新建个平房,江爸江妈老了住,兄弟俩和江爸江妈在一块儿,也方便照应。
她打量着这个与前世已经不同的房子,她的心底就像空了一个大洞一般,这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地板砖,在她眼里,就如同一个可笑的雪洞,现实中的房子越是白,她心中的雪洞就越是大,越是荒芜,就像有一只大手,拼命的把她往那无边无垠又寒冰刺骨的雪洞中拽,她在洞口拼了命的挣扎。
这让她有些恐慌,她想出去拉着江爷爷离开这里,她想立刻离开这里。
江爷爷已经参观完了新房子,背着双手,踩着雪地的路面,往高台上去了。
村口高台上,少了两个熟悉的老人,听高台上围着收音机听评书的老人们说,这两个老人,一个下半年去世,一个上个月去世,都已经走了。
江爷爷仿佛也习惯了。
从他进入四十岁后,生命中那些熟悉的人,就开始一个又一个的离开,他也习惯了送别一个又一个的老活计老朋友们,江爷爷也早已有了总有一天会轮到自己的心理预期。
他只是想要每年回来看看这些还在的老伙计们,可能只是一年没见的功夫,就又有几个熟悉的老伙计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江爷爷就会沉默了一会儿,唏嘘地感叹一会儿,问一声:“他身体看着挺健朗,怎么还先走了呢。”
不多一会儿,高台上的老头儿们,就又一个个开始高兴的吹起了牛来,牛皮吹的最响亮的,当然就是拥有两个大学生孙子孙女,还有一个考上京城大学的江爷爷啦!
去年过年都没回家,可把他憋坏了呢!
江妈还在楼下喊着:“柠柠!柠柠!回来了不知道帮着做点事?以为自己是大小姐啊?你哥都晓得拿扫帚把家里到处扫一扫,你就坐在楼上绣花,叫了半天都不动一下。”
江柠缓缓走下楼梯,在楼梯口,看到正奋力打扫的江柏。
江柏并不知道,他现在奋力打扫的家,实际上也并不是他的家。
这个房子是江松的,是江爸江妈留给江松的,他们心心念念的大儿子,一心盼着他老了会回来的大儿子。
等他们都结婚后,不论是她,还是江柏,都没有了住在这里的资格。
江松也承诺了,等他以后老了,就回老家的村子养老。
江柠甚至觉得,江松说这句话时,是真诚的,也真的是那么想的。
他说过很多真诚的话,却总是在辜负人,辜负一个个信任他,爱过他的人,亲情、友情、爱情,一个一个的辜负。
最后被他伤的,一个个的都离他远去。
江柠下来的时候,看到江妈正在切肉片,在肉片的两面撒上淀粉,用白色纱布盖上,用棒槌敲打,融合了红薯淀粉的瘦肉,被捶打的薄如蝉翼,在冬季吃锅子时,放入滚烫的锅子里涮一涮,非常鲜嫩。
见到江柠下来,她用下巴指着旁边已经剁好的肉沫和莲藕碎,埋怨道:“你过年也十八了,也是大姑娘了,怎么眼里一点活都没有,你哥哥都晓得扫地,你倒好,坐在秀楼上不下来了,真把自己当成客人了。”
她嘴里唠唠叨叨着:“我和你爸回来的晚,昨晚上才刚到家,明天就是年三十了,事情多的要死,还好上午你小姨叫阿浩送来米面和年糕,这肉也是你小姨送来的,不然我们过年的肉都没有。”
看到江柠动作慢吞吞的,江妈就火气直往天灵盖冲:“你赶紧的!”
江柠说:“我洗下手。”
江妈在一旁捶肉,她坐在一边搓肉丸。
母女俩之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有江妈手中的棒槌在纱布上敲击肉片发出沉闷的邦邦声。
江妈一边敲击,一边唠叨说:“我也不知道你这样以后怎么办,就懒成你这样的,哪家敢要,你看哪家小姑娘回来不是抢着干活,你现在在家里还好,以后到了婆家还这样,那要被人戳脊梁骨骂的,到了婆家可千万不能懒知不知道?”
她干活的动作十分麻利,很快就敲好了一纱布的肉片,一片一片的从纱布上撕下来,摊平放在洗干净的竹筛子里。
她用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女人在这个世界的生存方式,来教江柠。
江柠搓着手中的莲藕肉丸,问江妈:“妈,你小时候也天天被外婆打吗?”
在江柠小时候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外婆是个性格很温和,说话从来没有大小声过的人。
江妈愣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什么,她眼圈一红,摇头说:“我是家里长姐,哪个敢打我?”说这句话时,她语气有些骄傲。
江柠有些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总是打我?”
江妈眼睛一瞪:“那还不是你自找的,应该的!”
江柠用沉默来回应她。
江妈也沉默下来,回忆起她小时候。
她小时候的记忆,全是她奶奶对江外婆的谩骂,从村头骂到村尾,骂她好吃懒做,连怀孕时,多吃一把豆子,都能骂上好几个小时,因为江外婆也是个小脚女人,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家做些缝缝补补洒扫的活。
她奶奶是她爷爷后娶的妻子,是江外公的后娘,江外婆的后婆婆,她本身没有生育,只收养了个被山涧的水冲刷下来躺在木盆中的女婴,所有好吃的都给了那女婴,也不给她和她的哥哥弟弟妹妹们,对于丈夫与前面妻子生的儿子,也就是江妈的父亲,她并不曾打骂,却时常用各种难听的话骂江外婆。
江妈就是在看着江外婆被各种辱骂中长大的,她奶奶骂江外婆不会干外面的活,她就拼命的干活,家里家外一把抓,想以此来让江外婆更好过些,江外婆一共生了七个孩子,她小脚,带不了孩子,下面的弟弟妹妹全是江妈一把屎一把尿,身上背一个,手上牵两个的拉扯大。
饶是如此,她奶奶依然每天骂江外婆,生产完第三天,就将江外婆赶出去放牛,放牛要淌过山涧冰冷的溪水,生产前一天,还让江外婆去挑水,江妈看不过眼,就接过江外婆肩上的担子,吭哧吭哧的挑着男人才有力气挑的满满两水桶的水。
江外婆不能挑堤坝,十四五岁的她,就跟着村里成年人,一起去挑江堤,挑河堤,挑不动,咬着牙也要硬撑,她以为只要她能干,把江外婆在外面不能干的活都干了,她奶奶就不会骂江外婆了。
她年轻时能干的名声是怎么传出去的?就是这么传出去的。
江妈或许自己都没有发现,她现在的性格半点不像江外婆,反而和她小时候不喜的后奶奶,一模一样。
江妈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她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娘,红了眼眶。
她说:“你阿婆可聪明能干了,不管什么花样,她看一眼就会绣,你们小时候穿的虎头鞋、小肚兜,都是你阿婆给你们绣的。”提起江外婆,江妈语气里都是儒慕:“你阿婆就吃亏在一双小脚,不能走路,你阿公那时候当队长,很多账,都是你阿婆在后面帮你阿公算的。”
江柠也记得,江妈结婚时陪嫁的枕套枕巾,被套,上面都细细刺绣了很多吉祥的花样,十分好看。
她现在回想起江妈的那些绣着各种纹样的枕巾枕套被单,还有他们小时候穿的虎头鞋、小衣服,都觉得,江妈一定是被江外婆爱着的,那么多的绣品绣活,一看就是废了很多心神精力,如果不爱江妈,是不会绣那么多精美繁复的吉祥图案的。
江外婆纤细柔弱,江妈强壮健硕,江外婆三寸金莲,江妈一双三十九的大脚,江外婆身体很弱,常年生病,江妈从小就把自己当牛使。
用江妈自己形容自己的话就是,“我就是个牛投胎,一辈子当牛做马的命。”
除了一张脸长得像江外婆,江妈的性格也完全朝着江外婆相反的方向长大了。
江妈还在说着江外婆年轻时被她奶奶各种打压辱骂的事,江柠却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这里的女人,就像是被困在怪圈中,一圈一圈的轮回,她们对命运的不公,不敢反抗给压迫她们的男人,于是就挥刀欺压比她们更弱的女人。
江妈的奶奶对江外婆如此,江妈对她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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