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拥有记忆的第一日到现在,少年从未听过如此奇怪的要求。
以前反抗欺凌时他偶尔伤人,对方每每勃然大怒,下手也会更狠更痛。所以他知道,人族大多惜命惜身。
——这怪人却很明显是个例外。
感受到戒备视线逡巡周身,翡寒衣眉梢一挑,催促道:“小怪物,发什么呆?”
他将手又向前递了几寸:“匕首都不会用?”
“我,不是,怪物!”
少年竟忽然发怒,当即挥舞着匕首扑来,讲话倒是利索了许多:“我不是,不是!!”
这激将法竟十分好用,翡寒衣巧妙避开与他接触,左掌主动凑上刀锋——
手心一凉,丝绸手套无声破裂,露出下方素净苍白的皮肤。
二人俱是一愣。
少年狐疑打量着银亮削薄的刀锋,他十分确信方才的确划到了皮肉,对方却毫发无损,这让他有些怀疑是自己的本能感知出了问题。
摸摸翻涌躁动的胸口,他能感觉到蓬勃生长的凶戾混乱正蠢蠢欲动——或许是被它们影响了判断。
翡寒衣的心则缓缓沉了下去。
他干脆扯掉手套,隔空摄来一柄灵光熠熠的长剑丢过去,道:“刺。”
清冷嗓音似乎含着欲来的风雨,叫人无端有些心慌。
少年略一犹豫,还是依言拾起剑柄,端详片刻,用力刺向对方掌心!
翡寒衣手腕因他力道一沉,却仍旧毫发无损,连点油皮都未破。
少年:“……”
翡寒衣:“……”
前者终于忍不住惊愕,自己伸手触向剑锋,又顷刻吃痛收回,指腹已被剑气割伤,渗出鲜血。
翡寒衣没有阻止他傻子一般的行为,只是无声握紧手掌。
他犹豫再三,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终于忍着不适伸出食指,递至对方眼前。
“……咬。”
说完即别开了头,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那手指修长瘦削,指节匀称,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少年默了默,忽然把剑一扔,道:“我不咬。”
……太奇怪了。
比起那些面目狰狞只会拳打脚踢的人类,这个反复无常还一直提出奇怪要求的白衣人才是最奇怪的!
猩红瞳孔倒映出白袍繁复却仍旧显得有些单薄的轮廓,少年心中警铃大作,前所未有的强烈预感正在疯狂预警眼前这人一定有问题。
不对劲,比其他所有人都不对劲。
他亲眼见证过,自己伤到的人族过不了多久便会忽然红眼疯魔,紧接着被其他人合力击杀。
他们杀人时,一直在说什么“失控”、“堕魔”、“污染”……
可怪人明明也被划伤,还是他失控状态下划伤的,怎会到现在还安然无恙?
或许是他的情绪太过戒备、视线太过锋利,翡寒衣收回手指摸摸颊侧伤口,忽然摇头低笑:“……原来你在想这个。”
妖魔污秽,是修真界永恒不变的认知。
魔息所染焦土百年之内无法孕育生机,且污染性极强,一旦侵入修士经脉便极难拔除。
故世人避妖魔如避蛇蝎,甚至不惜耗费数万年光阴将世间大半妖魔镇入十方魔狱,却还是无法完全阻止魔族繁衍。
任务需要,翡寒衣也堕魔过,自知大部分魔修的常态都是疯狂混乱,做事全凭本能,身体也各有畸变,与野兽无异;除了像天魔这种的纯血魔族,仅有极少数魔修或堕魔者能在魔气侵染下保持理智。
……而翡寒衣就是那个例外。
翡寒衣唇角微勾,忽然隔空一点——磅礴灵力当即汹涌而出,雪崩海啸般灌入少年眉心!
对方猝不及防被贯了个通透,心神激荡间,本相登时显露。
凌乱发丝下,竖瞳岩浆翻卷,金浪滔天;额角冒出晶状凸起,色泽如墨的细密鳞片也由下颌颈侧层层显现蔓延,于冷寂天光下泛起一层似蓝似金的奇异绚芒。
体内力量激烈冲撞,少年骤然痛极,仰头长啸,嗓音由空旷天地间回荡折返,隐约好似什么生物穿越亘古的低吟。
“呃……你、你……”
他被深邃冰海一般的灵力冻得寒颤不已、语不成句,只能眼看着一枚闪烁幽芒的漆黑光点被对方的磅礴灵力强行排挤出自己体内,融入不知何时由他掌心窜出的一团漆黑墨焰。
“很意外?”
翡寒衣感知到他的惊诧,语似梦呓:“乾坤万法,自有玄妙——”
他顿了顿,勾唇一笑:“骗你的。”
永生不灭。
这个系统口中所谓的穿书任务完成奖励,让翡寒衣能够无差别地调动天地间所有力量并纳入体内,且由于规则限制,也不会因各方力量互相冲击爆体而亡。
如此奖励对任何人都可以说是相当慷慨的馈赠,相比之下,体内力量互斥造成的痛苦仅是微不足道的代价。
可于翡寒衣而言,那是将他束缚在这个世界的牢笼枷锁。
为了离开,他舍弃了一切,却连受伤、衰老、乃至于死亡的权力都被剥夺;试了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却连个印记都无法在身上留下。
生命变成一潭只会在内部沸腾翻卷的死水,每日醒来,翡寒衣的痛苦都在无上限地叠加,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直到方才,失控少年划伤了他的脸。
那一刻,翡寒衣知道他的希望来了。
修长手指合拢将魔焰捏灭,他指尖一动,少年当即颈边刺痛,眼见一片幽鳞悬浮而起,划过对方掌心。
素白肌肤仍旧未见损伤,只是多了一道浅淡红痕。
翡寒衣沉着脸,原本平静无风的雪海镜天也开始寒风呼啸,霜气席卷。
看样子,非得这少年以自身意愿主动出手、且不能借助工具,才能真正助他摆脱诅咒,重获自由。
换句话说,就是要对方自愿亲手杀了翡寒衣。
等待十年的希望就在眼前,翡寒衣唇瓣微启,准备编个故事哄骗对方动手,可刚刚产生这个念头,灵台忽而一阵恍惚。
再回神,已忘记自己准备做些什么。
……又是这种感觉。
他揉着额角,根据以往经验推测,知道自己应是产生了什么想法,被一股寻不到源头的力量屏蔽了念头。
联系当下情景,翡寒衣隐约猜到自己想做什么,为免再次被屏蔽,他忽然加大了灵力输出。
少年猝不及防,在陡然增长的灵压下“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当即怒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没骂两句,他周身骤然一轻。
凶猛蛮横的灵流溃散抽离,仿佛要将灵魂也一并带走。
少年忍着浑身疼痛抬头,只见对方掌心正幽幽悬浮着一团被压缩到极致的猩红液体。
仿佛被强行抽出的鲜血,粘稠表面交错浮现着狰狞可怖的人类面容,疯狂吊诡。
翡寒衣指节收拢,冰雾魔焰同时腾起,开始撕扯吞噬血球。
他轻呵一声:“……这便是‘灾厄’。”
随着血球被消磨干净,少年心底躁动的狂乱情绪也消退了大半。
他有些意外,却仍旧戒备,生怕对面又一个心血来潮,换个法子折腾自己。
难以预料的折磨,比简单的拳打脚踢可怕太多了。
蓦地,二人同时心头一悸,自初遇便在翡寒衣胸口兀自发烫之物竟自行飞出了他的衣襟。
那是枚半透明的蓝金色鳞片,形如心脏,润泽似玉、剔透胜晶;光影折射下,似乎能倒映出繁星满布的夜幕与碧波万顷的幽深大海。
暴露于冰冷空气中的一瞬,鳞片竟陡然光芒大作,将二人同时罩入其中!
翡寒衣识海一眩,散布在外的神识被强行引入一片血之汪洋!
海上风暴如刀、赤浪翻卷;水下墨流虬结、相互倾轧。感知所及,尽是狂暴残虐的气息,与纷乱繁杂的光影碎片。
翡寒衣忽然明悟,猜到此地是那龙族少年的识海灵台。
与常人的风平浪静不同,作为一个吸收灾厄的“工具”,对方记忆中除了血海魔涛尽是被折辱虐-待的片段。
以这种人生经历,他还没黑化成灭世魔王当真是世间一等稀奇事。
翡寒衣没有窥探旁人隐私的爱好,当即想要强行抽离。可神识一动,又被瑰丽光华卷着穿过光影,来到风暴侵袭中一座几不可见的小岛。
这里焦黑贫瘠,却被一股奇异力量包裹保护,没有受到任何风浪侵袭。
翡寒衣灵体甫一靠近,光影碎片登时涌来——
血色包裹的世界,铁黑色囚笼中,野兽般凌乱狼狈的少年正抱着一只浑身雪白的阴阳眼小猫。
少年懵懵懂懂、姿态笨拙,白猫则舒舒服服躺在他怀里,勾着蓬松浓密的大尾巴,声音有些失真,却仍旧清亮如流泉:“名字?唔……就叫阿翡吧。”
“你呢?”
“咦,你没有名字?那我帮你取一个吧——”
“兰……兰风逐,怎么样?”
“兰兰不是怪物,他们心中的才是怪物!以后谁再这么说,你就骂他!打他!”
“……兰兰,吸收这些东西是不是很疼?”
“兰兰?”
“兰兰——”
……
……
“兰兰,我要走啦。”
数不清的画面与庞杂声音交汇,最终定格在阿翡一金一银的清澈猫眼上。
“只要兰兰活着,我们定能再见的。”
“兰兰,别放弃……”
少年嘶哑的痛呼在耳边响起,蓝金光华突破现实与虚幻的壁垒涌入,强行撕裂幻境!
翡寒衣指尖一颤猛然惊醒,险些没能站稳。
识海深处被遗落多年的记忆残片刹那涌上,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本就不灵光的五感愈发迷糊混乱起来。
他强撑着站定,用力喘息着,忽然低笑出声:“……我明白了。”
就在方才,被尘封的记忆忽然回归,让翡寒衣发现自己竟与“阿翡”渊源颇深的同时,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一个能让兰风逐心甘情愿出手,杀死他的想法。
这法子虽迂回了些,需要他同时扮演两个角色,必要时还要死遁一下,但只要效果好,也不是不能折腾折腾。
毕竟十年都等了,不在乎再多几日。
兰风逐尚未从记忆无端被人窥探的愤怒中平复下来,便见白衣人笑着站直身体,广袖一荡。
寒雾涌动、冷香四溢,曳地白衣转瞬倾颓,化为云气消散。
兰风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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