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再寻常不过的凡间宅院,在翡寒衣的神识感知下开始变形。
花草树木疯长,化作张牙舞爪的狰狞生物;青砖黛瓦蠕动间,一只只无机质的血红眼球浮现,滴溜溜滚动两圈,齐刷刷对准了几乎无法站稳的白衣少年。
……又来了!
整个世界都是无穷无尽的纷乱呓语与诡异景象,翡寒衣头痛欲裂,灵力混乱带动的罡风愈发锋利,连脚下瓦片都被削掉一层,却根本无法消除幻觉。
他的神识感知被混淆,甚至连近在几尺之外的兰风逐都形貌变换,成了人龙拼贴的奇异生物,正挥舞着爪子,向他扑来。
兰风逐不明就里,不懂为什么阿翡的状态刹那间急转直下。想要近身却不得其法,他只好焦急道:“阿翡,你怎么了?!”
“别靠近我!!!”
翡寒衣抗拒后退,甚至开始觉得衣物也有了生命,开始于周身上下扭曲蠕动,让他一阵恶心。
风刀在他的情绪波动下变得不分敌我,束发雪带首当其冲,“刺啦”一声断裂抽飞,又顷刻被绞成碎片。
三千青丝缭乱飞舞,翡寒衣当机立断,足尖一点想要跃下房檐远离此地,兰风逐却蓦地张开手臂,扑了上来!
翡寒衣简直要气晕,咬着后槽牙低喝:“……让你别过来,听不懂吗?!”
他话音未落,对方手臂颊边已被凛冽风刃割破,鲜血卷入气流又转瞬冻成冰晶,淅淅沥沥,在夜色下仿佛星河。
少年毫无退意,却曲解了他的意思,闻言边努力靠近,边疼得直抽冷气:“我……不脏,阿翡……需要我!”
他说着,甚至举起鲜血淋漓的手指,当场捏了一个洁尘诀:“你看,我是干净的!”
翡寒衣:“……”
他没力气再骂,尝试收敛力量,可神识感知被混淆,让他根本无法正确控制自身灵力的流动。
三尺距离,仿佛天堑。
可兰风逐半点没有迟疑,拼着浑身被刮伤猛然向前,一把将翡寒衣圈入怀中。
“阿翡!”
他收紧手臂,生怕怀中人被剐蹭分毫,忍着疼痛急道:“要怎么办?如何才能帮到你??”
翡寒衣双眸紧闭,强行忽略感知下自己被半人半龙怪物缠绕吞噬的画面,勉强攒起几分清明,挣扎开口。
“上清……心诀……”
那是他闭关之余由残缺古籍中钻研出的上乘心法,专为应对每次血月时的神识混乱。只是此次太过突然,他未及催动便中了招。
故而目前唯有两个办法可行,一是躲到无人处强行熬过血月,二是由另一名修习上清心诀之人帮助激发他体内长久积攒的心诀清气,拨乱反正。
兰风逐一听便懂,当即阖目调动神识,同时微微垂首,与翡寒衣额心相抵。
心诀要义,乃是以神魂为媒,吸收天地清气澄净自身。
兰风逐刚刚入门,加之识海构造特殊,只好尽可能搜刮,将一切能调动的上清之力送出。
蓦地,他眼前一眩,仿佛坠入深海。
冰冷海水包裹而来,可这一次,兰风逐却未呛水,也不想挣扎。恰恰相反,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尾游鱼,终于回到了最熟悉最安心的水域。
深蓝荡漾摇曳,他隔着水幕看见明亮阳光,感受到世间最为温柔包容的力量,神思熨帖,几乎有些昏昏欲睡。
当然,他没能成功睡着。
腰部被熟悉硬物戳了一下,兰风逐顷刻清醒。
他知道,那是阿翡袖中短笛。
与此同时,耳边也响起了幽凉清澈的嗓音:“……抱够了么?”
兰风逐猛然睁眼,在翡寒衣几乎要杀人一般的冰冷目光中连连撤步,退出了三尺范围。
见对方毫不避忌,竟直接一扯腰带将外袍褪去扔掉,他耳根通红,手足无措:“阿翡,我——”
话未出口,即被边捏洁尘诀边望向檐下的翡寒衣打断:“……嘘,噤声。”
他们在檐上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下方那些男女老少却全无所觉,直勾勾盯着深沉夜空,竟齐齐双膝跪地,低声诵唱。
「吾生须臾,吾死鸿毛;」
「死生无疑,尽归吾主。」
随着诵念之声,猩红月冕愈发明晰。
翡寒衣足尖轻点,纵身跃至高处,只见整个小镇的居民都在重复同样的拜月仪式,而数不胜数的微弱光点正由他们体内析出,飞入夜空,融于血月与冠冕之中。
他收敛神识,沉默地催动上清心诀,抵御着来自外界的混乱,心底却隐隐浮上一种猜测。
按照一贯规律,下次血月尚有十日,而这显然不在小镇成立。
况且血月出现月冕,往往是极恶妖魔现世的征兆,于此地却似乎只是为了从镇民身上取走什么。
这里仿佛拥有着自己的时间规则,以及既定的盈缺。
夜风将柔软衣摆扬起,月色便适时透过轻薄布料勾勒出少年劲瘦挺拔的身体轮廓,犹似一朵夜露中盛放的昙花,待人采撷。
兰风逐仰头一错不错地望着,喉结终于忍不住动了一下。
寂静空气让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过于喧嚣雀跃的心跳,偏巧天字三七捕捉到了他的异常,忽然小小声喊道:【宿主大人,您的心乱了!千万把持住不能被诱惑啊!!】
兰风逐:“……”
他立即主动别开视线,开启话题:“阿翡,发现什么了?”
翡寒衣终于动了。
他摆摆手,径直飞下屋檐,落回巷内。
兰风逐紧随而至,却见前者伸了个懒腰,向外走去:“走吧。”
他又追了两步,停在安全距离外,眸光却紧紧粘着对方背影:“去哪?”
翡寒衣忽然回首,瞪了他一眼:“……换衣服,洗澡。”
一夜无事。
经昨夜风波,兰风逐深刻意识到自己力量的欠缺,又入定修炼一夜,直到翡寒衣推门入内,才起身梳洗,二人一同出了客栈。
镇上情景与昨夜反差甚大,从晨起便喧嚣热闹、生机勃勃。
二人路过生意红火的早点摊,兰风逐匆忙接住阿翡隔空丢来的油纸包,边啃包子边径直走下长街。
路上有阿婆手持擀面杖追赶着逃学的孙子;有少年由树梢跃下,将摘下风筝递给抬头仰望的少女;还有壮汉三五成群,天南海北地聊着闲天,扛着农具向镇外走去。
无论何处,俱是一派鲜活景象,满满人间烟火气。
兰风逐目光追随几名提着书箱结伴笑闹的少年进入巷口,眼底有抑不住的艳羡。
翡寒衣注意到对方情绪变化,睨他一眼,忽然出声:“想学什么?”
兰风逐还没开口,他右肩头的天字三七又开始了:【来了宿主大人!接下来无论你说什么,翡寒衣都一定会提出要收你为徒!然后跟你发展出一段不可描述的禁忌师徒恋——】
翡寒衣额角青筋跳了跳,直接转移了话题,阴郁道:“……上清心诀修炼得如何了?”
兰风逐“啪”地一拍右肩,似乎刚拍死了一只蚊子。
他视线有些飘忽:“昨夜刚刚突破二重——”
话音未落,即被前者无情打断:“离开镇子前修不到第三重,就别跟着我了!”
语毕,他也不管兰风逐什么表情,头也不回向着昨日离开的灵鹫驿站快步行去。
昨日那驭兽人不知怎得,急得团团转,一见二人忙道:“二位小仙君来得正好!这鹫鸟不知为何从昨夜开始精神萎靡,怎么检查也瞧不出毛病,今日大约是无法成行了。”
他语带歉意,又道:“二位若想就此离开,我便将多付的路费退还……”
“不必。”
翡寒衣似乎早有预料,轻笑一声:“原也是要来通知阁下,吾等预备在此多留几日,阁下不必忧虑。”
驭兽人这才松了口气,又赔了几句道歉,好生将二人送走。
“阿翡发现什么了吗?”
兰风逐亦步亦趋地跟着,好奇道:“留在这里,是为调查昨夜的异常吗?”
翡寒衣没有说话,只是微扬下巴,示意他向前看。
兰风逐不明就里,下意识望去,却见白石牌坊另一头墙角,正有几人嬉笑拉扯着一名素衣少年。
后者哭得梨花带雨,身后还有一名呼吸微弱的老汉。
兰风逐脚步一顿,愣在当场。
紧接着,那为首的混混一把抓住素衣少年手腕,恶狠狠道:“小贱-人,可是你自己说卖身救父的!怎么,拿了钱还想赖账?”
那少年吓得直颤,极力辩解:“这位大哥!非是奴赖账,但你只施舍十个铜板,奴怕是连医馆的门都进不得啊!”
“废话怎么这么多!”
男子阴着脸一锤对方身后墙壁,见泥灰扑簌簌落在昏迷不醒的老汉脸上,突然大笑起来。
“既嫌钱不够,不如我们将你爹弄死,十个铜板可够你买个上好的草席了!你们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哈哈!”
事态发展到这里,兰风逐已目露迷茫,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现了问题。
他下意识望向翡寒衣,后者低笑一声,示意他接着看。
果然,一旁河边敲打衣物的农妇看不下去了,刚要起身,又被身边人一拽:“你出什么头,那可是镇长家好不容易求来的独子!”
前者一愣,骂骂咧咧地蹲了回去,到底也没再说话。
镇长儿子见状一抬下巴,周围几人抄家伙的抄家伙、撸袖子的撸袖子,开始拉扯地上垂死的老汉。
翡寒衣这次没动弹。
可身侧之人却忽然低哼一声,出手如电!
他仿佛是个天生的战士,一招一式毫无滞涩,狠戾却又不至死地将几名混混打得四散奔逃,又转而扶起抽泣不止的少年,从怀中掏了一把,眼看便要交到对方手中——
“阿……翡……”
兰风逐动作忽然顿住,嗓音断断续续,好似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能发声:“我……控制不住……自己!”
他身躯因竭尽全力的抵抗而颤抖,却只能勉强止住动作,根本无法自由动弹。
那素衣少年本要接过他的施舍,又被他挣扎时的凶狠表情吓到,小脸挂着泪痕,看兰风逐的眼神却好像在看一个疯子。
翡寒衣适时上前,冷冷开口:“还看,找死?”
少年被他刻意针对释放的压迫感吓得一缩,忙回身扶起重病父亲,躲瘟神似的跑了。
墙角又只剩下兰、翡二人。
说来也怪,那些人一走,兰风逐竟一个踉跄,猛地挺直了身体。
他本人也很意外,甚至险些因起身的力道闪了腰。
见翡寒衣靠近,他张开右手,露出掌心躺着的一把银锭与一颗光华流传的翡珠。
少年挤了挤流进眼角的汗,有些得意地邀功道:“阿翡的钱,都在这里!”
翡寒衣:“……”
他没接茬,兰风逐便又凑近一点点,目露期冀。
“若上清心诀修至三重,”他缓缓展开一个笑容,“那我想学什么,阿翡都能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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