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文/雾圆
2023/04/08
序
“皇太子上元安康。”
黄昏时分,朱雀前街便已箫鼓频喧、满街香麝,至月上中天后,灯烧如昼。御驾经过鱼龙乱舞的街道,人群伏身闭退,只余问安声此起彼伏。
道旁古树上悬了一盏走马灯,烛光微透,轮轴转个不停。
苏落薇跪在那盏灯之下,心知自己应当随着人群向玉辂[1]上的皇太子殿下行大礼,但她实在不舍得错过走马灯的倏忽一面,于是仍旧保持仰头姿态,目不转睛地瞧着。
制作这盏走马灯的匠人有巧思,在灯上记述了一对青梅竹马的故事。
第一面,少男少女于宫墙下初见,相视而笑,他折花为她簪发,昏黄灯影中花朵的颜色描得靡丽。
落薇认出,那是紫薇花。
第二面,花树之下,光影斑驳,少年男女俱是新丧服色,落红如雨,他们只顾静默相拥。
第三面,少女手持婚贴,正抄录着一些古远的、歌颂夫妻情好的诗句。
“凤凰于飞,梧桐是依。噰噰喈喈,福禄攸归。”[2]
第四面……
落薇还没将故事看囫囵,御驾便已行至她的面前。
人群跪伏一片,连随行宫人都只顾低头行走,鲜少抬眼。
车队盛大绵延,玉辂前后十二仪仗,除却太子所乘之辂仍是象征东朝的木青色外,规格与圣天子出行一般无二。
有深青色的御旗随着夜风飘拂,落薇的视线从那盏走马灯上移开,越过喧嚣的人群,与车队中央着朱明衣、带远游冠[3]的储君正正对上。
他形貌昳丽,手捧赤色鎏金香炉,端坐云端,尊贵无匹,朱红祭祀礼服上金银钑花暗光流转,水晶珠和琉璃串相撞,戚戚混在满街的礼乐声中。
隔着执灯的宫人,他瞧见她,先是惊诧了一瞬,随后便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来。
落薇心头怦怦乱跳。
圣人训、亲长言都在耳边,她知道自己应当垂下头去,与人群一同山呼皇太子安泰,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竟然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了想要多瞧一眼的心情。
太子手中捧着的熏香炉中香雾上浮,将他的面容遮掩在一片云山缭绕中,在雾气被夜风吹散的一瞬,他忽地朝她眨了眨眼睛,随后启唇,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一句话,大抵有三个字,还是四个字?
满城华彩,影影绰绰,一切都是那样飘忽和不可捉摸——落薇反复去回忆他唇齿的起落,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他到底说了什么。
御驾就那样远去了。
明月升空,与花灯交相辉映,少男少女带着傩戏面具嘻嘻哈哈地于人群中穿梭而行,而落薇不为玩乐所动,仍旧静静地跪着,期盼走马灯下一个篇章的故事。
走马灯上的画开始变得愈加精细。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那记载的仿佛是她自己的故事。
她同皇太子青梅竹马地长成,两相情好,及笄之年,她被皇室令旨聘为太子妃。
为父守孝三年后,她便会嫁入东宫,成为心爱之人的妻子。
落薇还记得,皇家送聘时是一个花叶葳蕤的春日,宣旨天使去后,皇太子亲至,握着她的手,赠了她一块他亲手雕琢为棠花状的佩玉,以表无限珍重。
今夜她穿了一条夕岚甘棠撒花裙,裙上那花的纹样是太子亲手描了、送去绫锦院的——棠,是他母亲的爱物,他也是得母亲珍爱的人,连小名儿都叫“阿棠”,听起来像是小姑娘的名字。
落薇回忆着那时的心情,感受到一阵由内而外、发自心底的快乐,于是她伸手,想要去摸一摸那块自从得到后从不离身的棠花佩玉。
可腰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不知何时,她将那块佩玉丢了。
走马灯转得愈来愈快,落薇再也看不清楚后面的故事,在巨大的恍惚之中,满街人潮突兀逆流,有甲胄碰撞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树上摇晃的风灯纷纷坠下,落星如雨。
有人在远处高声嘶吼,她听见了,却不知道他喊的是什么。
走马灯也终于狠狠地砸落在了她的脚边。
那是天狩三年的上元夜。
时安民乐,上元本就是不夜之日,又逢皇太子生辰,天下赐酺[4]以同贺。
但是随着面前那盏走马灯的掉落,只在一瞬之间,山陵崩摧、四野倾覆,漫天星辰陨落,带来灭世的大火,落薇跪在原处,竟连逃离的气力都没有,就那么僵直地任凭自己被这场灾难吞噬。
最终的画面,总会停滞在她幻觉自己死亡的一刻,她奋力抬头,朝天看去,只见年青的皇储君不忙不乱地立在汴河上用于祭祀的汀花宴台之上、立在末世的火焰之前,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娘娘,娘娘——”
“……”
落薇自这场做过无数次的幻梦中猛然惊醒。
宫人拿着帕子,轻柔地为她擦拭去了额间的汗水。
凛冬将过,落薇转头看向窗外光秃嶙峋的海棠林,迟缓地意识到,这已经是她成为皇后的第三年冬了。
初时,她做起这个梦,冷汗总会濡湿枕榻,于是她便亲去号称灵验的岫青寺摇签解梦,得了一句不知所云又似有深意的签语。
“人之生譬如一枕梦、一树花,乘春以盛,兴尽而空,沤珠槿艳,不可多怀。”[5]
凄美哀艳到极致。
反手却见木签背后另有一句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被人随意添上去的。
——明月万古照春夜。
不知何意,无人能解,落薇便照着自己的解法笃信了,甚至将这一枚木签从岫青寺带回了宫,供在内室的琉璃净瓶之前,权当一个隐晦的安慰。
落薇蒙儒学之教长大,并不信佛,也不尚道,如今内室之中却布满了诸家画像。
她的皇帝夫君见时还调笑过一句,自古儒释道不能并行,皇后为何毫不避讳,也不怕诸位仙家互相瞧不顺眼?
落薇不在意,噙着淡淡微笑,心中冷淡地想着,但凡有一位仙家显灵,也不至于让人世沦落到如此的境地。
既然神佛不能佑人,必也不会怪罪她的不敬。
“娘娘,陛下来了。”
有人掀了帘子,走进了她熏香冉冉、逼仄神圣的小世界。
落薇缓缓地转过身去。
看清楚来人面孔的一刹那,少女所有的幻梦如同皂角泡沫般破碎虚空,氤氲的香雾之后,露出一张与梦中的皇太子有几分相似、又全然不同的年青面孔。
她知晓这已不是虚幻,于是恭肃地双手交握,行了一个大礼。
对方连忙伸手扶住她的小臂,示意她起身,他穿了有缎光暗纹的深蓝衫袍,袖口露出一圈赤色。
她看着他。
他是年青俊秀、风华正茂的少年天子。
而她梦中之人,却已长眠黑暗,成为了昏暗漆盒中一抔寂灭的死灰。
人世何其荒谬。
“阿姐,你的病刚好不久,北巡繁杂,便不要同行了,好好养着,朕归来后,等你主持春宴。”
落薇将所有的浓郁情绪生生咽下,只留下温婉一句:“好。”
起身的时候,落薇忽然想起了天狩三年、那盏走马灯坠地后远方传来的声音。
“皇太子遇刺,汴河戒严!”
“皇太子遇刺,汴河戒严——”
东宫的近卫匆匆奔来,一只脚从跌落的灯上踏过,踩断了它脆弱的木质灯骨。
“……娘子,殿下遇刺,此处不安,请娘子回府去罢。”
沉重的丧钟声自皇城的东门悠悠响起,足足响了四十五声,惊散了一片夜行的飞鸟。
十六声,储君薨,而四十五声……是天子之丧。
落薇低头去看,走马灯上一片空白,内里的红烛也断成了数截,空白的绢面上凭空生出一朵一瓣一瓣绽开的花朵,粉色,白色,是海棠花。
一声如同银瓶击碎般的刀剑声撞破平静,于是有鲜血漫延而出,那朵海棠被血色完全浸透,浸入一片昏红、一片暗黑当中,永恒地寂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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