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沐怀着那份疑惑从傍晚等到天黑,最后终于知道了外婆突然过来的原因。
他看着刚回到家的爸爸妈妈,有些担心地问:“外婆生病了?什么病呀?严重吗?”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外婆今年才六十一岁,上辈子外婆过世的时候应该是六十五,好像也是因为生病,但具体是什么病,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穆佩芝看到小儿子脸上担忧的表情,把小家伙抱过来揉了一把,垂着眼嗯了一声,然后道:“不算严重,肚子里长了个瘤子,还好发现得早,要做个切除手术。”
穆沐松了口气,又问:“那外婆现在是在医院吗?”
穆佩芝迟疑片刻才道:“没有,明天才去办住院手续。”
穆沐探着小脑袋往外面看了看,不明白为什么外婆今天没有住院,却也没有跟爸爸妈妈一起回来他们家里住。
穆佩芝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小儿子解释,她和萧兰的关系的确不怎么亲密,但也不至于不愿意让自己亲妈住家里。
可萧兰实在是太过固执,说什么都不肯给他们添麻烦,非要回她自己订的那个便捷酒店,也没想让他们知道她是来看病的。
穆佩芝觉得要不是她这次有时间找过去当面问清楚,萧兰可能就瞒着他们自己一个人去把手术给做了。
她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有多固执。
穆佩芝心里有些无奈,恰好又听小儿子问:“妈妈,外婆她……”
穆沐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问,但他真的很想知道妈妈跟外婆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不止是他,连穆汶莱也跟着好奇起来。
穆佩芝对上两个孩子的眼神,叹了口气说:“这些事说来话长。”
穆沐连忙问:“那妈妈可以慢慢说给我们听吗?我想知道。”
穆佩芝靠坐在沙发上,左边是贴着她坐的小儿子,右边是虽然没说话但明显也想凑过来听一听这些陈年旧事的女儿。
看着这两个孩子,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生活。
跟很多人想象中不太一样,她其实出身于一个很普通的工薪家庭。
她的父亲是一家机械加工厂的员工,后来当上了车间主任,母亲是个中学老师,一辈子都在兢兢业业地教书育人。
不知道是因为她从小就聪明过人,父母对她的期望很高,尤其是身为人民教师的母亲,一直都对她要求特别严格。
别的小孩在家属院里玩沙包踢毽子,她只能坐在家里看书学习。
跟她同龄的朋友考了九十分,就会被爸爸妈妈带去游乐场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整天,她拿着满分的卷子回家,却连一句夸奖都得不到,只有新买的奥数习题册。
别的女生可以穿着漂亮的小裙子跟妈妈一起出去逛街,她从小到大一条裙子都没见过,衣服全是灰扑扑的运动服,头发也总是被剪得很短。
因为萧女士觉得爱美的女孩考不出好成绩,觉得穿衣打扮会让她分心,会浪费她学习的精力。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她还能稍微喘口气,那个整天跟机器打交道的男人会给她买很多课外书,会趁着放假偷偷带她去看电影,还在她12岁生日那天用攒下来的私房钱给她买了最新款的3,里面下载了很多她喜欢的歌曲。
可是在她还没满十三岁的那个冬天,父亲工作的那个工厂意外发生爆炸,他也因为这场意外再也没能醒过来。
她的母亲只消沉了一个星期,然后便重新打起精神继续过日子,只是从那以后她对她的管教比以前还要严格。
那个装满了她最喜欢的歌曲的3被收走锁了起来,她再也没机会去电影院,连家里的电视机都被卖了废品,只剩下一台可以听英语听力的录音机。
就连每天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喝多少牛奶,全都被精准地规划好,看什么课外书也完全是由她的母亲决定。
她在学校跟男同学多说一句话,萧女士便会去找她班主任聊天。
她跟成绩不好的同学成为朋友,要不了几天新朋友就会换到离她最远的位置。
她在学校写的每一篇周记、每一篇作文,都会第一时间被自己那个当老师的妈妈看到。
甚至连她写的日记,也全都会被萧女士偷偷翻看一遍。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只能看着别的小鸟在蓝天上自由地飞翔,只有她一个人没有自由。
她试图跟萧女士沟通,但是对方完全听不进去她的话,只会变本加厉地控制她的一切。
她反抗过、挣扎过,可不管她怎么做,都没办法改变对方一丝一毫的想法。
最后她只能假装乖顺,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埋头学习。
等她长大了就好,等高考结束,她就自由了,这是支撑她熬下去的唯一一条理由。
十六岁那年,她取得了最亮眼的高考成绩,按照萧女士的意愿填报了燕大的法律系。
上了大学之后,她开头把头发留长,开始穿漂亮的裙子,开始交很多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也开始追逐自己真正的梦想。
她瞒着萧女士去拍了一部电影,没想到那部电影直接给她打开了一条星光璀璨的道路,同时也彻底撕碎了她跟萧兰之间虚假的和平。
她们大吵了一架,但是这次她没有妥协。
她以最优异的成绩考进了燕大的法律系,但她一点都不喜欢萧兰给她选的专业,也不喜欢被安排好的人生。
所以她不顾众人的劝阻办理了退学,走上了一条让萧兰极为不喜欢的道路,代价是母女俩的彻底决裂。
她们都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从不肯主动向对方低头。
她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了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不管是结婚生子还是事业的起伏,萧兰都不再干涉,也不再参与,连她往家里打的钱、寄的东西,对方也从来都不动,好像真的只是当做没有养过她这个女儿。
这么多年过去,这是萧女士第一次主动找上家门。
其实不仅是两个孩子,连她也很意外,同时也很困惑,所以她找了过去。
昔日那个强势的母亲已经变得苍老了很多,皮肤上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身体也大不如前,可她的脾气还是像以前那样固执。
穆佩芝知道一个单身女人养大一个孩子很不容易,也知道她的母亲或许是因为父亲的去世才会越来越没有安全感,所以拼命想要抓紧她这个唯一的女儿。
她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但她到底还是亏欠了自己的母亲。
长大之前的压抑和痛苦是真实的,这份愧疚也不掺一丝水分。
穆佩芝已经很久没有去回想过十六岁之前的人生了,等她说完,就发现小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进她怀里,仰着小脸抱着她胳膊跟她说:“妈妈,不是你的错。”
就连穆汶莱也道:“妈妈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如果换成是她,或许她连那份愧疚都不会有,因为这是她的人生。
穆佩芝从回忆中抽离,冲两个孩子笑了笑说:“都过去了,明天妈妈带你们去医院看看外婆吧。”
穆沐乖乖点头,他现在心情有些复杂,这些事他以前从来不知道,他只知道妈妈是从燕大退学之后才彻底进入影视圈的,没想到当初妈妈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原来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不过这不影响他对妈妈的崇拜,反而让他更加觉得妈妈很酷很厉害。
穆佩芝对上小儿子亮亮的大眼睛,又一次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孺慕和依恋。
她揉了揉小家伙软乎乎的脸蛋,笑着说:“好了,故事听完了,是不是该去洗澡睡觉了?”
穆沐又抱了妈妈一下才说:“那我回去洗澡。”
穆佩芝把小儿子交给盛昊存,让他带小家伙去洗澡,然后把女儿也赶去洗澡睡觉,一个人在沙发上又发了会儿呆。
自从女儿给她讲述了那个梦,她就一直在愧疚中反思。
当她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她讨厌被萧兰过度管控,讨厌那种没有自由的压抑,讨厌不被尊重的感觉,所以在她成为母亲之后,她一直在努力给孩子一个自由生长的环境。
可她却没有察觉到,她只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孩子需要尊重和自由,也需要陪伴和保护,这些东西缺一不可。
以前萧兰总说,等她自己有了孩子就会明白她的苦心。
她怀了三次孕,生了四个孩子,依旧在极力避免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家长,可也正是因为这个,她一叶障目,忽略掉了孩子需要的陪伴和保护。
穆佩芝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很久,直到洗完澡的小儿子跑过来喊她妈妈,她才骤然回过神。
穆沐在听妈妈讲那些过去的事的时候,就发觉到了妈妈的情绪不太对,洗完澡出来看到妈妈那副出神的样子,他直接蹭过来说:“妈妈,我洗完啦。”
穆佩芝摸了摸他半干的头发,回头瞪了眼盛昊存问:“怎么没给沐宝把头发吹干?”
盛昊存有些委屈:“是这小子非要跑来找妈妈的,一会儿我再给他吹。”
穆沐像小狗一样甩了甩脑袋说:“没事的妈妈,很快就干了。”
穆佩芝又揉了他一把,穆沐试探着问:“妈妈,你现在还生外婆的气吗?”
穆佩芝笑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妈妈早就忘记了。”
穆沐鼓着脸说:“妈妈撒谎,妈妈肯定都没忘。”
他现在已经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家之前会是那样的氛围,因为他的妈妈一直都在把她认为最珍贵的东西提供给他们。
他从来没有责怪过上辈子的妈妈,因为他知道妈妈也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但他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埋怨。
如果上辈子的妈妈跟爸爸能多陪陪他们,姐姐和三哥或许就不会一直活在痛苦里。
如果妈妈和爸爸多跟他们相处,他或许也不会把一个问题憋了那么多年不敢问出口。
现在他搞清楚了原因,理解了妈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妈妈,埋在他内心深处的那一丝怨气也就随之消散了。
他希望妈妈也能开心一点。
穆佩芝看着怀里的小家伙说:“妈妈刚刚是撒谎了,抱歉,不过妈妈确实没有生你外婆的气了。”
她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厌恶萧兰的那种教育方式,现在她也仍旧觉得萧兰是错的,但她却忽然理解了萧兰。
以一个女儿的身份理解了对方。
就像她的孩子给她的包容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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