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 许顺福心底估摸着时辰,云姒姑娘进去了将近一个时辰,里面才传来叫水的声音。
许顺福一点没觉得惊讶。
自从云姒姑娘来了养心殿, 皇上做过的出格事还少么?
侍寝的消息根本瞒不住, 很快传遍后宫各殿, 各宫反应不一, 有人觉得不在意,自然也有人觉得气恼。
青玉苑,苏贵嫔呆坐了许久,久到白芍都生出担忧, 踌躇不安地看向她:
“主子, 时辰不早了,您早点休息。”
殿内沙漏将要见底,说是时辰不早,其实她从红梅林回来才有两三个时辰, 只这短短的时间,皇上都要再给云姒添上些许荣宠。
苏贵嫔手心被攥得生疼, 一朵红梅被她攥得稀碎,从指缝间一点点溢出来。
白芍见状,蓦然有点噤声。
翌日, 请安后, 苏贵嫔没和其余妃嫔一起离开, 皇后有点惊讶地看向她:
“怎么了?”
这半年中, 苏贵嫔和坤宁宫的关系越来越亲近, 苏贵嫔常在坤宁宫陪皇后说话, 但今日她明显有心事, 等所有妃嫔都离开后, 她垂着眸眼,一直都没有说话。
对苏贵嫔来说,这番表现颇有点异常。
许久,苏贵嫔仿佛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直直地看向皇后,咬声道:
“娘娘,嫔妾想试试那个法子。”
她没有说明,但皇后显然知道她在说什么,骤然变了脸色,皱起眉头,冷声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苏贵嫔咬唇,即使被训斥了,也一点都不退缩,挺直了脊背看向皇后。
皇后被她气到,有些头疼地扶额,语重心长:
“本宫知道你昨日受了委屈,但这件事不可以乱来,你难道不知道,那个法子有多伤身吗?”
苏贵嫔瞧着冷清,实则格外倔强:“嫔妾知道。”
皇后:“那你还——”
她的话音未尽,就被苏贵嫔打断:“伤身子又如何?嫔妾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了,至少赌一次。”
皇后一噎。
许久,皇后抬手扶额,额角一抽一抽地疼:
“本宫真后悔让你知道这件事。”
年前时,有人给皇后送了一个法子,应该说是一个偏方,求子的偏方,听说偏方很有效,只有一点不好,孕期如果不注意小产,便很有可能会伤害到母体。
皇后虽然多年无子,但她向来不强求这件事,即使得到了偏方,也置之不理。
而皇后在和百枝说这件事时,不慎被苏贵嫔听了去,苏贵嫔也一直没当回事,毕竟她年轻,就算想要早点怀上皇嗣,也不会病急乱投医。
但经过昨日一事后,苏贵嫔算是彻底了然她在皇上心中的位置。
如今她的恩宠都是平平,而明年就要重新选秀,等新妃入宫,皇上是否还能记得她?
苏贵嫔不知道。
但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德妃和容昭仪能被皇上看重,凭借的不就是膝下皇嗣?
与其等到圣宠渐淡,不如她趁现在赌一次。
否则,等日后圣宠不再,她即使想要赌,也没了机会。
皇后一直皱眉,见她不同意,苏贵嫔忽然起身跪了下来:“求娘娘再怜惜嫔妾一次。”
坤宁宫安静了许久,皇后闭了闭眼:
“苏贵嫔,你糊涂!”
苏贵嫔咬唇没说话,她知道,皇后娘娘这样说,就是同意了她的请求。
等苏贵嫔离开坤宁宫,坤宁宫中依旧保持了很久的安静。
百枝看向沉默不语的娘娘,低叹了一声:
“娘娘,这是苏贵嫔自己的选择,您不必觉得自责。”
殿内没人,只有主仆二人,铜镜中映出女子讽刺地扯了扯唇:“她自己的选择么?”
坤宁宫的谈话怎么可能会轻易地被人听了去?
偏方不过是她刻意想让苏贵嫔知道的事情罢了。
她不是什么菩萨,帮了人还不求回报,她会抬举苏贵嫔,会给苏贵嫔做脸,自然是有所求。
皇后闭了闭眼。
百枝哑声,许久,她低声说:“要不是她不争气,娘娘也不至于让她用这个法子。”
百枝觉得娘娘有时还是太心软了,她们帮苏贵嫔是为什么,千方百计地寻着机会让皇上去青玉苑,不就是盼着苏贵嫔怀上皇嗣?
但这么久过去了,苏贵嫔侍寝的机会也不少,却是一点都不争气!
而且,百枝还有点担心:
“虽然她拿了偏方,但奴婢瞧着,苏贵嫔在皇上心中实在是没什么分量,即使她怀上皇嗣,也未必能被娘娘所用。”
“她出身苏氏,皇上哪怕不在意她,也得顾忌她背后的苏府。”
苏氏是朝中少有的持掌兵权的官员,哪怕皇上重视新贵,苏氏在朝中的地位也不是卢家能够比的。
再说——
皇后睁开眼,眼底闪过一抹冷意:
“她没用,就继续一个一个试,本宫就不信,没一个能让本宫得偿所愿!”
十五时,坤宁宫侍寝。
云姒随着圣驾来了坤宁宫,天很冷,她被谈垣初带入了殿内,殿内烧着地龙,整个宫殿都是暖洋洋的,让人有点犯懒。
云姒不是第一次来坤宁宫,却是来一次,就对皇后娘娘越发恭敬一分。
说不清的感觉,只一点——不论谈垣初对她如何,皇后娘娘对她的态度都是一如当初——就让云姒觉得皇后娘娘颇有点深不可测。
皇后娘娘的态度平静得让人有点心惊,要知道,在她被分配到养心殿后,容昭仪就不止一次两次针对她。
云姒敛下思绪。
殿内,谈垣初正在陪皇后娘娘用膳,她退在后面,许顺福在替谈垣初布膳,气氛格外和谐,直到皇后的一句话:
“苏贵嫔前两日染了风寒,今日来请安时,臣妾瞧她顶着一脸病色也要来请安,难免觉得有点心疼。”
云姒隐晦地看了眼皇后娘娘,这半年来,皇后总是各种不着痕迹地提起苏贵嫔。
云姒有点不解,皇后娘娘为什么对苏贵嫔这么特殊。
谈垣初夹了一筷子鱼肉,闻言,松了木箸,任由鱼肉落下,他眼皮子都没掀一下,语气淡淡道:
“是个规矩懂事的。”
自那日红梅林,谈垣初就没去过青玉苑,至今差不多有了半个月左右,谈垣初不信皇后不知这件事,她知道,却还是提起了苏贵嫔,意思不言而喻。
谈垣初给的回应很平淡,但皇后却没继续说苏贵嫔。
入夜,夜色逐渐浓郁,云姒早被许顺福叫去了耳房休息,没让她在殿外守着。
但去了耳房后,云姒也没睡着,她等了许久,久到许顺福他们都回来了,也没听见外面有叫水声。
她有片刻的懵,但很快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谈垣初没碰皇后。
耳房中点着一盏烛灯,她们都是坐趴着,借机打会盹儿,根本睡不安稳,但云姒却在这时忍不住惊愕地睁开了杏眸。
她没经历过先帝时期,但听宫人讨论过,谈垣初进后宫的次数应当算不上频繁。
一月中最多不会超过十日,少时,甚至一日都没有。
但每每来坤宁宫,坤宁宫都是必然会叫水的,云姒心底隐隐清楚原因,本朝重视嫡庶,谈垣初是想要一个嫡子的。
今日这种情形很是罕见。
云姒眨了眨杏眸,谈垣初是对皇后娘娘有点不满?
好像也不奇怪,谈垣初是什么人?惯来是随心所欲。
皇后一而再地插手侍寝一事,向谈垣初举荐苏贵嫔,谈垣初怎么可能会高兴?
翌日,云姒早早醒了,外间的天色都没晓亮,她跟着许顺福进殿伺候,床榻上铺着两床被褥,泾渭分明,皇后和谈垣初都已经起身,皇后接过宫中手中的腰带,想替谈垣初穿上,被谈垣初拦住:
“让她来。”
云姒心底有股不好的预感,下一刻,就见谈垣初看向了她。
云姒浑身僵硬了片刻,她恨不得时间回到一刻钟前,她根本不会和许顺福一起进来。
皇后顺着谈垣初的视线看过来,她没在意,冲云姒笑了笑:
“那便交给云姒姑娘了。”
云姒勉强抿出一抹笑,她手脚僵硬地接过腰带,快要走近谈垣初时,她背对着众人,忍不住恼瞪了他一眼。
他倒是任性了,结果却是牵累了她。
这满宫中奴才这么多,他就偏偏得挑选她?
云姒心底再恼,也只能在替他系腰带时稍系紧些,那人一点不觉得愧疚,指骨不轻不重地敲在她手上,吓得她一跳,她隐晦地四周看了眼,生怕别人看见了他的举动,觉得她们在打情骂俏。
她不敢再使性子,替他松了松腰带,没再做什么出格的事。
等出了坤宁宫时,云姒觉得她后背都生出了冷汗,风一吹,带来一阵凉飕飕的感觉。
没了别人,她胆子也大了起来,哀怨地看向谈垣初。
谈垣初被她逗乐了,拉着她一起上了銮驾,云姒没抗拒,她一夜没睡好,也懒得再走回去,但一进銮驾,她就开始讨伐他:
“皇上怎么能在坤宁宫中那样做,要是皇后娘娘恼上奴婢怎么办?”
谈垣初觑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她不会。”
云姒被他噎住。
他怎么就这么确定皇后不会记恨上她?
这不是什么争不争宠的问题,而是在她殿内谈垣初这般举动,颇有点打了她脸面的意味。
云姒没猜错,却也只猜对了一半,圣驾一离开,坤宁宫也不平静。
皇后穿着里衣坐在铜镜前,宫人们捧着铜盘进来,替她洗漱,百枝帮她挽发,却是一脸愤愤不平:
“皇上也太过分了!”
皇后瞥向她,冷声:“你胆子倒是不小,皇上也是你能编排的?”
百枝知道娘娘是在告诫她,她郁闷地低下头,憋屈道:
“奴婢是替娘娘觉得不平,皇上故意让云姒伺候,根本就是在打娘娘的脸。”
殿内所有宫人都低眉顺眼,仿若都是聋子,根本听不见主仆二人的谈话一样,不忙不乱地送上帛巾和粉盒,有条不紊。
皇后看着铜镜中的女子,不如年前选秀入宫的妃嫔鲜嫩,也自然不如那人招眼,她收回视线,挑了一只金凤簪,对百枝平静地问:
“那又怎么样?”
百枝所有的话被堵在喉间,她见娘娘对这些事没有一点感觉,忽然有点难过。
娘娘是什么时候开始彻底接受皇上对她只有敬重而并无宠爱这一件事的?
好像从那时起,娘娘再提起皇上时,神情就是这么平静,再无一点波澜。
但百枝还记得,娘娘和皇上才成亲时,她脸上也总是带着娇羞,时常都会看向门口,她没说,但百枝知道,那时娘娘也是盼着皇上常来的。
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不论是皇上,还是娘娘,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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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四月时,海棠花盛开,随着微风飘零落下时,自然形成宫中的一道风景。
小融子看见闲庭中落下的海棠花,不由得想起姐姐。
那时他和姐姐都在中省殿时,姐姐总是爱往海棠树下钻,时常被他寻到时,都落了一身海棠花,让人分不清到底是花娇还是人娇一些。
刘安顺正在对着册单,在看见什么时,他忽然隐晦地皱了下眉头。
他抬头,就看见小融子正盯着外面海棠树看,刘安顺啧了声:
“你小子没点事干了,是么?”
小融子摸了摸鼻子,赶紧凑过来:“公公在忙什么,奴才来替您。”
刘安顺冷呵了一声,他将册单扔给小融子,指着一处:
“看出什么了吗?”
小融子顺着他指着的地方看去,他认出那是青玉苑上个月所取走的份例清单,但小融子难得有点糊涂,他没明白公公让他看什么。
这清单上,青玉苑也没什么不对,只是份例中的东西更换了一些,但也都合规矩。
小融子偷瞥了公公一眼,刘安顺端着茶喝了一口,没提醒他,只冷声道:
“仔细看。”
他既然把小融子当徒弟看待,该教的自然会教,但也会比对其他人要严厉许多。
小融子心底明白,不仅没有怨恨,还一心感激,他没再去看公公,专心琢磨起这份清单。
等仔细一想,小融子终于发现了一点,一般各宫的膳食都是御膳房准备,但是这些水果类的东西还是都由中省殿送往各宫各殿,而上个月,青玉苑更换的东西大多都是一些吃食,例如黄梨,山楂等一些东西都基本没要。
小融子有点纳闷,许久,他才猛然意识到这些吃食的共性是什么——性寒。
小融子脸色骤然一变,有点难堪,他有点坐不住,想起身出去,却被刘安顺冷声喝住:
“站住!”
小融子立在原处。
刘安顺冷声问:“你准备去哪儿?”
小融子转过来,他有点哑声:“公公……”
刘安顺没有一点心软,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既然想要以后坐上我这个位置,你就该清楚自己的身份,哪怕有所偏颇,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心底要有数。”
小融子哑口无言,许久,他低垂下头:
“……奴才知道了。”
等刘安顺离开后,小融子重新拿起那份清单,他看向清单被青玉苑换下的东西,心底猜测到什么后,他一点点冷下眼眸。
他知道公公的用心良苦,但他不会忘记,他为什么想要坐上公公的位置,不过是想要有能力帮姐姐更多。
小融子没去养心殿,但他在出了门后,却是不动声色地看向闲庭中的一个奴才。
不消多时,那个奴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中省殿。
小融子朝刘公公的厢房看了一眼,公公忠于皇上,即使对姐姐有偏颇,却也有所顾忌。
但他没有。
皇上没救了他的命,他命悬一线时,只有姐姐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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