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中秋宴会渐散,宫廷逐渐冷清下来,没人会关注翊坤门前跪着的人。
今日是中秋,依着规矩,谈垣初去了坤宁宫。
銮驾上,谈垣初闭着眼,许顺福抬头看了一眼又一眼,心底委实琢磨不透皇上的想法,要是说皇上对云姒姑娘被罚一事无动于衷,也就不会在太和殿内对杨婕妤不留情面,但皇上知道了云姒姑娘被罚,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要是皇上有心,翊坤门前那对主仆早回宫中休息了,哪至于现在还跪着。
许顺福心底摇头。
忽然,銮驾上的人敲响握柄,淡淡的声音传来:
“换条路。”
去坤宁宫的路当然不止一条,许顺福脑子一转,立刻意会,他抬了抬手,銮驾立即朝翊坤门的方向行去,等经过宫门前,许顺福看得一清二楚。
这主仆二人连这一道宫门都没能出,跪在草丛边缘,二人身上都染着草絮,青丝些许凌乱,说不出的狼狈不堪。
许顺福下意识地朝云姒姑娘看去,但夜色浓郁,许顺福看得不是很清楚,只是他仍隐约瞧见云姒姑娘的胳膊不自然地垂着。
听见有动静传来,云姒勉强打起精神,和卢才人同时回头看去。
卢才人意外,下一瞬顿时露出惊喜加委屈的神色,她咬牙艰难地向銮驾行了一礼:
“嫔妾给皇上请安。”
她也跪了两三个时辰,浑身早就僵硬,一举一动都很是费力。
和卢才人的惊喜不同,云姒不易察觉地咬了下唇。
她很清楚,今日是十五,皇上是一定会去坤宁宫的,不论是从太和殿还是御书房,或者是养心殿,去坤宁宫的最佳路线都不会经过翊坤门。
换句话说,皇上不该出现在这里。
但皇上偏偏来了,这只能说明,皇上早就知道了翊坤门的事情,可她们还是在这里跪了将近三个时辰。
云姒和卢才人一样低头行礼,扭转身子时,肩膀处有隐晦而钻心的疼传来,云姒不由得白了些许脸色,她低垂着头,紧咬着唇瓣,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谈垣初没下銮驾,他垂着视线,将二人狼狈尽收眼底,尤其是女子那一刹间白了的脸色,他视线在女子肩膀处不着痕迹地停留一刹,等女子低下头时,谈垣初准备下銮驾的动作几不可察一顿。
銮驾来得快,走得也快,卢才人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来。
离得远了,许顺福有点纳闷地朝銮驾上看去,皇上刻意去一趟翊坤门是做什么?
他猜测着皇上的用意,试探地出声:
“奴才瞧卢才人身上好像落了伤。”
真正有伤的是谁,其实许顺福和谈垣初都心知肚明。
许久,銮驾内传出一声冷哼:
“朕瞧她倒是没觉得疼。”
许顺福讪笑一声,但也难得替云姒姑娘辩解了一句:“皇上说笑了,这当奴才的哪能在主子面前喊疼。”
知晓您是不满云姒姑娘的态度,但云姒姑娘也不是身不由己嘛,您不给人家位份,人家一个小奴才,难道在卢才人面前和您打情骂俏?
许顺福心底嘀嘀咕咕。
銮驾内安静了片刻,谈垣初皱了皱眉,许是有了那日亲昵,他总是忘记云姒和其余人不同。
她只是一个奴才。
他想叫云姒和其他后妃一样对他表现出真实想法,就仿佛是让一个乞丐去京城最豪华的聚贤楼吃饭,都在刁难对方。
他想让云姒不要这般“规矩”,就得让云姒有不规矩的资本。
就像他想让一个乞丐去聚贤楼吃饭,他总得给这个乞丐吃饭的银子。
銮驾的速度慢了下来,谈垣初掀开帘子:
“去让她们回宫,再跑一趟太医院。”
许顺福:“奴才这就去。”
去太医院的人当然不是他,等他送完卢才人再去太医,不知要耽误多少工夫。
銮驾不停歇地前往坤宁宫,许顺福却是赶紧掉头回去,宫门后,云姒和卢才人还在跪着,云姒正在安慰卢才人,等瞧见许顺福远远跑来时,卢才人都没抱什么希望。
她擦着眼泪,头都没抬。
她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一件事,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根本不能和杨婕妤相提并论。
既然如此,她再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只不过是让人看笑话罢了。
但云姒说得没错,来日方长,谁都不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
没想到的是,许顺福真的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卢才人愣在原地,许顺福却是赶紧扶住她:
“卢才人快起来,皇上让奴才送卢才人回宫。”
卢才人怔愣地被扶起,半晌没回过神来,刚才皇上走得一点都没有犹豫,怎么还会让许顺福回来?
她今日被打击数次,都不自信了,抽噎着鼻子:
“真是皇上让你来的?”
她今日哭了许多次,现在眼睛都是红的,她瞪圆眸子,一抽一抽的,说不出的娇憨可怜,眼巴巴地瞅着许顺福,想要看他点头。
许顺福差点被她这个问题逗笑了:“没有皇上的命令,奴才可不敢玩忽职守。”
说罢,他几不可察地朝云姒姑娘看去,她看起来比卢才人要狼狈,手臂不自然地垂着,起身这样简单的动作,美人面上的细眉下意识地蹙拢,她什么话都没说,甚至多余的表情都没做,就让人忍不住频频朝她看去,生出怜惜。
哪怕太医没看过,许顺福都猜得到她身上有伤,而且伤得不轻。
想到此,许顺福不再耽误,亲自把二人送了回去。
一到和宜殿,颂茸等人立即涌了过来,见她们这样狼狈,顿时引起哗然惊呼:
“主子,这是怎么回事?!”
小融子也在人群中,担忧的视线却是隐晦朝云姒看去,云姒对上他的视线,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小融子抿唇低头,神色有一瞬间的阴冷和气恼。
姐姐向来小心得体,在宫中待了两年多都不曾这么狼狈过,说到底,还是卢才人牵累了姐姐。
众人簇拥着卢才人回了殿内,云姒没凑这个热闹,而是准备回厢房换身衣裳,但她被许公公不着痕迹地拦了一下,云姒不解抬头看去。
许顺福看了眼她的肩膀,意有所指:
“皇上让人请了太医,马上就到了。”
他也不着痕迹地替皇上说好话。
云姒抿唇,她轻握了握手,肩膀处就传来钻心的疼,云姒不知道自己伤到哪里了。
但她很清楚,如果她错过今日的太医,凭她的身份,不可能再请来太医,只能自己慢慢养着伤。
云姒向来不会和自己过不去,她止住了步伐,低声:
“多谢公公。”
但她对许顺福的暗示半点没听进去,她和卢才人同时受伤,这太医只能是给卢才人请的,她不过是个顺带罢了。
她这种处境,最怕生出自作多情,以至于愈发难堪。
许顺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看了眼殿内的兵荒马乱,没人注意到这里,他连忙摆了摆手:“奴才可不敢领这个情。”
云姒意会,不论怎么想,明面上她都是垂下杏眸,眼睑轻轻颤抖,许久,她轻声:
“劳公公替奴婢谢过皇上。”
她避着众人,低垂着头,脖颈似有点红,声音轻细,但话中意思明确。
许顺福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他冲云姒姑娘不言而喻地拱了拱手,太医很快到了,许顺福没急着走,等主仆二人都看过太医,确认了两人伤势,尤其是云姒姑娘,等听说她伤到筋骨,至少要养半个月时,许顺福心底咯噔了一声。
他一直跟着皇上,当然看得出皇上正对云姒姑娘感兴趣,这一伤就是半个月,皇上能高兴就怪了。
许顺福头疼,不知该怎么把情况禀告给皇上,心底想再多,他也没在和宜殿表现出来,等赶到坤宁宫时,坤宁宫内灯还没熄,但许顺福却没那个胆子进去。
坤宁宫,殿内。
皇后替谈垣初揉按着额头,见他兴致不高,皇后眼神轻闪,圣驾还没到坤宁宫,翊坤门的消息就传来了,她也有点弄不清皇上在想什么。
但不重要。
皇上既然让许顺福去送了卢才人回宫,就代表卢才人在皇上这里还是有点分量的。
皇后温和出声:
“臣妾也听说了卢才人的事,是臣妾管教不严,还让皇上费心了。”
哪怕她在宫宴上时就得知了翊坤门的事情,却一直当做不知道,但也不妨碍皇后此时脸上流露出歉疚。
谈垣初眼皮子都没掀一下:
“是杨婕妤骄纵,和皇后无关。”
皇后颇有些意外挑眉,皇上居然会说出杨婕妤骄纵一话,看来在皇上心底,今日一事是杨婕妤的错了。
皇后心中有了成算,轻声道:
“到底是臣妾失察,让卢才人受了委屈。”
谈垣初忽然起身,皇后手中登时空落落的,她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收了手,就听皇上语气平静道:
“既然如此,给她补偿便是。”
皇后一时间没明白皇上的意思,这个补偿指的是?
没等皇后细问,谈垣初抬手按了按眉心,仿佛疲倦般,皇后顿时咽下疑问,笑着道:
“臣妾服侍皇上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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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宜殿内,云姒拿着主子赏赐的膏药回了厢房,她背对着铜镜褪下衣裳,铜镜中映出她肩膀上的青紫,不止如此,后背上也留下了许多红印,有的已经开始泛青。
怨不得她一直觉得后背疼。
简单擦洗后,云姒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忍着疼,指尖抹了点药膏,一点点擦拭在伤处。
疼痛传来,云姒眼睑不断颤抖着,额间溢出汵汵冷汗,许久,她才收回手,手指在身侧忍不住蜷缩。
房门陡然被敲响,小融子的声音传来:
“姐姐,你睡了吗?我拿了糕点给你。”
得知她们跪了两个时辰,小融子就意识到姐姐没有吃饭,在众人担心主子身子时,他就跑去替姐姐找吃的了。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小融子抬头,奄奄一息的月色下,女子身子单薄,唇色有点发白,小融子皱紧眉头。
云姒看出他在想什么,接过糕点,她牵强地抿出一抹笑:
“我没什么事,你早点回去,别耽误了明日的差事。”
小融子握紧拳头,姐姐恐怕根本不知道她这句话多么没有说服力。
但他不能再让姐姐费心。
他低下头,闷声:“好。”
他转身离开,云姒关上门,她低头看着糕点许久,拿着糕点塞进口中,糕点细腻的口感溢满口腔,但云姒其实根本尝不到什么滋味,她低着头,把糕点全部吃完,才脱下鞋,趴在床榻上。
许久,锦被中仿佛传来几声含糊抑疼的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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