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绿皮火车给人一种空茫的气息。
车窗外是大团大团漆黑的夜色,隐约能看见一些斑驳而参差不齐的树影,呈现出略沉一点的重色。
间或出现几点零星的灯火,隐隐绰绰,北方的小村落。
空洞、茫然,不知道此刻是哪里,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让人有种无力掌控的宿命感。
许瞳靠坐在下铺的墙壁上朝往车窗外看了一会儿,将深蓝窗帘一角拉上。她按亮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两点零三分。
这趟列车早上四点零五到站。
还有两个小时,快了。
许瞳将头疲惫地往下靠了一点,用脚踢了踢床尾不知多少旅客盖过的白色棉被,抱紧手臂。在这之前,她从未坐过这样的老式绿皮火车,甚至以为这种火车早就被淘汰了,只是历史的纪录而已。
但好在现在车上还算安静,只有火车前进的声响,以及其他铺位传来的鼾声。在许瞳刚上车的时候,卧铺正对着的折叠座位上坐满了人,有嗑瓜子的、吃泡面的、刷抖音的,不亦乐乎。还有两位老大哥试图坐在她的铺上跟她闲聊,都被许瞳骂走了。
许瞳有些倦怠,从上这趟列车她就未曾休息过,空调里的冷风直直往她脖颈里钻,她不由裹紧外套,轻轻阖上眼睛。途中应是经过哪个大站,外面灯火通明,她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明亮灯光下车站更显得孤寂,只有卖方便面火腿肠的小车支着,复又懒懒闭上眼睛。
再醒来,刚好赶上列车员换票。
许瞳掏出包里的卡片,看着列车员打开厚厚的黑色皮夹,将她的火车票还给她。
“谢谢。”
列车即将到站,许瞳将床铺下方的行李箱拉了出来,火车说是四点零五到站,但实际晚点是常事,等她从火车站检票出来,已经近五点钟。
七月初,天色将亮微亮,灰蒙蒙的,空气里有一种北方特有的干燥颗粒感。
许瞳有些不适地将领口往上竖了竖。
她掏出手机,没有按照母亲电话里给出的“攻略”——火车站外面会有卖小米粥小笼包的小吃摊,她可以用上早餐待天大亮后前往汽车站。许瞳定位好汽车站,离这里并不远,她拉上行李箱,从明亮笔直的大马路上走去。
一个半小时的汽车车程,车窗外出现芜县的标志性白色雕塑。
许瞳拉着行李下车,也没有叫任何电动三轮车,继续跟着导航,往“家”的方向走去。
*
三天前。
学校放暑假。
许瞳原本打算七月三日回家,但室友们都走了,她便决定往前改签两天。她打不通母亲的电话,这近来是常事,就在微信上发了行程信息。
许瞳坐高铁抵达a城,又搭乘一小时地铁回家,等她兴高采烈地来到家门口准备过暑假时,开门的竟是一对陌生夫妇。
许瞳完完全全怔住了,给母亲和哥哥许瞬打了很多电话。母亲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哥哥的电话最后接了,只简短地告诉她城里的房子已经卖了,他现在住在老家,乡下。
那对夫妇倒是好心,见许瞳不知所措,便邀请她进来喝点茶水,许瞳没进,从门缝中看见了内里的陈设——玻璃茶几,米黄色沙发,彩电,都还是过去她家的模样,只原本挂着哥哥幼时画的山水画的位置变成了一幅巨大的彩色婚纱照。
许瞳对着婚纱照盯了几秒,逃一般地跑下楼。
再往后,就是她在附近找了个家庭旅馆,等到母亲的电话。
母亲语气疲惫,什么都没解释,只让她先回芜县再说,芜县是母亲的故乡,那里有一套他们的老房子。
此时此刻,许瞳松开握了一路的行李箱扶手,打量着这栋陌生又熟悉的老房子。
芜县是千年古县,面积不大,人口也不多,经济普通,过去十八年,许瞳对这里仅有的印象就是这有一座古塔,某年下大雪时他们一家曾回来过年,那座塔伫立在霜雪中,很是漂亮。此外,大概就是老家的亲戚很热情,路上的小狗很可爱。
许瞳并不讨厌这里,童年时有些记忆还是和蔼可亲的,甚至还想过以后再来这里玩。
但,不是现在。
不是又愤怒又委屈又不解,坐了一夜火车后连头发丝儿都带着车厢味道的现在。
许瞳没有钥匙,伸手,重重地拍了拍那扇厚重的绿色大铁门。铁门很旧,上面不知哪年贴的红色门神破破烂烂已经褪色。
见没人应,许瞳更加使劲,将门拍得震天响。
“来了来了。”
内里传来哥哥许瞬的声音。
门打开,发出嘎吱一声。
许瞬上下看了看她,声音还带着困意:“妈妈说你八点才到。”
“我不想在火车站等天亮。”
许瞳抬头望向哥哥。
许瞬比她大七岁,已经大学毕业三年,毕业时签了一家大厂做程序员。兄妹俩年龄差距略大,关系不是特别亲近,所以许瞳也不知道哥哥是什么时候辞职、回到这里的。
“行吧,我去给你买点早餐,你随便吃点,先休息休息。”
许瞬看上去一切都好,神色很平静。
“许瞬!”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但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你确定现在要对我发脾气吗?”
许瞬是学理科的,但身上透着理工男少有的纤细,宽容地问。
许瞳深吸了一口气,将火气压了回去。她真的很累,几乎一夜未睡,也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又连续坐交通工具赶了几个地方。
许瞬将她安置好,告诉她一楼主卧的卫生间可以洗澡,便关好大门离去。
四十分钟后,许瞳洗完澡,换上行李箱里装的干净衣裳,坐在主卧的茶几旁边,感觉稍好一些。
许瞬给她带来了两笼热气腾腾的猪肉小笼包和小米粥。
许瞳毫不客气地吃了一笼半,用勺子慢慢搅着粥。
“妈电话里跟你说了吧,她现在在外地,不在这里。”
许瞳点头,电话里她就知晓了。
“还有一件事,妈让我跟你说,明天早上八点驾校报名,你记得去。”
“什么?”许瞳莫名其妙,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a市咱们的房子卖掉了,不是置换房产,也不是暂时卖了资金周转一下再买,就是卖掉了,从今天开始,咱们就住在这里,你寒暑假就回到这里,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家。”
许瞬说完像是怕许瞳会爆发,但是等了十多秒,许瞳仍旧是慢吞吞地喝粥。
“所以以前的计划还是要照常进行,高三的时候你不想学车,现在大一的这个暑假你必须要学起来,争取这两个月考下来拿证,钱——妈妈已经给你付过了,加油。”
许瞬见她吃得也差不多,低头收拾桌子。
“我不想去。”
许瞬毫不意外她这么说,继续擦桌子,“可以,但如果你再想学车,就要自己出钱了。”
“楼上你的房间我已经给你打扫出来了,我暂时住在楼下,有事下来找我。”
“哥哥。”许瞳拿纸巾擦净嘴唇,“我们家到底欠了多少钱?把房子卖了,还清了么。”
*
许瞳收拾好行李,许瞬帮她把行李箱拎到二楼。
老房子就这点好,家里很大,还带个院子,楼上楼下两层楼,二楼还有小客厅,带三间卧室,大阳台,阳台外面还有露台。
房子是许瞳父母结婚那年盖的,距今快三十年,装修是当年最盛行的风格,全是木板打的,木板床,木板的头柜,木板的顶到天花板的大衣柜,木板的长书桌。没什么好不好看之分,但东西少,再加上许瞬打扫卫生很仔细,房间干净清爽。书桌上摆了一个玻璃花瓶,清水里插着几株野蔷薇。
许瞳想对哥哥道声谢,发现许瞬已经下楼了。
许瞳脱下拖鞋,躺在陌生的床上,实在太困太倦,在家庭旅馆时都无法合眼,也幸而这份困倦,使她根本来不及再多想什么,便沉沉睡去。
她睡了几乎一天一夜,晚上随便喝了点米粥,继而又睡去。
再醒来,是次日清晨。
许瞳换好衣服下楼,看见茶几上留有小笼包和字条。
许瞬说有事出去,让她吃完早餐记得去驾校报名,自行车就在院子里。旁边还摆了两把钥匙,一把大门的,一把自行车的。
许瞳攥紧字条,有想要狠狠撕碎的冲动,好像从几天前开始,她就丧失思考能力,机械地随着家人的指示跑来跑去。
她丢掉钥匙,竭力对抗这种讨厌的感觉,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又返回二楼想要睡个回笼觉。但,怎么都睡不着,也玩不进手机。这栋房子空旷、陈旧、陌生、压抑,盛夏时分都让人觉得冷飕飕的。
骂了句脏话,又穿上鞋妥协般下楼。
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都做不了。
反正不能在这里呆下去。
让人心慌。
许瞳骑上自行车,这车也有年头了,老式的淑女车,气打得很满,但不知哪个零件叮叮当当响了一路。许瞳也懒得管它,凭着童年时淡漠的记忆和手机导航,来到了驾校。
记忆里,这以前好像是块荒地。她都不知道居然变成了驾校。
许瞳打量有模有样的门头,将车子推上砖头路,和其他人的停在一起。
她简单环顾四周,大部分都是电动车,自行车也是高级时髦的山地车,虽说是县城,但大家生活水平都极好了。她的这辆车在这里像个老古董,格格不入。
不过也无所谓。
什么都无所谓。
许瞳又敲了下锈迹斑斑车铃,刚要踩下脚撑,身后突然传来巨大的、嚣张又肆意的轰鸣声。
轰鸣声刺穿夏风,空气里都带着汽油凌厉的热度,油脂燃烧的气息,目空一切,又在许瞳身侧戛然而止。
余光瞥见是一辆黑色的、车身被黄铜金属覆盖的改装摩托车。
还不等许瞳具体看清什么,耳边传来一道同样冷淡又嚣张的声音:
“闪开。”
还带着一点威士忌的酒精味道。
许瞳攥紧车把,长吸了一口气,这几日的压抑隐忍种种在这一刻得到爆发,从车筐里拿出车钥匙,快速锁好车,又活动了下脚腕,积蓄好能量。
“您是有什么问题么?!”
“你看不见我已经停在了这儿?你看不见这儿有这么大空地?你看不见吗?你就非停在我这儿?!”
许瞳越说音量越高,说完最后一个字,看都懒得看那人一眼。
只感觉逆着光,对方坐在摩托车上,身型很是高大。
神态很懒,还带点倨傲。
很……很不好惹的样子。
“是脑子有问题还是眼睛有问题?!”
许瞳骂完最后一句,又回头冲那人抬起下巴。
然后转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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