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清明前一天下午。
一匹皂色骏马,带着四个官差,围着一辆马车,走在平山村外的路上。
李小寒掀开马车窗帘,窗外近处是连绵的农田,远处是起伏的青山,初春的阳光温暖而不灼人,金黄色的光辉照在青青绿绿的田野上,如诗如画。
尤其清明前后多细雨,阳光照耀水汽蒸腾,青山似乎是穿上了一层云纱,更有水汽浓郁之处,微微映出了七色虹光。
微风轻拂,却半点不恼人,风中带来水汽,又夹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青草的涩意,让人感觉到浸润其中的蓬勃生命之力。
“今日天气很不错。”李小寒微微笑道,春天总是让人觉得充满希望。
“对。春光甚好。”马车外张辅附和道,又问,“那些地里,是准备种番椒吗?旁边的苗田,那些是番椒苗吗?”
“嗯,我看看。嗯,是的,这苗长得不错,再过半个月差不多就可以移栽定植了。你看出来了?”李小寒带着好奇问道,毕竟张辅看起来不像种过田的样子。
“我好像没有看过类似的苗子,这么大面积的种植,估计也不是菜蔬,便猜是番椒。”张辅解释说。
田地珍贵,一般大面积的农田只会被用来种植填肚子的粮食,菜蔬多是种在屋前屋后的零碎之地。
“你猜得是挺对的。”李小寒赞道。
不仅是赞他这个人猜得对,还赞这个人对民生起码是有一定了解的。
能看到番椒地,那便是离平山村不远了,毕竟番椒还是一个稀罕的玩意,村人为了防盗,都选择种在离村里较近的田里。
果然,不一会,不远处田里驾着爬犁犁地的一个农人停了下来,眯着眼看了马车这一行人片刻,然后犹豫的问,“小寒,是你吗?”
李小寒仔细辨认,想了片刻,从车窗挥手回道,“是我,树根叔,我回来清明祭祖。”
听见李小寒回答,被叫树根树的农人笑开了一脸皱眉,回答得又大又响亮,“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族里就等你了。”
多威风啊。
又是官差和那个贵公子送小寒回来的。
呀,小寒还叫我树根叔,这么说,官差和贵公子是不是也知道我叫李树根了。
再叫一声就好了。
李树根暗暗的想。
祖先很快保佑他的愿望成了真。
“树根叔,你忙,我先回家了。”
“好,好,好。你爹娘等这你呢。”
李树根笑得更开心了。
马车上的李小寒告别了李树根,又遇到了其他打招呼的村人,一路寒暄着回到家门口。
李贤东和王氏早等在门外了,此刻笑得极其欣慰,眼里满是欢喜之意,说出嘴的却只有一句,“回来了,回来了。”
王氏把李小霜递给身后的何大娘,抓住李小寒的手极快摸了一把。李小寒反握住,笑问道,“娘,我瘦了没有。”
王氏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
“张公子,辛苦你了。”李贤东终于憋出一句感谢的话语,这么久的锻炼下,面对张辅他终于也能正常说两句了。
“伯父客气了,我把李姑娘接出去,自然有责任把她安全送回来。只是接下来还是继续得麻烦李姑娘,后天我过来接她。”
听到后天还是张辅过来接,李贤东放心了,实在的也不推辞,乐呵呵的笑着带着人往前走。
进了门,这才热闹起来,在李家酿酒的几个人,此刻从厨房里钻出来,笑呵呵的说道,“小寒回来了,回来就好,正好能参加明天的清明祭祖。”
“小寒就是回来参加祭祖的,时间肯定是刚刚好的了。小寒啊,累不累,待会看看叔伯们酿的酒?这你不在,咱们这帮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众位叔伯的手艺,我离开的时候已经出师了,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再说还有我爹把关呢。”李小寒笑眯眯的回道。
众人一时忘记了李贤东,这才不好意思的说,“贤东啊,咱不是说你教的不好,就是说,小寒没在,咱们心总是没有那么稳。”
李贤东丝毫不介意,反而来了一句,“我也是。”
众人哄堂大笑。
又有李荷花从后院跑出来,人未到声先到,“师父,你回来了。”
整个人带着满身番椒底料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时之间,整个李家院子,好像活起来了一样,连再被王氏抱回来的李小霜,都睁大了眼睛懵懂的看着这一切。
一行人来到堂屋,何大娘连忙给张辅和李小寒端上热茶,李贵前又帮忙在院子里招呼拴好马的官差等人。
待饮过热茶,稍稍坐了半刻钟,张辅站起来说道,“我有些事情找信和兄,不知道伯父能不能找个人给我带个路?”
清明前夕,青山书院肯定是放假的,想来李信和应该在家。
李贤东还没有回答,一旁的李小寒反而出声问道,“你找信和哥,是那些书的事情吗?”
那天他们说到学政的事情,听到那三纲五常李小寒便对这个学政反感,后来再没有多说了。
“是的。”张辅说道。
李小寒不喜欢听,其实张辅也不是很喜欢,张辅很有一些唯才能论的意思。不过这个事情总得有人来干,那便由他代为转达给李信和听也是可以的。
“我跟你一起去吧。”李小寒站起来道。这个世道如此,回避并不能解决问题。
张辅笑道,“难得回家一趟,你跟伯父伯母多聊一聊。我和信和兄去年也算相处融洽,我捎带过去就行了,有些话也方便跟他说。”
停了一停,张辅又说道,“我们都应该相信信和的为人,相信他会会坚持自己的本心。”
李小寒想起李信和的性子,的确是如此,“既然如此,不若请信和哥过来。你难得远途而来,还让你跑来跑去,那就是我们的不周到了。”
“对,对,我找人叫信和过来。”李贤东插话道。
李贤东只听明白了两人找李信和有事,最好是叫李信和过来。这还不简单,也不用大人停下手中的活,拉开大门,旁边李贵后的宅子还在收尾呢,一帮小孩子在旁边看新奇。
“豆哥儿,你去族长家里,说小寒回来啦。张公子也来了,麻烦信和过来一趟。”
“哎。我知道了。”豆哥儿站起来,自觉被赋予了重大责任,扔下了手中碎石子,抡起小细腿,跑得飞快。旁边的小孩子也一起凑热闹,瞬间统统没有了身影。
“师父,你什么时候走啊?”一旁的李荷花也听个大概,不明深意,不过她倒是听出了李小寒在家的时间不会太长。
“我后天一早走,白蜡的事情还需要忙一段时间。有什么事吗?”
“有。”
李荷花原本想等着找个合适的时间再说的,如今一听,李小寒后天一早走,明日祭祖,今晚好歹要给李小寒和李贤东王氏留点说话的时间,自己能争取的也就这半个下午了,连忙跑到一旁的厢房,拿出自己的本子。
“师父,你让我记录的数据,各种因素对番椒的影响。我觉得,今年好像比去年冻呀,同一时间育种的幼苗,长得没有去年的好,矮了三分。这有没有影响啊?”
李小寒过头来看数据,“天时对番椒播种的影响肯定是有的,今年若是比去年冷,番椒苗长得慢,那移植的日子便要往后挪一挪。我看看,的确是矮了三分。”
“也有可能是降雨影响了。今年的雨水没有去年的丰,到现在都没有一犁雨呢。”李贤东也插话道。
“今年的雨水也没有去年的丰吗?”李小寒的眉头开始轻轻的皱起来。
雨水影响的东西可太多了,后世以400降雨量作为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分界线,每次这个分界线往南移动,都是两个文明对于生存资源的争夺战。
“不知道有没有东西可以测量这降雨多少?”李小寒看着张辅,慢慢说道。这个时代对于降雨降水的重视,她还真不知道。
“这个天上下雨还能测量?”李荷花好奇问道。
“有的,”张辅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泛白,语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艰涩,“南宋秦九韶《数书九章》中记载,分别有“天池测雨”、“圆罂测雨”和“峻积验雪”、“竹器验雪”这几种方式来记录降雨量的多少,每年朝廷也会有雨量器记录降雨量。”
“那如果降雨太少,朝廷应该会知道吧?”
“今年并没有听到有关这方面的事情,我回去看一下,如果有,我告诉大家。”
两人对视一眼,确定明白其中深意,再移开视线。
“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这雨水虽然少,但是还是有的,再不够便只能辛苦挑一挑水了。”李贤东说道。
种田种地,便是与天相争,哪里有时时都好的天时。
“那倒也是。”李小寒嘴里说这安慰的话,心里却还是带着隐忧。
他们这里可以从河里挑水浇灌庄稼,但草原上从哪里挑水?没有谁,草怎么长?草不长,牛羊吃什么?没有牛羊,马上的民族吃什么?
再看一眼张辅,张辅好像神色平静在品茶,这就很不寻常,李家的茶,就是普通集市上的茶叶,比庄子上的茶都不如。
看见李小寒看过来,张辅抬起视线微微交接,又转移开去。
李荷花放过了降雨这个话题,毕竟还有太多的其他的事情要问。
又过了差不多半刻钟,李信和跟李族长一起来了。
李荷花也终于问完话了,知道他们找李信和有事要说,便自觉离开去。
李小寒和张辅也收起了刚刚的情绪,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向李信和说起了定城新来的学政之事。
听个中分析,李信和眉头越皱越紧,最后苦笑一声说道,“其实这个事情,我和恒弟也分析过了。今年的院试题目,多为礼学。选取的廪生的文章,极为激越,失去了中正平和之意。非我所长。”
李信和的长处在实务。
一时之间,众人皆是无语。
只觉得这困难,是一重又一重。
最后,反而是王氏派何大娘过来打破了这个沉默,“大姑娘,夫人说饭食准备好了,是不是要先吃饭?”
李贤东当日便知道会用人送李小寒回来,早提前准备好了饭菜,免得送李小寒回来的人空着肚子跑一趟。
“那就先吃饭,吃完饭张公子和其他衙差大哥还得赶回去。”李小寒站起来道,毕竟明日就是清明了,大家都有事要忙,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再说。
吃过饭,张辅便带着人骑马告辞了,约定了后天一早再过来接李小寒。
傍晚,李家一家三口才有空静下来,好好聊一聊。
“怎么的白蜡的事情那么忙,我看你都瘦了。”王氏这才说出口。
“哪里瘦了。”李小寒笑道,“娘我这是在长高,我现在能吃两碗饭。”
“能吃就好。”王氏又问道,“怎么是张公子送你回来的?你爹当时回来也没说这个事呀?”
“张公子是来给我撑腰的。爹,才荣哥考上秀才了,祖父有没有来找你?”李小寒这才想起张辅过来的目的。
“爹来找过你?”王氏连忙问道。
“没有,没有。”李贤东摇头,“爹高兴的很,没有找过我。”
“哦哦,那可能是才荣哥说过了。”李小寒道,李才荣在这个方面挺聪明的,永远都知道哪里能用得上,哪里用不上。
“不过族长倒是跟我说过一两句,让我有什么为难的事可以找他。”李贤东又说道,“我想了两天,族长说的是不是这个事呀。”
“哦。不是这个是,什么事你都能去找族长。你想想,我不在家,如果你有什么事,万一影响到族里种番椒或者酿酒,这不是耽误族里的事情。因此族长是提醒你,如果有事情为难的,可以去找他,莫耽误了事。”李小寒说道,为李族长揽下了这个工作。
“哦,这样啊。”李贤东恍然大悟。
夜渐渐深,又到了天明。
今年的清明,过得颇为清净。除了族里越发兴旺了,供奉给祖先的祭品更加丰盛了,磕头也更加虔诚了,还有某些人心里某些小心思,怎么的,风水轮流转,差不多该轮到自己家了吧。
过了清明,李小寒又回到了庄子,忙活白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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