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檐下白雪皑皑,今日没有下雪,但是空气中满是凛冽寒意。
“信和兄怎么了?”张辅问道。
李信和终于醒过来了,李族长、李族长夫人、李贤东、王氏等人都围在一边,还有三位大夫在旁边问诊,张辅插不进去,便退了出来。
看见李信和醒过来的那一刻,他从心底深深的松了一口气,那颗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移开了些许。甚至张辅有一刻,觉得自己某一处地方也活过来了。每次想到万一李信和救不回来,他便有一种深深的恐惧,这种恐惧并非是因为李信和的死亡,而是李信和死亡可能会带来的其他影响。
“三个大夫在看,应该是过了最难的那一关了,以后就是慢慢养的了,看能养回来几分吧。”李小寒轻声答道。
只是病得这么重,没有养个一年半载的,那是养不回来了。
而且,即使养回来了,也不一定能养回原样,李信和接连两次,一次比一次重。人的身体又不是数据,一下子可以回复原状。终究是有些痕迹留下了。
显然两人都是聪明人,知道这个道理。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半晌后,张辅沉沉的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保证的话没有做到,明明得到的消息是学政没有用刑,行动也是先保证李信和等人的安全为先的。只是,事情的发展最终却没有完全按照张辅所想进行,牵涉进来的人太多了,人心不可控,最终便发展成这个情况。
其实何止敌人,连他自己的手下,不也是有其他的心思吗。
张辅为此感到羞愧和无力。
从前他觉得他可以掌握一切,如今看来,是他无能了。
李小寒沉默了一会,然后才开口道,“我没有资格说没关系,我没有办法说没关系。”
有资格说的那个人刚刚从鬼门关闯过来,躺在里面呢。
李小寒也不想说没有关系。
“你想要怎么做?”张辅轻声问道。
既然事情无法按照他的想法去进行,那么他便全力辅助,按照她的意愿去进行。
“我需要一个公道,我需要学□□出同等的代价。”李小声音很冷很坚定。
从前她总觉着,在这个即将到来的乱世里,在这个权势比人命更重的封建社会,自己如果无所求无所有,献出自己的所得,那么便可以避开斗争的漩涡,可以造一个桃花源过自己的日子。
她可以在这个桃花源里,过自己的小日子。
如今看来,是她天真了,没有力量守护的桃花源,即使她还有用处,也只是靠别人的庇护,如何护得了其他人。
没有长出獠牙的善人,不仅敌人欺一脚,连‘自己人’都不甚重视,不然李信和何至于受这种折磨。
刚刚大夫为了问清病因,已经详细问过了,李信和遭到的刑罚都在暗地里,甚至也没有致命伤痕,真正导致李信和病得如此严重的,是因为给灌了很多的污秽之物。
这是一个很成熟的过后要人命的法子,毕竟按照这个时代的医术,伤情发热,无法医治,有时候说起来便是命。
明明知道有人要自己的命,那天真的相信可以避开一切,那就太愚蠢了。
李小寒不知道自己从前所做的一切,比如白蜡、比如酒精、比如万金油分量能有多重,不过这些东西,如今已经献出去了,给出去的东西,就不是自己的砝码了,想了一想,李小寒道,“你也看到了,如今我手里,还有三七和大蒜素。那就看看这次的结果,我们再来谈吧。”
都说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但是,即使是帝王,也要出得起价位才行。
起码,她还有买不卖的自由,起码,她可以选择将这些东西一直尘封在历史长河里,等待千百年后再被发现;又或者把这些东西全公布出来,让这些东西烂大街,至于这世道,是否会因此变得更好或更糟糕,那与她有什么关系,她的身边都不得安宁,哪里管得了其他地方是死是活。
听到三七和大蒜素,张辅感到一阵的尴尬,他甚至无法反驳说出什么。
最后,只能说出一句,“好。”
十一月二十八日,李小寒一纸状纸,将学政告上府衙,状告学政觊觎她家酿酒秘方,对李氏一族学子李信和滥用私刑,导致李信和性命垂危。
古语有云: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定城邱知县曾经觉得这句话是错的。毕竟虽然他在定城做知县,顶上有知府,知府上有省府,省府上还有定王府,头上的大佬一堆堆。虽然他没有话语权,但是也不需要做什么决定,担什么责任啊。只要他放开了追求,完完全全可以过他按部就班悠闲安逸的日子。
只是,如今他觉得古人的智慧,那是绝对没有错的,他的劫难来了。
虽然只是一县之长,但是邱知县也是知道,如今这定王山高路远,一地之主,学政却是朝廷派过来的人。
他一个七品知县,如何接状纸去管一个二品大员。
简直是开玩笑,他又不是猪油蒙了眼睛,如果是平时,他早将递状纸的人打回去了。
可是,递状纸过来的人他也知道啊,定城没有人不知道李姑娘,府衙边从春到冬,李姑娘一直在教授白蜡一事呢,再说,隐约有消息,反正虽然不曾言说但大家心下知道,李姑娘跟军方那边,关系很密切。
如果他将李姑娘打出去,会不会没出县衙,就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出了县衙之后,他会被人偷偷扔烂菜帮子臭鸡蛋。也不是不可能的,他日日在府衙办公,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李姑娘在那些平民眼里有多受敬重。
所以,他不仅不能将李姑娘打出去,甚至还让衙差给李姑娘端了一张凳子,当然,李小寒也没有坐就是了。
只是,在这推托间,邱知县已经想好了对策,“李姑娘,此事关系甚大,我也无权处置,不过你放心,我立刻往上秉告,绝不耽误李姑娘的事。”
实在是太聪明了!他虽然不得不接了李姑娘的状纸,但是他可以往上递上去啊。上面这么多大佬,哪里轮得到他。
于是,李小寒便退了出来,等待消息。甚至,李小寒退了出来之后,还继续去府衙旁边,接着教导万金油方,毕竟,今日天气不错,很多远路而来的平民依然在等候。
知府收到县令的状纸之后,简直想杀了这个下属,但是,县令说服了他,“大人,如果我们连李姑娘的状纸都不接,那就是我们的错了。但是,接了之后,我们也的确无法越级处理,往上递才是正确做法啊。”
“对,有道理。我们身为一地之父母官,岂可畏惧权势,置之不理,不过是为民向上请命罢了。”
于是,状纸层层往上递,最终去到了定王府。
因着朝廷已经派兵支援辽东,定城卫所便不需要如此紧张了,定王抽空回了定王府。
朔望日,布政司、都指挥司、卫、府、州、县杂职官,皆于王府候见,这一纸状纸便来到了定王前。
“承安,如此大事,为何不提前来报。如今李姑娘这一个状纸,岂不是将所有矛盾都挑起来了。”
王府议会,不像朝廷那么的正式规整,再说定王是武将,不喜繁文缛节,喜欢有事说事,要快,不然下一次可能王爷便不在王府了。
张辅低眉顺眼的走出来,声音平板,“劝过了。没劝住。先前我已经说过了,望各位谨慎行事,千万以保证李信和性命为先,不也没有做到。辅位卑力薄,难当大任。”
将说话的人气得半死,如今整个定城武将一系,谁不是靠着张辅的军需过日子,他居然说自己位卑力薄。
“算了,事已发生,再说无用。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解决这件事情。那李姑娘族兄伤势真的如此严重?李姑娘与族兄关系如此之好,没有和缓的可能?”
“张大夫、宁大夫和韩大夫三人会诊,脉案用药皆在此处,实在是死里逃生。李姑娘与族兄亲近非常,心中极为失望。”张辅没再低着头,而是抬起头义正严词的说。
于是,没有人再怀疑此事严重性,便也再没有人想将此事大事发小小事化了。
“王爷,那酒精一物救人甚多,如今又发现它用,李姑娘已将酒精一方献上来,我们万万不能做卸磨杀驴之举啊。”
让人想不到的,先出声的是定王麾下平日话甚少的陈将军。
“王爷,直至今日,李姑娘仍然在府衙旁教授万金油做法呢。民心之向,应当慎重。”
“只是,如果要处置那学政,那就是明面上对上了。”
“对上便对上,难到没对上,朝廷还会高看我们一头。那劳什子学政,专门在眼皮底子下搞这些小花样,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
定王脱下了平日常穿的武装,换上了一身便服,坐在塌上,看下面的人吵的热火朝天。大体来说,多是武将说站李小寒,文官一系则寻求妥协缓解之法。
定王眼眸微眯,就在十月的时候,他上了奏折,说今冬寒冷,边境上士兵难以度日,请求朝廷今年增派棉衣等过冬之物,但是那封奏折,一直没有回复。
后来,还是白蜡开始收成之后,张辅东凑西凑,从江南运过来许多棉花,又制成了棉衣,送了过去,这个冬天,军营里才没有冻伤冻死人。
又想到辽东战役之后,辽东那边境况艰难,他上奏折请求朝廷允许他增兵,就近支援辽东,以免情况愈加严重,不料这次马上等来了一封呵斥的折子,让他看好西鞑之兵。
如今辽东之地,已失去大半,朝廷虽然已经派兵,但是没有一场血战是难以收复的了。最怕其他,万一朝廷东路军兵败,定城压力甚大。
幸而那酒精易着火一事,已经派人加紧研究如何使用,想来可以发挥一些效用。
……
“吵吵吵什么。”定王不耐烦的呵斥道,“既然有状纸,有证据,便查明事实往上递便是了。我定城之下,难得还只能委屈自己的子民,那往日大家拼死拼活是为了什么。”
“王爷说的是!”
很快的,王府便派人来找李小寒收集了证据,甚至连李兰花之事也查了出来,出乎李小寒意料的,李兰花听闻了这件事,当场口述,还展示了留下的疤痕,说学政府当初让她回来就是派她盗取秘方一事的。又有李信和的脉案,当日的用刑官爷招了。
没过两日,学政府便被派兵围住了,证据很快快马送往朝廷。
李小寒于是知道,约莫是自己赢了。想来自己在这定王一脉了,还有些许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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