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甜美清脆的声音,李生礼听起来却是如斯恐怖。
此刻,李生礼已经明白了,肯定是李小寒知道了,知道了他找过几次李贤东说过继的事。肯定是李贤东把这个事情告诉了李小寒,可是李贤东一直像个石头一样死不肯答应啊,这都没有成的事情……
李生礼心里,李小寒这个孙女,一点儿都不像她爹娘,自小就不肯吃亏。以往她未长成,只能不管不顾的嚷嚷两句,让人心烦,分家后,翅膀硬了,一次比一次难搞。
如今,李生礼看明白了,她是借此告诉自己,别打她家主意。
一时间,李生礼后悔不已,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去跟李贤东说过继的事,更恨自己为什么要分家。如果当初没有分家,自己岂不是什么都不用干,便是老太爷坐拥其成。哪里像现在这样,半点便宜没有占着,却要惹了一声腥。
李生礼心中思潮翻滚,却没有动作。
李贤东也朝这边看过来了,目光复杂。
对于自己爹,李贤东曾经敬畏过、渴望过、挣扎过,可是如今他见识越广,便越来越觉得他爹的偏心与自私。
就像这段时间,他来回往返平山村与府城,每次回来,他爹都跟他过继李贤西儿子的事。
是,那个小孩子还小,还不晓事,但是他总会长大,总会懂得谁才是亲爹亲娘。
他爹一直说为自己打算,可是从来没有问过他想不想,需不需要。
他不想,他不需要。他不需要李贤南和李贤西的儿子来给他摔盘落土披麻戴孝,他不想,他看见那个家里每一个人,就想起前半生里被打压被排斥,想到分家那一刻的绝望。那时候,那个家里可有人当他是亲人,可有人顾及他一家三口的死活,为自己说一句公道话。
所以,那时候没有,现在也不必说什么亲人,就像普普通通的亲族一样来往吧。
李贤东不是不知道李小寒找张公子和青帮主回来做什么,此刻看到李小寒专门叫她祖父来吃饭更确定了三分。
他的女儿这样聪明,这样懂事,总是能猜到一切,总是能想到办法。他还有什么可以求的呢。
他这个女儿,比儿子能干多了。
等将来,他年老之后,就找一个没落的族人过继,大一点就好,不用从小养起,给一点点家财,想来外人更会念他的好。也不必搭上两个女儿的亲事,有两个女儿看着,不怕过继的儿子不给他和王氏摔盘落土披麻戴孝。
“爹,我回来了,一起来吃饭吧。来看看我一女儿,你还没有看过她呢。”李贤东满含苦涩的开口,又半带释然。
这一开口,有什么似乎是再也回不去了。
李生礼似有所感,又似乎是没有。
“贤东,我不请自来喝一杯,你欢迎我这个一伯祖父不?”关键时刻,李生义往前撞了一下李生礼,一边带着李生礼一起往前走,一边大声说话破开了这诡异的气氛。
李生义人老成精,虽然不知道其中具体,但是也能猜出三分。他这个弟弟,大概是又犯糊涂了。想也知道是什么,无非是看李贤东生的又是一个女儿,想要插手儿子的家事罢了。
已经分家的儿子,半是扫地出门心死了的儿子,怎么可能还听李生礼这个当爹的话。早跟这个弟弟说过,抓好手里的钱,他还能剩两个儿子来着。
无非是糊涂,无非是人心不足。
李生义看得透,却不得不为这个弟弟圆场,不然还能怎么办呢,爹娘大哥都故去了,他这个当一哥的还能不帮一把。
再说,闹得太僵,对大家都不好。对李生礼不好,对李贤东李小寒也不好,有些事,传来传去便容易变了味,李贤东李小寒毕竟是晚辈。
“啊,一伯祖父,我刚一直想找你。”李小寒这次的笑容是完全出自真心,甚至她还向前,走到李生义和李生礼面前行了一个礼,方接着说道,“你看家里这么多客人来,我爹又久不在家,家里什么待客的东西都没有。所以,还是想麻烦贵前贵前伯,还有家金家银哥他们,帮我爹整头猪,也不算失礼。”
请李贵前李贵后帮李贤东的忙,一从辈分上来说也合适,一来先问过李生义的意见,那就是把李生义当敬重的长辈尊敬,礼节上说得过去。
李生义爽快应承道,“那当然没有问题,他们几个兄弟,相互帮忙是应该的事。”
这个时候李贤东也从牛车上下来了,走到跟前行礼道,“爹,一伯。家里客人来了,还得请兄弟们给我帮下忙。”
“成,这算什么事。”李生义一边说一边跟着李贤东往前走,一边答应得爽快。
这是张辅和叶帮主也变成了温文有礼贵公子和普普通通的客人,朝着李生义拱手行礼道,“两位老爷子,叨扰了。”
“不客气,难得见到两位,真的是高兴,乡野山村,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一定赏脸吃一顿粗茶淡饭。”李生义大声说道,半点不怯。
有一种错觉,他才是李贤东的爹。
不过气氛的确是好起来,族长从围观的族人里揪出几个年轻人,帮李贤东把东西从牛车上抬起来,让人牵着牛到一边。
张辅和青帮这边的人,也跟着把马拉到旁边的位置。幸亏李贤东家偏,周边还是空宅地,然后青帮的人也常来拉酒,里面有几个很是熟悉平山村的了。又有人招呼着回家给这些大马上草料,好好招呼着,莫饿着了这些畜生。
“走,走,先进去说话。”
于是一行人,李族长、三叔公、李生义、李贤东、张辅、青帮主等人相互招呼着,走进了李家。
后面跟着李小寒和王氏,何大娘又拿着包裹跟在身后。
此时李小霜也醒了,睁着乌黑黑的大眼睛看着众人,看到这么多的陌生人也不哭不闹的。
“娘,待会你带着小霜先进后院休息,你照顾小霜就可以了。何大娘第一天来,就让她跟着我,给我打下手。”李小寒低声说道。
“嗯,我知道了。”王氏应道,差不多一个多时辰了,李小霜也该饿了,饿了不给她吃就哭,吃完了就拉。一个小孩子,真的是片刻都离不了人。
“何大娘,你先跟着我娘进去,把东西放下了,然后再出来找我。”
“哎,大姑娘。”何大娘紧紧跟在王氏后面。
待进了去屋门,屋里一切都挺好的,赵氏等人帮忙看顾着,这家里就像有人在常住常整理。
李贤东等一行男人走向堂屋,赵氏、李荷花等人知道李小寒回来,早等在一旁了,这个时候忙走过来说道,“小寒,你说怎么办?”
李小寒笑着说,“赵伯娘,看见你我真是放了一半的心。你看我这,跟着回来的有三十来个人,院子里得坐四桌,堂屋里还得摆一桌主桌。我准备着,今天吃火锅就好了,火锅方便。就是这碗碗凳凳,要从族里借出来,要麻烦你安排看怎么干活。还有厨房里的需要洗刷备菜,也都麻烦你先张罗过来,到时我按府城里的价钱来付。”
“成,没有问题,你交给我。”赵氏说道,不过是三十个人,她每日张罗家里十来口人的吃喝呢,就是人多一点,这要干的活是差不多的。
再说,那个火锅,她们都吃过,嗨,就是东西洗干净了放进去煮,着实的又方便又好吃。
赵氏说完,先指派了花儿娘去厨房里烧水上茶,然后还把叶氏、马氏留着这里帮忙,她自己出门召集妇女人手干活了
赵氏走后,李贵前李贵后已经从众人口中知道刚刚他爹答应的事,两人一起找到李小寒前,“小寒,这杀猪的事我们知道了。”
“麻烦两位伯父了,只是我家没养猪,不知道村人有没有?”李小寒估摸着应该有的,现在还没有到杀年猪的时候呢,村里人多养着猪等过年的时候买上好价钱。
“这有啥事。我家还有三头猪都没有杀呢,你要一头我们还不用麻烦找屠户。”李贵前说道,“就是这猪在哪里杀?”
“在我家吧?贵前伯你觉得行不?”杀猪宴嘛,要的就是一个气氛,当然是现杀现吃最好玩了。
“行,你不嫌吵闹就成,哪里不都是杀。那我们去了。”
李贵前李贵后两兄弟就准备回家绑猪了。
“荷花,番椒料那边有现成的不?”李小寒问李荷花道。
“现成的可能不够,不过猪油番椒香料这些都是齐全的。”李荷花道。
“成,那你去后院开锅现炒。四五桌的底料,炒起来也快。我交给你了。”
“成。师父。”李荷花说道,叶氏赶紧跟着上去给打下手。
一时之间,整个李宅前院都动了起来,人来人往中,忙碌中又带着秩序。这个时候,花儿娘的水也烧开了,李小寒带着何大娘,拎着茶壶给众人倒茶。
堂屋里,气氛也是很融洽的,有族长三叔公主持,李贤东不咋会说话也没事,张辅和青帮主现在是摆出后辈的姿态,李小寒到的时候,这一桌子的人,正说到府城的粮价。
张辅说是因为边境线那边又有纷争,众人心慌备粮也是正常的,不过西鞑不足为虑;青帮主说走南闯北,今年各处风调雨顺,倒也不怕;平山村里众人也说着,这几年却是是丰收,家里存粮什么的,交了税之后的确是家家多多少少有点富余……
这感觉就像,这一桌人实在是看不出有何不同,融洽得就像相处多年一样。李小寒看着放心了,带着何大娘给众人倒了水,然后又走了下去忙活起来。
很快的,桌子凳子的先抬进来了,几个大娘跟着进来,把那桌子擦干净。李氏一族的桌子凳子逢节日喜事总有人出借,保管得其实也很好。李家的院子本就大,平日因要晾晒番椒,也没有什么遮挡,如今用来摆宴席也甚是宽敞。
紧接着村口那家做豆腐的人家,挑着豆腐豆泡豆皮也进来了;大山挑着一担子的的菜蔬进来,妇女们接过菜蔬,井台里一桶一桶的清水被吊起来,几个大娘开始洗洗刷刷。
又过了一会,有人大声说道,“猪来了。”
只见李贵前、李贵后两兄弟,用一根横杆扛着一头被绑得结实不住叫唤的大肥猪,抬到了井台处。洗菜的大娘给猪让开了地方,一瓢瓢的井水把这猪冲洗干净。
李贵前几个人做好准备功夫,方去堂屋请李生义——没有办法,关键的一刀还是得李生义捅。人多,李生义也没骂儿子怂,对着众人说一声,“众位失礼了,我去杀一杀猪。”
“我们也一起去看看吧,多热闹啊。”不料张辅开口说道,好像就是一个不懂人间杀戮的贵公子,一时让人忘了他爹他哥都是在战场厮杀的人物。
既然张辅有兴趣,那这一行人便移动到井台处,他们动了,其他人也围过来,一时之间,井台周边围成一圈都是人。
只见李生义喷一口送行酒,手执屠刀,一个眨眼的功夫,对准猪脖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鲜红的血哗啦哗啦的直往盆子里流。
“好!好准头,好刀法!”青帮主大声喊一声好。
他们这些曾经刀头舔血的人,自然知道捅刀捅得干净利落是需要胆气的一件事。想不到这平山村看着普通一老农居然有这胆子,要知道这种大家伙,不是那专业的屠户,一般的人可不敢碰。
青帮主先出声了,围观的青帮众人自然是纷纷捧场,一叠声的“好,好,好。”
气氛渐渐高昂。
只麻五,隐在人群中,一边喊好,一边又想起自己曾经想要抢劫过李贤东一家的事,额头冒下了几滴冷汗。真真的人不可貌相,想不到这看起来貌不惊人的老农,居然一刀子杀猪这样的干净利落,万一李贤东也会……真是万幸。
李生义杀完猪,接过一旁的抹布擦擦手,带着三分喜意三分谦虚的说,“青帮主过奖了,不过是几分眼力,几分准头罢了。”
“要的就是这几分眼力,几分准头。”青帮主认真说道,杀人杀猪不都一样,要的就是这几分眼力几分准头,和死生之间的胆气。
李生义更高兴了几分,也不再谦虚,他年少跟随宗族一路逃荒,凭的就是这胆色和准头活下来,儿子们过得安逸了,学不到这功夫,想不到还是青帮主一个外人得他心。
又见青帮主蹲下来,看着那个流血的口子,可见是真感兴趣。兴致之下,李生义蹲下来,手指着那处口子说道,“看,就是这里,这里皮薄血厚,一刀子捅进去。”
“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青帮主竟将李生义那把屠刀拿到手了,顺着原来那个口子,一刀捅进去。
半死不活的猪被这一刀子捅得又跳了一跳。
周围围观的其他人也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个人居然在这个地方这么有求学精神,偏生说着这血腥事,他还一脸认真。
“对,就是这个位置,这个力道。”李生义一拍青帮主的肩头,“叶帮主,你是这里的好手啊。”
李生义高兴说道,至于青帮走黑什么的,嘿,在李生义这辈逃荒出来的人看来,还是年轻人。当年,谁没有见过几个死人,谁手上没沾过血。你不沾别人的血,别人就要沾你的血。
青帮主被李生义这一拍,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容,看着又年轻了几分,这是真像一个晚辈了。其实细看,叶帮主年纪也不大,估摸着跟李家金李家银差不多。只不过这个人身份敏感,平常哪里会注意他的年龄。
“帮主,好!好!”一时之间,青帮众人欢呼得更响了,平山村的人回过神来,不过是杀一头猪,这帮子城里人居然这么高兴。
嗨,谁家过年没看杀过几个猪。至于别人杀还是自己杀,区别不大。
只张辅,看着青帮主,笑得温文尔雅。
有了这个插曲,气氛更加融洽了,李生义杀完猪,剩下的自然是交给了李贵前李贵后这些后辈。
因着刚刚青帮主那一下场,青帮其他人有兴趣的,也纷纷围着看开猪肉,更有兴趣的,还现场来两下。
又有青竹等人,去年在李家,那是片肉捶丸子习惯了的,这个时候,要吃火锅,青竹一把菜刀耍得飞起,只把那肉片片得薄如蝉翼,又是赢得一阵叫好。
杀了一头猪,现场好像过节似的。
过不了多时,后院里番椒底料的香味飘出来了,那香气又霸道又醇厚,只把这清冷的冬日熏上了一层暖意。
很快的,院子里几口大锅架起了了,一盘一盘的菜端出来,番椒底料放下去,汤底加进去,红红黄黄的翻滚中,只让人垂涎欲滴。大家也不讲究,拿着一个碗,围着大锅团团而坐,只等开席。
青帮和张辅带过来的人马,别看现在穿得人模人样,骑着高头大马,其实往日爬山涉水露宿山野的时候,什么没有试过,一丛篝火,坐在地上,靠着半个饼子,就着寒风野兽咆哮当一顿的日子闯过来,半点不觉得如今这一顿饭失礼。
至于平山村帮忙的人,那就更不会了,农忙的时候蹲在田间地头吃一顿那是常事。而且,这是李贤东的家,在他们李氏一族的地盘上,他们就是主人。
不过堂屋里,主桌上还是更斯文一点,他们上的是炒好的菜。幸而李氏一族吃饭的桌子是圆桌子,不然这位置真不好排。此时也略过那身份地位,只按那年龄辈分排序坐了。
“我们应李姑娘邀请而来,在座各位都是我们的长辈,我们便与李姑娘一起,坐下方吧。”张辅笑吟吟的说道,好像说的不是李小寒跟他们坐一起一样。
满室沉默。
不说男女大防,当然现在民风开放,男女之间的避讳并不十分严格。只是李氏一族,从来没有女人在酒席上坐过主桌,最多是陪席开一桌女人的席位。
一时之间气氛凝滞,张辅笑得像个温文贵公子的,却不曾改口。
“怎么回事,这饭菜是有什么不合口的吗?”李小寒笑盈盈的踏进厅堂,笑问道。
李家的桌子很大,围着主桌的人也不多,李小寒一路走过来,顺手从旁边拎起一张椅子,然后放到桌边。
半点不挤。
要吃饭了。这是她的地盘,她请过来的人,她组的局,凭什么她不能有一个席位。
李小寒放下椅子,继续笑眯眯的说道,“怎么都不坐了。天冷,快快吃饭,我邀请张公子和叶帮主来之前说过了,想要合伙在咱们平山村建一个番椒酒坊,到时候种番椒加酿酒就在咱们族里了。”
李小寒的番椒底料秘方可是教给李荷花了的,这一番话,在座李家人心都提了一提。
“这一回来忙忙碌碌的,我都还没有来得及跟族长和三叔公说这个事。”
“对呀。其实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张辅笑着补充道。
这两个人,好像商量好了一切,又好像没曾商量过,一切全是默契而为。
“坐坐坐。”三叔公率先下坐,“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对,张公子和叶帮主难得来一趟,尝尝我们这边的手艺。”李生义接口说道。
要不说姜是老的辣,狐狸是老的狡猾,这最快反应过来的,就是年纪最大的三叔公和李生义。当然,李生礼好像只长了年纪,从进了李贤东家门开始,他就像一个影子一样,此刻也没有什么话。
三叔公和李生义开口,其他人自然是没有其他意见的,纷纷落座。
李小寒稳稳坐到了椅子之上,平静淡然得就像坐过了千百回。
以后她也不准备再从这主桌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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