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识海即为灵台紫府,储存着一个人的记忆,随着修为的不断增长,识海能容百川,演变万事万物。

    陆隐川修无情道,心境澄明,他的识海是年少那片孤寂的雪山。随着四周的黑暗散去,识海露出了全貌。

    白茫茫的天地间,一座茅草屋,一张石桌,两个石凳。陆隐川正襟危坐,他像一颗生长在悬崖边的孤松,傲骨铮铮,无论是什么样的困境绝境,他都能保持头脑清醒,不至于失了理智。

    他力求稳妥,隐忍克制,极度自律。

    相比之下,身为魔魂的陆行渊比他多了一点疯狂和感性。

    陆行渊恢复记忆,打开识海,也放出被困在识海中的陆隐川。眼下的一切从不在陆隐川的计划内,他不喜欢这样的毫无掌控,对造成这种混乱的陆行渊也颇有微词。

    陆行渊思绪杂乱,他正常的记忆是终止在被封印前,被封印后重新拥有的记忆都是假象,直到他在悬崖边苏醒。陆隐川给他编织了一个虚幻的美梦,混淆了他的记忆,让他以为一切只是书中的故事。

    梦境太过真实,反而让陆行渊有点怀疑人生。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陆行渊还是第一次和陆隐川这样面对面,以往他被藏在识海内,都是用神识交流,共享感知。

    他所经历的那些是如此的真实,不管是触觉、味觉、嗅觉、听觉、还是味觉,都和现实无异,他会受伤,会流血,会痛苦,流泪,难过,这并非区区阵法就可以办到。

    更何况他所经历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就算陆隐川真的能办到上面那些混淆他的感知,也不可能天马行空到如此地步。他们朝夕相伴,陆隐川了解的他都了解。

    陆隐川很是淡定,道:“多看书。”

    人间的话本子各式各样,陆隐川也是从中得了灵感,那些奇思妙想光怪陆离,足以编织一个新的世界。

    陆行渊闻言有了几分心虚,看书这事他确实是不太行,书上那些字在他眼里就像蚂蚁在爬来爬去,如果陆隐川看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他确实会倒头睡去,一无所知。

    但即便如此,陆行渊还是大为震撼,问道:“以谢陵为主角的书又是怎么回事?那是我们的记忆,但又不完全是,我现在到底是在书外还是在书中?”

    “何为书?大道三千,一沙一界,提笔作书者,亦是书中人,谁能说得清?”

    陆隐川的回答有些深奥,陆行渊听的迷糊,他琢磨了一下,发现陆隐川避重就轻,他更关心的是书里写的那些是怎么回事。

    在他被封印后,在谢陵落崖后,那些是真的发生过吗?谢陵和陆隐川决裂,最终更是亲手杀死了他。

    事到如今,陆隐川也不瞒他,坦白道:“是。”

    陆行渊所看到的书,其实是陆隐川更改后需要让他记住的记忆,但又不是全部的记忆。

    为此他特意用了谢陵的视角,因为在谢陵的眼中,他和陆行渊是一个整体,他不需要去考虑如何解释还有另一个自己,这也能避免陆行渊回想起往事。

    他让谢陵看见的一切,也是他想要陆行渊看见的,他避重就轻,隐去自己在一切事情里的作用,这也是为什么陆行渊会觉得后来的故事不对劲。

    识海内,记忆共享,陆行渊此刻知道的才是真相。

    陆隐川给自己选了一条死路,他想把一切事情终结在自己身上。封印陆行渊后,他给谢陵铺好路,算计好一切。

    他理智而冷酷,他把他们对谢陵的感情藏起来,不给谢陵回应,让谢陵对他的恨成为支撑谢陵走下去的动力。

    不得不说,在如何刺激谢陵这件事上,陆隐川和陆行渊都是一个样子。

    陆隐川的死是必然的,在他的计划中,他身死之日就是陆行渊解开封印,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身份重获新生之时。

    天衍宗的陆隐川死了,活下来的是没有干系的陆行渊。

    他不必在背负过去那些沉重的担子,他可以去过自己想过的人生。

    “你在逼自己这件事上,真是无人能及。”陆行渊气不打一处来,陆隐川是很理智,办事沉稳,可他容易极端。

    他知道陆行渊不会答应,所以他只字未提,不动声色地布置了一切,混淆陆行渊记忆,让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是个外来者,不会深究其中的蹊跷。

    既让他从这个局中跳出去,又让他重获新生。

    “你有没有想过,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死了,我也会死?”

    陆行渊感到胸闷,他承受不起这样的保护。自从苏醒后,他和陆隐川一起经历了很多,他们合为一体,没有谁是多余的,也不能凭空少了谁。

    陆隐川敛眸,道:“我当然是有十足的把握。”

    陆行渊嗤笑:“可眼下这个局面,明显不是你想要看到的。你没死,我也没死,我们反而回到了和谢陵决裂之前。唯一保留的一点大概是我因为封印,什么都不记得。“

    陆行渊心生疑虑,困惑道:“还是说这也是在你的计划之内?你担心一个计划不够保险,所以设计了第二个?”

    陆隐川摇头,过去本身是不可逆的存在,岁月之术更是道门禁忌,他要是真有逆转时空的本事,就该回到两岁之前,直接干预三族的战争,救下自己老爹,而不是回到和谢陵决裂的时候,再做一次选择。

    他们眼下这个局面,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而且当时在悬崖上,是陆行渊先醒了过来,识海阻断了他和陆行渊的联系。

    冥冥之中,仿佛是有一股力量要陆行渊也做一次选择。

    他们身在囚笼之中,深受束缚,他的选择行不通,陆行渊的选择虽有一时的畅快,却还是很快又进了死胡同。

    陆行渊看向这茫茫雪山,神识微动,雪面消融,冰川之下,劲草破土而出。

    “小川,我们回家吧。要说这一世和上辈子有什么不同,就是这一世我们知道魔族还在。”陆行渊跳脱掌控后,并非一无所获,遇见玄弋是他最大的收获。虽然也因此被抓,但还是把眼前的困局破开了一道口子。

    “玄弋跟我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梅姑他们还活着,我们并非无家可归。”

    陆行渊看向陆隐川,他们各自做了一次决定后,也该共同做一次决定了。

    眼下的平衡已经被打破,魔族又有了踪迹,天衍宗将他抓回来,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应该早做打算。不管是走还是留,都不能重蹈覆辙。

    “以我对师无为的了解,发现我不可掌控后,他一定宁肯杀,不肯留。 ”

    师无为小人行径,陆隐川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只怕此刻他正带人商量要如何给他按一个罪名,如何处置。

    陆行渊嘴唇微动,看着面前的自己,还是把骂人的话忍下来。他做魔魂时,随心所欲,现在这性子是被陆隐川设置的封印世界磨出来的。

    “从此刻到最后处决下来的这段时间至关重要,你得把身体让给我。”陆隐川同意离开,但是他们三年未归,对天衍宗的变化一无所知,还需小心筹谋。

    “不行!”陆行渊心中警铃大作:“你可是有前科的人,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拿了身体然后又把我封印在识海里,自己独自面对一切?”

    陆隐川抬手,识海内风卷云涌,他道:“如果我想封印你,没有身体也能办到。”

    陆行渊在修行上不占上风,他坐直的上半身往后拉开和陆隐川的距离,争辩道:“没道理每次我惹了乱子,都让你来收拾残局。”

    “你确定你能应付云棠夫人和师无为,不让他们起疑心?”陆隐川问道。

    陆行渊想了想,虽然不甘心,但还是实诚地摇了摇头。他和陆隐川性格迥异,恢复记忆后面对云棠还有几分理智,但要是遇上师无为那个老匹夫,他真怕自己控制不住嘴。

    陆隐川从大局出发:“你的存在是一张不能暴露的底牌,我们的机会只有一次。上辈子你没有合适的功法,修行一直很慢,但这辈子不一样。”

    陆隐川意有所指,陆行渊从传承之地得到的功法和魔血,完全就像是给他量身打造的一般。

    陆行渊没恢复记忆前还困惑为什么陆隐川不拿走那些东西,眼下想起来,心念一动,道:“你去找传承之地时是不是就在谋划封印我?所以你什么都没动,是想把那些东西留给我?”

    陆隐川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他这样就是默认了。

    陆行渊又气又无奈,他叹了口气,道:“必要之时,我们得换回来。”

    陆隐川从床榻上睁开眼,外面晨光破晓,天际泛起滚滚红云。他如今灵力被限制,一些平日里挥挥手就能办到的事,眼下却有些许麻烦。

    他走出房门,遇上看守他的青乐,对方手上提着水桶,正往浴房里倒水,看见他笑了笑,道:“弟子青乐见过剑尊。正好剑尊沐浴的水已经备好,剑尊梳洗一番,也好去去晦气。”

    自从陆隐川被带回来后,可谓是诸事不顺。青乐知道他灵力被锁,多有不便,已经细心地准备好一切。

    陆隐川颔首道:“有劳了。”

    青乐摇头:“这不算什么,我就在院子外面,剑尊有什么需要吩咐我就好。”

    热水漫过陆隐川的身体,温热的水流冲刷每一块肌肉。他靠着浴桶放松下来,思索天衍宗接下来的举动。

    天衍宗先让云棠来接触他,就是为了试探他对天衍宗还有几分忠诚。可惜遇上的是陆行渊,陆行渊不清楚状况,保持缄默,云棠一时也难下定论。

    陆隐川手上有用的消息还太少,他现在能接触的人除了青乐,就只剩下一个谢迟。看青乐对他的态度,恐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来得撬开谢迟的嘴。

    好在他的嘴从来就不严。

    陆隐川擦干身体,换上房间里准备好的衣裳。裁剪样式和颜色都是他一贯的风格,浅色暗纹不会显得单调。微润的长发被布巾吸去水分,在灵力的作用下很快干透。

    他不喜散发,长发束冠,坠子垂在两侧,腰间佩玉,收拾的干净利落,给人的感觉就是内敛而冰冷。

    陆隐川走出浴房,初升的朝阳落在他身上,他伸出手接住那一缕光,冰冷的神色印着晨光,也有几分柔和。

    阳光对他而言,真是久违了。

    第三十二章

    陆隐川不是第一次被关押在此,这个院子的一砖一瓦他都无比的熟悉。阔别三年,师无为把他安排在此,也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青乐是被临时借调,果真如陆隐川猜测的一般,他对此事不知内情。因为是师无为亲自下的命令,没有人敢多问一句。

    “我相信不管发生什么,都不是剑尊的错,这里面说不定是有什么误会。等宗主和长老们查清楚了,肯定就会放剑尊离开。”

    青乐倒是乐观,他对陆隐川有种盲目的自信,而且有这种自信的人还不止他一个。

    在大部分天衍宗弟子的眼里,陆隐川就是传奇一般的存在。人们对他的事迹津津乐道,梦想能有他一半的天赋也好。

    不过因为陆隐川为人冷冰冰地,像是一柄没有感情的剑,弟子们心里怵他,一向不敢太过靠近。

    青乐倒是胆大,在他面前并没有露怯。

    陆隐川自知身陷囹圄,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免他日后遭受牵累。

    青乐不是话痨的性子,知道陆隐川喜静,话就更少了。他安守本分,不捧高踩低,道心坚定。陆隐川没有吩咐时,就在院子外面打坐。

    陆隐川让他不必强硬阻拦谢迟,等谢迟来时,他虚拦了两下就把人放进去。

    谢迟包藏祸心,他给陆隐川送的依旧是一碗肉羹。他对陆隐川痛苦绝望的样子着迷,没有谢陵可做要挟,就不断地踩在陆隐川的痛处。

    炙热的阳光下,室内一片明亮。

    陆隐川坐在窗边,不见昨日的落拓,又是一贯的冷静自持。

    谢迟进门时愣了一下,他走到窗边,放下食盒,抬手触碰陆隐川的发冠:“我喜欢兄长昨日那个样子,这发冠拆了可好?”

    陆隐川抓住他的手腕,转头看向他,眼神冷冰冰的,虽没有半个字,却露出严厉之色,似有训斥之言。

    往日里谢迟没少见他这个样子,但今日第一次有些发怵。

    陆隐川挥开他的手,道:“此地禁止他人探望,就算是你也一样。”

    谢迟自讨没趣,他收回手,打开食盒:“我可是好心担心兄长,给你送吃的。就算是宗主来了,也不至于冷酷到一口吃的都不给。”

    陆隐川看向那碗热腾腾的肉羹,少年时的痛苦让他和陆行渊一样,唯独对这件事会有强烈的反应。只不过他情绪内敛冷淡,面上瞧不出端倪。

    “兄长想不想知道今天这碗肉羹是怎么来的?”谢迟一脸笑意,看起来天真而残忍。

    陆隐川巍然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这个反应和昨日完全不同,这不是谢迟想要看到的结果,他把碗往陆隐川面前又放了放,道:“你不吃吗?”

    陆隐川平静地看着他,谢迟笑容灿烂道:“你这样冷淡,我很难控制自己下一次送来的碗里装的不是谢陵。”

    威胁层层递进,陆隐川心念微动,就听见识海里传来陆行渊的冷哼:“真不愧是师无为的弟子。”

    谢迟身份尊贵,他的师尊不一定能教他很多东西,但说出去一定要名声响亮。师无为是个很好的选择,在不明真相的人面前,这位师宗主能人善用,胸襟开阔。

    而且他和云棠还有师兄妹的情意,谢迟拜入他门下,那是亲上加亲。

    陆行渊瞧不惯他们蛇鼠一窝也不是一次两次,阔别百余年后又回到这样的相处模式,陆隐川一时竟有些怀念。

    谢迟见自己被无视,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他紧盯着陆隐川,威胁道:“你真以为我找不到谢陵?”

    谢迟把人带走的仓促,并没有去深究他身边到底有没有谢陵。但以他手上能够驱动的力量来看,他再派人去打听也来的及。

    谢陵今非昔比,这三年成长不少,就算没有陆隐川和陆行渊在身边,也断然不会让自己陷入绝境。

    陆隐川不担心他,淡漠道:“与我何干?”

    “我知道兄长把他送走后,一定安排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足够我们的人找不到,就像这三年,销声匿迹。”

    谢迟在陆隐川身前坐下,提起深受挫败的三年,他的神情没有那么自然,

    他们以为的陆隐川和谢陵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实际二人闭关三年,一个记忆全无准备大隐隐于世,一个修为出岔子,白天当狼,晚上当人。

    神仙般的日子没有,鸡飞狗跳不少。

    谢迟沉寂在他幻想的相处中,对谢陵多了几分恨意:“其实我根本就不用如此大费周章,等天衍宗处决你的消息下来,谢陵自然会闻声而动。你说我是让你们一起上路好,还是让他先看着你上路?或者让他做你的断头饭?”

    以谢迟的身份,天衍宗的消息很少会对他设防,所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还是有参考价值。

    天衍宗不打算秘密处决陆隐川,从谢陵会知晓这句话里不难猜出,天衍宗会昭告天下。他们搞出那么大的阵仗,不可能是简单的小罪名。

    陆隐川有所怀疑,试探道:“天衍宗没有杀我的理由。”

    谢迟楞了一下,随后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忍不住大笑起来:“你听着这话不别扭吗?天衍宗要杀你的理由太多了。”

    陆隐川身上流着魔君陆晚夜的血,天衍宗当年对天下人隐瞒了这件事,现在魔族蠢蠢欲动,他们只要长了脑子,都知道先下手为强。

    但这个理由和他们昭告天下相悖,他们不会说出来,自然不是对外宣布的罪证。

    除了身世,他们还能栽赃给陆隐川的就是这些年他暗地里帮天衍宗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符合杀人屠宗,十恶不赦,应当昭告天下这个条件。

    他们打着惩恶扬善的旗号,把罪责推给陆隐川,只等陆隐川伏法,他们就摇身一变成了清清白白的正义之士,受到天下人的称赞。

    “陆隐川,为了一头畜生背叛娘亲,甚至赔上自己的性命,值得吗?”谢迟身体前倾,目光如炬。

    在他看来,陆隐川和谢陵都是低贱的混种,只不过一个是他愿意承认的兄长,一个是让他娘变成皇朝笑话的绊脚石。他觉得这两个人绝配,都是不该降生的人。可是看到他们在一起又嫌碍眼,千方百计地要把他们拆开。

    陆隐川抬眸,道:“有句话,云棠夫人一直都在提醒你,谢陵是你弟弟。”

    畜生一词,不管是落在谁的耳朵里,都不好。

    谢迟眼角一抽,脸上玩味的笑意消散的一干二净,他眼冒火星,猛地站起身,手掌抓着桌子边缘,上半身完全前倾:“你闭嘴,你别以为我真的听不出来,她每一次的提醒,句句说的都是你。她不是要我尊重谢陵,是要我尊重你!可我偏不。”

    谢迟撑着桌子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手背青筋暴起。他看着陆隐川,是挑衅也是贪婪。在不知道陆隐川真实的身份之前,他高傲的性子在遇到和陆隐川有关的事时才会软下来,他承认陆隐川比他厉害,甚至一度有过憧憬。

    他越矩了,等待他的就是残酷的真相。云棠第一次对他发火,陆隐川看他的眼神是可悲。

    谢迟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对他的羞辱。

    他低声笑起来,眼底闪烁着疯狂:“兄长不必担心自己的身后事,三尸宗多的是让死人听话的方法。”

    谢迟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权势如此,陆隐川也该如此。他是那般的狂妄,丝毫不把伦理道德放在眼里。

    陆隐川面对他这样的态度不是一次两次,连个眼神都没给。

    谢迟不在乎,他生来就在权利之上,只要他高兴他乐意,他就不会和蝼蚁计较。

    谢迟疯够了就走了,这一次他没把食盒带上,想来是之后不打算来了。陆隐川把那碗肉羹端出去埋,青乐前来帮忙被他阻止,他要了一把铲子。

    “都是一个娘生的,为何他如此与众不同?”陆行渊看着陆隐川挖坑,习惯地吐槽道:“看来要从他爹身上找原因。”

    陆隐川挖土的动作一顿,谢道义这个人配不上道义二字。谢迟变成这样,爹娘的影响是一部分,更多的是教育上的问题。云棠严厉,但也架不住谢道义在她管束时频频插手。

    在谢道义的眼里,谢迟就是打死个宫人都是小事,他从来都不批评他,而是宠着他,护着他。谢迟闯了祸,他就用权势摆平。

    云棠因此和他谈过两次,谢道义就以谢迟年纪还小搪塞过去。

    若非云棠格外强势,也不怕谢道义翻脸,纠正了谢迟一些恶习,只怕谢迟比现在还要糟糕。

    陆隐川以前就觉得谢道义的宠有问题,但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他不便置喙,从来没说过。

    陆行渊也是随口吐槽,说完就抛之脑后。

    陆隐川填平土,看着一览无余的小院,和陆行渊交流道:“师无为处决我的罪行中,只怕还有一条谋杀皇子。”

    谢陵在大赛中初露头角,这对想要渗透进皇朝的妖族而言是个大好的机会。现在陆隐川回来了,谢陵未归,有心人只要稍作文章,就能让妖族和皇朝也有理由对陆隐川发难。

    “为了不给我们留活路,他可真是煞费苦心。”陆行渊舔了舔牙,树敌太多,脱困就会变得困难。

    “我现在担心谢陵会跑回来,天衍宗和皇朝,一定做好了伏击的准备。”

    谢迟说他要杀谢陵时极有把握,不是逞口舌之能。陆隐川思来想去,觉得天衍宗和皇朝参与进来的可能性很大。

    陆行渊神色一凝,担忧之情难掩于色:“我失忆后说我夺舍你,玄弋那事又让他知道我是魔族,希望他坚信我是敌人,不会贸然赶回来。”

    陆隐川回想起在饶河的点点滴滴,剑眉微蹙:“不,你落了一个疑点。你杀崔度和周摇光时,用的破厄。”

    破厄是陆隐川的本命剑,连同神魂一起炼化,除了陆隐川本人,任何人难以拿动,更别说是驱使战斗。

    陆行渊不是别人,他和陆隐川一体同魂,破厄自然听他驱使。他用的自然,并没有觉得不妥,但这在谢陵眼中,就是一个无法忽略的疑点。

    陆行渊也想起来那夜谢陵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但因为换牙,情热,谢陵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变成了银狼。

    为了解开心中的疑惑,也为了不留遗憾,他一定回来,说不定此刻已经在来的路上。

    陆行渊心绪不宁,陆隐川轻敲桌面,他们此刻只希望谢陵懂得迂回,不会过早暴露,和别人硬碰硬。

    第三十三章

    陆隐川被天衍宗带回宗门关押也有些时日了,弟子们一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衍宗上下运作起来,宗门弟子逐渐察觉到不对劲。

    在弟子们的眼里,陆隐川是冷静沉着的破厄剑尊,他以剑叩道,是大陆上最年轻的大乘期。大家怕他,畏惧他,也崇拜他,敬佩他,

    曾有弟子观其面,见其颜,闻其道,迷途不知,误落莲池,在莲蓬间一|夜酣睡。第二天被人捞上来时,还以为自己尚在堂内听课。

    可以说陆隐川就是天衍宗近些年的一块活招牌,年轻一辈中有近三层的弟子是因为他个人的突出表现选择天衍宗,这比天衍宗任何一个人的号召力都要高。

    如果不是他不搞个人崇拜,不收徒,喜欢清静,独来独往,他山脚下的草坪能被那些想见他一面的人踏平。

    过高的另类声望让陆隐川在不少弟子的心中颇有分量,刑堂透露出他被关押的消息后,联系起天衍宗最近的举动,弟子间流言四起。

    他们中说什么的都有,想看剑尊坠|落者极尽诋毁,维护剑尊不许诽谤者据理力争,就算被长老训斥,在没有人出来解答的情况下,各式各样的言论还是刹不住,一股脑地席卷了整个天衍宗。

    天衍宗内一时好生热闹,不过这都和陆隐川没有关系。

    他被关押在此,不许任何人探视,谢迟消停后,他每天能看见的人就只有青乐一个。

    青乐倒是和外面的人有联系,但打探的声音多了,他应接不暇,干脆躲起来不予理会。

    他们两个人困守在此,反倒落了清闲。

    天衍宗的夜色一向很美,青乐见陆隐川没有什么吩咐,就在院子外面打坐修炼。他一贯如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今日不知是不是月色太浓,他打坐时,身边投下的阴影格外的深。仿佛是有什么东西融入了他的影子,让他在光和暗中,不知人间岁月。

    屋内的陆隐川似有所感,他停下翻书的动作,抬头看了眼窗外。

    月凉如水,漫天星辰。

    “有点不太对劲。”识海内,陆行渊也有同感。

    他话音刚落,撑开的窗户被人往上一抬,一道身影溜了进来。

    “这是什么破地方?我快把天衍宗翻过来了才找到!”来人一席风|骚的紫衣,衣襟敞开,胸|前风光无限。他一边关窗,一边对着陆隐川抱怨,不像是半夜潜入他人房间的宵小,倒像是个走门串户的熟人。

    “你都成这样了,怎么还那么淡定?你不哭一个,都显不出我英雄救美的气概!”

    来人看向陆隐川,他生的好看,粉面红|唇,长眉微挑,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自诩风|流,却又漫出几分妖邪之气。

    陆隐川有些许惊讶,道:“凌玉尘,你怎么会在这里?”

    站在陆隐川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想要强掳他去魔情宗双修的魔情宗圣子,凌玉尘。此人亦正亦邪,在陆隐川遇到过的敌手中,他能排进前三。

    陆隐川不喜欢他轻浮的态度,一向对他敬而远之,自觉交情甚浅。但今夜的重逢是隔了一次死亡的再回首,陆隐川对凌玉尘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凌玉尘嘴上讨嫌,却是上辈子他选择面对死亡后,唯一一个能把酒言欢的朋友。

    只可惜……

    陆隐川敛去眼底的情绪,凌玉尘大大方方地往他面前一坐,往桌上一靠,手上不经意间就拿了个茶杯。他打量四周,嘀咕道:“还真不是恶作剧。”

    陆隐川用眼神询问,凌玉尘放下茶杯,道:“说来你肯定又以为是我在戏弄你,不久前,有个人给我送了一封信,信上说你快死了,让我来救你。”

    魔情宗和天衍宗在任何方面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凌玉尘和陆隐川之间除了那段让人津津乐道的桃色绯闻外,并没有太多的交集。

    在外人的眼中,陆隐川没打死凌玉尘已是手下留情,又怎么可能和人化干戈为玉帛?

    就算陆隐川真的出了事,把他认识的人拉出来,按照能帮忙的可能一个个地问过去,凌玉尘铁定是在尾巴上,根本就不会有人想到他,更别说是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所以凌玉尘收到信的第一时间,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存心拿他消遣。他没当回事,很快抛之脑后。

    但当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信里那句陆隐川快死了。他一|夜无眠,第二天爬起来脸色特臭,收拾好行李就从宗门里溜了。

    他决定找陆隐川问个明白,如果陆隐川还活蹦乱跳,他就把恶作剧的人找出来,杀个千百遍。如果陆隐川真的有难,他英雄救美也不亏。

    他算盘打的叮当响,美滋滋的朝着天衍宗出发,刚到半路就发现天衍宗在召集各方势力,动静闹的不小,就连他们魔情宗也在受邀之列。

    这个时候,再看那封求救信,它的意义已经截然不同。

    凌玉尘提前到了天衍宗,还不等他探听虚实,那些风言风语就传到耳朵里。他明面上和师无为虚以委蛇,暗地里悄悄把天衍宗摸了个遍,总算在今天晚上找到陆隐川。

    “你这四周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没有半个人影,却严密地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凌玉尘骄傲道:“也就小爷我聪明,换了旁人,只怕连你的一根头发丝都找不到。”

    天衍宗加强了院子周围的防控,本来位置就偏,又被阵法隐去,凌玉尘找的不容易,但他只字未提。

    “你……”陆隐川不免诧异,不看上一世的情分,这个时候的他和凌玉尘天各一方,并没有过命的交情。甚至因为他的警告,魔情宗把人看的死死的,就怕凌玉尘又犯浑。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四面楚歌时,凌玉尘只是收到一封不确定真假的信,就日夜兼程地赶来确定他的安危。

    “我知道我很好,你不用太感动,以身相许就行了,我愿意吃点亏。”凌玉尘笑意轻佻,带了几分玩笑之意。他就是这样,满嘴不着调,看上去深情款款,却没多少真心。

    当年看上陆隐川,也只是单纯的馋陆隐川的身体。当然,他现在也馋,他打不过,但他可以连蒙带哄。

    上辈子陆隐川和他把酒言欢,对他的性子有所了解,早已见怪不怪,直接无视,道:“给我看看那封信。”

    陆隐川有些困惑,知道他出事的人不多,知道凌玉尘把他当朋友的人就没有。可求救信还是送到凌玉尘的手上,这让他对这个人的身份起了怀疑。

    凌玉尘拿出信,那是一张很普通的宣纸,没有任何的灵力残留,更别说通过灵力追踪。信的内容言简意赅,陆隐川注意到的是笔迹。

    写字的人金钩铁画,起笔藏锋一气呵成。

    “这是谢陵的字迹?”识海内,陆行渊惊讶出声,因为太过匪夷所思,他有些不敢确定。

    饶河和魔情宗不在一个方向,而且谢陵都没见过凌玉尘,怎么可能跑去找他求救?

    陆隐川反复确认了字迹,确是谢陵没错。他把纸重新卷起来,道:“可以留给我吗?”

    凌玉尘没在意,摆摆手:“随便,我留着也没用。”

    陆隐川仔细放好,凌玉尘见状,调侃道:“瞧你小心仔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郎君写给你的书信。”

    陆隐川瞥了他一眼,没有反驳。识海内,陆行渊失笑道:“可不就是小狼君?”

    他两的小狼君。

    “这些日子天衍宗来了很多势力,我们魔情宗就不说了,还有三尸宗,御兽宗,就连佛宗也被惊动了。这阵仗,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刨了顾家的祖坟,还是削了师无为的命|根子?”

    凌玉尘是偷摸摸跑进来见陆隐川,他不能待太久,扯皮了一会儿就绕回正事上,就是正经不到三句。

    魔情宗可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正派之地,他们自认是邪门,凌玉尘从小到大,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

    陆隐川和天衍宗的矛盾,他认识陆隐川没多久就看出一二,所以他自认自己的猜测有理有据。

    陆隐川见他从进来开始就没歇口气,好心给他倒了一杯水。他看的出来凌玉尘是真心想帮他,但他眼下只有猜测,还需要有个人帮他证实。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三年未归。”

    陆隐川三年前带着谢陵去游历是天衍宗亲口找的说辞,他此刻借用合情合理。

    凌玉尘听的翻了个白眼,他端起茶水润了润喉,问道:“你是不知道自己犯了谁的忌讳,还是不知道天衍宗准备给你按什么罪名?”

    天衍宗大动干戈,四方云集,怎么想都不会是简单的事。陆隐川说他不知道,凌玉尘只信了后半句,三年未归。

    这三年,陆隐川消失的很彻底,凌玉尘琢磨了一下,大概猜到问题出在那儿了。陆隐川不是不回答,而是他也不确定天衍宗到底有多心黑。

    他被关在这里,与世隔绝,很需要消息。

    凌玉尘喝完茶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等我消息,我明天还来,别忘了给我留一扇窗。”

    凌玉尘起身打开窗户,陆隐川道:“你可以走门。”

    凌玉尘瞥他一眼,露出孺子不可教的神情:“你懂什么?这叫情趣。”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陆隐川的身上,想骂他不解风|情的话硬是咽回去,道:“算了,原谅你了。”

    陆隐川眯了眯眼,他还是觉得自己被骂了。

    第三十四章

    谢陵的字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出现在了它不该出现的地方,短短两句,没有前因后果,甚至让人一头雾水。并非他不解释,而是他笃定只需要一句陆隐川有难,凌玉尘就会动身前往。

    他是那么的自信,自信到陆隐川生了疑心。

    上一世,在陆隐川的推波助澜下,获得古妖和仙族传承的谢陵走的顺风顺水,修为突飞猛进,在陆隐川死时,他已经坐到皇朝最高的位置。世间一切,他皆是唾手可得。

    不过陆隐川现在回想起来,发现谢陵那个时候的情绪有些不太对劲。他固然是恨陆隐川,可恨的底色是曾经憧憬过,爱慕过。

    他又何尝不想回到当初?

    可是在缺少另一半灵魂的情况下,陆隐川对情绪的表达很差,他冰冷地不懂柔和,让谢陵一度以为是他不想再继续演戏,二人的相处变成了针尖对麦芒,浓郁的悲色掩盖了一切风月的苗头。

    陆隐川走了极端,谢陵又何尝不是?

    “我死以后,谢陵会痛苦吗?”陆隐川发出疑问,他隐隐有那种感觉,但是很模糊,不够真切,也难以描述。

    陆行渊愣了愣:“会。”

    陆隐川垂眸,道:“所以在我死后,不管他做了什么都不稀奇。”

    陆行渊觉得有几分悲凉,他明白陆隐川的意思。

    他和陆隐川曾是谢陵生命中的一抹微光,就算最后被他压|在心底,也还闪烁着,可以看一看。可他和陆隐川死后,光泯灭在黑暗中,谢陵就算想看一看,也找不到了。

    陷入黑暗中,绝望又疯狂的人,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陆隐川回忆道:“你当日在悬崖上对他说的话没有问题,但他的回答和过去并不一样。他审视过你的言行,在被你刺激后,是有目的性地离开,说明他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

    原原本本的谢陵是茫然的,痛苦之下有着强烈的求生意志,挣扎着想要回去问陆隐川为什么。可陆行渊遇见的谢陵并不茫然,他更像是颓废,生无可恋。

    这些不一样的地方被陆隐川串联起来,一个和他们情况类似的答案呼之欲出。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他和凌玉尘能成为朋友,凌玉尘愿意为他出手。

    陆行渊心头一跳,蹙眉道:“他怎么办到的?”

    陆隐川摇头,这一点他还没有想明白。谢陵身上也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或许是他得了某个机缘逆转时空,也或许是在陆隐川不知道的情况下修行了岁月之术。

    “我们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在更改曾经发生过的命运,这也意味着我们扰乱了既定的未来,不仅我们的命运会发生改变,其他人也是如此。”

    “比如周摇光和崔命?”陆行渊问道。

    上一世,消失在饶河的是御兽宗,周摇光借小蛮在二级宗门面前混了个熟脸,并吞了饶河的势力。

    但这一世,周摇光遇上陆行渊,成了剑下魂,和陆行渊有接触的御兽宗意外存活下来。

    不知不觉间,他们和谢陵,成了命运的变数。

    猜到谢陵也有上一世的经验,陆隐川放心不少。不过很快他又想到另一件事,天衍宗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谢陵不会只找一个凌玉尘帮忙,为了达到目的,他说不定还会接触妖族。

    妖族视他为棋子,在发现他天赋出众后才有了培养的意思。上一世陆隐川帮忙铺路时,妖族可是必不可少的助力。

    但妖族也不是个善茬

    ,谢陵眼下这修为能应付吗?

    为了处决陆隐川,天衍宗也给妖族送了信。信上只隐晦提及此事关乎陆隐川和谢陵,妖王权衡之下,派出使者前往。

    他们一行人乘坐云舟,浩浩荡荡地穿过各州各城,领略人族的风光。

    这一日,他们到了天衍宗附近,云舟行在云端之上,若隐若现。掌舵的狼族身材魁梧,一口酒一口肉,眼神微醺,时不时地才会看一眼前方有没有障碍。

    “艾五,公子差我问你,还有多久才能到天衍宗?”人身蛇尾的姑娘轻纱薄衣,扭着纤细的腰肢到船头,她吐着信子往旁边的柱子上一靠,软若无骨。

    艾五灌了一口酒,抹了把嘴道:“不出意外,只要半个时辰。”

    姑娘盘在柱子上,笑容娇媚,幽绿的竖瞳扫过云端。云舟的速度很快,剥开层层白云,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从云层中显露出来。

    姑娘蛇尾往艾五身上一甩,警戒道:“有人。”

    艾五打了个酒嗝,瞥了一眼逐渐清晰的身影,道:“毛头小子一个,看我撞过去吓他一吓。”

    艾五挥出一道灵力注入云舟,云舟像离弦之箭,咻地一下冲出去。云层里的人不躲不避,他就站在云舟的必经之路上,气定神闲。

    离得近了,艾五才发现这人和他一样,有着标志性的狼耳和狼尾,只不过他们毛色灰黑相糅,而这人通体银白,不见一丝杂色。

    他穿着一身浅黄|色的长袍,身有七尺,精瘦,模样俊俏,像是不谙世事的世家公子在这云层里迷了路。

    云舟在他身前一尺的距离停下,风拂乱他的长发,他目光如炬,从头到尾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皇朝十七皇子谢陵,求见妖族使者墨流光。”

    云舟上的蛇女和艾五一愣,他们以前对谢陵的名字陌生,但三年前谢陵大放异彩后,他们或多或少听过。他是狼女和仙皇生下的混血,闷声不响十八年,一朝一鸣惊人后,又很快销声匿迹。

    艾五的酒意被吓醒了,他看向身边的蛇女,非常委婉道:“我记得他不长这样。”

    混血的身上极少会有异族的特征,他们会被人族的血脉同化,觉醒的可能非常的小。或者就是走一个极端,身上留存着异族的特征收不回去,修为微弱。

    谢陵不仅天赋不错,还越来越像狼族,也难怪艾五不敢相信。

    蛇女从柱子上下来,伸手把艾五推开:“公子的客人,公子自会判断,你别挡路。”

    艾五没有反驳,高大的个子缩在一旁。

    谢陵踏上云舟,对蛇女行了个礼:“多谢。”

    蛇女绕着他转了一圈,兴奋地吐着信子,眼底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一个与众不同的混血,激发了她不小的兴趣。

    她给谢陵指了个路,玩味道:“我们少主就在楼上,十七殿下,请!”

    蛇女让出道路,没有随行的意思。谢陵神色如常,他看向蛇女,目光凌厉,仿佛一眼就看穿蛇女心中所想。

    蛇女打了个冷颤,谢陵飘然而去。

    妖族使者墨流光,是一条活了好几百年的王蛇,他通体漆黑,最讨厌夏天。一入夏,就恨不得把自己摊平在地板上。

    谢陵推开他的房门,入目是一颗脸盆大小的蛇头,正盘在身体上方,一双金色的竖瞳冷冷地盯着谢陵。

    “在下谢陵,不请自来,想和阁下谈笔交易。”

    墨流光吐着信子,竖瞳里露出困惑之色,圈在身下的蛇尾摇摇摆摆,口吐人言:“你和我印象中的样子差太多,你觉醒了狼族血脉?”

    谢陵颔首:“算是吧。”

    谢陵身上的狼族血脉并不多,因为他娘不是什么很厉害的狼族,不然也不会成为弃子。他身上觉醒的更多是古狼传承给他的血脉,这也是为什么他的毛色和艾五不一样。

    墨流光舒展身体:“你为什么还活着?按照天衍宗传给王的信中所言,你应该死了。”

    “还没死,但也快了。”谢陵关上房门,道:“天衍宗和皇朝在我回去的必经之路设下埋伏,只要我露面,不问缘由,就地格杀。”

    陆行渊被带走后,谢陵也没闲着。他利用血脉的压制,发动大陆上所有他能驱动的妖兽,野兽,让它们成为他的眼,他的耳。

    他知道有人想杀他,这个杀心三年前就有。所以他不能露面,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队伍带他进入天衍宗。

    妖族就是最好的选择。

    墨流光吐着信子,冰冷的竖瞳打量谢陵,思索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谢陵大大方方地让他看,毫不露怯。

    过了好一会儿,墨流光才收回那冰冷的眼神,道:“说说你的交易。”

    谢陵嘴角微扬,只要墨流光松口答应,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天衍宗,又是一个月色通明的夜晚。

    陆隐川等到二更天凌玉尘才翻窗而入,他这次前来少了点吊儿郎当的不着调,自顾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咕噜咕噜两口下肚。

    陆隐川手持古籍,听见他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真的因爱生恨,恼羞成怒,将谢陵先奸后杀?”

    陆隐川的手微不可查地一抖,剑眉微挑:“什么?”

    在外人眼里,他对谢陵极差,又严厉又冷酷无情,诬陷他杀了谢陵可以,但编排的这个理由是远在他处的谢陵听了都要觉得晦气的地步。

    凌玉尘坐到他面前,备受打击,一脸的失落:“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你居然不是对我这样。”

    陆隐川:“……”

    你对做个人过敏吗?

    第三十五章

    玩笑归玩笑,该办的事凌玉尘办得妥妥的。

    各方齐聚,天衍宗对自己的行动不再遮遮掩掩,凌玉尘很快打探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其中一条和谢陵相关,凌玉尘没有夸大其实,天衍宗不仅想给陆隐川扣罪名,还想彻底毁了他的名声。

    他们这群人修行至今,又有几个手上没沾有鲜血?单是杀人,大家也就看看热闹,等天衍宗清理门户。

    但奸|淫就不一样了,特别是陆隐川和谢陵这样的关系,他们是师徒,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陆隐川作为长辈,平日里清心淡欲,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暗地里竟然对自己的徒弟抱有别样的心思,甚至恼羞成怒,使出下作手段。

    如此言论一旦出口,不需要天衍宗宣传,其内曲折和暧|昧狎昵就足够沦为世人茶桌上的谈资。

    天衍宗是想杀人诛心,不给陆隐川任何翻身的机会。

    “眼下应该只有你知道谢陵在哪儿,告诉我,我去把他带来。”凌玉尘相信陆隐川不会做这种事,只要找到谢陵,天衍宗的这条罪就不攻自破。

    陆隐川道:“我不知道谢陵的行踪,你也不必去找他。这条罪只是天衍宗加的一点筹码,可有可无。天衍宗真正用来对付我的是我这些年杀过的人,做过的事。”

    天衍宗名门正派,光正伟岸,乃是天下宗门之首,无数人心之向往。但这天下第一的位置从来就不好坐,那些背地里的勾当不见得就比别的宗门少。

    只是他们明面上摆出应有的气度,不会撕破脸皮,闹的难看,然后在背地里排除异己,让陆隐川杀死那些人,再做出主持公道的嘴脸,捞一波名声。

    世人不明真相,倒是真让他们糊弄了去。

    凌玉尘心底一沉,天衍宗差遣陆隐川,定然会在手上留下掌控他的证据,陆隐川一个人又怎么敌得过悠悠众口?

    只要天衍宗稍加引导,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样的局面对于陆隐川而言,真的很不利。

    凌玉尘皱眉道:“天衍宗不仁,你也不傻,我看你跟我回魔情宗得了。虽然我们魔情宗在名门正道的眼里声名狼藉,但我保证内部没有那么多幺蛾子,顶多就是有人不满我这个圣子,想来坐一坐这个位置。”

    魔情宗以双修见长,有些人嘴上说着看不惯,却又爱勾搭魔情宗的弟子,要是被人发现了,顾及面子,只会把罪责推到魔情宗身上。

    他们说魔情宗的弟子放荡,水性杨花时,殊不知自己就是一副道貌岸然,狼心狗肺的样子,让人看的作呕。

    “你这身道体我是很眼馋,但我现在讲究你情我愿,不干强迫那档子事。我保你安然无恙,你跟不跟我走?”

    凌玉尘尽心尽力地奔波不是为了看陆隐川被处决,既然天衍宗不能待了,他肯定要给陆隐川出谋划策,寻找新的出路。

    他们魔情宗尚有抗衡之力,保下陆隐川而和天衍宗生嫌隙在凌玉尘看来并不亏。

    不过他的好意陆隐川只能心领:“你保不下我,也不能保我。这件事牵扯甚广,并非你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陆隐川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他要回魔界,不管多艰难,他都要回去。

    凌玉尘看着他,见他目光坚定,镇定自若,没有丝毫的茫然和无奈,便知道他心如磐石,并没有被眼前的这点事打倒。

    “我能帮你做什么?”凌玉尘放下拐陆隐川去魔情宗的打算,他决定支持陆隐川的想法。

    陆隐川抬起手,在他腕间是限制他灵力的金镯,天衍宗忌惮他的力量,断然不会给他解开。他这些天反复看过,这个镯子是用特殊的灵力封锁,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很难解开。

    凌玉尘拉过他的手仔细打量,他对这些困人的灵器颇有研究,这都是他以前被魔情宗的宗主关在宗门内罚过悟出来的技巧。

    看的出来封印陆隐川灵力的人很小心,镯子上的阵法环环相扣,但这都难不倒凌玉尘。他在四周布下结界,开始拆解镯子上的阵法,很快就把镯子从陆隐川身上取下来。

    陆隐川被压制的气息从丹田内奔涌而出,恐怖的威压只出现一瞬,就被陆隐川在呼吸间压下去。

    凌玉尘目露精光,看向陆隐川的眼神又惊又喜。他用手指转着金镯,道:“天衍宗要放弃你,真是他们的一大损失。”

    陆隐川内视自身的灵力情况,陆行渊有了正确的修行方向,他的灵力跟着水涨船高。虽说因为道法不同,融合还是有点困难,但借用的限制比以往少了许多。

    凌玉尘更改了镯子上的阵法,把它还给陆隐川,方便他戴在手上做样子。

    陆隐川扣上镯子,也完全敛去气息。有了灵力傍身,他对离开又多了几分把握。

    “你看起来胸有成竹,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现下的天衍宗各方势力云集,犹如铜墙铁壁。在这众多势力中,儒门和天衍宗狼狈为奸,不可信,沧海阁和佛宗一向中立,你可以争取一二。”

    提到佛宗,凌玉尘突然神采飞扬,往陆隐川的方向靠了靠,道:“说出来你都不信,佛宗这次居然把他们的佛子带出来了,那帮秃驴一个个长的苦大仇深,看上去就让人倒胃口。唯独这个佛子油头粉面,唇红齿白,难怪被人称为三千年才能一遇的人间绝色。”

    凌玉尘想到走廊上惊鸿一瞥的和尚,对方合掌垂眉,就有菩萨的慈眉善目,悲悯众生之相。这在旁人看来是不可亵渎,在凌玉尘看来却是山巅雪,水中莲,要跌入这滚滚红尘,才算普度众生。

    陆隐川正为他倒茶,闻言手微不可查地一抖,流畅的水流偏了位置,溅出水花。佛宗的佛子不叫三千年一遇的绝色,而是佛宗三千年等一次的轮回。

    每逢佛子降世之日,佛宗的优昙花就会大片大片地盛开。

    陆隐川前世未曾见过这个佛子,佛宗把他保护的很好,只听人闲谈过几句,皆是赞他一片菩萨心肠,品性高洁。

    陆隐川最后一次听见这个佛子的消息是和凌玉尘的死讯一并传回,世人道是凌玉尘吃了熊心豹子胆,将他从佛宗掳走,囚禁在暗不见天的地牢中,诱|惑他坠入魔道。

    他师父为了救他,死在他手中。他清醒后,自觉愧对众生,自戕而亡。凌玉尘为他疯魔,也随他而去。

    闲言碎语里的凌玉尘疯狂而不可理喻,是个强取豪夺,丧心病狂的恶人。但陆隐川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佛子是自己离开佛宗,偶遇了凌玉尘。没有人去关心他们之间真正的发生了什么,世人只想看见自己想看到的‘真相’。

    只可惜那时的陆隐川自身难保,已经腾不出手去追查真相。

    这辈子凌玉尘和佛子见面的时间因为他的关系提前了几十年,陆隐川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是上一世的结局,他提醒道:“佛门清修,你莫要胡来。”

    凌玉尘坏笑道:“这里又不是佛门。”

    陆隐川瞪他一眼,凌玉尘见好就收:“我就看看脸,我又不喜欢光头。”

    凌玉尘赏花赏景赏美人,不作妖的时候一点问题都没有,但问题是他就没有不作妖的时候。

    陆隐川轻叹,道:“不是真心,莫换真心。你只求一响贪欢,就别招惹海誓山盟。”

    人间两情时,朝暮与共。但若情短夜长,就是离愁萧索。

    陆隐川这话是说给凌玉尘听,也是说给他和陆行渊。眼下的谢陵不是二十二岁,他经历了在仇恨中谋生的一世,内心早已沧桑。

    他们隔着一世的恩怨回眸,彼此看见的会是什么呢?

    天衍宗外围,妖族的云舟通过层层防御,进入护山大阵。掌舵的艾五还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驱使着云舟降落。

    墨流光恢复人身,一席黑衣,头戴玉簪,五官端正,就是脸上不耐烦的神色让他俊逸的外表显出几分颓废,眼睛像是没睡醒一样,眼角细密的鳞片泛着幽光。

    越是靠近天衍宗越能感觉到排查严密,墨流光瞥了眼身旁融入妖族,带着蛇脸面具,扮成他道侣的谢陵,嘴角下垂道:“好麻烦。”

    他最讨厌麻烦了。

    谢陵装作没听见,他推开窗,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目光穿透云雾和山峦,落入陆隐川所在的主峰。

    他当年被谢迟故意丢在山上,要不是陆隐川救他,他说不定已经在黑漆漆的雨夜里慌不择路,跌落山涧摔死。

    那短暂的三日是他人生少有的温情,也耗尽了他一生的幸运。

    那一|夜没有陆隐川他会死,有陆隐川他还是会死。只不过前者死的痛快,后者软刀子绵长。

    云舟绕过山峰,在地面稳稳地停下。

    谢陵关上窗,抬手扶了扶脸上的面具,心道:“师尊,我回来了。”

    不仅是从饶河回到这里,更是跨越了一世轮回,从终点回到起点。

    在这个故事开始之地,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闯入十八层地狱,谢陵也一定要把陆隐川找回来。

    他要他在这里再做一次选择,是留?还是弃?

    第三十六章

    陆隐川被天衍宗囚禁的半个月后,各方势力接到天衍宗的传信,齐聚一堂。陆隐川也由看管他的青乐押解,送往宗门惩处犯人的戒律台。

    陆隐川走出这方囚禁过他一次又一次的小院时,脚步没有丝毫的迟疑。他沐浴在晨曦中,坚定向前,仿佛前面迎接他的不是危险和困顿,而是新生和希望。

    青乐仰头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内心的坚定第一次有了动摇,他站在青石板铺成的三千石台前,望向高|耸在云端间的楼台亭阁,喉咙发紧。

    “破厄剑尊。”青乐快步上前,最终还是出声叫住陆隐川。

    多年来,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陆隐川都是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及。大家崇拜他,神话他,未曾想过他会落难,陷入困境,更别说要面对千夫所指。

    半月来,青乐和他朝夕相处,对他的行起坐卧皆有了解,他以为天衍宗会查个明白,可到头来却是陆隐川真的有罪。

    青乐不信,他第一次对天衍宗的公正有了怀疑。

    “剑尊,戒律台你一定要去吗?”

    天衍宗的戒律台是最后的判决,一旦上去了,就代表事情板上钉钉,再无翻身之望。陆隐川自从回来后,除了面见了一次云棠夫人外,再也没有出去过,更别说为自己辩解。青乐只是希望他有解释的机会,而不是一开始就被判死刑。

    陆隐川站在石台上,回头看向青乐。阳光微醺,草木葳蕤,光晕柔和了他的眉眼,他迎着风,白色的袖袍飞舞,仿佛将要乘风而去,踏破虚空。

    在他身后,山脉犹如龙脊,匍匐在天地之间,青山苍翠,郁郁葱葱。

    青乐犹豫,不舍,他觉得只要不去戒律台,一切事情就还有转机。

    陆隐川神色如常,冷声道:“你负责押送我,如果我不去,你该如何解释?”

    青乐愣了愣,作为刑堂的弟子,他首先要做到的第一条就是服从宗门命令,遵守宗门铁律。倘若他身为执法者同样蔑视宗矩,宗门的律令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陆隐川是严厉的,但他严厉的背后是为青乐考虑。

    青乐深吸口气,把心一横,道:“如果我触犯宗规可以给剑尊换回转机,我愿意承担私自放走你带来的一切后果。”

    青乐一腔赤诚,目光真挚。他和大多数的弟子一样,长相普通,天赋普通,除了比别人更努力,道心更坚定外,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别的优势可以从人群中脱颖而出。

    但就是这样普通又平凡的他,为陆隐川做了一个在这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决定。说完这话,他的心情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他知道自己有些盲目,可他相信的是陆隐川。

    在过去的百年光景中,陆隐川这个名字就像是遥不可及的星辰,照入每一个少年的梦中。他横空出世,打破常规,突破自我,把一切的不可能变成可能。

    憧憬他的人又何止青乐一个?

    陆隐川垂眸掩去眼底的异色,转身继续朝着山顶走去:“心中无愧,何惧千夫所指?”

    青乐一怔,面上微热,是他想岔了,如果陆隐川真的离开了,他还算是陆隐川吗?

    天衍宗的戒律台来历悠久,从一开始惩罚犯错的弟子,一点点演变到如今惩处罪孽深重之徒。戒律台上,鲜血经年累月的沉积,形成暗褐色的斑驳痕迹,看上去有种充满岁月的沧桑之感。

    青乐只能送陆隐川到戒律台外,新的刑堂弟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对方抱怨青乐来的太迟,眼神从头到尾就没有落在陆隐川的身上。

    他在刑堂颇有地位,此刻面对陆隐川不由地流露出两分傲慢,下巴微扬,斜视道:“剑尊也曾见过戒律台惩处犯人,想必不需要我多说什么。”

    青乐不悦地蹙眉,陆隐川却毫不在意,转身走向戒律台。

    以往天衍宗要处置犯人时,师无为都会特意通知他,要他前来观刑,其目的就是隐晦的警告,让他知道背叛天衍宗是什么下场。

    陆隐川来过这里很多次,但以往都是在台外的楼台上看着困笼中的人做垂死挣扎,这还是第一次做笼中人。

    他从容不迫地走上高台,环顾四周,观刑的楼台亭阁上坐满了人。而他正对的是天衍宗,师无为亲自主持这件事。在师无为的左右两侧,分别是妖族和皇朝。

    仙皇谢道义本就要来接云棠回去,接到师无为的传信后,顺便给自己的小儿子讨个公道。云棠谢迟和他坐在一起,一家三口看上去倒是其乐融融。

    比起谢道义,妖王就比较不够给面子,只打发了使者前来,对方哈欠连天,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陆隐川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转向他身边端坐着的狼族。

    对方戴了面具,只能从露出的耳朵和尾巴辨认身份。许是注意到陆隐川的视线,面具下的目光和陆隐川的视线交汇,遥遥相望。直立的狼耳朵抖了抖,就连椅子上的尾巴也在小幅度地晃动。

    陆隐川认出了他,见他身旁的妖族毫不在意他的身份,更加确定自己先前的猜测。谢陵和他一样,已经在红尘里滚过一世。他知道如何拿捏妖族,才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知道他安然无恙,陆隐川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看向别处,在场的势力凌玉尘之前说过,三尸宗,佛宗,儒门,御兽宗,沧海阁……

    凭借天衍宗出色的号召能力,师无为也不怕麻烦,把他们都搜罗了来。陆隐川打眼看去,多是些熟人。

    凌玉尘就是魔情宗的代表,外人面前,他装的比谁都好,看向陆隐川的眼神是带着戏谑和幸灾乐祸,颇有一种要报当年之仇的感觉。

    陆隐川没有看他,大致确定在场的情况后,和陆行渊做了简短的交流。这是他们分魂多年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关系到他们能不能逃出升天。

    陆隐川长身玉立,周围人窃窃私语。师无为独坐高台,轻咳一声,在他的有意提醒下,其他人的声音逐渐消失。

    两百年前,师无为还有几分好颜色,称得上玉树临风,但这两百年来,他修为寸近,模样必不可免地苍老几分,面上有了胡须,虽然还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但眉眼间多了几分厉色和刻薄。

    “陆隐川,你身为罪人,既然登上了戒律台,为何不跪?”师无为扬声呵斥,面色阴沉。他心中已有杀意,今日不管如何,一定要结果陆隐川,让他身败名裂。

    陆隐川掀起衣摆,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跪下去时,他盘膝而坐,泰然自若。

    师无为一愣,陆隐川丝毫不给面子,无疑是当众打他的脸。有人嗤笑出声,他脸上一片火|辣。

    “陆隐川,我好歹也教导过你两年,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如今自知在劫难逃,破罐子破摔,连尊师重道这四个字都不会了吗?还是说你自以为身在九尊之内,就能目无法度,草芥人命,视他人为蝼蚁?”

    师无为压下心头怒意,趁机借题发挥,引出陆隐川的罪行。他说的慷慨激昂,痛心疾首,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陆隐川瞥了他一眼,目光转向一旁的云棠。她今日换了一身青绿色长裙,头戴珠花华翠,对师无为的审判毫无反应,坐在一旁细品谢道义送来的茶。

    对于这个亲娘,陆隐川的心情是复杂的。

    师无为再一次被无视,沙包大的拳头砸在棉花上,心里别提多郁闷。他恨恨地咬牙,面上还得装的深明大义。

    “陆隐川,我既然敢把你送上戒律台,就是对你的罪行有所了解。破厄剑尊这个身份不过是个外表光鲜的遮掩,你这些年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亏得天衍宗对你悉心教导,怎知你人面兽心!”

    师无为愤慨道:“你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多少宗门毁于你手?就连谢陵你都不放过,他可是你的徒弟,你怎可轻薄凌|辱,杀他泄愤?你简直丧心病狂,枉为人师!你……”

    师无为激昂陈词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他剩下的话一哽,全都卡住了。

    乐呵呵看戏的众人被这突兀的声音吸引过去,入定的陆隐川也有了反应,目光落在谢陵身上。

    谢陵掩唇咳嗽不止,手边是打翻的茶碗。他刚才听见了什么?天衍宗不仅扣帽子,还扣的如此离谱!

    墨流光懒懒地抬了下眼皮,没有要给谢陵解围的意思。

    谢陵抖落衣袖上的水珠,在众人的视线中,波澜不惊地扶了扶面具,道:“破厄剑尊盛名在外,虽然吾等远在妖族,但也知道剑尊修的无情道,冷心冷肺,怎会妄动欲念,做出这种荒唐的举动?”

    谢陵话语里的质疑不言而明,他目光锐利,直勾勾地盯着师无为,不见畏惧。这老匹夫造谣都造到他头上来了,当真是不要脸。

    师无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以前也以为他品性高洁,克己守礼,进退有度,怎料知人知面不知心。”

    “是吗?”谢陵语调微扬,看起来并不相信师无为的话,追问道:“你既说他……杀了谢陵,证据何在?何人所见?又是在何时何地?如何动手?”

    谢陵之死并不是对付陆隐川的根本,师无为哪里能想到有人会跳出来问的如此详细?不过好在他还是有所准备,早早地从云棠那儿借来当日跟着陆隐川办事的白袍人,他们亲眼所见,自然做不得假,只需要稍微改动一下说辞。

    谢陵听着白袍人口述陆隐川欺辱他,废了他的修为,又将他打落悬崖,面具下的脸色很是精彩。他看向陆隐川,似笑非笑道:“没看出来破厄剑尊对自己的徒弟还有这种兴趣?”

    陆隐川:“……”

    没有做过的事,陆隐川不打算背黑锅。但谢陵有意,他背一背也行。

    谢陵坐在妖族的位置上,代表的自然是妖族。

    师无为以为是妖族顾念旧情,在意谢陵的颜面,非常乐意挑起妖族的恨意,趁热打铁道:“身为人师,枉顾伦理纲常,对自己的弟子生出邪念,干出这档子腌臜事,实在让人不耻,我天衍宗更是容不下此等败类。故而今日请大家做个见证,将此恶徒除名九尊,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师宗主深明大义,我等深感佩服,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没弄明白。”谢陵不紧不慢地接了师无为的话茬,目光落在人证身上,嘴角带笑。

    师无为没由来的心头一跳,只听谢陵问道:“这位道友当日既然亲眼所见谢陵被杀,为何没有出手援助?”

    白袍人垂首道:“我修为不敌陆隐川,有心而无力。”

    谢陵哦了一声,道:“那就奇了怪了,你不敌陆隐川,陆隐川又如此丧心病狂,你是怎么逃掉的?以他的修为,杀你不过呼吸之间,又何必给自己留着祸患?”

    白袍人斟酌了一下,还没开口,谢陵再度紧逼,又道:“你自称看的清清楚楚,那我倒要问问,陆隐川刺了谢陵多少剑?每一剑在什么地方?致命伤又在何处?”

    谢陵的追问掷地有声,白袍人对答如流:“三十六剑,招招致命!”

    “错,大错特错。”谢陵厉声否决,他目光凶狠地盯着白袍人,骤然起身,道:“陆隐川只刺了谢陵一剑,在左肩,就是擦破了点皮,还是误伤。”

    谢陵指着自己的肩膀,此刻在他眼中,坐在高台上的人是夺舍了陆隐川的魔族,并非陆隐川本人。前世他被陆隐川刺了三十六剑,这辈子多了一剑,也只有这一剑是那人动的手。

    白袍人诧异地看着谢陵,他们二人各执一词,双方都说的很详细,谁也不肯退让。

    师无为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挨千刀的,沉下脸道:“墨流光,管好你的手下,莫要胡搅蛮缠!”

    被太阳晒的只想睡觉的墨流光换了个舒服的躺姿,剥了一瓣橘子放在嘴里,散漫道:“谁说他是我的手下?我们才见面,他想做什么跟我没关系,我也管不着。”

    师无为一愣,立刻先发制人道:“大胆狂徒,竟敢冒充妖族混进来,你句句为陆隐川辩解,定是他的同党!”

    “我不过就是个死而复生的小人物,当日刚好就在现场。”谢陵取下脸上的面具,露出那张褪|去稚嫩,阳光明媚的脸,目光锐利,冷笑道:“要论居心不|良,我哪儿比得上师宗主?”

    第三十七章

    谢陵露面的时间很巧妙,他没有在师无为污蔑陆隐川时就直接跳出来,而是先把师无为找出来的证人问的哑口无言,在众人的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后,才揭露自己的身份。

    三年前的皇朝大赛,他作为一匹难得一见的黑马杀入决赛,大放异彩,在场认识他的人可不少。

    随着他的面具揭开,师无为的把戏也就不攻自破,他怒斥陆隐川对谢陵痛下杀手时的义愤填膺和活生生的谢陵比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

    堂堂一宗掌门,连事情的原委都没有搞清楚就匆匆审判,实在有失公允。

    谢陵都不需要说什么,他光站在这里就是无声的反驳和控诉。

    师无为面色大变,四周一片哗然。

    除了妖族一脸淡定,其他势力都忍不住伸长脖子看过来。凌玉尘更是啧啧称叹,视线在陆隐川和谢陵之间扫来扫去。

    陆隐川不想连累谢陵,谢陵却一心想给他证明清白。他们只顾着考虑对方,全然不在意自己身处险境。

    师无为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谢陵会通过妖族进入天衍宗,妖族的云舟那些布控的弟子根本就不敢拦。是他大意了,错估妖族和谢陵的关系,也没想到短短三年的时间,谢陵竟然有那么大的改变。

    谢陵似笑非笑地看着师无为道:“我没有死,师宗主是不是有点失望?”

    师无为连忙道:“十七殿下何出此言?看到你安然无恙,我可是打心眼里为你感到高兴。”

    “不是觉得我坏事?”谢陵毫不客气道:“我竟不知在师宗主的眼里,我们师徒二人的关系如此复杂。看来是我这个做徒弟的没有界限感,才让师宗主生出这种误会。”

    师无为说是陆隐川动了妄念,起了杀心,谢陵偏要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他说没有界限感,就是自己越矩,和陆隐川无关。

    他自己的师尊,再怎么恨也是他们两个人关起门来的事,容不得外人诋毁。

    师无为习惯把事情捏在手里,谢陵毫无征兆地杀出来,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压下心头的杀意,皮笑肉不笑道:“我知道殿下这些年过的不容易,陆隐川一直打压你,不让你出头,已非良师所为。殿下心地善良,尊师重道,不愿和他计较是仁义之举。但我不能在放任自流,必定清理门户给殿下一个交代。”

    师无为话里有话,陆隐川今日在劫难逃,他希望谢陵能够放聪明一点,不该蹚的浑水就别蹚。

    谢陵抖了抖耳朵,嘴角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冰冷的,让人猜不准他到底是几个意思。

    师无为被看的浑身不自在,隐晦地给谢道义使了个眼神。

    谢道义在打量谢陵,从谢陵揭下面具开始,就一直在思索。

    混血更趋向人族,想要觉醒身上的异族血脉不是一件事容易的事。谢陵一鸣惊人后再出风头,大家仿佛看见了当年横空出世的陆隐川。他们师徒二人,当真是都不走寻常路。

    不过大多数混血的修炼有上限,而且容易产生瓶颈,就算前期走的顺风顺水,后期也会翻船。

    就是因为这种特性,谢陵在谢道义的眼里一直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就算三年前谢陵证明了自己,也不值得谢道义去重新估量他的价值。他只当养了个宠物,突然有一天讨了他的欢心。他逗弄一下也就罢了,不会沉迷其中。

    所以在谢迟对付谢陵时,他这个当爹的明明知道还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他也是料定了谢陵必死无疑,才会在师无为把事情推到陆隐川身上时无动于衷,淡定地坐下来凑个热闹。

    不曾想谢陵没有死,还成功觉醒了妖族血脉,打入妖族内部。他再一次刷新了谢道义对他的认识,谢道义目露精光,这种时候就算师无为不求助,他这个当老子的于情于理也该过问一下儿子的死活。

    “谢陵,你这些年去哪儿了?既然安然无恙,为何不传信回来报平安?”谢道义隔空和谢陵对视,他这人一向是君子端方,不露厉色。但他掌权久了,无意间还是会流露出一点上位者的威压。

    谢陵暂时还不想得罪他,起身行礼,态度恭敬道:“还请父皇莫怪,儿臣去了一趟妖族,为我娘祭拜先祖。”

    谢陵的娘亲是妖族离间云棠和谢道义的牺牲品,早已死在他们的博弈中。她身份背景不显,也没教导过谢陵几日。说实话,谢陵对她的印象很模糊。隐隐记得很漂亮,会唱好听的摇篮曲。

    前世谢陵为了让她落叶归根,追溯过她的身份,对她的来历有一定的了解,就算谢道义问起来,他也能从容应对。

    谢道义已经有很多年没听人提起过这人,那旖旎梦幻的一|夜,撕裂了他和云棠之间的粉饰太平。他为云棠的患得患失在狼女的身上得到了满足,狼女温婉,和冷冰冰的云棠截然不同。

    如果不是妖族想要渗透,谢道义还可以多留她一些时日。

    眼下听到谢陵说自己去了妖族,谢道义看了看他的尾巴,又看了看他的耳朵,料定他在妖族有了奇遇,没有苛责,安抚道:“下不为例。”

    谢陵颔首应下,坐回椅子上。

    谢道义避重就轻,并没有让师无为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反而间接证实陆隐川不可能对身在妖族的谢陵动手,他刚才的话是赤|裸裸的污蔑。

    师无为暗暗咬牙,此刻他不宜再提起这件事,只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心里别提多郁闷。

    “师宗主,你说陆隐川罪大恶极,你们天衍宗要清理门户,所以把我们叫来做个见证,但眼下杀徒的恶名已经证实子虚乌有,其他的罪责不会也是误会吧?”

    谢陵洗清了陆隐川身上的部分污名,凌玉尘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趁热打铁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消遣我们?”

    “十七殿下这事确实是我遭人蒙蔽,一时失察,但不代表陆隐川可以借此洗脱罪名。”师无为怎么想都觉得谢陵那边是个不稳定的变数,他草草掠过这件事,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罪责上。

    凌玉尘不吃这套,嗤笑道:“那你可得当心点,不要到最后又成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第三十八章

    师无为遇上一个搅局的谢陵已经很不快,凌玉尘还上赶着来给他添堵。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只差指着他的鼻子说他诬陷陆隐川。这要是只有凌玉尘一个人这样想还没什么,但很明显在场这样想的人不止他一个,在他把这句话说出来后,议论的声音很快就高起来。

    “凌施主言之有理,小僧以为此事还有诸多疑点,师宗主不妨暂缓一二,给破厄剑尊一个解释的机会。”

    佛宗传出不一样的声音,众人抬头看去,说话的并非德高望重的慧明大师,而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和尚。他模样周正,眉心一点红莲印记,温润和煦,声音徐徐如泉流,让人感到平和静谧。

    佛宗到天衍宗也有些时日,对于这个小和尚的身份众人早已打探清楚。佛宗三千年一轮回,优昙花开,佛子现。

    据说小和尚诞生那日,除了优昙花开,还有佛光普世,佛宗的主持亲自把人接回佛门。佛子聪慧,天赋异禀,三岁起就可以和院中大师论道,酣畅之时,莲花自开。

    佛宗一直把人护的很好,这还是第一次带出来给人瞧。

    凌玉尘多看了佛子两眼,附和道:“无尘小师父真是和我心有灵犀,判人罪可以,但不让人说话是心虚吗?”

    陆隐川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反倒是师无为说了不少,句句控诉陆隐川罪大恶极。

    “我也觉得这件事有些草率。”沧海阁的方向,代表沧海阁前来的大师兄澹台清斟酌道:“师宗主所言实在是骇人听闻,杀人屠宗,灭人满门,如此恶贯满盈之徒请恕我实在难以将他和破厄剑尊联系起来。剑尊道心坚定,前途无量,为何要做这种自毁前程之事?”

    “澹台公子此言差矣,古话说的好,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往日鄙人就觉得破厄剑尊太过不近人情,他修无情道,两百年来未遇瓶颈,这本身就有问题。”

    澹台清话音刚落,就被儒门的鹤闻声接了话茬。儒门为学院之首,传道授业,门下弟子多是书生打扮,喜好风雅。

    鹤闻声是这一辈弟子中的魁首,平日颇得门内老师夸赞,他心气高,又因为常被拿来和澹台清做比较,明里暗里总爱和澹台清较劲。

    澹台清为陆隐川说话,他就偏要跳出来添堵。

    “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这是没有办法抹去的情感,只是有些人情绪寡淡,有些人情绪丰富,表现出来的形式各不一样。但我怎么看,都觉得剑尊表现出来的这一面没有该有的情绪,你理智的有些超乎常理,即便此刻被千夫所指,你的情绪对众人的情绪依旧是毫无反应。”

    鹤闻声分析道:“一个人不可能完全剥离自己的情绪,没有表达,就算是无情道也不行。除非这个人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情感丰富但缺乏理智,做事不计后果。”

    偌大的广场上,鹤闻声吐字清晰,分析的头头是道。他也曾了解过无情道,无情是指斩断尘缘,放下过去的一切,他或许会让人因为失去感情而变得冷漠,但不会让人失去对情绪的表达。

    谢陵闻言若有所思,完全没有情绪表达的师尊他真的见过,所作所为理智清晰地仿佛是只有目的的傀儡,冰冷至极。

    他曾以为是他修无情道斩情导致,原来并不是吗?

    鹤闻声的话引来新的讨论,和天衍宗交好的几个宗门跟着帮腔。天衍宗要对付陆隐川,不管是什么原因,帮天衍宗就行。

    凌玉尘不悦地皱眉,狠狠地瞪了鹤闻声一眼,道:“照你的说法陆隐川是表面克己守礼,背地里杀人如麻?”

    鹤闻声没有正面回答,圆滑道:“我只是提供一种思路,真正的判断还要看师宗主能给我们多少证据。”

    问题一下子又抛回师无为的手上,众人各执一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师无为捏紧了椅子扶手,隐晦地看了眼事不关己的云棠。

    今日变故良多,其实他早就应该想到这个问题,因为陆隐川盛名在外,没有切实的证据,很难让他的形象在众人心里一落千丈,彻底崩塌。

    陆隐川端坐在戒律台上,老僧入定,对于这些争议毫不理睬。

    师无为气的拍了下桌子,扬声道:“诸位听我一言,我们天衍宗比你们任何人都不希望发生这种事。但事实就是如此。远的不提,前不久饶河三尸宗的变故大家想必有所耳闻。说是魔族闹事,但其实是有人借魔族之名犯下杀|戮。”

    三尸宗在饶河被杀了一个宗主和一个长老,二人修为不低,师无为一提大家都有印象。以陆隐川的修为,要解决这两个人就是动动手指的事。

    三尸宗的人面露不善,死人倒是一回事,他们恨的是丢了一具魔族尸傀。

    “不对吧,我怎么记得三尸宗是因为拿魔族炼制尸傀,得罪了魔族,才被人打上门?”御兽宗方向,带队前来的御兽宗长老抚|摸着手上的蜥蜴,挑眉看向师无为:“师宗主的意思是破厄剑尊为魔族打抱不平?”

    御兽宗和三尸宗同在饶河,很多大家不知道的事,他们通过程修的口都知道。程修亲自去检查过周摇光的尸体,确定是魔族所为。如果是陆隐川要杀人,根本就用不着那么麻烦。

    御兽宗不知道师无为是何居心,看到他和三尸宗沆瀣一气就不爽,乐意拆台。

    听到魔族尸傀,在场的势力都不淡定了。他们或多或少参加过狩天计划,知道三尸宗一直野心勃勃,想要组建一只魔族尸傀大军。

    当年他们没有机会,加上这些年魔族销声匿迹,众人还以为三尸宗放弃了这个念头,没想到背地里他们还在研究。

    倘若他们真的是因为魔族尸傀被陆隐川教训,众人非但不觉得是陆隐川之过,反而认为陆隐川干得漂亮。

    高楼之上,搅混水的人不少,眼看局面快要失控,师无为不得不放出最后的筹码。为了控制陆隐川,他特意给他的每一个任务都留了证人和活口,原本不打算那么早就用,是陆隐川脱离了掌控,自寻死路。

    师无为给弟子使了个眼神,抬手平息众人的争端。

    陆隐川没什么反应,按理说他身为今日被审判的罪人,就算不喊冤,也得为自己解释两句。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大家议论着他的事,他却像个局外人,冷眼旁观。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鹤闻声那番话起了作用,以至于这会儿大家面对陆隐川的淡定有些发怵。

    现场的气氛骤然尴尬起来,在诡异的寂静中,尖啸声犹如利剑穿透一切。被师无为打发去的弟子带回来七八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看见陆隐川,就像是看见了恶鬼一般,畏惧尖叫,缩成一团。

    这个变故让大家不由地侧目,陆隐川抬了抬眼,无动于衷,倒是高楼上的谢陵看见这些人愣了愣,瞳孔骤缩。

    他认得这些人,因为他们是他后来扳倒陆隐川,指认陆隐川滥杀无辜的罪证。

    师无为说的杀人屠宗,满手鲜血都是实话,谢陵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他不明白,这些他后来无意间才知晓真相找到的证人,为什么会在师无为手上?

    早在这个时候,师无为就抓着陆隐川的把柄了吗?

    不,谢陵很快否定了心里的想法,他想到了另一个可能,不是师无为握住陆隐川的把柄,而是天衍宗一直在驱使陆隐川给他们卖命!

    “饶河之事有所争议,诸位信不过我也在情理之中。但现在其他血案的人证物证到场,诸位不妨都看看这些人,说不定还有你们认识的熟人。”

    师无为让弟子把人带到另一边的广场,对他们温和道:“大家别怕,天衍宗一定会给你讨回一个公道,现在你们可以畅所欲言,把你们看见的一切都说出来。”

    证人换了位置,高楼上的大家看的更真切,很快就有人认出其中几人,议论不止。

    “莲华府,赤羽帮,血龙城……这些都是狩天计划后升上来的二流势力,多年前被人一|夜灭门,没想到还有活口,难道真的是……”

    在场的势力隐晦地看向陆隐川,就在他们犹豫不决时,有人交出一块玉简呈给师无为。

    “师宗主,这里面是我们莲华府被灭门当夜,宗主拼死留下的残象,足以辨认凶手。”

    “我也有。我们少主当日好心接待他,同他把酒言欢,岂料招来的是头恶狼。”

    恐惧害怕的证人们纷纷交出手上的玉简,祈求师无为能给他们讨回一个公道。

    师无为握着那些东西,看向陆隐川,痛心道:“陆隐川,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自己坦白,这些证据我可以不放出来,给你留点颜面。”

    陆隐川抬眸,视线冰冷,嘴角划过一抹冷笑。

    师无为怒道:“你真是冥顽不灵。”

    话音刚落,师无为就激活手上的几块玉简。最开始是漆黑的雨夜,轰隆隆的雷声混合着雨声,隐隐约约掺杂着呼救和求饶。

    刹那间,一道雪白的电光划破长夜,照亮了一切。墨色的身影微微偏头,雨水落在他苍白的面孔上,他的眼神冷的如同长夜的寒冰,凝固了一切。

    轰隆,又是电闪雷鸣,照亮的是寒光闪闪的长剑和一颗飞出去的人头。

    陆隐川立在雨幕中,雨水冲刷他身上的血迹。

    那天的雨真的很大很大,雨声掩盖了一切,等第二天人们发现时,只有一座被屠杀干净的莲华府,宗主面朝西方跪地,被人一剑斩首。

    这只是一块玉简里的内容,在雨幕和电闪雷鸣的烘托下,陆隐川活像个索命的恶鬼,有人看的打了个冷颤,仿佛最后那一剑是落在他们脖子上,修为低的已经在伸手去摸脖子。

    玉简还有第二块第三块,不同的宗门死亡的时间各不一样,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宗主都是面朝西方跪地,被人一剑斩首。

    玉简里,陆隐川是一身黑,那是他从未在人前穿过的衣服,沾染鲜血根本就看不出来,但血凝结的太多,以至于他走过的地方,鞋子留下一个个血色脚印。

    宗门幸存下来的人再看宗门的惨状还是哭的昏天黑地,咒骂陆隐川不得好死。

    高楼上的各方势力久久无言,一开始为陆隐川说话的那些人也沉默了。在铁证面前,一切辩驳都变得无力。

    他们今日看见的,只是这些年的一部分,还有更多人更多宗门,死的悄无声息,无人在意。

    三尸宗代表宗门前来的两个长老面有菜色,其中一人靠着自己的棺材,神色阴沉道:“陆隐川,我们三尸宗的分宗接连被屠,也是你做的?”

    三尸宗一流势力,底蕴深厚,但也在神秘人的袭击中元气大伤,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收缩势力,不敢急速扩张。

    他们一直在调查神秘人的身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又怎么能想到对方就是偶尔会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晃的陆隐川?

    陆隐川没有否认,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是。”

    长老怒而拍棺,怒骂道:“小畜生,我们三尸宗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无冤无仇?”陆隐川冷笑,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道:“你们也是这样想的?”

    在场的人确实是这样的想法,但在陆隐川的震慑下,他们隐约觉得不对劲,不敢回答,唯有佛子无尘念了声佛号,似乎想劝陆隐川回头是岸。

    谢陵握着茶杯,目光幽暗。明知道眼前这人是魔族,还是忍不住在他的模仿中误以为陆隐川就在这里。

    “我们莲华府安分守己,低调发展,从不越界,上至宗门下至弟子,见过你的人屈指可数,我们和你能有什么仇怨?”

    人群中,莲华府幸存的道人冲出来,愤怒压制了他的恐惧,他无畏地盯着陆隐川,愤怒道:“你身为九尊之一就可以滥杀无辜,草芥人命吗?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被你当成蝼蚁,杀之而后快?”

    “破厄剑尊,你这确实是……”

    在场的势力被这样的变故惊到,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劝。凌玉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想要压压惊。

    陆隐川看着质问他的道人笑了起来,冷冰冰的面具破碎,眉眼间是大家从来没有见过的疯狂。他嘴角笑意越来越大,最后更是纵声狂笑。

    师无为心头一跳,云棠也诧异地看过来。

    陆隐川单手撑着额角,冷嘲道:“你们发动战争,杀我族人,掠我子民,害死我爹就是替天行道,正义使然?我为父报仇,抢回族人尸身安葬,就是草芥人命,罪不容诛?你们不觉得可笑吗?”

    第三十九章

    陆隐川面无惧色,字字清晰,可谓是掷地有声。

    那一句为父报仇,抢回族人尸身更像是平地一声惊雷,在所有人的耳边炸响。愤怒声讨他的莲华府弟子目瞪口呆,那些咒骂都卡在喉咙里。

    他站在受害者的角度是可以为宗门众人讨回公道,但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受害者呢?

    那一个个跪地被斩首的人,不是行凶者在故意羞辱,而是他们本来就应该跪地谢罪。他们并非良善之辈,一个个踩着魔族的尸骨登上高位,玩弄权术,搅得人间乌烟瘴气。

    师无为要杀他们,是因为他们越界威胁到了天衍宗的利益。

    陆隐川杀他们,是因为他们该死。

    师无为完全没有预料到陆隐川会在这个时候自爆身世,虽然他说的含糊,没有具体地点名道姓,但也让师无为惊出一身冷汗。

    师无为自知已经控制不住陆隐川,所以他才准备刑场要在天下人的面前解决他,让他死个明白的同时,也借他的死让天下人知道天衍宗铁面无私。就算是大乘修士,也会一视同仁。

    师无为想过陆隐川会反抗,但这个反抗不包括他的来历。一旦让外人知晓他是陆晚夜的儿子,不仅天衍宗会遭到冲击,云棠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师无为赌的是陆隐川对云棠的感情,赌他为了云棠不会开口。

    可是他赌错了,陆隐川的另一面没有什么不敢,感情要将心比心。

    高楼上,众人议论纷纷。

    谢陵若有所思,夺舍了陆隐川的人是魔族,说出这话也就不奇怪了。陆隐川的罪,他的仇,在这一刻完美地打了个配合。

    “我记得你是天衍宗捡回来的孤儿,父母双亡,以你的年岁来看,两百多年前,这些宗门身处天南地北,实力高低不一,你的家族又怎么可能同时惹上他们?”

    御兽宗的长老提出质疑,这个红脸小老头辈分高,能和师无为等人论资历,他一开口,现场的议论声就少了很多。小老头也不是白活那么多年,对大陆的格局了如指掌,他完全不记得这几个宗门联手过,素日里更是少有交流,更别提挑起战争。

    要知道这两百多年来,在太一大陆上能称为战争的,只有当年的狩天计划,妖族和人族联手进攻魔族。那一战,战况持|久,魔族元气大伤,妖族和人族作为胜利者也损失不小。

    陆隐川说的总该不是这场战争。

    “陆隐川,天衍宗对你有养育之恩,你莫要信口开河!”小老头的话音刚落,师无为隐晦地警告。

    明为天衍宗,实为云棠。

    此刻的情况岌岌可危,师无为心中杀意浓郁到了极点,手上掐诀,一旦陆隐川有吐露真相的苗头,他就将他一击必杀,永绝后患。

    “如果你为了奴役我,折磨我,杀死我的手足逼我食其肉的恶劣行径也叫养育之恩,那我就是阴司恶鬼,杀人屠宗何足为奇?”陆隐川冷笑着看向师无为,嘲讽道:“我有今日,不都是你教导有方?”

    陆隐川的话一句更比一句劲|爆刺耳,不少人目瞪口呆,他们甚至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跟在墨流光身侧的蛇女妙妙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掩唇道:“手……手足?”

    她惊讶的红|唇微张,饶是妖族凶残,也干不出逼人食其手足的下作事。

    墨流光也没忍住皱了皱眉,谢陵呼吸一滞,这短短两句话,听得他心痛难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无尘道了声佛号,闭目诵了一段往生的经文,眉眼间是慈悲不忍。

    师无为早已忘了这茬,不过是几头狼而已,算什么手足?他面色铁青,甩袖道:“一派胡言,你何曾有过兄弟?”

    陆隐川轻笑,扫了一眼谢迟,道:“怎么会没有呢?”

    师无为一哽,陆晚夜是只有一个儿子,可云棠不是。陆隐川端坐在高台上,从容不迫地句句戳他肺管子,他闭了闭眼,心中已有决断。

    “死到临头还想着妖言惑众,是我对你太过仁慈!”师无为话音未落,手上掐诀,风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陆隐川。

    他的手段是不太高明,但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话语权。

    风刃凌厉,杀机毕现。

    陆隐川抬手掐诀,只听得铮地一声,犹如琴弦断裂般尖锐的剑鸣响彻云霄,破厄浮现在陆隐川身前,凌冽的剑气和风刃撞了个正着。两股力量的余波擦过陆隐川的脸,头上的玉冠破碎,满头青丝垂落。

    破厄未占上风,勉强抵消了师无为的杀意。陆隐川并指驱剑,剑入身前石板三分,斜立在他身前,剑气散开,形成环环相扣的剑阵。

    陆隐川抬手擦过脸上的血迹,目光深邃而危险:“师无为,你想杀人灭口吗?你在害怕什么?”

    戒律台上的变故说来缓慢,实际不过几个呼吸间。有些人尚未反应过来,听见陆隐川的声音才如梦初醒。

    台上的石板在冲击下有了裂痕,有人不满地嚷嚷起来,质问师无为是什么意思。眼下情况复杂不明,师无为此举实在容易落人口舌。

    师无为没有把那些声音放在心上,他惊疑不定地盯着陆隐川,他在陆隐川的身上施加了封印,限制了他的灵力。可刚才那一击,陆隐川分明就没被控制。

    面对一个修为尚在,已经反水的陆隐川,师无为心生不安,他再一次对陆隐川出手,只是这次是光明正大,不留后手。

    “等我解决此子,今日之事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师无为传音四周,抬手往前落下一指。天空中风云巨变,万里晴空骤然漆黑,一根巨大的手指浮现在苍穹上,狂风肆虐,四周的灵气被搅动,修为微末的弟子被吹的东倒西歪。

    这是师无为的绝技寂灭指,一指之下万物生机消亡,不复存在。

    陆隐川早就料到这一出,他握住破厄,眼神坚定。

    “师宗主,老朽心中还有疑惑未解,此子你不能杀!”

    御兽宗的小老头甩出腕间的蜥蜴,蜥蜴迎风而长,很快就高过楼阁,它张开大口甩出一条猩红的舌|头,舌尖的吸盘牢牢地抓住师无为的寂灭指,一口吞下。

    充满毁灭的气息把蜥蜴的肚子撑的鼓起来,它打了个饱嗝,像是怀胎十月一般,迈着蹒跚的步子慢慢地缩小,一点点挪到小老头身边,趴在他的手臂上昏睡过去。

    这极具戏剧性的一幕看傻了众人,陆隐川松开手上的剑。

    师无为怒火攻心,狠狠地瞪了小老头一眼:“红尺素,你是什么意思?”

    红尺素没有理会师无为,今日这事有着诸多疑点,他们放下手上的事赶来,可不是为了稀里糊涂地回去。

    “破厄剑尊,要论年纪你和我们的孙子辈相差无几,但论修为,你足以和我们平起平坐。你天赋异禀,修为深厚,肯定不想折在这里。今天当着天下人的面,你把这件事说个明白。只要确定最后错不在你,老朽保你一命。”

    红长老话音刚落,不等陆隐川有反应,师无为就截断他的话,斩钉截铁道: “红尺素,今天这事你少管,他必须死。我说过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绝对不是在诳你们。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家好,如果今日|你们真的放过他,来日死的就是我们。”

    师无为面色难看至极,早知道御兽宗的人喜欢多管闲事,他当时就不该送信过去。

    红尺素大为不解,一旁的凌玉尘帮腔道:“凭什么?”

    陆隐川嗤笑道:“凭我姓陆!”

    “姓陆有什么问题……”凌玉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师无为已经急急地打断他的话,饱含威胁地看着陆隐川:“陆隐川,你最好想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陆隐川大笑道:“我想的很清楚,没想清楚的是你。师宗主,你那么愤怒惊慌做什么?你图穷匕见,想要杀我灭口,还指望我闭口不言,把你的秘密带进坟墓?我该说你天真还是该说你自负,自以为我依旧是任你摆布的棋子?”

    师无为握紧了手上的拂尘,陆隐川拂袖起身,拍落身上的尘土,抬手唤出深入地面的破厄。他站在高台之上,长身玉立,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落在云棠身上。

    云棠和他隔空对视,谢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抓着云棠的胳膊不敢出声。

    谢道义看了云棠一眼,他知道陆隐川对云棠很是恭敬,但此刻他们间的气氛却有些古怪。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散发的陆隐川让他觉得和某个人非常的相似。

    “我真的是你们捡回来的孤儿吗?还是被你们抓回来的棋子?”陆隐川厉声质问:“这个谎言你们说了两百多年,还想再说多久?”

    云棠对上他的眼神,无悲无喜,一片淡漠。她今日旁观,没有给师无为解围,也没有给陆隐川辩解,仿佛是看一场毫不相关的争吵。

    陆隐川只想要一个答案,也被她拒之门外。他有些难过,千夫所指,众口铄金,也不及云棠无动于衷。

    他曾经真的在乎过,因为他觉得这是他在世上仅有的亲人。就算没有那些雪中送炭的虚情假意,他也会站在云棠这边。

    可是终究只有他在乎。

    血亲这份情从来就不属于他,他执着的是虚幻的妄念,贪婪的泡影。

    这个道理,早在前世他就该明白了。

    陆隐川轻笑一声,此时此刻他内心一片平静,他握紧手上的破厄,面向众人,朗声道:“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师无为非杀我不可。因为我姓陆,魔君陆晚夜的陆!”

    第四十章

    从复仇到魔君陆晚夜,陆隐川带给大家太多的‘惊喜’,以至于他们的脑子都有些跟不上这一连串的变故。

    刚想喝口茶压压惊的凌玉尘更是被呛的直咳嗽,他看了看陆隐川,又看了看身旁的长老,露出困惑的神情,诧异道:“他刚刚说什么?是我听错了,还是我理解错了?”

    长老面色凝重,没有说话。

    这一刻,高楼上的势力出现了明显的分歧。

    当年参加过狩天计划的人看陆隐川的眼神完全变了,如果一开始他们是抱着看戏的心态,现在他们就被卷入戏中,无一幸免。就连刚才帮忙说话的红尺素也面有寒意,神色惊疑不定。

    而没参加过狩天计划,在狩天计划之后出生的那些人只是听闻过这场战争,却从来没有真正的见识过。他们中甚至有些人连魔族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在书中的只言片语中晓得他们和人族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有角。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思绪游离,不知道宗门内的前辈为何如临大敌。

    魔族销声匿迹两百余年,至今依然响亮的就是魔君陆晚夜的名字,他是一个特殊的君王,没有魔族的戾气和凶狠,平生最大的喜好就是炼器。

    不可否认,在战争开始之前,他在大陆上的风评很好。他性情疏狂洒脱,不拘小节,英俊威武,上至宗门首脑,下至入门弟子,凡是投缘之人,他都能聊上两句。

    陆隐川之前高冠束发,对谁都是冷冰冰的一张脸,无情无欲,就算面上有几分相似,世人也很难把他和陆晚夜联系起来,可今日他玉冠碎裂,长发披散,和师无为对峙之时条理清晰,露出的那股疯狂劲,颇有几分陆晚夜当年的风采。

    此刻再看他的冰冷,不似其父却似其母。

    “破厄剑尊,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谢道义瞥了一眼气定神闲的云棠和稍显慌张的谢迟,寒声道:“你别因为一时意气就自毁前程。”

    陆晚夜不重欲也不风流,在遇到云棠之前,他洁身自好,未曾有过红粉知己。在遇到云棠后,他也是以人族的规格下聘求娶,并非无媒苟合。他和云棠成亲,天下皆知。

    但他们有孩子这件事,人族和妖族并不知晓,也未曾听见天衍宗透出什么风声。

    谢道义此问是警告也是求证,他和云棠做了两百多年的夫妻,他不在乎云棠和陆晚夜的事,因为在他看来,那就是逢场作戏。

    但如果他们之间有一个孩子,那就完全不一样了,特别是这个孩子还被天衍宗瞒的严严实实。

    谢道义一开口,大家的视线必不可免地落到他们身上。探究,好奇,甚至是恶劣。

    谢迟嚣张跋扈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那么多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他被看的心里发毛,抓紧了云棠的手臂。

    这些年,他痛恨谢陵,因为谢陵让云棠和谢道义的恩爱变成一场笑话。同样,陆隐川的存在对于谢道义而言,也是一场笑话。

    谢迟此刻多希望自己的母亲说一句解释,而不是让陆隐川来左右,可是云棠没有开口,她对谢道义的眼神视若无睹,依旧在淡定的品茶。

    陆隐川注意到他们之间暗潮涌动,他没有畏惧谢道义的威胁,冷静道:“家父陆晚夜,也曾是称霸一方的魔君,身为他的儿子,我有什么不敢认?”

    旁人心存侥幸,陆隐川偏要打破他们的侥幸。他在天衍宗为棋两百余年,师无为从未把他当过自己人。

    既然如此,他又何须顾念旧情?师无为不要他说,害怕他说,他就偏要说。

    他是陆晚夜的儿子,从来就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师无为被陆隐川这句话吓得瘫坐在椅子上,他心中怒火和惊惧交织,已经能预料到接下来的局面。

    早知陆隐川会鱼死网破,他说什么也不会召集各个门派,而是悄悄解决他,让他把这个秘密彻底地带进坟墓。

    在座的各门各派神色精彩,墨流光身为当年狩天计划的参与者,对陆晚夜印象深刻。

    那位魔君如果不是卷入斗争之中,会是一位好父亲。

    墨流光叹息一声,他抬眸看向谢陵。

    狼族少年已经被这个消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墨流光在他耳边轻声道:“看来你对你这位师尊并不了解,要是早知他的身份,你还会为了救他奔波数万里?”

    谢陵沉默,他不知道。

    确切说他完全不知道眼前这人到底是谁。

    他身上有陆隐川的影子,也有夺舍者的疯狂。夺舍者是魔族,他的师尊也是魔族,这是巧合吗?

    谢陵不信,他第一次对夺舍者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他看向高台上的陆隐川,低头问墨流光:“他能逃出去吗?”

    墨流光挑眉:“你在开什么玩笑?你看看在座的各门各派,又有谁不是他的敌人?”

    “也包括你?”

    狼崽子的目光黑沉的可怕,他在乎的不是当年的那场大战,他在乎的只是眼前这个自己想救的人。

    墨流光对上他的眼神,没由来的打了个寒颤。他当然也是仇敌之一,但他有种预感,如果他如实相告,谢陵绝对不会放过他。

    一想到因为这句话,将来会起无数的麻烦和纷争,墨流光就一阵头疼,他倒回椅子上,身体软的像是没有骨头一般。

    “太麻烦了,我懒得动。”

    在场那么多人,就算没有妖族,陆隐川也插翅难逃,墨流光不介意趁此机会卖个人情给谢陵,他能让妖族不出手。

    谢陵明白他的意思,道:“谢了,我师尊从来不做没有准备的事。”

    如果他真的是我师尊,他一定留有退路。

    墨流光看着谢陵的侧颜,欲言又止。他想,他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谢陵,当年杀死陆晚夜也有谢道义一份,他和陆隐川之间,有着真正的血海深仇。

    “算了,由他去吧。”墨流光见谢陵全神贯注地观察眼前的局势,满脸担忧之色,默默地把这些话咽回肚子里。

    陆隐川清楚自己的身份,他如果真的把仇恨施加在谢陵身上,谢陵也不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他。

    随着陆隐川揭开自己的身世,各门各派的声音就没停过。

    御兽宗,红尺素抚摸着手上的蜥蜴,看向陆隐川的眼神是忌惮也是赞赏。

    “陆晚夜傲骨铮铮,你身为他的儿子,要是不敢承认我反而会看不起你。但你也该知道,你不点破这重身份,我们会敬你,尊你,甚至帮你在天衍宗之间周旋,保你一命。但现在你是魔子,又有如此天赋,我们断然不会放虎归山,你会死。”

    陆隐川颔首:“我知道。”

    “你不后悔?你本该有大好前程。”红尺素颇有几分惋惜,如此惊才绝艳之人却是他们的敌人。

    陆隐川执剑面向天地:“魔族覆灭之时,我才两岁,流落山涧十年,与狼为伍,后被天衍宗寻回。我也曾把这里当成我的归宿,但显然师宗主不这样认为。他需要的是一柄可供天衍宗驱使的剑,就算我贵为九尊之一,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流着魔族血脉的孽种。”

    陆隐川顿了顿,看向红尺素,道:“今日多谢红长老抬爱,但此地已无我的容身之处。不管我说不说出这个身份,我都是死路一条,索性就把话都挑明了,做个明白鬼总好过稀里糊涂。”

    师无为步步紧逼,不给陆隐川半点生机,陆隐川此举,确实像是被逼急了,鱼死网破。

    红尺素混迹大陆千载,并非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陆隐川的话也就骗骗那些涉世未深的玄门新人,对付他这种老怪物可就不管用了。

    “你做事一向自有章法,不可能全无退路。你今日当着天下人的面自爆身份,无非是挑拨我们与天衍宗的关系。”红尺素直接点出陆隐川的用心,他板着脸,神情严肃道:“我承认,你做到了。”

    当年天衍宗发起狩天计划,这其中的关键人物就是云棠。她在魔族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着计划的失败与否,按理天衍宗要事无巨细地和各方势力交流。

    可是天衍宗瞒下了陆隐川的存在,这一瞒就是两百多年。两百年,足以发生很多变故。

    在场和红尺素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不会放过陆隐川,也不会让天衍宗含糊过去。

    三尸宗的长老早就迫不及待,阴测测地冷笑道:“红老鬼,别人不知道你,我可清楚的很,但这惜才爱才也得分场合分人。站在你面前的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不想动手没关系,这人我们三尸宗要了。”

    三尸宗的长老祭出一具棺材,看向陆隐川的眼神怨毒。陆隐川从皇城杀到饶河,他们三尸宗的损失比任何一个宗门都要严重。其中不乏重点栽培的弟子和用魔族炼制的尸傀,在陆隐川血洗后,统统成了泡影。

    可以说三尸宗恨毒了陆隐川,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他们是彻底没有办法和解。

    有一个三尸宗站出来,后面的宗门开始权衡利弊。

    凌玉尘控制住身旁想要出手的长老,那双桃花眼带着笑意却冰冷至极。他没有开口说半个字,但目的已经很明显,他管不了其他宗门,但魔情宗不许出手。

    他能为陆隐川做的就那么多了,能减轻一点负担是一点。

    长老皱眉道:“圣子,你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凌玉尘点头:“此事我自由分寸,绝不祸及魔情宗。”

    长老略显犹豫,但权衡之后还是相信了凌玉尘的判断。

    佛宗,慧明大师也和无尘有了短暂的交流,示意门人不要轻举妄动。

    不断有宗门保持沉默,但和想要杀陆隐川的势力比起来,他们并不显眼。

    师无为振作起来,陆隐川让他骑虎难下,他不杀他不足以平心头之恨。

    “朝雀,我只要他死,至于他是死无全尸,还是被炼成尸傀,我无所谓。”

    师无为隔空对着三尸宗的长老传音,他一甩浮尘,庞大的威亚如同潮水一般奔向陆隐川。

    朝雀适时祭出棺材,放出尸傀,其他不敢放陆隐川归山的宗门也纷纷出手。

    各种力量朝着陆隐川轰来,就算他是大乘期也必死无疑。

    谢陵心头狠狠一跳,奋不顾身地想要冲出去,却被墨流光用蛇尾缠住,困在原地。

    墨流光不出手,也不会看着谢陵去白白送死。

    恐怖的灵力顷刻间将戒律台轰成碎片,陆隐川不躲不避,被灵力所吞没。

    “不!”谢陵痛苦难当,前世今生的恩恩怨怨在脑海里闪回,一时急火攻心,喷出一口鲜血,身体软软地倒在椅子上。

    其他人不忍地闭上眼,无尘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似乎在惋惜一位天骄就此陨落。

    云棠捏碎了手里的茶杯,碎片扎入手心,她眉心一跳,再难无动于衷,转身看向戒律台。

    那里已被夷为平地,尘土飞扬。别说活下来,陆隐川能不能留下尸体都还难说。

    众人期待的反抗没有到来,陆隐川似乎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死亡。

    现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废墟上。

    “轰隆!”

    万里无云的晴空忽然电闪雷鸣,墨色的黑云从碧空中翻滚涌现,不消片刻就笼罩住众人头顶的天空,天地暗下来,幽光沉甸甸地落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轰隆,伴随着又一声巨响落下,废墟飞扬的尘土间传来阵阵轻咳。

    那声音细微,但还是被众人铺捉到,雪色清亮的剑光扫清飞扬的尘土,露出其内颀长雪白的身影。

    陆隐川擦去嘴角的血迹,目光扫过人群,笑意轻狂:“诸君有多少年没见过大乘天劫?今日陆某特邀诸君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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