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奴眉眼微抬,视线落在了宋阳秋身上:“师兄,是给这种货色当炉鼎吗?”


    谢仞遥没想到他会这个时候醒来,但比起宋阳秋,他还是更愿意给顾奴说话,于是他对顾奴道:“不是,不给他当。”


    两人在这旁若无人地聊天,他们对面,宋阳秋早已没了笑容。他目光巡视了顾奴两圈,眸中闪过一丝熟悉,眉梢挑了挑:“是你?”


    他问的是问句,但语气中含着的是斩钉截铁的肯定。


    顾奴并没有搭理他,他的视线落到了谢仞遥后背上——青软的长衫已经湿了,贴在他削薄脊背上,晕出浓稠深重的血红色。


    那血色中夹杂着细小的镜子碎片。


    顾奴沉默了一瞬,就想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目光闪了闪,握着谢仞遥手腕借力的手就松了。


    顾奴往谢仞遥身边挪了挪。


    他的本意是让谢仞遥靠着他,却没想到谢仞遥见他往自己身边蹭,以为是他被宋阳秋吓着了。


    他这人就是这样,若顾奴硬着脖子去和宋阳秋拼个你死我活,谢仞遥自认顾奴在瘴林里与他“互帮互助”的情分他已经还清了,因此大抵不会管的。


    但此时顾奴年纪比他小,又害怕一样地靠近他,谢仞遥反而不好意思冷眼旁观了。


    谢仞遥心中叹了一口气,安抚般地拍了拍顾奴的肩膀,稍稍往前一步,将他护在了身后。


    他一动,顿时惹得金光在他眉间一阵细碎地晃动,这点晃动如同点化,让宋阳秋顿悟般地从美色中回过了神,想起了自己来此间的目的。


    他视线最后在谢仞遥身上转了一圈后,重新落回了金杖之上。宋阳秋不再理会谢仞遥,一步步走向了金杖。


    不过片刻,宋阳秋就已经到了金杖的金光笼罩之外。


    谢仞遥在一旁,静观他伸手就要穿过金光去握金杖,却在手触碰到金光时顿在了那里。


    下个瞬间,宋阳秋猛地发出了一声惨叫。


    养尊处优的长宁宗首席恐怕没有经历过这样锥心的疼痛,那金色的光碰上他指尖,如火燎肉,烧的却不是皮肉,而是他的经脉和灵力。


    谢仞遥也被这惨叫声吓了一跳,他向宋阳秋指尖看去,就见他指尖顷刻间竟已经焦黑干枯了。金光还在顺着他指尖往上爬,倏尔间就吞噬了小半个指节。


    宋阳秋在巨大的疼痛下一时缓不过来神,惨叫过后,就这么呆愣地看着金光顺着他指尖朝他扑来。


    “他如果用灵力抵抗金光,说不定会吞噬得更快。”谢仞遥看着这一幕,蓦地听到了身旁顾奴开口。他刚醒来,声音有些哑,低低沉沉的,引得谢仞遥侧目朝他看过去,问道:“你怎么知道?”


    顾奴比他低些,看他时要仰头,两人此时离得近,抬眸能看见谢仞遥密密的眼睫,长睫下的一双眼莹润的漂亮,便很容易让人觉得他真诚。


    “我也是猜的,出去跟你细说,”顾奴目光如水般一梢而过,笑了笑,只道,“师兄且看着吧。”


    谢仞遥就重新去看宋阳秋。天可怜见的,宋首席终于回过来了神,真的要用灵力去剿灭这金光,可他刚起了这念头,只稍稍调动了灵力,金光就仿若感受到似的,竟猛地粗壮了两三倍。


    吓得宋阳秋顿时将灵力死死地压制了下去。


    他硬生生地挨着这烈火焚心的疼痛,一动都不敢动,一张脸扭曲成了曲折盘桓的山道,谢仞遥看着,忍不住抬手,去看落在掌心里的金光。


    同样的金光,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掌心里,温和而无害。


    但此时教训就在眼前,谢仞遥断不敢再待在这阴晴不定的金光里,他拉着顾奴想要后退,就听到了一阵落地声。


    能活到湖岸边的修士并不傻,此时均已经纷纷追了下来。


    碎片又开始哗啦啦地往下落,越来越多的人落进这荒唐又怪异的镜子空间内,每个人都被镜子照出了无数张脸,一时间私语惊叹声起,诺大的空间竟也有了几分拥挤热闹的意思。


    谢仞遥站在那里望过去,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大红头——王闻清一手扛着卫小二,一手抱着游招娣落了地。


    他这个便宜师尊一眼也看到了他,顿时朝谢仞遥笑得不见眼。


    谢仞遥这边见到王闻清,终是安下了心,而那边,宋阳秋抽手得早,金光卷到他指根那里,终于归于消弭。


    宋阳秋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就这么残缺的手掌,掌心微微颤了颤,那根焦黑的手指竟像是一触即散的灰尘,就这么飘散了。


    宋阳秋扭曲脸上的眼睛里透露出来了恨,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谢仞遥,咬牙切齿地道:“你怎么没有事?!”


    “他怎么没有事?”谢仞遥还未回答,宋阳秋背后传来一道声音,带着看笑话的畅快,“你到了这湖上,二话不说杀了两只仙鹤,真当神器察觉不到?”


    宋阳秋转身,就看到了唐秋旋站在不远处。他浑身颓靡,肩头自小臂的衣裳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了深可见骨,血肉模糊的伤口。


    靠湖裂勉强从长宁宗的死阵里逃脱出来,唐秋旋再没了精力去抢神器,他干脆放下心思,专心去瞧宋阳秋的笑话。


    见宋阳秋看过来,唐秋旋抱着蛟龙剑笑得得意,他微微侧目,又看向离金杖最近的谢仞遥:“兄长和我是一家人,如今神器唾手可得,何不直接拿了?”


    他眼中全是鼓励,温声细语:“哥哥只管拿,只要敢拿,皇室自然就有能力护住哥哥。”


    他三言两语将谢仞遥和自己放在了同一个战线上,不但是宋阳秋和谢仞遥,便是周围下来的修士都纷纷向这边看了过来。


    有忍不住的散修道:“好大的口气,神器凭天道意志而生,有能力者得之,怎么就成你皇室的囊中之物了?”


    唐秋旋眼皮都没眨,轻轻巧巧地道:“天道在上,道友去和天道理论吧。”


    “或者是说,”他在人群中精准地瞥向了说话的散修,转而笑道,“去和万州秘境外我皇室的人来说。”


    他威胁得坦坦荡荡,可谓嚣张至极,那开口的散修被这话呛得满脸通红,却到底什么都没说。


    皇室这些年再怎么凋落,也不是他一个散修能撼动的。


    唐秋旋重新看向谢仞遥,他丝毫不在乎谢仞遥怎么想,只在乎谢仞遥能不能替他拿到神器,于是眼神愈发像看一只逃脱不掉的金丝雀:“哥哥,拿吧。”


    那边,宋阳秋也敛了神色,他将手背在身后,温柔地看向谢仞遥:“我在长宁宗的院子是长宁宗十三峰最好的地界,我觉得你会喜欢。”


    没有人在乎一个炼气期的人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唐秋旋和宋阳秋这么说,其他人看向谢仞遥的眼神,愈发含着对以色侍人的鄙夷不屑。


    谢仞遥一动不动,只微微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他身侧,顾奴侧目去看他,只能看见一截他未被黑发挡住的清瘦下颌。


    在这诡异的僵持里,一声嗤笑声响起:“诸位真是皇室的好狗。”


    “得天道机缘本就是九死一生之事,凡人窥不得天机,被皇权镇压,一生碌碌无为,得八九十年性命已为幸事。我辈修道之人,得天道眷顾,走的就是在生死之间大彻大悟,于危机中求成仙之路。”那声音兀地沉了下去,“管他什么皇室不皇室,长宁宗不长宁宗,便是山河风云榜的前五都来了,大家都已经走到这步了,还能甘心什么都不做就放弃吗?”


    这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时间如低语,响彻在众人耳边,宋阳秋和唐秋旋都往发声处看去,却没找到到底是谁在说话。


    那声音还在继续:“既然诸位这么客气谦让,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随着话音落下,所有人都看见人群中飞出了一道身影。那人少年模样,一身黑衣短打,手拿着一把漆黑的古刀,脚尖一点,就朝谢仞遥身旁的金杖飞去。


    随着他的纵身,古刀上一道极为磅礴的灵力溢出,似清风席卷天地。


    “大胆!”宋阳秋见他如此,怒呵一声,完好的手握剑,就要上前阻止。


    可已经来不及了。


    黑衣少年像是点燃大火的引子,对神器有想法的,纷纷朝金杖奔了过去。


    人潮声势浩大,将宋阳秋的怒吼淹没在了拔剑声中,灵力的席卷冲撞下,头顶脚底一层层的镜面都不堪负重般地簌簌颤了起来。


    谢仞遥站在那里,面对着朝他方向扑来的众人,更显得单薄。


    顾奴在他身旁,看见他微微抬起了头。


    他罕见地面上没什么表情,看着朝他扑来的修士们,打头的那个少年胸前的发上,一粒玉扣闪过温润的光。


    谢仞遥掀起眼皮,正正好与他对视上,他在少年地注视下,朝他笑了笑,抬起了手。


    清瘦莹白的手腕明明不堪折的样子,却稳稳当当地穿过了金光,握上了金杖最中央。


    一瞬间,金光大盛。


    谢仞遥握住金杖的那一刻,只觉得一阵强大的凶悍之气朝他体内冲撞而来,不是灵力,却比灵力更折磨人。


    在这力道的冲撞下,嵌在他背后的镜子碎片纷纷被撞得离开了他后背,飞了出去。


    这是身为神器,本身的抗拒,谢仞遥体内薄弱的经脉仿若被巨石一下下缓慢地碾过。


    他紧紧地咬着牙,一瞬间竟顾不得身体的疼痛,他识海里一刹那里涌入了太多的东西,那是金杖过往的印记,裹挟着浓厚又磅礴的血腥气,五大陆的山川河流它都丈量过,神器自有它的傲气,靠近者要么征服它,要么死。


    谢仞遥的衣袖猎猎作响,他睁着眼,一瞬间迷失在了金杖的近光里,以至于漆黑的眼珠都仿若被金光吞噬,也染上了金色。


    “小遥回神!”金光外,王闻清脸色大变,震呵道。


    谢仞遥耳朵里都是轰鸣的,金光宛若实质,碾过他经脉后,开始朝骨头缝子里钻,一丝丝地割着他,不可谓不痛。


    谢仞遥不过十六七,根骨还嫩,骨头猛然被金光割打,疼得他身体下意识地想要缩成一团。


    但他听到了王闻清的声音,尽管到他耳朵里时已如此微弱。


    谢仞遥艰难地眨了眨眼,他手死死地握着金杖,心中倔强的执拗又开始发作,不但不后退,反而挺直腰,上前了一步。


    皮肉都仿佛被金光融化,谢仞遥握着金杖,将它掌控在手里还不够,竟要将它抱进怀里。


    金杖被他抱进怀里的那一瞬,金光更甚,而外面,已是天翻地覆。


    谢仞遥握住金杖的那一瞬间,众人头顶层层叠叠的镜子上瞬间爬满了蜘蛛网般的裂纹,紧接着,就是地动山摇般地晃动。


    “这里要塌了!”有人惊恐地叫道。


    他话没说完,就是大片大片的镜子砸了下来。


    和小的碎片不同,此方空间依金杖而生,如今金杖被谢仞遥拿捏,镜子掉落的途中,纷纷变成了一波波水。


    这湖太大,片刻间,几千顷湖水对人照头压来。


    入万州秘境的多数在元婴以下,哪里有劈山斩海的能力。脚下的镜子也开始化为湖水,露出了黑乎乎的湖底,有修士低头一看,顿时寒毛竖起。


    从他脚下延绵万里,都是森森白骨。


    不知有多少人曾到过这里,被金杖吸引,又被湖水压死在湖底。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众人的兵荒马乱中,只有一人依旧面不改色。


    黑衣少年横刀在胸前划了一个极圆的圈,灵力自刀剑泄出,成个罩子将他罩了进去,阻挡住了朝他挤压过来的湖水。


    他速度丝毫不停,刀尖向前劈下,就要斩断谢仞抱着金杖的双臂。


    却在古刀即将碰上谢仞遥的时候,一把匕首飞来,撞在了他的刀刃上。


    黑衣少年的刀一偏,下一瞬,站在原地的谢仞遥就被一只胳膊捞走了。


    顾奴体内的灵力也极尽枯竭,将黑衣少年的刀打偏后,他只能抱着谢仞遥一躲。


    怀里的人像是死了,眸子阖着,紧紧地抱着金杖,只有不时颤动的长睫,能让人知道他还有口气。


    顾奴伸手,将他自己咬得血迹斑驳唇角的血抹掉,轻声道:“师兄可要快点醒来。”


    “他就是瘴林里要杀我们的人,”顾奴侧眸去看重新逼过来的刀尖,低声道,“师兄刚刚不是要保护我?”


    “我现在只能盼着师兄怜惜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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