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峙知道谢仞遥喜欢干净,哪怕是被困在槐寺镇小院子里的时,他都要每两天自己弄水洗一次澡。


    对面的声音太窘迫了,顾渊峙几乎能想象谢仞遥此时脸上的表情。


    垂着眼尾,眉目恹恹的。


    谢仞遥说完这句话后,察觉到了不妥,声音很快又从隔壁再次传来:“没事,我可以忍忍。”


    飞鱼船上的修者自然不会用水洗漱,需要洗澡的一般都是凡人,洗澡去船底的大澡堂。


    顾渊峙想了一下谢仞遥和一群人挤在一起洗澡的样子,眉心跳了跳。


    “不用师兄忍,”谢仞遥听到顾渊峙道,“长宁宗弟子也不会一直巡逻,趁夜里无人,师兄来我屋里。”


    顾渊峙道:“我给师兄施净身诀。”


    他话里话外这么周到,谢仞遥却也没好意思总去打扰他,但他自己不会施净身咒,在挨到第三天的时候,顾渊峙问他:“师兄来吗?”


    谢仞遥很没出息地去了。


    他这么去找顾渊峙,像是在进行什么诡异的交易,但其实就是几个呼吸间,顾渊峙给他施完净身诀谢仞遥就回来了,一趟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八天过后,飞鱼船飞出了倒云端大陆,到了通天海上空。


    通天海那边,就是悬钟大陆,落琼宗所在的地方。


    在通天海飞了两天后,顾渊峙在一次深夜,让谢仞遥去到他房间。


    谢仞遥这次刚一进屋,被一屋子的水汽弄得眯了眯眼。


    等他适应了看过去,就看到顾渊峙正在弯着腰,将最后一盆热水倒进浴盆里。


    他很认真的样子,挽着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整个人显得利索极了。


    而被倒水的浴桶正缩在屋子角落里,旁边有毛巾有放衣裳的架子,甚至上方围了一圈绳子,挂着个能挡住人视线的帘子。


    小小的一间屋子都水汽氲透了,顾渊峙倒完最后一盆水,直起身子来,侧目看向谢仞遥,俊朗眉目间带了点笑意:“热水澡,师兄洗么?”


    谢仞遥拢着袖子,看着眼前的一切,呆愣愣的。


    直到进了浴桶,谢仞遥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但身体接触到略微有些烫的热水,已然舒服到让他想喟叹。


    他微微抬头,眼前是素白的帘布,布后面不远处的床上,坐着顾渊峙:“你是怎么弄到热水的?”


    “下面负责澡堂锅炉的赵二郎,我这两日和他认识了,熟了后找他讨要的。”顾渊峙坐在床边,垂着眼睛去看怀里的书。奈何他跟卫松云压根不是一路人,扫了两眼,顾渊峙就没了任何兴趣。


    谢仞遥感慨:“好厉害。”


    他这话让顾渊峙笑了笑,他不过是一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小手段罢了,也值得谢仞遥这么惊叹。


    谢仞遥没有再说话,顾渊峙倚着床,继续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看不懂的闲书。


    可寂静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顾渊峙就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是水被掬起,又落下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无处而逃,最终飘进顾渊峙耳里。


    这声音克制,能听出谢仞遥在尽全力压低他的存在。明明只是一个最简单消音诀就能解决的事情,可他这师兄像是不习惯修者的生活习惯似的,只能像凡人一样,去笨拙地放轻力度来遮掩。


    顾渊峙在此时可以轻易的开口,用一个消音诀来换取谢仞遥有些无措的感谢。


    但搭在书页边的手指无声地敲了敲书页,顾渊峙垂着眸,什么都没有做,任这断断续续的声音响在耳边。


    一时间不大的房间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半,以帘布为界限,谢仞遥的一半慢慢在侵蚀顾渊峙的空间。


    水声一直没有断过,慢慢地带着一股子极淡极淡的香气扑面而来。


    顾渊峙面上没什么表情。他自小见过无数男人洗澡,凡人拥挤推搡的澡堂里,无数条粗黑蜡黄的臂膀嚷嚷挤在一起,水泼上去再滑下来,黝黑面孔与身体融为一体,只眼白刺拉拉与众不同地暴露着。


    无数具这样赤/裸的身体挤在滚烫的水里,像融在水里的泥,顾渊峙看着作呕。


    谢仞遥是不一样的。


    顾渊峙闻着这香味儿,合上了书,兀地开口:“师兄知道通天海吗?”


    他这样开了口,才似乎有理由转头去堂皇地瞧那片挂着的帘布。


    瘴林里是这味,现在还是这味,怎么就这么香?


    他近乎粗鲁的恶劣想法谢仞遥一概不知,但他回答的很快:“我不太清楚。”


    其实他对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都不太清楚。


    “修真界分为五片大陆,大陆之间被通天海相隔,”顾渊峙看着那块帘布,声音不疾不徐,“通天海有多深,里面有什么盛繁时代或许有人知道,但灭世之祸后,下去通天海的修者没有活着回来的,它里面是什么样就无人可知了。慢慢的海上连船都不再有,能过通天海的除了分神期以上的大能,也只有天上的飞鱼船了......”


    顾渊峙的话没说完,就顿在了那里。


    谢仞遥出来了。


    “我洗好了,”谢仞遥握着乌黑的湿发走出来,莹白腕子上挂着湿淋淋的水珠,有些不好意思地弯了弯眼,“你接下来不用管了,现在夜里没什么人,等会儿我擦完头发收拾就好。”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素白中衣,发上的水汽晕湿了半片肩头。


    他离得近了,香气便愈发浓郁。顾渊峙半晌嗯了一声,站起身来,只说:“师兄坐这擦。”


    小屋子里如今也只有床上能坐,谢仞遥澡都在人家屋里洗了,也不至于为了这点推脱。他坐在床边认认真真地擦着头发,看着对面顾渊峙坐在那里看书:“灭世之祸死了很多人吗?”


    以至于从盛繁时代一下子到了肃霜时代,如今两千多年过去了,修真界还是一蹶不振,甚至出了救世之人的传闻。


    顾渊峙听他这么问,从书里抬起头看向他。


    谢仞遥脸上被水汽蒸的有些红,额前鬓边的湿发有些沾在脸颊上,衬得他擦发的腕子极白,是干干净净的白,不带一丝杂色。


    偏他微微垂着颈,不自觉地将自己带向床头点着的烛光。烛昏黄明灭的光一小半悬在他眼尾边,另一半停在了他因弯腰露出的锁骨上,锁骨弯盛着这汪烛光,又令他荡漾着逼人的艳色。


    顾渊峙抬头,猝不及防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灯下看美人,这满屋的光,似乎都能被谢仞遥的美逼退几分。片刻后顾渊峙垂下眼,道:“灭世之祸,五大陆的修者几乎都死完了。”


    数千万宗门世家毁于一旦,无数大能前辈尸骨无存。如今五大陆的宗门,不管是“一山一寺带三宗”,还是其他宗门世家,没有一个是从盛繁时代继承下来的。


    因为都死完了,全死了。


    谢仞遥擦发的手愣了许久,才问:“什么原因?”


    顾渊峙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


    灭世之祸为什么来?当初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死这么多人?甚至说灭世之祸到底是什么?


    都没有人知道。


    当初活下来的大多是凡人,凡人寿命短,早已都是尸骨。仅剩的寥寥修者又对此闭口不言,他们如今大多是退隐一方的避世大能,五大陆这么大,随便藏在哪找都找不到,更何况去问了。


    顾渊峙说完这句话后,两人都沉默了。屋里的水汽渐渐散去,烛芯爆花声外,窗外遥遥传来了万丈高空下通天海巨涛的骇浪声,夹杂着呼啸的呜咽风声,听起来莫名有些肃杀之意。


    恍若两千多年前那场灭世之祸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便是在这个时候,谢仞遥身上的烛光猛地剧烈晃动了起来,他侧目看过去,就看到床头的蜡烛咕噜噜地跌落在地,瞬间灭了下去。


    对面,顾渊峙眉目一禀。


    两人都感受到了飞鱼船一阵强烈地晃动,紧接着,屋外就嘈杂了起来。


    大大小小的人声和脚步声挤在一起。


    陷入了黑暗的房间里,顾渊峙没有丝毫犹豫:“我出去看看。”


    谢仞遥也将湿发放下,披上外袍,对他道:“我跟你一起。”


    他们推开房门,看到的就是鱼贯而出的人群挤在回廊里。五层住的修者凡人参半,修者被凡人堵着路,又唯恐用灵力会伤了人,一时俱动弹不得。


    谢仞遥拉着顾渊峙,用了半个时辰,才挤出了四层——飞鱼船的晃动越来越厉害,连带着竟有下坠的趋势。两人再没犹豫,往顶层的甲板上跑去。


    和他们一样想法的人数不胜数,谢仞遥和顾渊峙来到甲板时,甲板上大半个地方都已经站满了人。


    通天海上方的天空长年是阴云笼罩的暗沉,所有人的面容在黑暗里阴晴不定。


    谢仞遥的素白衣衫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勾勒出他的身形。他和顾渊歭穿过一个个阴冷的人,往人最多的左侧船身走过去,等两人好不容易到了左侧时,就听到有人惊恐地喊道:“鱼鳍!鱼鳍掉了一个!”


    飞鱼船左右两侧各有一个鱼鳍,控制着飞鱼船的飞行和前进的方向,鱼鳍掉了一个,飞鱼船离坠毁差的就是时间问题罢了。


    喊叫的是个凡人,哪怕是在黑暗里,他脸色也惨白的像是刚从面粉堆里捞出来——下面是让人尸骨无存的通天海,站在万丈高空中的飞鱼船上,都能听到通天海上能巨浪能吞噬人的咆哮声。


    似乎是印证他的恐惧似的,他话音刚落,谢仞遥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飞鱼船往左侧倾倒了过去。


    耳旁的尖叫声兀地刺耳了起来,谢仞遥大睁着眼睛,往左侧看过去,就看见倾斜的船身下,最外侧的人像是被下饺子一样,被飞鱼船甩了出去。


    他们的惨叫声还没到最高点,就猛地被拽了下去,消失在海风的呼啸里。


    整个甲板上的人乱成了一团,修者还好,或许有修为高深的修者可以逃脱,但占了半数多的凡人,恐怕一个都活不下来。


    谢仞遥来到这个世界,最初就是在惊心动魄的万州秘境内,各大宗门对神器的追逐,他以一个看纸片人们争斗的心态来旁观,惊讶有余,尚还存着无所谓的不在乎。


    可此时站在摇晃厉害的甲板上,站在无数凡人里,谢仞遥竟在这些微不足道,不足为他人道也的悲苦中感受到了一丝悲悯的痛苦。


    谢仞遥的脸色并不比那个喊叫的凡人好多少,又一阵剧烈地颤动,似乎把他晃醒了些。这次比刚刚还要剧烈,谢仞遥再也站不稳,就要倒下去。


    他身侧,顾渊峙也要跟着往左侧滚去。


    谢仞遥猛地回头,拉住了顾渊峙,将他拉进了自己怀里。他微弱的灵力爆出,在倒下的一瞬间带着顾渊峙斜着滚了过去。


    因为这一斜窜,他们在甲板上滚了几下后,卡在了灯柱一侧。


    顾渊峙被谢仞遥抱住时,愣了一下。


    他这师兄刚刚显然是吓傻了,顾渊峙心下虽料到情况不好,但还不至于像谢仞遥一样慌到六神无主。


    他有逃命的法子,只是在思考着要不要带谢仞遥,就被谢仞遥拉进了怀里。


    他这么害怕,还湿着的发大部分凌乱地黏在他颈子上,有一小部分落到了顾渊峙额上脸上。


    冰冷的发缠在两人身上,让顾渊峙想到下面通天海里长着的海藻。可又和海藻不一样,谢仞遥紧紧贴着他的身子虽然颤抖,可却有人的温软。


    顾渊峙不怎么能遇见愿意这么抱他的人。


    在万州秘境破碎的湖上,在通天海即将坠毁的飞鱼船里。


    生死之间,都是这个人。


    柔软又脆弱。


    “你不是认识锅炉房的赵二郎,”谢仞遥低头看他,他唇角都是颤抖的,带出的气音毫无无规则地散落在顾渊峙鬓边,“他们长年跟着飞鱼船,不会没想过坠毁的可能。”


    谢仞遥想着现代船只上备着的救生艇:“肯定有事先预防准备,对吗?”


    他便是这个时候,垂眸看人都带着逼人的漂亮意味,顾渊峙到甲板上后闻到的咸腥海风,又慢慢地被谢仞遥身上极淡的香味冲散。


    像是万州秘境里的那样。


    顾渊峙看着他浓长眼睫,心中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去找他。”


    这正是他刚刚想的办法,谢仞遥怀疑赵二郎有,顾渊峙知道他们有。


    谢仞遥顿时松了口气,他道:““你去找船,我去找师尊他们。”


    王闻清给他的玉牌是几人离得越近玉牌越热,此时玉牌温凉,谢仞遥估摸着王闻清三人还在三层没上来。


    顾渊峙点了点头,便是在这时,远方传来了一道光。


    耀眼的光粗鲁地撕破了黑夜,引起了甲板上所有人的注意,谢仞遥和其他人一样转过头看去,率先看到的是光中央一道烈烈的旗帜。


    那旗帜上的标示谢仞遥熟悉,他在宋阳秋身上看到过。


    长宁宗的宗纹。


    *


    飞鱼船的三层,王闻清抱着游朝岫,让卫松云拉着他衣摆,正和人群一道往外挤去。


    他记着谢仞遥要他带好帽子,此时甚至空出来了一只手来捂着自己的帽子。


    卫松云拉着他的衣摆,突然用手里的破扇子往左边一指,惊喜道:“师尊,这里有个空。”


    王闻清眯着眼,响亮地哎了一声:“好孩子,占了他!”


    听到他的话,卫松云拽着他的衣裳就要往那空档里挤。他嘴里读着圣贤书,下手却颇狠,仗着自己是个孩子,谁要和他们抢,卫松云就拿着扇子,朝他们腰窝屁股上戳去,下手刁钻,次次有用。


    他兢兢业业地戳了半天,一回头却发现手里王闻清的衣摆没了,卫松云回头看过去,痴痴傻傻地站在那里不动了。


    他以为王闻清疯病犯了,顿时失了主心骨,忙叫了声:“师尊!”


    游朝岫睁着梦游般的大眼,也和他一起叫着师尊。


    所幸王闻清还能听懂人话,听见叫声后卫松云的头,握上了他的手。


    他没了手护着帽子,帽子瞬间就被乱糟糟的人群给挤歪了,露出了半边火红的发。


    被握着手,卫松云抬头看过去——王闻清刚刚痴傻的脸色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甚至于说,他从未在自己师尊脸上看到过这么清醒的神色。


    王闻清抱着游招娣的手拍了拍前面一个人。


    那人看样子是个修士,一回头就被一大袋子上品灵石砸了个满怀。


    他往后一看,看到了一头极嚣张的红发。


    “你这剑品相不好,看样子不是本命剑,这包灵石够买你十把剑了,”红头发问他,“卖吗?”


    修士搂着灵石:“你这个时候买剑干什么?!”


    “杀人。”


    修者被他这话弄得笑了,啐道:“都他爹的要死完了,你杀谁啊?”


    王闻清听了他的话,真认真朝西北方向指了指。


    如果这里是甲板,就能清晰地看到长宁宗的飞鱼船正是从这个方向,浩浩荡荡地向他们驶来。


    王闻清声音清晰:“谁杀我徒弟,我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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