矜伐剑法第二式,烘炉点雪。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抹纯净到极致的,点燃灵识才可燃起的白烟中。
与其说是在看杀人,不如说是观摩了一场绮丽的表演。
谢仞遥在这满场的寂静中率先回过来了神。
既然王闻清已经弄成了如此的局面,那么他此时也不用在这里和宋阳秋再做周旋。
谢仞遥没有片刻的犹豫,攥紧手中的仙驭,他拔腿就往王闻清那里跑去。
他这一动像是落在爆竹上的火星子,一下戳破两船上的寂静,也点醒了宋阳秋。
于是谢仞遥还没有跑两步,腰间就绕上了一股子灵力。
下一瞬,他脸上就多了一只手。
宋阳秋的脸色难看至极,他师叔是师尊一个师门里出来的的亲师弟,此番来抢神器,师尊放心不下,就让刚出关的师叔跟着跑了一趟,却不曾被王闻清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一剑给弄死了。
连神识都给烧了。
丢人暂且不说,这可是他亲师叔,长宁宗十大长老之一。
怎么能不明不白的死在通天海上?杀死他的人还是个无名无派的疯子。
如今人死了,他若不拿着神器回去,再带个替罪羊,他师尊也保不下他。
宋阳秋眼神发狠,扣住怀里谢仞遥的下巴,捏得指尖都泛了白:“跟我回宗门,之后都听我的,我想办法保你一条命。”
为了怕谢仞遥挣扎逃跑,宋阳秋扣他扣得紧,可谢仞遥除了被他猛地捉住那瞬,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后,竟是安静了下来。
宋阳秋低头看了他一眼,只看见了他平静面色,就抬头去看王闻清。
谢仞遥修为低微,为了怕两人撕扯时伤害到徒弟,围在他周围的王闻清的灵力早已散去。
他此时不敢上前一步,但看宋阳秋的眼神已犹如在看一个死人。
宋阳秋被这么瞧着,沉沉地出了一口气,朝王闻清笑了笑:“对不住了前辈,情况便是这么个情况。长宁宗是倒云端数得上的宗门,自然会好好招待小遥。”
他一边说着邀请的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挟持着谢仞遥往灵桥上走去。
在他们对话的这瞬间里,更多的人从船舱里挤了出来,和甲板上的人一道往灵桥上奔过去。
在到处都是的推挤叫嚷声里,宋阳秋扣着人怀里的下巴,用灵力对蓝抹额师兄传音道:“我过去后,立马断了灵桥。”
人和神器已经拿到,他脚下这艘飞鱼船和飞鱼船上的人已经没有了价值。
这么交代着,宋阳秋捏着怀里人下颌的手又往上抬了抬,指尖点上了谢仞遥的喉结。
谢仞遥在他掌心里被迫仰着头,被他摆成了个完全无力反抗的姿势。
果然,对面亦步亦趋跟着的王闻清停住了脚步。
王闻清能看清一切,但在谢仞遥视线里,他早已看不见了王闻清。
虽然此时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谢仞遥只担心王闻清有没有看清自己给的暗示。
他心中期望着王闻清明白他的意思——此时最理智的做法是带着卫松云和游朝岫离开。
但谢仞遥不知为何,还是觉得他这个师尊不会离开。
真是荒唐,谢仞遥浑身冰冷,在这朝不保夕的瞬间里生出了些柔软的心酸。
宋阳秋在拖着他飞快后退着,谢仞遥眼前是通天海漆黑如墨的天,他只能凭借声音估摸着自己被宋阳秋带到了哪个地方。
当嘈杂声达到顶峰的时候,谢仞遥知道他们到灵桥了。
虽然谢仞遥很安静又不反抗,后退的这一路极为顺利。但宋阳秋等一只脚真正踏上灵桥后,才敢终于松了口气。
就算王闻清跟孤魂野鬼似地跟着他,可等他过了灵桥后一断灵桥,纵使王闻清还有天大的能耐,带着两个小娃娃,怕也是连魂都飘不过来。
宋阳秋这么想着,手上捏着谢仞遥的力道不由得松了松,他不忘对王闻清道:“前辈可别上灵桥哦。”
谢仞遥刚刚被他摁着最脆弱的喉结动弹不得,此时终于可以微微放了放下巴。虽然还看不见王闻清,但好歹目光里有了些人影。
他和宋阳秋正刚踏上灵桥,桥上人挤着人,谢仞遥猛地看见了人,视线里全然是一道一道急速晃动的人影,晃得他有些晕。
只好闭上眼换了片刻。
等他再睁开眼时,谢仞遥视线中就多出了一张人脸。
并非是谢仞遥故意去瞧他,实在是他过于高挑,长出了其他人一大截,直直进了谢仞遥眼里,想是棉花地里种的甘蔗。
又因灵桥上人过于拥挤,得以让这张脸在谢仞遥视线里多停驻了几刻。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张脸,庸常到寡淡的五官,唯独让人在此时觉得该注意他几分的是——他太正常了。
和这艘即将坠毁的飞鱼船上的两万人不同的是,这人丝毫没有马上要完蛋的恐慌感。
他走上这座灵桥,像是走五大陆上千千万万座普通的桥一样。
不过赶路。
甚至对于在他旁边上演“挟持人质”戏码的宋阳秋和谢仞遥,他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
仿佛每座他走过的桥上,都该有这么一场对峙。
谢仞遥视线里此时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供瞻仰,他看了一会儿,没见他身上的“佛性”,反而看出了一丝熟悉感。
等思索片刻后,谢仞遥恍然大悟。
这人竟然是他和顾渊峙刚上甲板时,惊慌大喊“鱼鳍断了”的那人!
不过是这厮短短时间里参佛悟道了般,谢仞遥这才没认出他来。
他不由得啊了一声。
这声啊敏锐地被宋阳秋察觉到,捏着谢仞遥的手立刻收紧了,微微俯了俯身子:“啊什么?你想干什么?”
他怀里的谢仞遥还没说话,但“小佛人”离两人离得太近,宋阳秋一往前顷身,就撞到了他的肩膀。
“小佛人”当即转了脸过来,不过侧目的瞬间,他扔块石头砸不出一个波的脸上竟已布满了笑意,轻轻柔柔地问道:“你们撞我是想干什么?”
宋阳秋压根没想到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他看都没看这人一眼,一道灵力甩了过去,就要把人给扔进通天海里。
但一道灵力过去,仿若进了沼泽,连人一根头发丝都没有荡起来。
宋阳秋这才看向他,就见这人笑意更大了,温温柔柔的:“我这人最讨厌撞我的人了。”
旁边有个虎视眈眈的王闻清,这人瞧着又怪异得很,王闻清终于收了手气焰,竟拽着谢仞遥往旁边让了让。
就是在他让道后,下一霎那,眼前的人就从两人面前消失了。
他消失的速度太快了,快到谢仞遥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轻柔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了起来:“我也很讨厌不给我道歉的人。”
随着这句话,谢仞遥颈上的禁锢兀地消失了。
宋阳秋的手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疲软地从他颈间滑了下去。
谢仞遥来不及思考,条件反射般地往前一挣,转过身往后看去。
他看见了一抹红,下一瞬脸上便是一热。
自从进了通天海后,谢仞遥斥目尽是冷峻到肃杀的暗色,此时眼前猛地看见了红色,亮得谢仞遥眯了眯眸。
但很快他就明白这红色的来处。
他闻到了猛地窜气的血腥味儿。
他的面前,宋阳秋还是刚刚那副表情——带着些不耐烦的傲气,眉眼急躁地压着,但眼中带着生命独有的亮光。
可这光正在慢慢消散。
他的心脏处,此时是空空荡荡的一片。
只有一只修长的手从那个破了个洞的心脏里伸出来,正好停在了谢仞遥眼前,有力的五指里,是还在跳动的温热心脏。
粘稠的,温热的血,顺着心脏流向他掌心里,再一滴滴砸到了灵桥上。
变故来得太快,嘈杂的人群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见到这一幕的人,都没反应过来似的,怔在了原地。
直到那人很嫌弃地将宋阳秋心脏和的尸体一道从灵桥上扔了下去,像是扔一件砸不出水花的垃圾。
他大半个身子都被喷出的血溅湿了,几步来到了谢仞遥跟前。
暗沉沉的光里,此时此刻,只有谢仞遥能看清他的脸。
谢仞遥于是看到了所有人都没有看见的一幕。
高挑的人影下,他平淡至极的五官仿若融了水的墨画,从额头眉毛到下巴,竟然慢慢的开始.....融化。
这惊世骇俗的一幕发生在谢仞遥跟前,谢仞遥咬紧了牙冠,才没有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我还讨厌人们害怕我。”融化五官下,慢慢地露出了新的一张脸。
那是一张少年的连,极为清俊,连带着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哪怕他刚刚杀了人,发也有些乱,一簇黑发垂了下来,被一个小玉扣扣住,坠在他的胸前。
谢仞遥视线慢慢地从他脸上,看向了他胸前的玉扣。
他知道他是谁了。
谢仞遥在万州秘境的湖里用仙驭和他的古刀有过一次短暂的交锋,却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说话。
“但是你不一样,你很漂亮,可以原谅一次。”
少年往前追了一步,伸手覆上了谢仞遥眼角,那里有宋阳秋溅上去的血。
可他自己满手都是血,怎么可能抹干净谢仞遥眼尾血?只能又在温玉般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凌乱的血迹。
在肤色极白的面皮上,这显出了惊心动魄的绮丽。
“所以,小白鸽,”少年亲昵地唤着他,“神器在哪里呢?”
谢仞遥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却不是因为他口中的神器。
在少年身后,有道阴冷的光打了下来,这光比长宁宗飞鱼船上的光亮得多,像是谁在海上升起了一个太阳。
蓝抹额师兄还在宋阳秋死了的震惊中没回过来神,就被这光刺了一下,抬起手臂眯着眼往源头处瞧去。
他看了片刻后,兀地僵在了那里。
下一瞬,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可尖叫声已经从他嘴里喊了出来。
“跑!!!”蓝抹额师兄一瞬间全身的汗都涌了出来,他随手抓了身边一个人,咆哮道,“断...断灵桥!!跑!跑啊!!!”
可他抓着的人,已经吓傻了。
蓝抹额师兄见他没用,一把推开,直接伸手去拽负责布置灵桥的弟子:“断了...断了它!快!!”
那弟子还有点意识,也哆嗦着道:“晏师兄...人...人还没过来完,还有...还有宋师兄和长老的..的尸体...”
尸体两字他说得极弱,被晏道吼了回去:“你他爹的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再不跑你也就成尸体了!!!”
“他爹的,那是条蛟啊!”
那是一条蛟龙,刚刚那道光,是它的一只眼睛。
晏道不敢想象这条蛟活了多长时间,又有多大。
再说宋阳秋都死了,活着的不管管死了的干什么?
他这么说着,负责灵桥的弟子也不再犹豫。他一声令下,船头的长宁宗弟子纷纷收手,架在两船之间的灵桥便开始慢慢消失。
不再理会对面充斥着绝望的哭喊,长宁宗完好的飞鱼船一掉头,鱼肚子上的彩绘亮到了极致,狂奔而去。
等它走了,残缺飞鱼船上的人才算真正看清蛟龙的全貌。
那是多大的一条蛟龙啊,它微微低了低头颅,两道细长的犄角像是从天际劈来的一道长长的闪电。
随着它的低头,两只像太阳一样的眼睛照下来,让人看不清庞大的身躯。
它的视线刚刚好停驻在灵桥上。
灵桥上,谢仞遥抬头去看蛟龙,他身后的王闻清却清醒得很多,厉声喊道:“小遥过来!”
谢仞遥听见他的话,无条件地去遵循。
可他转身要逃,他对面的人却不答应。
少年看他的眼神真的像是看一只逃脱不得的小白鸽。
他甚至还来得及悠悠地等等谢仞遥转身后才伸手。
但就在他要伸手去捉谢仞遥时,谢仞遥的手腕被另一只手捉住了。
谢仞遥被捉住的一瞬就要挣脱,可在看到握住他手的人手就怂了力气。
顾渊峙的掌心很烫,握着他的手腕,带着他往前跑去:“去船尾,赵二郎在那里。”
谢仞遥见到他比见到蛟龙都震惊:“你怎么没上那艘飞鱼......”
但他话没说完,就被浇头而来的一件衣裳给扑灭了。
两人此时已经回到了甲板上,到了王闻清身边,顾渊峙给谢仞遥披了件大氅,对王闻清冷静道:“师尊跟着我们走。”
王闻清没有丝毫犹豫,一手抱着一个孩子,跟在了顾渊峙身后。
谢仞遥见此,也就按捺住了心中的疑惑,专心被顾渊峙带着跑。
飞鱼船太大,他们从船头跑向船尾,即便用了灵力,也不是轻易能到的。
就在他们跑到船中央的时候,谢仞遥到了一阵冰凉的雨打到了自己脸上。
他匆忙间抬头看过去,没有看到天,看到的是一截蛟尾。
遮天蔽日的蛟尾猛地甩到了飞鱼船船身之上。
紧接着,就是天旋地转。
飞鱼船四分五裂的那一刹那,谢仞遥想的是将顾渊峙往王闻清身边推过去。
他师尊这么厉害,应该能保下三个人。
但却是他被顾渊峙搂着腰,护在了他怀里。
再往通天海坠下去的前一瞬,谢仞遥看见最后一眼是王闻清紧紧抱着卫松云和游朝岫,在他们不远处,被甩到了另一个方向。
紧接着,他就被顾渊峙扣着后颈,摁在了他怀里。
他跑了很长时间,在这个阴冷的天气里,怀里不同与宋阳秋,竟是暖烘烘的一片。
如果死之前是暖和的,倒也不错。
谢仞遥近乎眷恋地往他怀里蹭了蹭。
然后在极速的失重下,他听到了顾渊峙的声音:“师兄,我们好好活着。”
他们都是大人物,这么的厉害。
但是师兄,我们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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