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病了。
这个消息还是传了出去,不过并没有在朝堂和百姓间引起太大的波动。
因为他只是不再上朝,但每日的奏折仍然处理得又快又迅速,各种政事依旧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甚至因户部呈上来的奏报中有处不甚明显的错误,还将户部尚书下旨申斥了一番,并且重新提拔了一位寒门出身、更为年轻的侍郎,警告意味十足——
能干干,不能干趁早退位让贤。
这一下让原本见皇上不上朝,又不召大臣而颇有微词的官员们彻底熄了火。
得,生病的人想躲懒就让他躲吧,不然这个坏脾气他们可招架不住。
朝廷内外暂时维持了平稳,然而这样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皇上久不露面,人心肯定会浮动。
“父皇到底什么时候能醒?”夏沁颜坐在龙床边,小心的取下赵焱额头上的巾帕,又给他换上另一个。
身后众多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讷讷不敢答。
“嗯?”夏沁颜回头,眼神锐利,透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锋芒。
“郭御医。”她轻声唤,嗓音平静无波,却让被喊到的人心头猛地一颤。
“回……回殿下的话……”郭东闭了闭眼,无奈向前一步。
“按照脉象看,皇上应当早就该醒了,可是如今却一点动静也没有……臣等、臣等才疏学浅,实在不知缘故……”
“你的意思是,没有办法?”
夏沁颜逼问,眼里的温度降到冰点,似乎只要他说一句“是”,她就能立马下令将他们都拉下去斩了。
郭东:……
这让我怎么说,是或不是,好像都会要命。
他噗通往下一跪,额头重重的磕在地面,一句话都不敢说。
其他太医跟着跪下,背上冷汗淋漓。
这个职业就是这样,不碰上事还好,一旦出现变故,不管是涉及皇子皇女,还是嫔妃皇后,第一个遭牵连的必然是他们。
更别说现在事关皇上龙体,稍有偏差,便是倾朝之变。
郭东屏住呼吸,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头顶有道目光划过,所过之处无不噤若寒蝉,仿佛看见了死神举起镰刀,随时都可能落在他们身上。
德佑垂首站在一边,虽然公主的视线并没有扫到他,但他依然感受到了那种凌厉的宛如要刺破空气的压迫感。
这才几日,公主竟已成长如斯……
他低眸望着地面,心中起伏不定。
之前找公主来,是因为皇上倒了,他们这些宫人需要个主心骨,而且他冷眼瞧着,虽然公主与皇上相处时间门并不长,但皇上却很在乎她,信任她更胜于已经结发十几年的妻子。
所以他没有通知皇后,而是找了年轻的公主殿下。
本也只是病急乱投医,也曾暗暗担忧过公主不知事,会让事情越变越糟,谁成想,她竟是很快便稳住了局面。
对内管理约束含元殿的宫人,对外处理政事毫不露怯。
胆大、聪颖、上手快,只是看了几封皇上以前批复的奏折,便能将他的字迹和回复风格全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连那些精明的老大人们都没发现不对。
德佑忽然便理解了皇上那日说的那句话——
如果她是皇子,必能成一代明君。
皇子……
德佑心中默念这两个字,这会成为她的障碍吗?
近几日他一直跟在公主身边,看她处理所有事务,对她的能力和性格也算有了些许了解。
其它的他不知道,但是他确信一点,公主殿下并不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
有野心,还有能力,如今似乎连机遇都近在眼前,她会怎么选?
而他又要怎么做?
德佑瞥了眼黄幔之后的人影,又看了看日渐威严的公主,心中思绪翻腾。
良禽择木而栖,上一任主人眼看着要不行了,他是否也该选择飞向下个枝头?
“德佑。”忽然有人叫他。
德佑心一突,头垂得更低,“奴才在。”
“你在父皇身边侍候多久了?”夏沁颜走出内室,疲惫的捏了捏眉心,在御案右侧的椅子上坐下,状似随口一问。
“……禀殿下,已有二十个年头。”
“二十年啊,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夏沁颜感叹:“你如今尚不到四十,可有为以后打算过?”
德佑的心蓦地剧烈跳动起来,这话什么意思?
“听闻你是被爹娘卖进宫的?”夏沁颜突然转了话题,聊起了德佑的往事。
“前些年你的老家遭了灾,爹娘兄嫂没了活路,逼不得已上京来投奔你,你却连见都没见,只言自己亲人早已死绝,那些人都是骗子。怎么,是记恨他们为了供你兄长读书把你卖进宫?”
德佑唰地跪下,“奴才……奴才……”
“哎呀,只是闲聊两句,跪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夏沁颜笑语宴宴,一派温和,可是出口的话却让德佑胆战心惊。
“本宫能理解你的感受,以德报怨,那是圣人的标准,我们都是俗人,欺辱过你的人落了难,不落井下石踩一脚,就已是最大的肚量了,怎么还可能伸手帮忙?”
她看着他,轻轻一笑,“你看夏大人。”
德佑瞳孔微缩,手指有一瞬的痉挛。
夏家的事如今算得上人尽皆知,毕竟夏耀祖曾替皇上“抚养”过公主,众人对他不免多了几分关注。
他不能人道的消息越传越广,不知是不是生理不行,让他心理也变态了,他听信了夏筱萱的话,认定柳姨娘肚里的孩子不是他的种,竟是给她下了堕胎药。
柳姨娘本就经过多番打击,身体虚弱,这一下孩子没保住,她本人也大出血,折腾了一天一夜最终还是撒手人寰。
夏若琪没了娘,还是以这种近乎惨烈的方式,几乎没让她疯了。
柳姨娘在时,她瞧不上她的身份,怨恨自己不是嫡出。
柳姨娘不在了,夏若琪这才惊觉母亲的重要性。
从此她再没了那个无论她怎么胡闹,都愿意护她周全的人,没了挡在她面前,不让任何人欺负她的保护/伞。
下人们见人下菜碟,待遇一日不如一日,还要忍受来自夏筱萱的嘲笑和讽刺,唯一的弟弟只知道将自己关在房中,对她不闻不问。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夏若琪无法忍受。
她恨,恨夏沁颜,所有的起源都是来自于她。
可是她如今贵为公主,高高在上,她连她的衣角都碰不到。
她还恨夏筱萱,如果不是她污蔑娘亲通奸,父亲不会那么狠心下绝育药,娘也就不会死。
但她更恨夏耀祖,恨他的薄情寡义,恨他心狠手辣,连枕边人和孩子都能下毒手。
恨意冲散了她的理智,或者说她一直都是冲动任性的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丝毫不顾及后果。
所以在别人递来刀时,她毫不犹豫的接了,并且亲手“捅”了一把亲生父亲,同时也让自己陷入了深渊——
她将夏耀祖告了,告发他行贿受贿,不仅与薛家及其它几个商家有不正当来往,而且还拿钱替人抹掉过官司纠纷。
证据便是薛家那本账本。
这一下,直接震动了整个江南的官场,因为受过夏耀祖“上供”的官员不在少数。
本朝对贪污受贿处罚甚严,只要被参奏,首先就是被革职,查验后若是果真存在该行为,立即抄家没收所有家产,随后根据查实的犯罪情节分别给予不同程度的刑事处罚。
轻者流放、重者处死,且至少子孙三代不能为官。
按夏耀祖的罪行,他可能需要被斩首数次。
案件呈到朝廷,赵焱震怒,当即就要连坐夏家满门,还是夏沁颜求了情,言说夏家对她到底有多年养育之恩,她不能见他们赴死而无动于衷,恳请从轻发落。
赵焱才改成杖责两百,全家流放三千里。
消息传到外面,永宁公主的名声愈发高涨,人人都赞她心地纯良、有容人之量。
即使夏家待她以恶,她也依旧能回之以善,始终铭记那一份恩情。
至于薛家和其他人,没有公主求情,自然该怎么罚就怎么罚,江南官场换了一波,接替之人有大半是寒门出身。
“恩情?”夏沁颜嗤笑:“他们对我有什么恩啊?就算有,也早在让我一次次挣扎于鬼门关时消磨殆尽了,余下的……”
她嘴唇微动,淡淡吐出三个字:“只有恨。”
德佑胸口沉甸甸的,感觉自己似乎从未看清过这位公主。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外人眼中她才学过人、品德高尚,即使没有自小长在皇宫,但浑身气度浑然天成,一派皇家风范,令人无可指摘。
皇上面前她聪慧机敏,还略带一丝小任性,说话大胆又直白,却透着旁人没有的亲昵和信任,仿佛对他毫不设防。
当初她为夏家求情,他是真的以为她顾念旧情,就连皇上都曾私下感叹过“女子就是容易心软”。
可是此刻,她嘴角含笑,轻飘飘的说着她恨她的养父……
德佑抿紧唇,或许他们谁都不曾真正认识她,包括皇上。
“本宫与你有一点不同,你不顾及名声,本宫却需要。世人的嘴最是苛刻,人人都道我受夏家养育长大,若是不做出个样子,你瞧他们会怎么说?”
他们可不会与她感同身受,即便明知她在夏家十几年过得并不好,他们也还是会指责她“忘恩负义”。
夏沁颜轻笑出声:“正好,本宫也觉得直接死了有点太便宜他们了,本宫受了十几年的苦,他们起码也得受上十年才算公平,你说是不是?”
“……是。”德佑按着地面的手微微发抖。
他不知道公主为什么突然和他说这些,但是宫中多年的沉浮经历告诉他,知道太多的人,往往活不长。
“哎呦,你看我,只顾着说话,都忘了你还跪着,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夏沁颜伸手作势要扶他。
“德公公是父皇身边最得用之人,父皇那里还得劳您照顾,可不能有闪失。”
“不敢劳烦公主。”
德佑赶紧避开,往后退了两步,郑重的磕头,声音清脆又响亮,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
“奴才卑贱之身,有幸侍候皇上,已是无上的荣幸,此生别无所求,只愿为皇上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公主是皇上唯一的掌上明珠,您的吩咐就是皇上的吩咐,奴才莫敢不从!”
“公公真乃明白人也。”夏沁颜合掌而笑,笑罢将一封圣旨递于他面前。
“既然如此,劳公公替本宫跑一趟吧,给御林军和城防营宣个旨。”
德佑的心猛地一提,而后又狠狠沉了下去。
果然……果然!
城防营和御林军那就是京城和皇宫的屏障,是守卫皇上最坚实的两道防线,公主想插手这两处,所图无疑很明显了。
他眼睑颤了颤,而后缓缓抬起,望向面前的圣旨。
明黄的蚕丝锦缎上,熟悉的字迹印入眼帘,那是皇上的字迹……
不,是公主模仿的皇上的字迹!
德佑哑然,原来竟是筹谋的这么早吗?
他以为她是天生聪明,却没有想过,也许她为了这一笔字,私下早已练习了很久很久。
再瞧上面的内容,让镇国公接手城防营,这个他理解,皇上虽然给公主安排了生母,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她真正的母亲是谁。
如今国公府就是她最信任的势力,由他们守卫皇城,她才能在宫中高枕无忧。
可是……可是!
德佑在看到第二封圣旨时,双眸霍然瞪大。
让闻远侯接管御林军?!
“公主?!”他满脸惊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闻远侯、静安侯、大长公主和皇上之间门什么关系,公主应当知道,毫不夸张的说,他们可是有着血海深仇!
皇上抢了丰恂的皇位,导致了他断腿残疾,之后打压闻远侯,剥夺他的军权,一桩桩一件件,矛盾完全不可调和,说是死敌也不为过。
公主怎么会、又怎么敢将御林军这个守卫皇宫的重要职责交给他们!
“闻远侯有威望、有能力,即使不在军中多年,他依旧有一批死忠他的下属,本宫记得御林军副统领之一就曾是他的兵吧?”
夏沁颜眼尾微挑,“只有他,才能以最快速度接手御林军,还不会引起变故。除了他,本宫想不出第二个更合适的人选。”
“可是……”德佑明白是这个道理,但他还是不放心。
在经过那么多事后,谁也不敢保证闻远侯不会怀恨在心,趁乱直接攻进皇宫。
“他想攻,也攻得进来,然后呢?”夏沁颜轻轻点着另一份圣旨,提醒:“别忘了外面还有镇国公。”
到时直接断了他的后路,瓮中捉鳖了。
他们既是相辅相成,也是相互牵制,无论谁想行不轨之事,都还有另一方。
“而且本宫已经召卫校尉回来了。”她淡淡开口:“距离京城估计也就几日光景了吧。”
德佑这才想起,皇上还给了卫泓湙随时抽调地方兵力的权利!
他悚然一惊,公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为什么他感觉这一步步都在她算计之内?
那……皇上这次昏迷不醒……与她有关吗……
德佑垂眸,不敢再往下想,想要保全自己,只有不听不看不想,主子怎么说,他便怎么做。
做一只听话的犬,比当一个会思考的人安全得多。
“奴才遵旨。”他再次叩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恭敬卑微。
他说的是“遵旨”,谨遵圣上旨意。
夏沁颜满意的笑了,“去吧,等你回来,本宫让人给你的小侄子请位先生,以后也能科举为官,为你家改换门庭。”
德佑牙齿都开始打颤,她连这个都知道……
“没想到公公还是个传统的人。”夏沁颜直起身,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瞧着对爹娘兄长毫无眷念,任他们狼狈而死也没伸把手,可是对年幼的侄子却能不计前嫌、细心抚养,看来还是舍不得家族血脉断在你这一辈啊。”
“奴才……”德佑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件事他做得极其隐蔽,从始至终都没有用与宫中有关的人,连侄儿本人都不清楚抚养他的是谁,公主又是从何得知?
但是不管她是怎么知道的,他现在都别无选择了。
不仅因为他和侄儿的性命都在对方的控制中,更因为她的那句“科举为官、改换门庭”。
德佑眼神逐渐坚定,郑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捧着圣旨快步离开。
夏沁颜注视着他的背影,轻轻眯了眯眼,愉悦、欣喜和澎湃渐渐溢满她的心间门。
她知道,属于她的朝代,已经来临。
既皇上病了不上朝之后,京城又发生了新的变故——
皇上亲自下旨将城防营和御林军的主将换了,而且接任人选都很出乎意料,镇国公和闻远侯。
之前皇上百般打压的人,竟是一举提拔到了极其要害的位置。
着实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镇国公也就罢了,好歹是公主外家,相较以往多层信任,倒也说得过去,可是闻远侯是为什么?
难不成皇上嫌弃病中皇位坐得太稳?
一时间门京中很多人都提起了心,生怕哪一天就迎来了宫变。
然而,并没有。
闻远侯很淡定的接了圣旨,从此吃住都在御林军中,连侯府都不回了。
收服上任统领的人手,压制不满的声音,将士兵们打乱、重新组队,他忙得不亦说乎,不到半月,便完全掌控了御林军。
而镇国公这边就更加顺利了,两人互为犄角,将京城护得滴水不漏。
众人想象中的冲突、宫变都没有发生,一切风平浪静,甚至比皇上没病前更加平稳。
原本蠢蠢欲动的人再次蛰伏了下来,因为他们不知道这样突然的举动代表着什么。
所有人都在观望,等待着宁静过后终于到来的暴风雨。
然后,他们等到了加封永宁公主为御国公主、暂时代理朝政的旨意。
天下哗然。
只听说过太子监国,什么时候有过公主监国的道理?!
皇上难道真想将皇位传给公主吗?
虽然她的确是唯一的皇家血脉,但她是女子啊,女子如何能做皇帝?
无数大臣群情激愤,想要进宫面见皇上,好好讲一讲其中的道理。
牝鸡司晨,绝对不能有!
可惜还不等他们行动,镇国公世子卫泓湙领着二十万兵马已经抵达京城外的消息就不胫而走。
这一下仿如一滴冰水滴入沸腾的热水中,彻底让整个京城都陷入一片恐慌。
二十万兵马……明明走时不过万余,怎么就变成二十万了?
最重要的是,他带着这么多人逼近京城是想干什么,造反吗!
激动的大臣们蔫了,有异动的军士熄火了,京城总共才多少人马,跟二十万比起来,无异于螳臂当车。
京城危矣,这是很多人心头的第一个念头。
不过接下来的发展却打消了他们这个想法,因为京中一切正常。
城防营挨家挨户的安抚,言卫世子是受皇上之命前来护卫京城,并不会打扰大家的生活。
百姓们慌张了两天,见真的没有动静,又是该干嘛干嘛了,街道上还是一片繁华。
他们不关心是公主监国,还是皇子,他们只关心能不能填饱肚子、家里生意会不会受到影响、儿孙是不是长进,其它的,与普通民众没有关系。
至于那些想关心想插手的,全都悄摸猫了起来——这么多大军,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于是京城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中,所有人都对公主监国一事保持了缄默。
夏沁颜不再需要模仿赵焱的笔迹,而是正大光明的恢复了原本的字迹,不是簪花小楷,是龙飞凤舞的草书。
她也不再打着赵焱的幌子,而是正式走到了人前,坐在含元殿御案下方特意添加的、只比龙椅小一号的椅子上,与朝中大臣面对面,听他们奏报国家大事。
众人这才发现,公主不仅在文学、六艺上有着极高的造诣,就连枯燥繁复的政事,她也能信手拈来。
处事之老道、玩弄权柄之熟练,完全不像是才十几岁的少女,反倒像是在政界浸淫多年的官油子。
不知不觉间门,众人心头的轻视与不甘日渐消退,除了不是男儿身之外,这位公主倒是当得起监国之职。
当然,城外二十万大军和城内将近十万的御林军和城防营的震慑,也是他们屈服的主要原因。
斗又斗不过,打又打不过,不屈服还能怎么办?
没见皇上现在都不露头了吗?
随着时间门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逐渐反应过来,什么调换城防营、护卫京城是皇上的旨意,恐怕从皇上病了开始,一切都是公主的“懿旨”了。
还有闻远侯,他为什么甘心听从公主调令?
只怕公主的身世并没有那么简单……
众人想起当年,不禁都有些恍惚。
先帝曾想将皇位传给女儿,而后是外孙,可惜最终都没能实现,反而让侄子捡了便宜。
如今兜兜转转,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事情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十几年的时间门,似乎什么都没改变。
难道这就是天意,大雍注定要出一位女帝?
“就算是命中注定,那女帝也不会是我。”
赵嘉平站在皇城最高处,望着脚下熟悉又陌生的京城,释然的笑了。
“我没有你的魄力和勇气,也不具备你这样的能力,即使坐上皇位,恐怕也不会长久,反而会把朝堂弄得一团乱。”
况且她还缺少了作为皇帝最重要的一项。
赵嘉平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女,她穿着一身华服,头发高高束起,精致的面容不施粉黛,弯弯的眉毛如剑般斜飞入鬓,透着一种雌雄莫辨的英气。
是与她初见时娇俏妩媚截然不同的美。
她想起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赵焱,想起自请入道观清修的郑苋,想起母后在听闻“公主监国”之后的反应——
她愣了片刻,而后哈哈大笑,笑得停不下来,一边笑一边眼泪哗哗的流,一边笑一边哭喊着:
“先帝啊,您终于找到合适的继承人了!”
那时她才知道,当初父皇放弃让她继位,除了她自己没那个心之外,也是因为看出了她根本不适合那个位子。
她不够狠。
她没有那种为达目的誓不罢休,无论是谁,只要挡了她的路,就不惜一切代价清除的狠劲。
她在乎的太多,留恋的也太多,注定成不了事。
可眼前的少女不同,她坚定,一直在为一个目标努力。她够狠,天下是个棋盘,所有人都可能是她的棋子。
能利用,也能舍弃。
赵嘉平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少女的额角,想说什么,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祖母。”夏沁颜弯起嘴唇,朝她笑得一如初见。
“明日我要去迎表哥和爹爹进城,您和我一起去吧?”
赵嘉平微怔,而后缓缓点头,“好啊。”
谁也不知道,丰恂也跟着卫泓湙一起出了京城,城外二十万大军有一半是他这些年养的私兵。
“侯爷当真深藏不露。”卫泓湙朝丰恂拱了拱手,语气不知是真的敬佩,还是有别的含义。
丰恂抬眸打量他,一身银色铠甲,衬得他整个人更加威武,瞧着倒是人模狗样。
他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颜儿若登基为帝,当广开后宫,尽可能多召些俊才服侍,也省得见到一个稍微好点的就被迷了眼。”
小白脸一个,一点都不懂尊老爱幼,迟早要让颜儿踢了你!
卫泓湙面色一僵,眼底隐有怒气升腾。
不是他不想和“准岳丈”打好关系,而是这人性格十分古怪。
无论他怎么讨好、陪小心,他要么无视,要么冷嘲热讽,反正是从不给他好脸色。
时间门长了,卫泓湙也明白了,女婿和丈人之间门恐怕就是天敌,根本不可能和平相处。
尤其当这个岳丈时刻想着给女儿介绍新男人的时候,是个人都忍不了。
“校尉,该出发了。”有士兵小声提醒。
卫泓湙极力压制着怒气,接过旁人递来的缰绳,直接翻身跃上了马背,动作利落又飒爽。
“侯爷怎么走?”
丰恂没搭理他,石砚牵来一匹稍微矮点的马,小心翼翼的将他抱上马背。
马鞍是特制的,背部比一般的要高出许多,正好将丰恂牢牢卡在中间门。
他挺直脊背端坐着,石砚在前牵着缰绳,其实这样对他来说应当不怎么舒服,但他始终面色平静,不见丝毫动容。
长袍遮住了他的双腿,也掩盖他身上唯一的缺陷。
容颜俊美、气度不凡,仿佛当年那个迷倒万千闺秀的无双公子又从岁月的画卷中走了出来。
卫泓湙心底一软,想起这些时日为了赶路可谓是日夜兼程,他尚且有些受不住,丰恂却一声都没吭,该走走、该停停,从未让人有过特殊照顾,不由的怒气就消了两分。
算了,跟他计较什么,他们都是为了同一个人,理应互相体谅才是。
“侯……”
“校尉觉得,待会颜儿是先看你,还是先看我?”丰恂直视前方,唇角轻勾,说不出的笃定:“我觉得是我。”
卫泓湙:……
未出口的话就那么堵在了嗓子眼,他哽了哽,干脆一夹马腹行到了最前面。
体谅?去xx的体谅,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跟这个“岳父”和平相处!
大军“凯旋”,御国公主代替帝王于午门外迎接,百官随行。
众人知道,这场仪式是震慑,也是威胁,更是在亮剑——
剑锋所指之处,只能容得下臣服。
然而,等夏沁颜走出来,所有人还是不由的倒抽了口气。
因为她穿着金黄色蟒袍!
以片金为边缘、通绣四爪蟒九条,虽细节处有改动,但行制、文饰无不是太子规格!
“这……这这这……”有大臣瞠目结舌,却“这”了半天依旧没说出个所以然。
说不行、不符合规矩吗?
可是人家现在是御国公主兼监国之职,几乎等同于太子,而且还是个有实权的太子。
可若说合规矩,他都过不了自己这关。
“嗯哼。”前方的镇国公轻咳一声,大臣神情变幻不定,半响终是垂下了头。
形势比人强,公主继位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时候再掰扯该穿什么衣服、服饰合不合规制,完全就是犯傻。
“跪!”德佑站在前方,声线拉得很长,尖细的嗓音在整个广场回荡。
闻远侯、镇国公以及武官一派率先跪了下去,而后是几位阁老和尚书,之后才是宗室勋贵,其他观望的人见状,忙不迭往下跪。
如同海浪般,广场上瞬间门跪倒一片,一眼望去,只能看见乌泱泱的头颅。
天地间门唯有一道金黄的身影独立,阳光在她身后为她打下一片阴影,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夏沁颜一步步朝前走着,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当。
脚下的红毯仿佛鲜血铸成,艳丽又夺目,几乎横穿了整个广场,而后沿着台阶一直往上。
乍一瞧,真会以为它直通云霄。
不远处几十门礼炮齐齐点燃,响声震彻京城内外,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望向皇宫的方向。
不知道是谁率先跑了起来,紧跟着一个、两个,几乎街上所有的人都开始往午门处跑。
这是他们的公主第一次正式的在历史舞台上亮相,以一个当政者、掌权者的身份,以一个王朝未来主人的姿态,出现在她的臣民面前。
无论是谁,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学子商贾,他们都很想亲眼见证这一特殊的时刻。
因为从今天起,历史将会拐入一个全新的起点。
一个女帝的时代,正慢慢在他们眼前铺开。
气霁炮声壮,云开旗色鲜。
震耳欲聋的炮声停歇,激昂的礼乐声奏起,马蹄声阵阵,哒、哒、哒,整齐划一、威风凛凛,只听着便觉一阵胆寒。
夏沁颜踩上最后一个台阶,走上城楼,周围树立的彩旗被风鼓动得簌簌作响,仿若天地为她奏响的贺章。
她轻轻抬眸,目光掠过下方打头的卫泓湙和丰恂,掠过他们身后英武雄壮、好似能震动山河的军队,以及两边挤挤挨挨、激动又兴奋的百姓,最终落向远方。
天空碧蓝如洗,白云悠悠,枯木上冒出了新芽,田地里长出了新草,一切都在欣欣向荣。
一只鸟儿落在树桠上,似是被声响吓到,扑棱着翅膀,再次飞向高空。
夏沁颜唇角微扬,视线随着它一起往上。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她终是站在了世上最高的那一根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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